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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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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12:40 PM
標題: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連載中》
【書名】: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作者】:
我想吃肉
【內容簡介】:
祝纓此人,我行我素、無法無天。
細究起來,她少年時也只是個想過好小日子的小神棍罷了。
生在一窮二白的神棍家,祝纓的開局是個hard模式。為了親生女兒不被溺死,她親娘張仙姑只能謊稱生的是個兒子。作為村子裡的外來戶,祝家處境艱難,不幸神棍親爹被捲入官司,又遇到同村的寡婦為了自保要招她做贅婿。
神婆、寡婦抱團取暖,不想寡婦另有來歷,兩人被迫上京,從此開啟了一段始料未及的旅程。繁華之下,處處是意想不到的大坑。
一句話簡介:無法無天
立意:求人不如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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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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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1:49 PM
第一章 老三
天黑得像幾百年沒擦過的鍋底,烏雲翻滾,一點星月光亮也沒有。
遠山黑黢黢的,冷風陣陣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
山腳下的村鎮有些零散的橘黃色的光透出,與村鎮隔著一、二里的一處院落也隱隱透出一點豆大的火光。
張仙姑捏著一把瓜子兒倚在門框上慢慢地嗑著,邊吐瓜子皮兒邊說:「老三,你擺弄這些做什麼?屋頂不是才修過?」
「老三」是個十二、三歲的修長少年,正將斧頭、雕刀、短刀、細鋸等物一樣一樣地擺在陋庭中一張粗糙的石桌上,取了一盆水,抄了一把淋在磨刀石上,邊磨邊說:「給花姐做幾根簪子,頭先她拿她家小郎幾本本子書給我看……」
張仙姑瓜子兒也不嗑了,門框也不倚了,跳過來走到「老三」跟前說:「你且住住手!」
「老三」卻並不停手,只抬頭看了張仙姑一眼。張仙姑急道:「你又忘了!你是個小郎!是個小郎!」
「老三」道:「我記得的。她幫我,送我東西,我總得有點回禮的,不能光收人東西不還的!」
張仙姑罵道:「短命鬼!一處不說一處不行!你要記住!你是個小郎,越來越大了,不能再跟年輕小娘一處玩兒了!花姐有男人的!怎麼好再收你個小郎的東西?還是簪子!仔細露了餡兒!將你兩個一道沉了塘!」一面絮絮叨叨,對「老三」說了許多「男女大妨」「還會給花姐惹事」的話。
「老三」只管一樣一樣磨好家什,又將一塊挑選好的木頭破開,眼見得就是在做簪子了,將張仙姑急得不行!正要再說什麼,「老三」卻將手下的家什一放,說:「有人過來了。」
張仙姑嗤了一聲:「少給我混說!三更半夜的,天這般黑,眼瞅要下雨,你爹又城裡去了,誰會來咱家?」話雖如此,她還是拿起掃帚將滿地的瓜子皮兒掃了一掃,又理理衣裳,心裡嘀咕:這時節,怕不是真的有事兒找我?那可是一注大買賣了!
他們家是跳大神的,張仙姑自己個兒就是與村裡婦人講個鬼怪故事燒點香灰念個咒摻進點符水混點錢,「老三」他爹朱神漢幹的多些,凡唱禱詞、做法事、請神、送神,有個廟會上扮神鬼雜耍、與鄰村「鬥法」等事,都是他來張羅。「老三」小小年紀就身兼父母之長,不出意外將來也是幹的裝神弄鬼的營生。
這樣的人家,村裡人除非有事,是不會願意與之交往的,故爾他們家住得就離村裡略遠些。三更半夜天要下雨還跑到神婆家裡,要麼是想害人,要麼是有不能明說的話要求鬼神。可不是一筆大買賣?!
張仙姑理好了衣襟,問道:「我怎麼沒聽著聲音?你別是聽錯了吧?還是你爹回來了?」
「老三」卻皺了皺眉,直起身來,擰身一躍,跳到了屋頂上,凝目看去,只見一點燈籠光遠遠地晃過來,他跳下了房頂:「是有人來,沒錯的,是村兒裡的人,看步子提燈的是朱六,他旁邊還有一個人,他們喝醉了酒。」
「你又知道了!」張仙姑嗔了一句,又吩咐,「快把你那些東西收起來,別壞了我的事兒。真要是他,必不是好事!」
「老三」也不與她爭辯,真個動手將家什攏到一處,說:「娘,他們不好,別幫著他們害人。」
張仙姑道:「我倒是想!我要是有那個咒死人的能耐,還在這裡混?!邊屋裡待著去!」
「老三」抱著東西去了邊屋,又點了盞燈,慢慢地削著木頭。這會兒張仙姑也聽到了一點說話的聲音,心道:老三這耳朵是靈,眼睛也是尖的,他說是朱六,就是朱六,那可不是個好人,得仔細應付。
……………………
來人果然是朱六,也果然是喝了酒了,身邊果然還有一個人。兩人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一遞一遞地說話。
身旁那人道:「六哥,真個有好事兒?張仙姑長得雖標致,可是個潑辣貨,她男人雖不在家了,還有個半大的小崽子長得比人還高,都是一個祖宗,鬧起來怕不好看。」
朱六大著舌頭:「呸!誰與他們一個姓兒?他們家原姓祝,哪年逃荒過來,因咱們都姓朱,才改的姓朱。哪就是一家人了?老九,我跟你說,她那個男人犯事兒了!嘿嘿!不趁這個時候耍她,以後可就輪不到你我啦!」
老九道:「怎麼說?」
「我才從城裡回來,她男人頭先上城裡坑蒙拐騙,這回掉坑裡,說是什麼咒死人的事兒事發了!正鎖在牢裡呢!眼瞅就要死!咱們且去詐她一詐,嘿!便宜你了,她那個小崽子才多大?到了你看著小崽子,我先快活快活,完事兒也叫你嘗嘗味兒!」
老九道:「真不是咱們家人?」
「你好囉嗦!不願意,你自回去,我自快活!」
「別呀,六哥,哪有不願意的?不過,說起來,大屋裡那個也快要死了,他的媳婦花姐可也是個……」
朱六斜了他一眼,冷笑道:「那可是正經咱朱家人呢,你這會兒倒不忌諱了?!那是四阿翁他們碗裡的肉,他們吃肉,肉雖肥美咱們連湯也喝不上,頂多聞個味兒,哪比得上張仙姑這塊肉就在口邊?」
「嘿嘿。都聽六哥的。」
「那就跟我來,進去我先嚇她一嚇,說她男人要問斬,我有門路能活命,不過得……嘿嘿……」
「六哥,你真能?」
「屁!不這麼說,她能聽話?」
「嘿嘿,好好!」
兩人一路商量好,牆矮壁薄的小院子也就在眼前了,朱六咳嗽一聲:「仙姑在家嗎?!」
張仙姑心裡犯起了嘀咕,邊去開院門兒邊說:「是誰?」她其實已經聽出來是朱六了,朱六這個人,村裡有名的無賴,踢寡婦門、刨絕戶墳,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主兒,被朱六敲門,恐怕不是什麼好事兒。不過老三正在長個子,張仙姑想給孩子做身新衣,也就打算賺他這注錢,於是開了門兒。
門兒一開,便被朱六推進了院子裡,朱九在後面掩上了門。
張仙姑先驚後怒,叉腰罵道:「你個千刀萬剮的……」
朱六涎著臉:「仙姑莫惱,難道不想知道你漢子的消息?」說著,將手裡的燈籠往張仙姑臉上一照。
張仙姑就著燈籠的光看到朱六一張油膩的笑臉,心裡一突,臉上卻帶上了笑:「怎麼?什麼事兒?我不知道你卻知道了?」
朱六道:「好叫仙姑知道,你家大哥在外頭有了相好。」
「呸!他倒想!哪裡來的錢?沒錢誰個理他?」
朱六將臉一板,道:「仙姑明白人兒,大哥是沒個相好,他自己還壞了事呢!他在城裡頭跟個師傅幫陳家咒人,事發了,叫人押在大牢城就要問斬了!仙姑要你漢子的命,便從了我,不然……哼哼!」
張仙姑心裡愈發憤怒,臉上還是笑著,道:「那可要從長計議了……」
朱六哪裡有耐心與她多說,撇了燈籠,與朱九一邊一個拽了張仙姑的手就往正屋裡去,冷不防躥出一個人來,照朱九背上便是一記:「什麼東西?!」
朱六酒嚇醒了大半,扭臉一看,笑了:「老三?長大了啊?以後管我叫爹好不好?」一面伸腳踢踢朱九,朱九爬了起來,就要扭住「老三」。張仙姑大急:「老三,快跑!」
朱六與朱九都笑道:「跑不了跑不了,仙姑曉事些,他便沒事,還要多個爹!」
張仙姑一手按在脖下的鈕扣上,道:「你們別動他!不過是要我罷了,老娘又不是黃花閨女沒見過男人……」
「這就對了!」朱六大讚。
話音才落,朱九卻捂著手腕大叫起來:「刀!刀!好小子,他有凶器!」
朱六罵道:「怕他怎地,你拿住他!」
「我的手,我的手!」
朱六還要罵,「咔嚓」一道閃電劃破黑夜,他看到「老三」毫不客氣地揚起了手上的家什——斧頭!卻不是劈向他,而是又朝朱九招呼過去!朱九往邊上一滾,老三追著他又砍了過去。
一聲雷響,震得朱六心裡也慌了,拖起朱九就跑,邊跑邊罵:「等著!你們都得被發賣!」
一道煙地跑了。
「老三」默不作聲地就著油燈照了照手裡的斧頭,刃上都是血,嘆了口氣,抬步往外走去。張仙姑臉上十分難看,默默地將領口捏緊,聲音發澀:「老三,你幹嘛去?」
「打水,」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斧頭和地都髒了,洗洗。」
「哦哦,放著吧,我來……」
「兩個人幹,快些。」
二人默默地幹完了,老三抱了自己的薄被扔到了正屋的床上,張仙姑沒說話,娘兒倆一道聽著雨聲。老三忽然說:「屋頂我修好了,不怕漏雨。」
「哦。」
一夜無話。
張仙姑聽著老三呼吸漸沉,心裡卻想著朱六說著自家丈夫下了大牢的話,總也睡不著。直到東方天明,才漸漸睡去。
張仙姑這一覺睡得不穩,一時夢到朱六又來,一時又夢到丈夫真的下了大牢,最後竟夢到了最怕的事兒,朱六來家裡與老三撕打的時候忽然叫了起來:「好哇!你居然不是個小子,是個丫頭!嘿嘿……」
張仙姑一下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時發現已是正午,身邊老三已經不見了,頓時一嚇。披衣下床出了屋子,見老三正在院子裡削木頭,急急走了過去,扯著老三的衣服將她扯了起來,上下打量一番,對上老三疑惑的目光,張仙姑訕訕地說:「我看看你。」
老三點點頭,又坐下來接著削木頭。
張仙姑沒話找話:「你昨天那身衣裳呢?」
「才做飯,燎著了,燒了。飯在鍋裡,我給娘端來。」
「哦,不用,我自去拿,你吃了嗎?燒了就燒了,本來就小了,你這時候長得快,趕明兒集兒扯塊新布再做一身兒,我對你講,不要再與花姐一處了……」
老三也不反駁,繼續穩穩地削她的木頭,張仙姑忍不住又絮絮叨叨,才說到一半兒,老三又停了手:「來人了。」
張仙姑心裡一突:「什麼?不會又是……」
這回來的不是朱六,卻是來請張仙姑:「六哥昨晚吃了酒,不防下雨滑了腳,跌在一根樹枝上。如今要入殮發送,請仙姑幫忙……」
張仙姑懵懵地跟著來人去了村裡,只見朱六正被放在一塊門板上,一根堅硬的樹枝從朱六左肋最末一根肋骨穿入,自喉嚨斜穿出來,他竟是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3:00 PM
第二章 招贅
給死人做法事,敷衍潦草是不行的,朱六的喪事卻是個例外。
朱六此人,人緣極差,他死了,同族人裡也沒人惋惜他的。狐朋狗友如朱九,自家心裡有鬼,還傷了手,也只過來蹭些殯事的吃喝,並不真心幫忙。朱六平日裡也好吃個酒,天黑路滑掛在樹枝上戳死了又有什麼可疑的?族中寡婦還要拍手叫好。
張仙姑心神不寧,朱家合族也沒人挑她的不是,更沒人去分辨她哼的什麼拜神的歌兒。
鄉下人家,也不用填什麼屍格。朱六父母早亡,無人管教,家裡不餘幾個錢,由族中老人做主,都拿來置了喪事。胡亂找套他的舊衣衫裹了,同族湊了一副透光的薄皮棺材,抬往墳地裡一埋,自家人便借這個名頭湊一處吃喝起來。
張仙姑哼哼完,將披散的頭髮重新攏起來,叉著腰將朱九堵在了牆根下面,冷笑著:「你倒好!」
朱九心裡有鬼,暗道:別是她咒死了六哥吧?臉上卻堆著笑:「仙姑,仙姑,大人不計小人過!」
「哼!與你計較,你早死了!」張仙姑略嚇他一嚇,見他臉上變色,道,「我有話問你,你且賭個咒,要有半句謊話,就跟這死鬼一樣死!」
朱九臉色愈發難看了起來:「好仙姑,你問,你問,再不敢不說的。」
張仙姑道:「朱六說我家當家的下大牢,這混話是誰教的?我當家的好得很,誰在咒他?!你說出來,我便只與那個人算賬,不與你相干!」
朱九鬆了一口氣,努努嘴:「不就是六哥麼?他就是為了嚇唬你,好佔你便宜……」
「呸!」張仙姑啐了一口,「滾!」
朱九如蒙大赦,一道煙跑去席上連喝了三盅壓驚。張仙姑心裡卻越發的不安起來,明明朱六是個不可信的人,她卻總覺得心裡慌。
照例,幫廚、神婆能多得些酒肉,張仙姑也不與他們爭多少,只將朱家給的幾百個錢裝在一個褡褳裡,仔細背好就將老三扯到僻靜處,說:「咱們家吃去,不與他們一道吃。」她的心裡總惦記著她丈夫的事兒,想打發了老三去城裡探聽探聽,這幾百錢就是盤費。
老三點點頭:「城裡我也跟爹去過兩三回,廟會的路也熟,和尚、道士也知道幾個,我就去。城裡吃飯也不用這許多錢,來回二三十個就夠了。」
母女二人正低聲說著,忽然間場面卻靜了下來,棚子下頭席上人都停下了筷子,母女二人扭頭一望,只見兩個女人徑直走了過來。張仙姑拍拍老三的胳膊,迎了上去,沖領頭的文靜少婦福了一福:「小娘子,小娘子萬福金安。」
老三認得這小娘子正是花姐,對她點了點頭,花姐也只點了一點頭,對張仙姑福了一福,帶點愁容說:「仙姑好。有件事兒要請仙姑幫忙,煩請往家裡坐一坐。」
席上忽然騷動了起來,人們低聲交談著。張仙姑卻一口答應:「好!」
花姐對身後人說:「小丫,幫仙姑提家什,去咱家。」
小丫就是個小丫髻,梳著丫鬟,上來相幫張仙姑將一套鈴鑼之類捲在包袱裡背著了,一行人慢慢地走到了朱家大屋。
一行人才走,白事酒席上就炸開了鍋!人們竊竊私語:「大屋裡的小郎/侄兒/小叔叔怕是不好了,不然定是請郎中,不是請仙姑瞧。」女人們則感慨「大娘子命不好,年輕時沒了丈夫,如今又沒了兒子……」更有人說「我看是花姐命硬,剋夫!」
又有人絮絮地說起大娘子不但剋夫還剋子哩,與她相爭的人則說「那花姐還沒養個一兒半女,命更是硬的了!」
……………………
這一些話都沒有傳入走遠的人的耳中,花姐等人各有心事,默默地走到了大屋。
「大屋」是全村最好的住宅之一,是全村少數幾所磚砌的宅子,三進院子只有三個正經主人,倒有兩三個傭人。是名副其實的「大屋」了!
大屋的主母自然是大娘子,年輕時便守了寡,幸而有個兒子傍身,又養了個打小就過來一道過活的童養媳花姐。才將兒子與媳婦收拾圓房了沒幾個月,兒子又一病不起,也不曾給她養下個孫子。
打縣城請來的郎中不下三四個也沒瞧好,如今請了張仙姑過來,約摸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張仙姑心裡打著稿子,想著這一回糊弄過去不太容易,寡婦沒了兒子,生怕大娘子把氣都撒在自己身上。大娘子一個婦道人家,能在這村裡守著這片家業,蓋因她有個得力的娘家,她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在縣衙裡還做小吏,幾輩子都幹這個,有些勢力。實在不好得罪!
進了門,花姐就親自掩了門,對小丫說:「你將仙姑的法器放好,再去洗了手,燒熱水煮了茶招待仙姑。」
小丫答應一聲,花姐才對張仙姑道:「仙姑,裡面請。」將娘兒倆領到了最裡一進院裡的東廂房。
張仙姑進了一看,裡面旁人沒有,只有一個大屋的大娘子,以及一個……白帕覆面,躺在床上的……人。
大娘子對花姐點了點頭,花姐重又掩上了門,將扇門,將室內五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開來。張仙姑一看這陣仗,心裡也有些慌,這床上躺著的人怕是已經死了!一天見著兩個死人,張仙姑有些撐不住了。
老三也是懸著心,手摸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大娘子緩緩地站起身來,道:「仙姑,當年這孩子是吃了你的符水才養下來的,一事不煩二主,如今他走了,還要再勞動仙姑。」
張仙姑也結巴了,道:「大、大娘子,這、這……我可不會這個……」
大娘子慢慢走過來,張仙姑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大娘子卻只是拉住花姐的手,對張仙姑道:「我這花姐,是打小養在我家裡的,就如我女兒一般,我如今情願立下書契,將這女兒與這片家業招你家三郎做女婿!待生下孩子來,我只要頭生子姓朱,延我兒香火,餘下的隨你們怎麼樣!我拼上一把老骨頭,總能將孫子養大的!」
一個大雷炸在張仙姑頭上,張仙姑什麼事沒經過呢?忙不迭地推辭:「這怎麼行?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您是什麼樣的人家?要招女婿,什麼樣的人才招不到?非招他個毛孩子……」
大娘子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休要裝不明白,我們兩個寡婦失業,再不招個男人,就要被他們活吃了。依舊招他們家的人,是送羊入虎口。當然要招個外姓人。我有計較,情願再捨些家業與他們分,剩下的也足夠咱們過活。總比你們在這裡田無一畝地無一壟的強。我寧願與了三郎,也不交給這些算計我的人!如何?」
不如何!
張仙姑直搖頭:「不敢不敢!」老三,老三她是個女孩子呀!如何再娶個妻?娶來了如何能讓花姐生孩子呢?
張仙姑將老三當做男孩兒養本是出於無奈,當年大娘子討她的符水時,問過靈驗不靈驗,張仙姑當時自己正懷著老三,指天咒地說是靈的,自己生的一定是個兒子。且家裡又窮,生個女兒養不活就要溺死,只好騙丈夫生的是個兒子,暫將老三養活了過來。丈夫頭前的兒子又不幸折了,無法繼承丈夫跳大神爬高爬低的事業,只剩一個老三,叫她學些神神道道的本事,權作「繼承家業」了。
她只管女兒叫「老三」,從來不敢像別人那般叫「三姐兒」「三娘」之類,就為防著叫順了口被戳破。如今十二年過去了,想改過來也沒個由頭了。
張仙姑心中暗暗叫苦。
大娘子卻又說出一番話來:「仙姑恕罪了。仙姑也知道寡婦失業是個什麼下場,不但家業保不住,命且要沒呢!我現在是在掙命!」
張仙姑忙說:「我們一個字也不敢透露的,只求……」
大娘子搖搖頭:「仙姑已經知道了這屋裡的事,斷沒有叫仙姑袖手旁觀的道理。仙姑答應了,從此是親家,三郎就是我的兒子,我為他安排一切,包管萬事不用他操心,也不必再受辛苦,想讀書就讀書,不必去窗根下偷聽,我給他請先生。我已送信與我侄兒,喚他來做個見證,決不叫三郎吃虧。若不依我……我這兒子就只好是仙姑咒死的了。仙姑想,他們是信我,還是信仙姑?願不願意吃了我們娘兒倆時,順道踩仙姑一腳呢?我退一步,只管帶了這孩子去縣城投靠娘家,捨了這裡的家業,想必他們也不會追殺於我,卻只好拿仙姑出氣了。我死,也要拖個墊背的,氣不順,也想要那令人不順的人倒黴。仙姑以為如何?」
張仙姑聽得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3:13 PM
第三章 說話
都說張仙姑是個伶俐人兒,幹神婆這一行的大多講究個察言觀色、機靈百變。
可遇到了眼前的事兒,張仙姑再也機變不出來了,只能訕訕地搬出自認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她爹還不知道呢。這樣的大事,怎好不叫當家的拿個主意?我們也只剩這一個孩子了,我婦道人家,可不敢自家就定下來了。」心裡暗罵大娘子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娘子笑道:「怎麼你家當家人會不願意?我只借三郎生個孫子給我,又不是必得將他扣在我家一輩子。」
張仙姑將心一橫,心道:你朱家自家的官司,我們何苦蹚這趟渾水?哪怕老三是個兒子,也不該接你這個攤子!不如先應下來,離了這門兒就帶老三出去躲幾天,順道兒打聽打聽死鬼的下落,等事情了結再回來。
大娘子察言觀色的本事比張仙姑也不差多少,看張仙姑眼珠子亂轉就知道她有別的心思,臉又掛了下來。她也是逼不得已,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看著風光,實則被逼到了牆根兒了!大娘子將臉一掛,冷聲道:「你也不必拿瞎話哄我!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這話說得實在是沒有道理了,張仙姑陪了這一套小心,大娘子還不放過她女兒,她也不再客氣,將脖子一梗,昂起頭來:「我好好的,憑什麼陪著你?你家四阿翁要的是你的錢,才顧不上我們!與你合謀,才是要上賊船哩!你打聽打聽,我張仙姑是個傻子嗎?!鬧開來,看誰先死!」
兩個女人各不相讓,兩個都是刀架在了脖子上,再退不得半步。花姐心裡一團亂麻,悄悄看了眼「三郎」。花姐固然知道這般逼迫張仙姑沒道理,更知道婆媳倆的處境,勸的話到了嘴邊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大娘子的眼神也利了起來,她冷冷地看著張仙姑,張仙姑更是半分不退。
兩人正對峙,老三忽然皺了皺眉,說:「有人來了。」花姐也說:「是有些吵鬧。」
大娘子道:「花姐,你叫小丫去看看……」
話音未落,前門便被拍響!
幾人隱隱聽到了一句:「張仙姑!老巫婆,出來抵命!」、「還我六哥命來!」
大娘子道:「這可不是我的事,我便不說什麼,你也摘不出去了。花姐,把後門栓好,將這屋子窗子關嚴了,門鎖了,咱們去會會四阿翁!」
張仙姑徹底走不脫了,她心裡也納悶呢,朱六死了,與她有什麼關係?
…………………………
四阿翁來得這般急,也是有道理的。據盯梢的小子回報,張仙姑進了大屋之後,大屋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四阿翁人老成精,深覺不對!
躊躇間又得了個信兒——大娘子的侄兒、在縣衙裡當差的于平得了大娘子的信兒,要帶人往朱家村來。
這怎麼行?!不能叫于平攪了好事!他匆匆找了個借口,就帶著族人到了大屋來。至於張仙姑因此會有什麼遭遇,倒不在他考慮之內了。
哪個廟裡沒幾個冤死鬼,不是麼?
大娘子等人到了前院堂屋裡,四阿翁已經在堂上坐定了,堂下院子裡滿是持著鋤頭棍棒的朱氏族人,還有一些個婦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大娘子先與四阿翁打了個照面兒,問道:「四叔,哪怕是自家人,你們這麼闖進我家裡來也是不好吧?是欺負我孤兒寡母沒個倚仗,無人會替我出頭麼?!我男人死了,爹娘死了,兄弟也不在了,就好欺負了,是不是?打量我侄兒不會來給我出頭了,是不是?」
四阿翁道:「並不是沖你來的,是這個妖孽!」說著,一指張仙姑。一群朱氏族人就持械要往前打張仙姑。
張仙姑心裡正氣,心道:這破地方是不能再留了,索性趁機大鬧一場,帶著老三找她爹去!她將眼睛一瞪,對四阿翁道:「呸!誰個是妖孽來?求我給你家上吊的媳婦送靈的時候,咋不說我是妖孽?!個老不死的!你兒媳婦為什麼上的吊?!你個老花棍!」
四阿翁眼見她又要說出更不堪的陰私來,當機立斷,喝道:「放屁!放屁!放屁!老九,你來說!」
朱九哆哆嗦嗦走了上來,道:「昨天,我與六哥去仙姑家……」
大娘子心裡明鏡似的,她兒子的屍身正在後院,四阿翁就坐定前院斷案,哪有侄孫不來拜見叔祖的?這哪是找張仙姑的麻煩?分明是沖自己!
她上前說:「四阿翁要審案,不必在我這裡,我著人給衙門裡我侄兒送信,送你們報官去!且老六是怎麼死的?不是天黑路滑跌跤被樹枝子戳死的麼?」
四阿翁將臉一沉:「我與你婦道人家說不著!叫你家大郎出來說話!」
底下一片「對啊,大郎呢?怎地躲了起來?」「是呢!這家本該他出來說話的!」「男人幹事,哪有女人說話的份兒?」
大娘子越發明白了,這就是沖自己來的!
張仙姑心裡隱隱有點快意:叫你坑我!一面使眼色給女兒,示意母女倆趁亂跑路!
那一邊,四阿翁與大娘子二人四目相接,彼此心知肚明。
大娘子一面示意家裡兩個長工護住己方四人,一面高聲說:「你們在我家裡鬧,是要造反了嗎?看我饒得過哪一個!二十年來得罪我的哪個有好?!」
四阿翁也扯著嗓子叫:「休要走脫了妖孽!把大娘子看管起來,別叫妖孽傷著了!」
眼見幾隻鐵耙一樣的手就要伸到張仙姑身上,幾聲慘叫響起,幾隻手上現出長長的血口子,創可見骨。
場面靜了一下,朱九連滾帶爬滾到牆角,嘶聲喊著:「我說不來的,這小畜牲他會殺人!」
老三掂了掂手裡的斧子。
四阿翁跺腳大喊:「反了!反了!小雜種敢傷人了!」
朱氏族人群情激憤,舉耙執棒大叫:「打死這個小畜牲!」
四阿翁正要指揮眾人,冷不防被一隻手猛地往旁一拽,四阿翁驚怒不已,待要破口大罵,又將一篇髒話統統咽了下去——帶血的斧刃正架在他的頸間!
四下一片寂靜。
老三慢慢地說:「來,說點人話。」少年的聲音仍帶著點奶乎乎的稚氣,比莊戶人家白淨許多的俊秀臉蛋也很是青澀,可現在,誰看著他都有一絲害怕了。
四阿翁哽住了,老三還要逗他:「說,人話。」
朱九抱頭瘋一樣地跑了出去。
還是大娘子見過世面,穩得住,心裡雖已驚訝得要命,臉上還勉強維持著平靜,對老三說:「三郎,你手穩些,別生氣。」一面對老三輕輕搖頭,使眼色示意老三不要放下斧頭。又讓四阿翁說話:「叫他們都散了吧,我也不計較,等我侄兒來,叫他做中人,與你二人說和說和,四阿翁也為誣了仙姑賠個禮,三郎也說句軟和話。我那侄兒,應該也快到了。三郎,好不好?」
老三無可不可,一絲沒動,好像還在等著四阿翁說人話。張仙姑已湊了過來,整整衣服將褡褳背好,說:「叫這老沒臉的送咱們一程,咱們就走!你們不許跟來!」朱氏族人也不敢動,更不敢散去。
兩下僵住了。
直到天黑了下來,又一陣喧鬧打村口傳來——
于平終於來了!
…………………………
于平是個三十上下的精明漢子,方臉,身後帶著一班穿著衙差服色的男子,或佩刀、或持鐵鏈、或扛新漆的水火棍,透著股子官家的威勢。
朱家村的人登時像見著了救星,求他:「來拿賊人!」
大娘子于氏也露出笑來,這笑是放鬆的,與之前待張仙姑母子時的笑截然不同。于氏款款上前,與于平搭了個話,姑侄二人耳語幾句。
于平笑嘻嘻地對四阿翁,道:「老人家好,事情我盡知了,您老人家老糊塗了,怪錯了好人。我與你們說和說和?」
四阿翁情知打了兩個月的盤算要落空了,又是失望又是惱怒,更是恨于平:你倒是叫這小畜牲把斧頭移開!
于平卻不讓老三把斧頭移開,反是對朱氏族人說:「都散了吧!待事情了結了,我將老人家送還家裡。你們在這裡,我倒不好說和了。」一班衙差又開始鼓噪:「再不聽話,都鎖了去關牢裡!」
于平對四阿翁道:「您老說個話?」
形勢比人強,四阿翁只得示意族人退下:「我沒事,回家燒了水等我回去燙腳。」
朱氏族人漸漸退出大屋,卻又不散去,都圍在外面。
大娘子命人將大門關好:「上頂門槓!我不發話,誰都不許開!」
于平道:「太小心了,我都來了,有甚好怕的?小兄弟?歇歇?」
老三這才收了斧子。
于平笑咪咪地道:「老人家,累著了吧?您且坐下喝口茶,我叫他們陪著你,待我見了表弟,再來同老人家吃酒。」
四阿翁鐵青著臉點了點頭,又狠狠地瞪了老三一眼,卻見這小畜牲又將斧頭抽了出來,驚得四阿翁半跌下了椅子,惹得張仙姑一陣大笑!
大娘子請侄兒于平、張仙姑、老三:「到後面說話。」又讓小丫辦好茶飯管待衙差。
張仙姑道:「你們家的事兒,我們外來戶可挨不著,我們這就走!」
于平看看姑媽,笑吟吟地道:「娘子好,娘子且不急,天也黑了,道兒也不好走,外面又都是亂人。縱要走,不如等天明,我安頓好姑媽家,才好送娘子回家不是?」
張仙姑被他一提,想起來朱氏族人可都在外面呢!老三又是個半大孩子,恐是應付不了這些凶頑,只得攜了老三與他們同去後院。
花姐在前面打著燈籠,就著火光,大娘子往于平頰邊摸了一把。于平忙捂住了左臉:「貓、貓、是貓幹的!」
張仙姑悶笑一聲,被老三看了一眼,她又憂愁了起來——于平正經當差的人,可比大娘子難對付多了。于平是來幫姑媽的,可怎麼能從他這裡把這門親事推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3:53 PM
第四章 祝三
還是白天那個屋子,開了鎖,還是白天那幾個人——只多了一個于平。
于平比大娘子親和得多,揭開帕子看了看,嘆息幾聲,放下帕子依舊蓋了表弟的臉。轉過頭來先對張仙姑和老三做了個長揖,說:「累你們受牽連了。多謝小兄弟今日仗義相助,不然等我來怕是什麼都晚了。」
張仙姑被他的大禮嚇了一跳,忙說:「不不不,沒什麼。」她也不大敢與公門中人叫板的。
「小兄弟今天可是把人得罪死了,他們要算計我姑媽也不會放過你,」于平說,「你們一個是外來戶,一個是寡婦,都不容易,相逢便是有緣,合該相幫才是。有什麼用到我的地方,我也是義不容辭的。我帶來的這些人不能久留,須得回去當差。再者,表弟的屍身也留不住,須得盡早入土。頂好今晚就將事定下來,你們兩家才能安穩。實在等不得小兄弟府上老先生的主意了啦!好在有娘子在,母親自可做得兒女婚事的主。」
他顯然是想過的,說話很有條理:「姑媽散些家產與族裡當族產,餘財以花姐兒招小兄弟為婿,舉家遷往縣城依侄兒居住。表弟的喪事無法大操大辦,盡早入土,不可使姑媽等人在此地久留。族裡拿了好處,不再計較今日小兄弟的『冒失』。他們怕我在衙門裡拿捏他們,咱們也須防著他在這一方闔族勢力大,彼此都有顧忌,這樣的安排最妥貼。」
說完只問老三:「兄弟,你說呢?」
老三說了一個「是」字。
張仙姑道:「你要死!大人說話,你插的什麼嘴、逞的什麼能?幾時輪到你了?」
大娘子本也同張仙姑一個意思,她起先就只與張仙姑「商議」,三郎別說只有十二、三歲,就算二、三十歲,爹娘定下的婚事,他也只有聽命的份兒。可現在不一樣了,三郎好像有主見了!這與大娘子原本的盤算不合,可眼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大娘子緩聲問道:「三郎想說什麼?」
老三道:「于大官人說的是。大娘子想好好活命,我們也想好好活命,不能只就著一頭。」
「你……」
老三續道:「人心都一樣。先小人後君子,我說這些是為與大娘子說明白,大娘子自家事自家知道,你遇著難了,在求人。沒有求人辦事,倒欺負別人親娘的道理。大娘子是結親呢,還是結仇呢?我便現在答應了你,兩下寫了契書,我年紀越長越有力、你越衰老,于大官人也有照看不到的時候,我長大了要報復,你能怎樣?怨氣憋得越久,心就越毒、手就越黑。平白將花姐饒在裡頭!」
張仙姑初時點頭,次後聽了話音不對,忙插了一句:「可不能答應!」
老三看了她一眼,又對大娘子說:「可我又記得那年我生病了,闔村都咬耳朵,說這一家子神婆神漢養下的孩子也會生病還要吃藥,怎地不請個神、吃符水?都笑話我家。娘來求大娘子,花姐與大郎……」她看一眼張仙姑,又看一眼花姐,最後將目光落在床上的白帕子上,「花姐與大郎相幫著說好話,是大娘子捨了幾吊錢給我請醫問藥我才得活。這份情我得還!」
大娘子婆媳姑侄一顆心落在肚裡,張仙姑卻急了起來:「你娘為你磕碎了膝蓋骨,你卻只念別人的好!」
老三道:「大娘子,我是有心報答你的恩情,但現在不成了——我爹下大獄了。我答應了你,反是坑害了你。」
于平一直含笑聽著,此時說:「我並不聽說有這樣的事。若有,我也是斷不能叫你們結親的。」
張仙姑母女鬆了口氣。
于平道:「既然沒有這樣的壞事,那就還請兄弟幫這個忙了。」
張仙姑的心又懸了起來。
老三想了一下,道:「大娘子與花姐都要守孝呢,我也還沒長大。大娘子擇我,也不過是因手頭沒有個合適的人又要應付眼前的事,大娘子想簽契書也好,立約誓也罷,要拿我迷外人的眼,我也不在意,都依大娘子。等安頓下來,仔細擇揀必有好後生可以托付花姐。我願拜大娘子做乾娘,認花姐做姐姐。對外說是女婿,關起門來還當是手足。」
大娘子一想,正合心意,她初時看中老三無依無靠年幼文靜,現在實有些怕老三這一言不合就刀斧加於他人身上的脾氣,急急說:「好!以往是我看走了眼,我也不會叫你白辛苦你一場!我與你錢兩百貫,田……」
老三搖了搖頭:「別許這麼大,我不佔寡婦便宜。我是還人情,只請暫給兩間房子讓我家住兩年,等你們孝滿,我就搬走。」
于平卻是個周到的人,笑道:「也不能叫你吃虧!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物!當是做哥哥的心意,非但是田地房舍,就是你一家三口的戶籍,我也給你們辦妥了,不叫再落在這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哪個敢找你們麻煩?」
張仙姑冷冷地說:「真是大戶人家,擺布起人來手段多哩!」心裡也確實不打算在朱家村住了,又沒別的去處,只能認了。
大娘子心中一件大事辦妥,也不與她一個神婆計較,只當沒聽到。
于平起身道:「那便這麼定了。我去與老狗聊聊去。」
又提了四阿翁來吃酒,四阿翁一肚子的氣,還要與他做個「見證」,往大娘子與張仙姑招婿結親的契書上畫押。
雖有了一些好處,比起將大娘子的財產都拿走,可又少了許多。四阿翁陰惻惻地說:「都是一家人哩,哪有隔夜的仇?況侄媳婦房兒也在這裡,侄兒的墳也在祖墳裡埋著,哪有就拆開的呢?」
他不過說些氣話,也知于平在縣衙當差,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暗中做些手腳也夠朱家受的。彼此竟是互相轄制,終究了結了此事。
老三慢悠悠地說:「你家也都在這裡,我認得路。」
將四阿翁一套刺人的牢騷話統統憋了回去。
大娘子開始有心哭兒子了:「我可憐的兒啊!」為防事情有變,她的兒子到底沒能正經大葬,匆匆抬到了祖墳裡埋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娘子便帶著花姐、小丫,與張仙姑母女倆坐了一輛騾車,跟同于平到了縣城。
………………
張仙姑母女倆便與大娘子搬到一處臨街的二進小院裡居住,婆媳倆人住裡一進、母女倆住外一進。張仙姑與大娘子有些不對付,卻也得承認大娘子持家有一套,也不曾苛待了她們母女——張仙姑這輩子就沒住過這麼舒服的房子。
大娘子不但拿了些料子給母女倆裁了新衣,又置辦了些家什,還張羅著買書籍、紙筆等,要送老三去念個書。又在家擺起酒來,以于平做見證,認了乾親。
至如家業田產變賣一類的事情,都交由于平去辦了。他在縣衙當差,精通文書,又熟諳訴訟等事,別人求他辦事是千難萬難,他自己要辦幾件文書,真是抬抬手便擬就,覷個縣令心情好的空兒,往上一遞,蓋了印就算辦成了!
唯一的問題竟是在老三的名字上!于平特意來問,張仙姑母女倆被問住了,老三生下來就沒個正經名字。
老三道:「不要姓朱就行。」張仙姑道:「胡說!哪有就改了姓的?你爹也姓朱,你怎麼能不姓朱呢?」
還是大娘子知道些掌故,說朱神漢家原是姓祝,為了怕被姓朱的大族欺負才附會改的姓。張仙姑道:「可也沒少挨欺負呢。」又起不出好聽的名字來。
于平說:「不急。三郎行三,我且給寫上祝三郎,等三郎讀書進學了,想到喜歡的雅致名字,再改。這樣改過兩次的名字,姓也改了,旁人要想從文書上再找你的源頭就難了,也好與那莊子、那些裝神弄鬼的事兒撇清了。從此是個清白正經的小官人啦!恭喜恭喜。」
過不幾日,于平帶了辦好的戶籍來,笑道:「你們本不在冊的,如今有了戶籍,倒要交租稅了。」
大娘子道:「囉嗦!我自會辦,不用你管!」她安頓下來之後便有閒心將事情細細地想一想,倒覺得祝三是個好人,不能光看他拿斧子時的凶悍。祝三說得對,先小人才能後君子,當時話不中聽,可他要真的有心答應了娶花姐,丈夫擺布起妻子、岳母來,可比乾兒子謀算乾娘、姐姐容易得多了。可見是個有良心的人。
別人對她不壞,大娘子也沒那個心情害別人,祝三一番打扮下來,真是個清俊的小郎君,看著真叫人喜歡。閒來無事,將他養大,設若有了出息,也不失為善有善報了。
而張仙姑卻有一件心事:至今沒有朱神漢的消息,戶籍都辦下來了,人卻不見了。少不得央了于平查找,可千萬不能叫朱神漢不明就裡一頭再扎回朱家村,那可就麻煩了!
于平道:「娘子放心,這個卻是容易的,回朱家村必過十里亭,叫那裡人見著尊夫就告訴他過來就是了。」
張仙姑千恩萬謝,一個家裡,總是要有個頂門立戶的男人才能少被欺負,哪怕是個神漢呢?又在心裡把朱六罵了無數遍,咒他永世不得超生,居然說朱神漢被下大牢了!縣城大牢都打聽過了,哪裡有朱神漢了?白叫她心神不寧這些日子。
于平也高興,一個有家有業的姑媽,可比一個叫人吞得什麼都不剩要他扶養的姑媽省心多了!
高興地喝了半斤酒,于平不敢回家,怕家裡老婆嗔他醉酒打他,轉回衙門值房裡住下。半夜口渴起來找水喝,卻發現桌上有一疊新公文,隨手一翻,不由神色大變——
朱六這個死鬼沒有說謊,只是那個「城裡」不是他們縣城而是府城!兩百里外的府城裡,正有一樁巫蠱詛咒的案子,如今案情審理到一半,發文到縣裡叫協查朱神漢有無同黨!
于平的酒徹底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5:04 PM
第五章 打算
于平生怕自己看錯了,忙將燈芯又挑亮了一些,細細將公文看了一下。見上面蓋的不是州府的大印而是欽差的印,登下放下心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事反而好辦了。再看一字一字讀了裡面所言,心自慶幸:虧得叫我先遇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難圓過去。
要他將朱神漢救出來是千難萬難的,要將自己從裡面摘出去卻不太麻煩。眼珠子轉了幾轉,于平已經恢復了平靜,將公文揣在懷裡,又取了串鑰匙,掌著燈,輕手輕腳地往存放籍簿文檔的屋子走去。
于平避開了巡夜的差役,開了鎖,就著微弱的燈光進去尋了幾件文書,或刪或抽,累出一身細汗。幹完這些,又將明天要回縣令的話從頭想了一遍,自覺再無疏漏了,天邊也泛起了魚肚白,于平匆匆梳洗過了,揣著公文去見縣令。
縣令將公文一看,道:「我記得誰家親戚姓朱的?」
于平陪笑道:「大人好記性!正是小人的姑母嫁給了姓朱的,不過與是個鄉間農戶,與神漢不相干的。如今姑父也死了,小人接了姑母來贍養。」
縣令誇了他兩句,說:「既這樣,叫他們去查一查這個朱神漢。」
于平道:「且慢!這朱神漢小人倒知道的,他祖上是逃荒過來的,也不算本地人氏。他沒有戶籍,若是據實報上去,不免要問您轄下還有隱戶逃戶,對您在部裡的考評不利。反正沒戶籍,就報本地並無此人。何苦將自家捲進這巫蠱的案子裡?」
縣令道:「胡說!這姓朱的神漢,在本縣就沒人認得嗎?設若欽差派人追查下來,豈不是要治個其瞞之罪?」
于平賠笑道:「大人想,這要真是樁要案,來的就不是文書而是欽差了!哪怕欽差人手不夠,也能支使州府派差人來。既然只是泛泛行文,可見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大人治下民風純樸,斷不會有這等會使詛咒的惡毒之人!」
縣令的治下,不能有隱戶不辦,也不能有破壞教化的人,否則是縣令的責任。縣令當然不想擔此責。那就要把這事兒糊過去。
縣令一捋須:「倒有幾分道理,你擬個文書來我看。」于平已打好了腹稿,一揮而就,縣令邊看邊搖頭:「你這文墨究竟差了些,要多讀書。」抬手改了幾個于平故意留下的破綻詞句,命于平:「這就用印發了出去,不要耽誤了欽差辦案!」
一切如于平所願,此事在公家便算抹平了。反正朱神漢人在州府,與縣裡不相干的。過幾天再聽聽風,如果事情不難,就搭把手將朱神漢撈回來,賣個人情給祝三。如果事情不好辦,那就聽天由命,于平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兒。也就是死一個朱神漢,與大娘子家姓祝的女婿沒關係!
日後翻出來叫祝三知道了,只須講自己真的不知情,許是旁人經辦的,也就過去了。祝三哪有本事找縣令對質?
于平越想越覺得再無紕漏,招了個差役過來命他將公文送去州府,又囑咐他:「去了州府別亂逛,小心打聽一下欽差在辦什麼案子,回來說與大人和我聽。」回來又如此這般回復了縣令,縣令也很滿意。
于平應付完這一件事,已是過午,他也不回家,就在值房裡擺幾碟小菜、灌一壺酒,自飲自酌,酒意上來時,想:祝三少一個爹,對姑媽反而是件好事。祝三也不虧,這樣詛咒巫蠱的案子,必會連累妻小的,將祝三母子摘出來,也是救了他們。都捅出來,才是要一家子倒黴呢!
我可真是辦了件好事--
心情一好,他又喝醉了,依舊宿在衙裡,這一夜卻再也沒什麼能讓他驚醒忙碌的事了。
……………………
于平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時候,他姑媽於大娘子也沒閒著,她正跟張仙姑掰腕子。
于大娘子是個死了兒子的寡婦,縱使回到了生長的地方,街面極熟,也不得不關起門來安靜些時日。
這也正合了于大娘子的盤算,她對祝三母子說:「三郎以前也在城裡走動過,還在廟會上扮過童子,總有幾個人見過他。不如只在家過活,除開去念書,不往那些人多眼雜的地方跑。過上兩三年,他也長大了,模樣與小時候總會有些不同,叫人再認不出來跟腳才好。三郎、仙姑,你們說呢?」
張仙姑雖與於大娘子新生出些芥蒂,卻讚同她這個主意,很快讚同,又要勸說女兒,卻見女兒只在門邊坐著,拿眼睛往街上看著人來車往,連人拴在路邊的驢子她都能盯著驢蹄看好久。
于大娘子又問了一聲,張仙姑道:「這樣最好的!老三啊,別總往街上瞧了,熬過這兩年,你想同誰玩就同誰玩,不用再巴巴瞅著別人,怕他們不帶你了。」
于大娘子輕輕嘆了口氣:「阿平說的是啊,咱們一個寡婦,一個外姓人,他們都不肯帶咱們玩呢……」
祝三小時候過的什麼日子於大娘子多少知道一些。窮外姓家的獨子,家裡跳大神的,長得還比村童們好看些,三樣疊在一塊兒,他又不會蹭前擦後的捧村人臭腳裝醜討好,自然要被排擠。原有幾個天真頑童貪他好看不計較這些的,又要被家中大人告誡,挨上兩頓打也就不再與祝三玩了。
祝三是十分孤單的,既無玩伴又無朋友,除了「練功」也就是學著跳大神、幫家裡做各種活計,就是偷聽課,再閒下來,就剩下遠遠坐在一邊,看著村裡人玩耍、遊戲、熱鬧。
看著祝三白淨漂亮的臉,于大娘子心裡又多了一點對新認的乾兒子的憐惜,說:「三郎,別看那個了,你來,我與你講一講這街上的事兒,你好心裡有個數兒。」
既然祝三不是個軟麵團子,于大娘子待他就與原本的打算不同了。立意叫他多學些東西,也好幫襯己等。
祝三聞言轉過頭來:「好。」
張仙姑心裡發酸,自己辛苦生養的女兒,以前只對自己這樣,現在又添了一個「乾娘」。看這新晉的「母子」二人相處融洽,張仙姑悄悄剜了女兒一眼,心裡罵一句:小沒良心的!
咬咬牙,張仙姑回了自己房裡,將藏在鋪下的一隻小罐子刨了出來,揭開封住罐口的花布,伸手進去摸出了幾串錢來——這是她幾乎全部的私房了,原預備著給老三裁新衣、家裡買鹽米之類。
翻來覆去數了幾遍,才拿出了一半——兩串錢,將剩下的依舊藏好,抱著這兩串錢再去找于大娘子。
于大娘子已教了祝三分辨戶籍文書,由此說開來,講些家長里短的官司,她的父祖兄弟侄子都是吃的公門飯,她自幼耳濡目染也粗通縣衙裡的一些事務,擇要給祝三說了,好讓這個敢提斧砍人的乾兒子知道縣城的王法還算管用,叫他行事再謹慎些。
張仙姑「噔噔」地抱著錢走過來,于大娘子和氣地說:「妹子,有事?」
張仙姑將兩吊錢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說:「大娘子寡婦失業,也不容易,咱們互相幫襯,總不好吃穿住用的都花大娘子的錢。」
于大娘子道:「三郎還管我叫一聲『乾娘』,什麼佔便宜不佔便宜的?你們幫了我的大忙,我怎麼能沒點意思?你這麼算賬,就是生份啦。」
兩人十分推讓,客氣得彷彿親姐妹一般。
花姐在一旁看了暗暗搖頭,又偷看祝三一眼,祝三似有所聞,回看了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正在爭執的兩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齊停了下來,于大娘子道:「三郎,你說呢?」
祝三道:「乾娘,收下吧。」
于大娘子嗔了一句:「你這孩子!」也不說什麼生份不生份的話了。張仙姑心中微有得意,清咳一聲:「這就對了嘛,咱可不是那些喪天良的只好佔便宜的鬼!」
于大娘子讓花姐將錢收好「都做家用」,卻又派了小丫去外頭買了好些肉食糕餅一類回來給祝三吃。又說要為祝三在衙門裡謀個差役的活計,好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計。張仙姑臉上不免帶出些焦慮來,于大娘子只當沒看見。
祝三卻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晚上,看于大娘子等人院裡燈滅了,祝三悄悄起身,將張仙姑的門板敲了兩下。這節奏張仙姑極熟悉,祝三在家的時候就這麼敲門,張仙姑披衣起來,將門打開:「有事?」
祝三道:「嗯。」
張仙姑將女兒讓進屋裡,祝三摸出火絨火鐮點著了油燈,張仙姑小聲問道:「幹嘛?這會兒不睡覺,倒想起你親娘了!是看過你乾娘了?你還記得你是誰不?與外人走得近了,叫人看出破綻來,你可怎麼好?!」說著,往床上一坐。
祝三將燈放好,在桌邊坐了,問張仙姑:「我看娘不大喜歡乾娘,咱們現在就與乾娘散伙,娘有什麼打算?」
一句話把張仙姑問住了,她還真沒個什麼計較。祝三又問:「娘把我裝兒子十幾年了,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有什麼打算?沒有的!張仙姑咬著牙輕聲罵道:「來拷問我來了!我不說你是兒子,你死鬼爹當時就淹死了你!我能扯謊留下你的命就不錯了,你還問我要什麼打算?你這是怪我了?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養下你這個白眼狼,就會逼親娘,倒親近個半路來的乾娘!」
罵到最後也灰心憂愁了起來,是啊,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了,要怎麼收場?!總不能叫老三就這麼過一輩子吧?等自己死了,老三可怎麼辦?再看女兒一臉死人樣,半點兒表情也沒有,張仙姑心裡愈發不是滋味了。
祝三從腰裡摸出一塊堅硬的物事來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張仙姑看過去吃了一驚,將東西拿過來對著燈火仔細把看,又咬了一口:「你哪裡來的這個?」
祝三道:「娘沒打算,我有。」
「啊?」
「娘也不用焦心我親近乾娘,我心裡都明白。」
「你又明白什麼了?」
「沒有乾娘這件事,我也沒想在那鄉下熬一輩子。」
張仙姑沒想過女兒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大的主意,不由吃了一驚:「什麼?你什麼時候有的這樣的念頭?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的?」
「不記得了。」祝三知道,有些話是不宜說出來刺親娘的心的。她只說:「要離開鄉下就得要錢,我就攢一些。娘的錢給了乾娘,這些就都放到娘這裡。」
張仙姑白天的酸意全被熨平了,心裡暖洋洋的,又心疼女兒,說:「我曉得事兒,我不與大娘子那個母夜叉再吵嘴就是了!免教你難做!你心裡有個數兒,別看她現在給你又是裁衣裳又是買肉吃,她要是個真正的老實人,現在早連骨頭都不剩了!她捨過藥錢救過你,行,咱也認,你這回也幫了她,扯平了!你說花姐人好,也不用將自己折在裡頭,她有她自己的命!別看她這樣,她比你命好。」至少花姐能光明正大嫁人。
「嗯。」
「等你爹有信兒了,咱就與她們分開過。大娘子心眼兒忒多,我可不想與她歪纏。」
「嗯。」
張仙姑又想起丈夫來了:「殺千刀的!也不知道浪去哪裡了!可別死在外頭!一個家,還得要個頂樑柱才行,還得求于大官人給打聽打聽,也不知道大官人什麼時候得閒再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5:51 PM
第六章 變化
打張仙姑房裡出來,祝三站在中庭,月光灑在地上,整個院子彷彿一個小小的池塘,如果是個文人對著此情此景必能有一篇佳作。可惜站在這裡的是個粗識文字的祝三,她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接下來怎麼辦?
祝三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只是輕易不與人爭執,所以連張仙姑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只當她是個「聽話」的孩子。而離開朱家村,則是祝三長久以來的想法。
其實,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有離開朱家村的念頭是在四歲的時候,又一次被村童們譏諷嘲笑「外來戶,來咱們這兒討飯來了」、「他娘是個搞破鞋的,髒死了!別理他!」,她忍不住氣咻咻地對張仙姑說:「咱們走,不在這裡受他們的氣。討飯也不討他家的!」
張仙姑一口否決,還在她背上扇了好幾巴掌,連打邊說:「你發的什麼瘋?人離鄉賤!咱家就在這兒了,你要去哪裡?離了這兒到哪兒你都還是個外來戶!還要再從頭受一回氣!」朱神漢也是這個意思,這個地方他已經熟悉了,沒有特殊的原因誰願意背井離鄉呢?
祝三小時候也會跟父母說些心裡話,一次兩次的,說了心裡話就要被說「古怪」、「胡說」,就要挨打,幾回下來就什麼也不對他們講了。自己心裡的主意卻越來越堅定——單看父母的日子過成這樣,他們的人生就不是她的好榜樣。父母既無可模仿,祝三便依著自己的內心自由地生長,面上還裝得像個老實孩子。
越長大,經歷越多,徹底離開朱家村到縣城去的想法就越堅定——哪怕依舊跳大神、受欺負,也比在同姓同族聚居在扎堆的地方當外來戶誰都能踩兩腳要強得多。何況她還未必就一輩子釘死在跳大神這件事兒上呢!幹什麼不能養活自己?
她還有一塊心病:她是個女孩子,卻被張仙姑瞞稱作男孩。張仙姑天天像有鬼跟在後面要害她似的提醒:你是男孩兒啊,記得你是男孩兒!不能叫人知道你是女孩兒!要出事兒的!張仙姑這麼神神叨叨的,得有一半兒是因為這個。
她不能不管張仙姑!那天,張仙姑打完了她,拿出點壓箱點的私房錢買幾根帶肉的骨頭回來煮了,拆了肉給她吃,張仙姑自己卻將骨頭嚼得吱吱響。懂事的人簡直不能回想當時的情景,想多了得發瘋!
祝三立意要將母親拽出那個破爛地方。
離開朱家村,到縣城裡是第一步。
然後是戶籍。那一年上縣城廟會,她聽人說官府慣例每過一段時日就會讓人自報戶籍。只要存夠一筆安家費,往縣城裡先賃間房,到時候報個戶籍,蓋上鮮紅的大印,清清楚楚寫上她是個女孩子。她自認不比別人差,攢錢也比別人快些,憑她一雙手、一身本事,怎麼也能攢下點小小的家業養活家人且不用受鄉民的氣。到時候一家三口憑本事過個溫飽日子,豈不是好?
現在可好,一步一步陰差陽錯,戶籍是落到縣城了,可是……
看了一陣兒月亮,祝三回了自己房裡,翻出那張麻紙寫的、于平新給辦下來的戶籍頁來,望著上面的「中男」二字按住了額角。
一張白紙好作畫,畫龍是龍、畫鳳是鳳,可要是一幅已經畫成五爪金龍的畫,非要改成個七彩鳳凰,除非來個神仙吧!
祝三用力戳了戳「中男」兩個字,戳到第三下,祝三就定下了主意:等到朱神漢有了消息,再探探于大娘子口風,能講明白自己是個女孩兒不好娶花姐,那是最好。大家依舊在這城裡住,互相有個照應。如果口風不對,一家三口就離開這縣城,棄了這狗屁「中男」的戶籍。到鄰縣去!重新報戶籍!哪裡水土不養人呢?她不是好好活到現在了?
明天就去央于平幫忙再打聽打聽她爹朱神漢的行蹤!臭老頭總不至於跑到十萬八千里外吧?
祝三又翻出一個簡陋的荷包,從裡面拿出一小塊銀子來,她打從四、五歲上就跟著爹娘跳大神算命打卦打下手,她長得好看,時常能多得一點額外的好處。她又會些亂七八糟的手藝,趁點零錢,居然攢下來一些銀錢,大半剛才給了張仙姑,她還留了一丁點兒。
倒也夠買點燒鵝、豬蹄、打一壇酒、再買兩盒胭脂,備齊四樣禮去于平家走一趟。
盤算好,祝三將銀子依舊收在荷包裡,也吹燈脫衣睡了。
…………
第二天起來,祝三還沒來得及出門,才辦了件「好事」的于平已忍不住提了幾匣子點心來探望姑媽。
到的時候他姑媽于大娘子正在給祝三講故事,張仙姑手裡拿著個錐子正在納鞋底,花姐在一旁安靜地寫著些家用開支,都在一處聚著。張仙姑看著女兒,恨不得馬上把人拉到一邊問一句:「昨晚你還沒說呢,那幾兩銀子你從哪裡攢下來的?!」
張仙姑自己跳大神賣符水替人消災,又能說會道,只因要養家,這些年也沒比這多攢幾個錢!她唯恐女兒走了邪路,愁得不行。那可是個女兒!
于平來的時候一臉的笑意,問了張仙姑等人好,又特意問祝三:「三郎住得可還慣?我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是一刻也坐不住的,必要往外跑,可挨了家裡好些打!真是連累你見天悶在家裡。再忍忍,過幾天出門上學就能稍稍散一散悶兒,我這裡謝過了。千萬千萬,拜托拜托。」
祝三道:「我坐得住,不悶。」
于大娘子問侄兒:「你今天不當差?怎麼這個時候過來的?是有什麼事兒?」
張仙姑心裡一千一萬個盼著于平是真有事兒,這個事兒頂好巧了是朱神漢回來了。不想于平說:「我今兒不當值,來看看姑媽,不行麼?」
于大娘子道:「行。」
幾人說些閒話,全是不著邊際的閒聊,一句正事也沒有,連小丫都覺得奇怪:大官人怎麼有空來閒磨牙?
于平見張仙姑母子都換了新衣,雖不能穿紅著綠,也是嶄新整齊,人也比在鄉下見到的時候精神漂亮了好些個,直覺得自己壓下了朱神漢的消息真是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見他心情好,張仙姑存不住話,陪個笑臉兒,向他詢問有無朱神漢的消息。于平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太好,勉強說:「哪裡就這麼快了?正打聽著呢。」
于大娘子道:「你記得有這件事兒就好——你到我這裡來,你娘子知道不?」
于平飛快接了姑媽的話:「我到姑媽這裡來,又不是去別處,她知不知道有什麼要緊?」
「嗤,」于大娘子笑了一聲,「小丫,去對娘子說,我把官人留下來陪我說話了,請她一同來用飯。」
于平跳起來:「罷罷罷,我這就回家去。」
惹得于大娘子又大笑了起來:「別跑跑跳跳的,走慢些顯穩重。」親自把于平送出門去,轉身讓小丫把門關上,對張仙姑道:「妹子,這小子怕是遇上什麼麻煩的公事,找我這兒來散悶兒的呢,你莫急,等他忙過這一陣,我問他。」
張仙姑也得讚一聲大娘子真是會來事兒,不再追問。祝三更是沉下心來,等大娘子口中的公事了結。
于大娘子依舊好茶好飯養著祝三與張仙姑,間或教祝三一些縣城生活,絲毫不見焦急——她如今正在數月以來最愜意的時光裡。
直到三日後,當日與于平一同下鄉的一個差役過來急急拍門:「大娘子,不好了!你家于大官兒遭了事兒了!」
祝三住在前院,第一個過去開了門:「進來喝口茶,慢慢說。」
那差役一個閃身進了院裡,說:「不能慢說了,喲,大娘子!」
于大娘子疾走了來,問道:「怎麼回事?」花姐極有眼色地已拎了個茶壺過來了。
差役對著茶壺嘴兒灌了半壺涼茶,說:「還不是那個什麼狗屁欽差!人在州府裡呢,卻將癲兒發到咱們這裡來了!有個前年被于大官兒教了點好歹的人跑到他跟前告狀,又有一些個窮鬼告了幾個名聲在外的衙門書記,欽差一聽就說什麼『小吏可惡』,拿了幾縣十幾個與于大官兒一樣的人,命一一拿到州府行刑反而不能震懾群獠,叫革了職、就在各自縣衙門前剝去衣服重打二十大板,再押往州府問罪。現正敲鑼叫大家伙兒都去看,打完了就要上枷釘好,押往欽差行轅!大娘子快給大官兒收拾個行李吧!」
于大娘子大驚失色:「你可有什麼門路可以……」
「我要有辦法,就自己辦了,好叫大娘子知道,連于大官兒的岳父聽了信兒都接了于大官兒的娘子家去了,指望不上了!于大官兒的舅舅也叫拿下來打了!都指望不上了!」
于大娘子問道:「一丁點兒人情也行不得嗎?怎麼也是這縣衙的人,縣令大人就乾看著?也不護一護手下人?欽差大人也不給本地留點臉面?」
「嗐!那可真是個冷面的閻王!不敢說,不敢說!聽說他在州府裡拿了一家子咒人的,連同作法的都下了大牢!天天過堂打板子!內裡還有一個姓朱的神漢,招供說是咱們這兒的人呢。縣令大人說這裡沒這人,欽差就惱了,要縣令大人給個交代!」
來人報完了信,拉開門便跑:「我還得去衙裡聽差呢。」
風吹得敞開的大門「呯呯」地撞著門框,祝三反手把門拴上了,轉身要問大娘子的看法,卻見全屋上下,連主帶僕,都在看著她。
豁!
于大娘子說:「三郎,來,咱們合計合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8:39 PM
第七章 報應
于大娘子只有一個念頭:我得救侄兒!
她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磨難,也不多這一件了,于大娘子顧不上哭泣很快拿定了主意。她的目光定在了祝三的身上。
滿屋上下,假兒子也好真女婿也罷,賬面上就只有這一個男子了!祝三對官司知之甚少,一應托人情走門路都要于大娘子自己去張羅,好些個事情終究得是帶著一個男子出面更方便。
于大娘子開口叫祝三的時候,心裡已經打了一輪的算盤了,喚過祝三母子倆到後面上房去坐下商量事兒。開口便是:「都是命!現在咱們都遭了難,須得設法過了這一關才好。妹子,你說是不是?」
張仙姑雖然是個不通曉官府事的神婆,常識還是有的,「巫蠱」的案子比于平的事要嚴重得多得多。她素來要強,也忍不住帶上了嚎哭的音兒:「個殺千刀的,怎麼在這個時候犯死罪哎~」好歹等閨女有個著落再作死呀!
祝三皺了皺眉,不等于大娘子開口勸,先說:「娘,先別哭,辦正事要緊。」
張仙姑道:「什麼狗屁正事喲~要怎麼辦哦!」那是真的不知道!
于大娘子心道:她也就是小事上掐尖,遇著大事沒半點兒主意,恐怕沒什麼見識的。
不再理會張仙姑,于大娘子沉著嗓子問祝三:「三郎,你看怎麼辦?」
祝三-反問道:「乾娘有什麼主意?」
于大娘子伸出兩根手指,道:「如今兩件事,一是你表哥,二是令尊。兩件事都落在州府,咱們恐怕要去一趟州府了。州府,你們熟麼?」
張仙姑道:「誰沒事兒去那裡?也不曉得州府的門朝哪兒開呢!大娘子,你家不是在公門的麼?還要問我們?」
于大娘子苦笑道:「說是公門人家,幾輩子都在縣城有些熟人,州府?那可不是我家的事!不過我年輕時倒去過幾次見過世面,說熟,也是談不上的。說不得,硬著頭皮去吧。花姐原是州府人氏,因父母去世、家道敗了,她舅舅帶到縣裡來的,後來她舅舅死了,才到了我家做媳婦,也沒什麼熟人了。我們只是認得些路。」
張仙姑心裡輕了兩分:「那……去?」她又犯起愁來,從縣城到州府,吃穿住行哪樣不得錢?到了州府想問朱神漢的官司,又是一注錢,她家根本沒錢!沒個幾十上百貫,去了有什麼用?白花路費對著大牢的牆根哭嗎?
可要是不管,自己母女二人的日子恐怕要更艱難了。
張仙姑愁腸百結,最後也只有一句:「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是沒主意了?于大娘子稍稍放心,對祝三道:「三郎說呢?」
祝三道:「乾娘有話直說。」
于大娘子道:「這裡我打算留這一所房子,其他的變賣些,再取些錢,往州府去,你去不?」
祝三點點頭:「去。」朱神漢關在牢裡,想打聽也得去州府。現在也沒那個時間讓祝三自報新戶籍,更沒有一個于平幫她辦種種文書了。
時間緊急,她只能頂著現在的男子戶籍,去州府!
張仙姑也搶著說:「大娘子安排。」
于大娘子便不遲疑,說:「那好,我在縣城的熟人總不至於都叫人拿了去。叫花姐與你娘在家打點行裝,你與我走一遭,先見你表哥,送些吃的、用的,再見些長輩,打聽消息、討主意。既要押解上州府,咱們也就往州府去。兩個官司都是從欽差身上來,正好並作一處,往行轅那兒打聽。」
她又給祝三解釋,欽差出行能帶的人手再多,到了地方上也須用些本地的人手。旁的不說,本地的廚子、粗使的僕人還是會用一些的,這些都是可以打聽消息的門路。
祝三陪著于大娘子出門,先去藥鋪拿了些膏藥,又往食鋪拿了酒食,牢裡看著亂糟糟的,于大娘子管看門的叫一聲「張二哥」,「張二哥」說一聲:「噯,你來了。這叫什麼事兒?縣令剛走,你快去看看吧。」
祝三攙扶著于大娘子進去,于大娘子說:「瞧見了吧?就是這樣。別小瞧了咱們這些人。官人們瞧不起小吏,哪會細管這裡面的門道呢?」
于平的囚室裡面除了暗些、潮些、氣味發黴,其他竟還可以,有床有被。于平人趴在薄被上,聽到開鎖聲轉過了頭來,看到于大娘子頓時一喜:「姑媽!」
于大娘子心疼地說:「吃苦了吧?為的什麼事兒?他們也沒說清楚。快些說明白了給我聽!有什麼主意也告訴我,我好去辦!你娘子回娘家去了,我還沒見著她。先來看看你。你家現在能去麼?我去給你打點些衣裳。」
邊說邊準備給于平上藥。
于平道:「還是姑媽可靠!姑媽莫慌,二十脊杖而已,我還能坐起來呢!打到臀上腿上的人,坐都坐不得。嘿嘿!三郎也來啦?好兄弟!你只管相幫著你乾娘,我回來必忘不了你。我家自從我高祖開始,幾代都在這縣衙當差,你算算這是多少年?一個縣令能在這兒幹幾年?三年?五年?十年頂天了!欽差就更加不用說,他能在州府駐幾個月都算出長差了。等下任縣令來了,依舊要人做事,我忍這一時,照舊回來當差……」
祝三默默聽著,也不說話。于大娘子給侄兒上完藥,嗔道:「快別說嘴了,說說,眼下怎麼辦?」
于平道:「姑媽要是不放心,就雇車跟我到州府去。我傷成這樣,哪怕欽差放了我,我也不方便挪動,養傷的時候身邊得有親人幫我一把。到了欽差那裡,我自有話說。這些事兒,沒有上峰用印,哪是我一個書吏能辦成的呢?嘿嘿!三郎,家裡都是婦道人家,你多上上心。」
祝三道:「放心。」
于平還有閒心問他:「你的話怎麼少了?那天在朱家村,你話又多又有道理呢,一套一套的。怎麼?被這大牢嚇著了?那可不成!等我回來,還想給你也在衙門裡謀一差使,著你領一份錢米,也算有個生計。」
「好。」
于平道:「姑媽,你這女婿怎麼這麼靦腆的?」
于大娘子道:「你少說兩句吧!自己的事兒先了結了再說他!」
于平毫不在乎地道:「那有什麼?」又問祝三為什麼當時話多、現在話少。
「說話要費力氣的,當時因為有事要辦,才多說的。」
惹得于平笑了起來。
于大娘子道:「你少發癲,我這就去辦了,你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娘子麼?」
「不用啦!等我回來再與她算賬!我這兒有枚私印,姑媽拿著去城東老董家,我在他那裡有一注銀錢,姑媽取了來用。」
于大娘子道:「也好,上州府手頭寬裕些總是好的。還有一件事——報信的人說,欽差拿了你這兄弟的爹,你頭先說不知情,究竟怎麼回事?」
于平動了動,扯到了背上的傷,疼得呲牙咧嘴:「哎喲,許是,哎喲,文書來得晚,與我岔開了吧!怎麼回事?真的是巫蠱?」
「你不知道?」
「姑媽看我現在這樣兒。」
于大娘子道:「那好吧,你有什麼法子不?」
于平想了一下,說:「勞動欽差的案子怎麼會小?必不止他一個案犯,旁人看他又是外鄉人又沒個戶籍親友的,都推到他頭上、叫他頂缸也未可知!三郎照我這個意思設法說給令尊,叫他千萬別認!再有,三郎也不要貿然與令尊相認,你如今是祝三郎,也不姓朱,戶籍文書齊全的,牽連不到你。一旦相認,連你也拿了去,再叫哪個去救令尊?令堂豈不是要無依無靠了?」
祝三道:「好。」
于大娘子道:「你好生將養著,我們去收拾。」
于平又囑咐:「縣令也得去見欽差解釋為何朱神漢沒有戶籍的事哩!我看他多半要押解我們一道走,就在這兩天,姑媽要上州府,就趕快,你們的車跟著他的隊伍,免得路上遇到剪徑強盜。」
于大娘子道:「好!現在辦通關文牒的是誰?去州府投宿客棧要用。」
「張成。」
………………
時間緊急,于大娘子出了牢門就帶祝三先去董家取了錢銀,再去找于平的好友張成拿了一家幾人的過所。于大娘子原來叫個于妙妙,張仙姑的名字大家都不知道,就寫成個張大娘,祝三也終於知道了花姐原來姓許,還有個正式的名字叫許冠群。
于妙妙說:「花姐婦道人家的名字,你知道就行不要宣揚。」
雇了兩輛車和一頭大青騾,順路看了一下于平的家,已貼了封條。祝三一路陪著于妙妙,又去成衣鋪拿了兩套男子衣衫才轉回家裡。
花姐與張仙姑已經將行李包袱收拾妥當,張仙姑母子沒什麼家當,兩個包袱卷兒、兩套鋪蓋就得。花姐卻於鋪蓋外又收拾出了三個大箱子、兩隻大竹簍出來。于妙妙分派任務,安排一個長工看家,另一個長工與小丫都陪著她們去州府。
眼下卻派看家的長工:「去縣衙看著,縣令啟程,咱們就跟著走!」
她又分派車輛,祝三騎大青騾,行李、箱籠放在一輛大車上,長工押車,女眷們坐那輛更舒適的馬車。
次日一早,長工來報:「大人他們動身了!」
于妙妙急忙帶著一行人追上了縣令的隊伍,縣令騎馬,身後跟著幾輛囚車,于平也在囚車裡坐著,看著精神倒還不錯。
囚車走得慢,沿途要得在驛站住兩晚,縣中衙差互相有些爭競的關係,在此時卻還都算厚道,縣令歇下了,便無人去管于妙妙又帶著祝三探望于平。花姐收拾的大簍子裡原是帶的一些米麵菜蔬肉食之類,問驛館借了火,收拾了一餐極妥貼的飲食拿來給于平吃。
于妙妙又拿出錢來分給押解的差役們,差役們也笑嘻嘻地拿著了,還跟于妙妙問好。于平還有閒心給祝三再講一點衙門裡的行事門道,他說祝三話比初見時少,他的話卻比初見時多很多,說了半夜還不肯停口。于妙妙讓他休息他也不聽,祝三倒聽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很順利,第三天午前一行人就到了州府。眼見縣令帶人進了衙門,祝三才撥轉了牲口同于妙妙一起打聽個大些的客棧投宿,預備稍晚些再去牢裡探望于平。
花姐是州府的人氏,還依稀記得大些客棧的位置,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被各色目光打量著。花姐稍有不安,張仙姑安慰她說:「咱們是生人,他們看稀奇呢。」
到了地方一看,店家還沒改行,依舊是客棧,祝三就先進去與掌櫃的訂房。這客棧進門是個飯堂,樓上、後院才是住宿的地方。客棧裡的人也忍不住打量他們,祝三擋在女眷前面,問道:「州府喜歡看生人?」
掌櫃笑道:「小郎君是不是家裡有人吃了官司才來的?因為欽差?府上有尊親被告發收人賄賂包辦訴訟是不是?或是篡改文書奪人田產?欺男霸女?諸如此類?告訴小郎君一聲,欽差前天已經打死三個這樣的人了……」
于妙妙大吃一驚:「怎地不定罪、不報部裡定讞就擅自打死了?問了死罪也要等秋決的吧?」
掌櫃一臉神秘地搖搖頭,不再說話了。于妙妙又驚又恐,饒她在婦人裡已算是有主意有成算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了。張仙姑心裡也發慌,但自覺祝三、花姐都是孩子,義不容辭地搶話:「先住下!」
于妙妙在這一聲下回過神來,向掌櫃的說:「包個院子,要上等的!還勞你引路。」
掌櫃笑著躬身:「娘子,請。」
到了小院兒,于妙妙請掌櫃坐下:「叫他們卸車收拾吧,我有事要請教掌櫃。好酒好菜上一桌來,三郎,你陪掌櫃吃酒。」
掌櫃的說:「不敢,小人還有買賣。大娘子有話要問,小人只管站著伺候就是了。」
于妙妙還是叫來了酒菜,祝三就成了主人家,與掌櫃對坐,于妙妙、張仙姑等人反而不上桌,于妙妙在一邊的椅子上坐著,問她關心的問題:「怎地這麼突然?欽差怎麼會發這樣的狠?不經部議就殺傷人命?」
掌櫃給祝三和自己都斟了酒,向祝三舉一舉杯,「吱」一聲自己喝了一杯,說:「這位娘子既然知道這許多道理,那可知道,府上有沒有過將人打進牢裡關到死的事呢?那樣的人報部定罪了?還是秋決了?不也是白死了的?一飲一啄!」
于妙妙問道:「拿來的都打死了?」
掌櫃的說:「那倒沒有。不過這個案子的起因有些麻煩,大娘子或許知道,有大戶人家子弟犯了死罪,就買個替身替死。做個李代桃僵。不想人押送到了京城,叫人看出破綻,這才下了欽差來問案……」
合該于平倒黴,欽差下來就是沖著這些小吏的陰暗手段來的,用欽差的話說,查的就是這一類的「鼠輩」,並不只針對這一個案子,是要整頓一下風氣來的。
祝三忽然說:「那他還有心情管什麼巫蠱的案子?」
掌櫃道:「這個事兒小郎君也知道了?他倒是沒想管來,是他來了之後撞到他手裡的!巫蠱大案,怎能不管?還是本州的名人,現在京裡做官的陳相公家的事。」
張仙姑聽得臉都綠了。
掌櫃的見她們也沒什麼可問的,也不貪這酒菜,起身道:「娘子好生安歇,小人還要照顧買賣。有什麼要辦的,只管吩咐小二。」
于妙妙要辦的事哪是小二能辦成的?她也沒心情吃喝,站起來道:「不能這麼乾坐著!三郎,帶上錢,你同我去探探路。」
「好。」
于妙妙坐上大青騾,祝三給她牽著騾子,才到欽差行轅前于妙妙就從騾子上跌了下來,祝三險險地扶住了她!
「乾娘?」
于妙妙虛弱地說:「完了!」
祝三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是一溜扛著重枷的人一字擺在行轅前,個個兩股鮮血淋漓站在那裡,人人呻吟不止。
那枷是重枷,硬木做枷包上鐵,一面輕的也有幾十斤,重的上百斤,打完板子再這麼站上幾天,不是死刑也是死刑了!原是公門中的陰暗手法,竟用在了這些慣下黑手的書吏身上!
于妙妙低聲說:「這個欽差是個什麼閻王吶!」
身邊看熱鬧的百姓卻看著這群小吏的慘狀指指點點,又津津有味地評著這些人做過的惡事,不時說一句:「報應!現世報!他們活著有報應可真是叫人痛快!」
于妙妙的心一路往下沉。祝三用力攙起她:「回去再商議,別在這裡招人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9:10 PM
第八章 失財
于妙妙與祝三回到了客棧小院裡,張仙姑與花姐正在焦慮的等待。花姐還能坐得住,張仙姑在小院裡轉著圈兒的疾走。
見兩個回來,花姐搶上去扶住婆婆,長工牽了大青騾去餵,張仙姑撲到女兒身前將她拉過去上下打量,見祝三完好,問道:「怎麼樣?怎麼樣?見到你爹了嗎?」
祝三搖搖頭,看一眼于妙妙,低聲將方才的事簡要說了。張仙姑還沒如何,于妙妙閃身回了臥房,將門插上後忍不住落下淚來,這個剛強的女人終於顯露了一點脆弱。張仙姑與花姐面面相覷:「這可怎麼辦?」
祝三道:「我去打聽打聽。」
花姐道:「那我去看看娘。」
張仙姑卻對祝三說:「累了這大半天的,剛才也沒吃什麼東西,吃了飯再忙。」
三人各說各的,包院的門被叩響,店小二來了:「大娘子和小郎君在麼?有人尋你們說話。」
小丫去開了門,于妙妙也眼圈兒紅紅地從屋裡出來。祝三問:「是什麼人?」
店小二搖搖頭,道:「他們只說見面便知。」
祝三等人都是驚疑,于妙妙點點頭,祝三道:「有勞,請進來吧。」
店小二答應了,須臾便引了高矮胖瘦幾個人來,這些人都穿著長衫,還有掛著香包玉佩的,當先個紫色面皮的中年男子,後面跟著個長鬚的老者,再落後是幾個面目普通的中年人。
張仙姑與花姐都在內室偷聽,祝三被頂在前面,後面站一個于妙妙,「母子」二人來應付這幾位客人。來人腳步匆忙,面帶焦急之色,進門對店小二說:「你去吧,把門帶上。」
院門關上了,有一個出來遞了一疊名帖,祝三接了遞給于妙妙。于妙妙道:「倒是正經帖子。」交給祝三,示意他看一下,長些見識。
長鬚老者先介紹,他們或是本州、或是本縣、鄰縣有些不清楚官司的吏的家人。祝三將他們的臉與名帖上的名字一一對應上了。紫色面皮的中年男子自己便是本州有名的書吏,姓黃,他倒還沒被抓進去,不過看他能親自過來,估計離進去也不遠了。
長鬚老者自稱是兒子折在裡面的,先流了幾滴眼淚,才說:「閒話不多講了,大家都是一路人,都遇到了為難的事兒,親人在受苦,要快些將他們救出來才是!」
于妙妙也想起了侄兒,又落下淚來:「我婦道人家,孩子又小,您老人家有什麼主意,只管說。」
長鬚老者便說出一番話來:「我們幾個家裡的被押解到案的早,這幾日我們費了無數力氣打通了關節,欽差身邊有個穆先生,欽差對他言聽計從。我們打算共同湊些銀錢與他。反正犯事兒的那個是救不了了,再湊些錢與他家裡、答允照看他的妻兒老母,叫他將一應官司都扛下,只要能定案,缺什麼證據都補給他!主案既明,又有穆先生說項,咱們這些人家也好早些解脫。算來不過是革職回家待命,過不幾年又能再進府當差。咱們如今花的銀錢,到時候都能加倍找補回來!娘子以為如何?」
這番打算再周到不過,也是小吏們慣常會幹的事。
于妙妙想了一下,也沒想著有什麼破綻,她又急著救侄兒,早一刻救出來于平就少受一分罪。忙說:「要多少銀錢?怎麼湊?你們這就取走麼?要見什麼?我與你們同去。」
紫臉的中年人道:「也不要現在給我,你去那邊西街上一個鋪子那裡,掛著個紅色的幡兒,上頭寫著「潘記」,去那兒買幅畫兒,不要講價買了就走。後面的事,自有我們來辦。現在就去!我衙裡還有旁的事要辦,不能久留。」
祝三道:「且慢!欽差還有巫蠱的官司沒有說法,怎麼能就走了麼?那可也是個大案呀!」
紫臉的中年人臉更黑了:「哼!小郎君這是信不過我了?告訴你,朝廷另派了人來接巫蠱的案子!朝廷官員各有職司,他手伸得太長了,有人巴不得他滾蛋!」
祝三心道:原來你們也是借力打力!我們這錢也不是很必要出的。
後面一個灰衫的中年人道:「好心帶上你們,你們卻這般疑神疑鬼!罷罷罷,既有疑心,不去買畫就是,誰還能搶了你不成?不過還請你們念在彼此家裡都是一樣人的份兒上,不要叫破這件事就是了!」
于妙妙忙說:「原打算給他也謀個差使的,正在學門道的時候,這才遇著不明白的事兒就請教前輩。還請不要計較小孩子好奇。」
紫臉的中年人點點頭,一行人匆匆離去。
長鬚老者好心留下一句話:「你們孤兒寡婦太艱難,別買那最貴的畫,有二百貫也就夠了,若是帶的銀錢不夠,拿些細軟來抵也可。剩下的我們湊吧,我寧願多出些,只求孽子早些回家。」
于妙妙趕緊要打點銀錢,她們帶著一筆錢過來的,裝了大半個箱子,有錢有銀,總折差不多正是二百之數。都拿出去,她們可就只剩在客棧櫃上存的幾貫錢了,恐怕連于平放回來之後的湯藥費都不夠。于妙妙婆媳將一頂小金冠、一套金頭面拿了出來抵價,留下些錢應急花用。
張仙姑母子從未見過這許多錢,張仙姑看傻了:「這要怎麼背過去?連箱子一道?太招眼了吧?路上招搶了怎麼辦?」一面想,我家那死鬼又得多少錢才撈得出來?我到哪裡找這一注錢去?
于妙妙道:「三郎、我、阿旺都去!總能看得住一個箱子的。」長工阿旺看她們女流的女流、孩子的孩子,慨然道:「有我呢!」
祝三卻說:「等一下,我先去,讓他們帶著畫來取錢。」
張仙姑道:「這樣也行,省得路上出事兒。」于妙妙道:「不必了,一來一回耽誤多少事?」
祝三搖了搖頭。
花姐輕聲問:「怎麼?」
祝三道:「說不上來,我看著他們總覺得哪怕不對。要說證據也是沒有的,只說眼前這事,咱們只見了這幾個人,真正辦事兒的人呢?好比買東西,沒見著賣家就把錢撒手了?」
于妙妙苦笑道:「好孩子,你是個仔細人,可是這等人辦這樣的事,是斷不會送上門來的。你這一來一去,就是疑心他們,他們豈會痛快?咱們人生地不熟的,他們一旦生出事端,你表哥就壞了,連你爹的事兒他們恐怕也要下蛆。阿旺,套車!」
當下將錢箱子裝到車上,阿旺駕車,于妙妙與祝三同去。祝三對張仙姑說:「娘,我去去就回。」
張仙姑想著「于平都要兩百貫,我家那個死鬼得多少錢?我哪裡有這些錢?」連這一聲都聽得模糊,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想:死鬼要真是出事了,我們娘兒倆可怎麼辦喲……
祝三同于妙妙坐在車上,問了去西街的路。祝三是個神棍人家出來的孩子,很人有幾分神棍算命騙錢時的察顏觀色的本領。到了西街一眼掃過,就看出來這條街上的人不正派的居多,估摸著坑蒙拐騙的不少。巧了,他們現在要做的,也是一樁不大正派的買賣。
車到了鋪子前,發現這是一間很小的門臉,祝三先進去問明了是這地方,扶于妙妙進去。那裡伙計彷彿是個啞巴,聽說要買畫,指了牆上一排讓他們選。祝三一看,這些破畫,畫得還不如她畫的好,但是張張標價奇高!祝三直覺得這間鋪子陰氣森森,低聲對于妙妙說:「乾娘,我瞧著這兒不大對勁兒。」
于妙妙道:「我有道理的。」
她心裡,這乾兒子是很有靈氣也有狠勁的,然而,畢竟年輕小、出身低微、見識也淺,似這些事情,祝三恐怕也是第一次接觸。
「回去我再好好對你講授這些。」她說。
于妙妙指了一幅兩百貫的,伙計點點頭,兩下開始交割。祝三年紀尚小,力氣不大,是伙計與阿旺兩個人抬箱子,祝三就站在一邊看著。冷不防她耳根一動、半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身子往旁邊一扭,抬手捏住了一隻黑瘦骯髒的小手!
一個黑煤球兒一樣的小乞兒仰著臉兒抽著嘴角陪笑:「大官人,饒了我這一遭吧。」說著張口往祝三的手上咬去,祝三手上一轉,將小乞兒的手反剪,小乞兒這一嘴便落了空。小乞兒道:「別光顧著我,你也顧顧你自己!你帶著好大一個娘子!」
祝三將他按在牆上,扭臉看于妙妙,她已經抱了個字畫匣子站在車邊上了,潘記已經關了門。祝三問道:「收字據了嗎?」
于妙妙指指長匣子,又對祝三道:「咱們新來,不要生事,放了他吧。」
祝三將手一鬆,小乞兒一溜煙跑到三丈外,于妙妙道:「咱們回去等信兒吧。」
……………………
回到客棧,才洗了把臉,店小二又來說有人求見。
張仙姑嘴快,說了句:「邪了門兒了,這又是什麼人?」
店小二道:「都是本地的官人們。」小二說著,將一沓帖子遞了過去,祝三接了,問道:「都是什麼來歷……」
店小二笑嘻嘻地說出了一番話來:「都是與您家差不多的人家,家裡也有人正在枷著受苦,他們這些日子以來上下串連,許是知道了您家來的消息,所以來探望。」
于妙妙心道,這些人來得好快,錢才送出去呢,人就來了!祝三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于妙妙忙說:「快請。再請上些茶果來。」
店小二得了賞錢,辦事愈發俐落,這次回來得更快,殷勤地介紹領先一個白淨面皮的長鬚男子,說:「這就是府衙的黃先生了!」
于妙妙愕然:「什麼?」
張仙姑問道:「小二哥,府衙有幾個黃先生?」
店小二道:「還有有幾個?有這一個就足夠啦!」
于妙妙問道:「那剛才那個黃先生不是府衙的嗎?」
店小二失笑道:「剛才那個也姓黃?可是巧了,但是這裡府衙配稱得上黃先生的,可就只有眼前這一位,大娘子可千萬別認錯了。」
于妙妙如遭雷擊!失聲道:「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9:17 PM
第九章 解封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于妙妙已經知道自己被騙了。
可她還是不死心。
她剛剛賠出去兩百貫錢呢!那可不是個小數目!
憑誰,只要出去這一筆錢,心裡都會存著些僥幸的。她顫聲問:「那縣衙有黃先生麼?就是剛才那個黃先生,他是不是附廓州府的縣衙裡的……」
白淨面皮的黃先生皺眉道:「什麼『這個黃先生』、『那個黃先生』的?」
祝三看于妙妙已經有點懵了,於是上前抱拳問道:「不知您來有什麼指教?」
黃先生身後一個人皺眉道:「不請客人先坐嗎?」祝三想了一下,道:「請。」
店小二見縫插針,說一句:「諸位先坐,小人這就上茶果來。」一道煙兒溜了。
賓主坐下,還是那個問「不請客人先坐」的開口,說:「為的咱們各家的親人來的,要合計合計,有什麼門道,哪怕花些銀錢,也要將他們撈出來。怎麼?你們不願意?」
于妙妙等人都不作聲,黃先生看出不對來,問道:「怎麼了?」
雙方互相盤問,黃先生等人費了些周折才證明了身份,祝三又說了于妙妙的遭遇。
黃先生等人都說:「這是遇到騙子了,揀那遇到官司的人家,趁著人心慌,偽稱可以幫忙卻騙人錢財。」
于妙妙的聲音裡有點絕望:「我也懂一些衙門裡的行事,我聽他說得條條在理。」
「騙的就是你這樣半懂不懂的『懂行人』!」黃先生說,「你們早些時候有盤問我們這麼謹慎也不至於失了救命的錢財!條條在理有什麼難的?要是聽起來沒道理,還能騙得到你?紙上談兵誰不會?!什麼都是真的,只有他這個人是假的,又有什麼用?他有本事能幹得成事?只有真正幹得成事的,才是真的呢!」
于妙妙苦得跟什麼似的,張仙姑看她都覺得可憐,說:「您老有主意就拿,現在埋怨誰也沒用了……」
祝三一閃身,擋在了她的面前,止住了她的話,對黃先生一拱手道:「她們的心亂了,有失禮的地方我代她們賠個不是。不知道您有什麼指教?」
還能有什麼指教呢?黃先生道:「這節骨眼兒上,別再上躥下跳的啦,好好等著。」
張仙姑插了一句:「那錢就這麼白餵了狗麼?怎麼討回來才好辦事……告官,州府管麼?!」
張仙姑是個潑辣人,說話也快,還帶點口音,黃先生等人本就心煩,現聽她說話爆豆一樣更心煩,臉上色又難看了幾分:「哪來的憨婆娘?!要死麼?自家正在官司裡,還要告訴官府你打算行賄被騙了?你想自己投案?」
祝三對張仙姑道:「把乾娘帶回屋裡,外面交給我。」
張仙姑不大放心女兒,她養這女兒養得矛盾,一面當男孩使,一面又不放心她是個女孩子,十分擰巴。祝三用力將三個女人都推進了內室,讓花姐:「大姐看好她們兩個!」將門一扣,轉身對黃先生道:「見笑了。」
黃先生看她好歹也是個半大男孩子了,且行事還有點果斷,埋怨一句:「你也不小了,怎麼就由著她們婦道人家胡鬧呢?」然後說,「我看令堂這模樣不太好,你還是照顧好她吧。我們湊錢,事情若辦得成時,能順手捎帶就將于平捎帶出來,如果不能,或他們按人頭點錢,就看他的運氣了。什麼告官討回錢財的話,眼下先不要講,不要節外生枝!」
祝三道:「道理我都懂,分得清輕重急緩,我們不會叫破,壞了大家的正事。」
黃先生勉強笑笑,從袖子裡摸出半錠銀子來:「出來不及多帶,你們手頭必然是不寬裕的,先應應急。我們還有事,告辭。」
祝三道:「先生且慢,再耽誤幾句話的功夫。還有些事情要問,好叫婦孺安心。不然我一個人看不住這一屋子。」
黃先生道:「你想說什麼?」
「請教幾件事兒,因怕外頭打聽的他們以訛傳訛說錯了,反而誤事。」
「想問什麼?」
祝三道:「聽說州府有兩件大事,都與欽差有關,想問這兩件。我們平常想見縣令都未必能夠,欽差這麼大的官兒竟能為了這些人跑這一趟?怕別有原因。還有,巫蠱是大事,別再因為巫蠱的事,又妨害了咱們要辦的事。」
黃先生因祝三問的有點道理,耐心也多了一點:「因為他是刑部的主官,還是潛邸舊人。」
「誒?」
「怎麼還不明白?刑獄本是他的份內之事,替換死囚的案子也是報到京裡經他的手的。他名也簽了,案也斷了,人也驗明正身了,直到在上刑場前才被發現囚犯掉了包!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往他臉上抽了個大嘴巴,如何能忍?」
下來之後所有的雷厲風行,是犯事之府吏、縣吏罪有應得,也有他賭氣的原因在內。
至於巫蠱的事情,是陳丞相前後有兩位夫人,前妻本是門當戶對的結髮元配,可是娘家犯了大事,前妻很快死掉了,長子受牽連回家鄉看墳讀書。後娶的妻子也生了一個兒子,陳丞相往上報的嗣子是這後妻生的兒子。
風水輪流轉,元配娘家一派又得勢平反了!則論起嫡長來,還得是前妻所出之子繼承。後妻之子用盡各種方法阻撓無果之後,想到了殺手鐧——詛咒!以重金厚利招了一班道士、神漢之流擺了大陣想咒死前妻之子。
黃先生道:「這些都是上頭的事,不是咱們該問的。欽差與陛下親厚,陳相公是重臣,欽差有心為陛下多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說得對,別在這個事情上犯他的忌諱。」
祝三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也不接黃先生的銀子,只說:「眼下的花用還有。不稟母親就拿了您的錢,恐怕母親責怪。」
黃先生也不跟她客氣,一行人匆匆離去。
………………
祝三回到屋裡,于妙妙坐在床上發呆,花姐憂心忡忡地握著她的手,張仙姑瞪著眼睛看女兒,想說什麼居然忍下了。
就在剛才,她恨恨地說了句:「討債鬼!長能耐了!」被花姐說了一句:「三郎長能耐才好,要是沒了能耐,咱們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了。」把張仙姑說啞了。現在祝三回到裡間,三個女人都看了過來。
祝三道:「都看著我幹嘛?」她其實一肚子火,怒極反笑,張仙姑看她這個樣子與平時迥異有些擔心,說出來的話卻不太中聽:「你瘋了還是傻了?笑的什麼?」
花姐勸道:「大家都是心急,本沒有壞心的,咱們在兒耽誤著,倒叫表哥和朱家伯伯指望誰去?」
張仙姑道:「愛誰誰!」話是這麼說,還是忍不住擔心丈夫,又擔心女兒太上心營救的事兒反受苦。
于妙妙之前哭了一陣兒,現在一眼眼淚,問:「三郎,黃先生怎麼說?」祝三復述了一回。
于妙妙道:「不能等,回去,賣房、賣地,也要再湊一筆錢出來。不拿出錢來,我不安心,沒有兩百貫,再湊一百貫也要湊的。三郎,咱們先回去……」
于妙妙不算窮人,可家財多半都在房屋、田產、壓箱底的細軟之類上,手上的現錢是不多的,已被騙了兩百貫,要她再拿出兩百貫現錢出來,要麼借、要麼就得變賣東西了。
張仙姑勸道:「大娘子,要不你再想想?這麼花錢,以後不過啦?」
于妙妙道:「妹子,人是最要緊的。剛才是我失了計較叫人騙了錢,弄得阿平和三郎他爹的事耽誤了。放心,你家的事,我也會出錢的,不叫三郎白忙。」
「大娘子,你把話說清!咱啥時圖過你的財?!招婿是你要招,不招不行!可不是我娘兒倆上趕著求你的!咱們避嫌,你自家的錢怎麼花,我們可什麼也沒說過!」
「就我那個男人也吃了官司,要十貫,我砸鍋賣鐵給他弄出來,二十貫,我上街討飯。過了二十貫,我連一文錢也不會給他花!我拿鐮刀後山割點草,我自己編張席子裹了他埋了!你也莫要說嘴,我如今也沒很指望你,你自家侄兒的事兒還沒平,哪有本事再操心我家那死鬼?」張仙姑激動得雙手真比劃,是真的氣著了!
花姐勸道:「莫說氣話。」
張仙姑氣苦,對花姐道:「好姐兒,我們窮人命不值錢的。家底兒全扒拉了也就頂多值二十貫,過了這個數兒,咱就不配拿錢買命了!」
她扯過祝三:「可我這孩子,給多少錢我也是不換的。你帶著老三,是為了壯膽、拿她頂前頭當門面。咱們來的時候為啥跟著囚車走?這一來一回,路上遇個劫道的,你的錢丟了我不說什麼,那也不是我的錢。我的孩子可是親生的!不能這麼使他!我是惦記著當我男人,可要是孩子有個閃失,還是叫那個死鬼有事自己頂著吧!死活都是他的命了!」
于妙妙道:「好妹子,我並不是防備你們,是……唉,這些錢也本是我在打理,我熟些。你疼孩子的心我都知道,我也是當娘的人,三郎難道不是我的孩子?可現在,阿平和三郎的爹那是咱們的倚靠呀。要沒了他們,三郎現在還沒長成,這一大家子要倚仗誰去?咱們就算不理他們,回縣城關門過活,又能討著好了?」
說得張仙姑也喪氣起來:「是啊,得有個倚仗……」
花姐輕輕叫了一聲:「三郎?」
祝三無聲地咧咧嘴。好麼,她爹和于平,是各自家的頂樑柱啊!是倚靠!
可如今他們兩個非但不能成為別人的倚靠,反要外面這幾個人去救。外頭這幾個人裡,于妙妙頭先主意最多,現在也蔫了。
黃先生剛才的話不期然冒了出來,「只有真正幹得成事的,才是真的呢!」
「誰倚仗誰呀?」祝三說,「不過如此!」
近日來束縛她的一根無形的繩子寸寸斷裂。
「老三?」
祝三站了起來,說:「天黑了,現在也走不了。天亮我自有計較。」
花姐又叫了一聲:「三郎?」
祝三道:「不會不管你們的。」
還是得我來啊……祝三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9:25 PM
第十章 高手
祝三說天亮自有計較,可除了她,別人沒一個能睡得著的。
張仙姑第一個跟著她進了房間,反手插上門,將女兒拉到床邊娘兒倆坐下。一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要「長談」,祝三道:「我有數兒,沒打算傻跑。」
張仙姑點點頭:「是哩!我早就說過,咱也不必依著大娘子過活的。這些天,她淨問她侄子的事兒,你爹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房錢、飯錢咱也給過她了,咱們又不欠她家的!大不了,脫了這身衣服,依舊穿咱自家舊衣裳,各自過活去!」
祝三道:「也沒打算跟她過一輩子。」
張仙姑道:「就這麼走了,又好像不大厚道。她們兩個女人家帶著家財上路,就是塊肥肉。哎喲,你爹那個死鬼也不知道……」
祝三道:「我自有計較。」
「你有什麼計較,倒是說呀。我是你親娘,你有事得跟我說。」
祝三心裡翻了個白眼,心道,我再不上你這個當了!小時候沒少跟你說心裡話,然後呢?
她說:「還不一定,說了就不靈了。」
張仙姑還要問,房門被扣響了,是花姐來替婆婆轉圜來了。
張仙姑母女倆對花姐印象極好,祝三對花姐也很禮貌:「大姐,進來坐。」
張仙姑道:「哎喲,花姐兒,都不是沖你。」
花姐道:「娘連著遇到的都是倒黴事兒,她心裡著急,可是人又不能不救,這才催促的。並不是沒有想到三郎的安危,也絕不是疑心什麼謀財的事兒。真正謀財害命的人,我們見過的。」
祝三道:「沒什麼。」
「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回去先勸一勸乾娘,讓她別急著走。想想在老家的時候,她那些個房兒、田地,有于大官兒幫忙還弄了多少天才弄完。她現在就算回去了,幾時能辦完?除非賤賣,那又能有幾個錢?等籌完錢回來了,于大官兒怎麼樣還不好說呢。」
花姐什麼也沒問到,回去對婆婆一說,于妙妙道:「唉,到底他們才是一家人。三郎心地不壞,可……」
花姐道:「我看三郎怕是真有什麼主張,只是不好對娘說。」
婆媳倆又去敲了祝三的門,張仙姑還沒走,四人又在一間屋子裡聚齊了。于妙妙將姿態擺得很低,說:「今天遇著了事兒,大家心裡都不好過。三郎提醒過我,說那伙人不太對勸兒,是我心急,沒有在意,才失了這一注財。以後我再不這樣啦。現在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三郎有什麼主意只管說出來,咱們也會共同去辦,免得各有心思辦岔了,互相絆了腳。」
張仙姑也是沒什麼可行的辦法救丈夫的,又看于妙妙低眉順眼的樣子,也問女兒:「老三?」
祝三道:「明天我先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想個法兒把那筆錢找回來。」不管是馬上散伙也好,還是共渡難關救完人再分手也好,盡快把這筆錢找回來都是破局的辦法。
不料此言一出,張仙姑和于妙妙都反對了起來。兩個女人做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一個說「你要死!把你能的!那些地頭蛇也是你能挑的?」另一個講「你小小年紀未必就能辦得到,還耽誤了時間。縱使找著了他們,咱們正攤著官司,也不能聲張,他們豈有痛快拿錢出來的?再鬧出來,傳到黃先生耳朵裡,又得罪了他們……不妥,不妥。」
艹!你們都是一個樣兒!騙人說了心裡話,反口就說別人的想法是發癔症,必要人「改了」。還道于妙妙跟親娘會有點不同,結果並沒什麼不同!才被人騙了錢,還能理直氣壯地覺得她們自己洞悉一切。
祝三在心裡抽了自己八個大嘴巴:叫你嘴賤!叫你不記著教訓!這回可記牢了吧?
好在也不是第一次被長輩這麼坑了,祝三默默聽了,忍了。兩個娘又千叮萬囑,叫她別起歪念頭。祝三一直不說話,二人以為她聽進去了,各自回房。
張仙姑盤算:明天我去大牢門前問一問死鬼是不是關在那裡了,總不能跑一趟就陪著大娘子,自家人都沒見上一面吧?
于妙妙盤算:明天就要說動三郎一道回家。
兩人一夜也沒睡好,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都是眼底青黑。祝三這一夜倒是睡得挺好,她已經穿戴整齊了,打聲招呼就要出門。
兩個娘都是措手不及:「你要幹嘛?」
祝三沉默地看了她們一眼:「你們別出去,算了,反正誰也不聽誰的。」
兩個娘這才明白,她是鐵了心的要去找錢。于妙妙還想勸,張仙姑又想拿出哭罵的殺手鐧,不想祝三一個閃身,不見了!再想要找,又要去哪裡找?
阿旺自告奮勇:「我去!」
張仙姑還不放心,也要去,花姐道:「別她回來了,又找不著您,再去找。就沒完沒了了。」張仙姑也不聽花姐的,要出客棧,卻被小二攔住了:「小郎君吩咐了,讓小店看住幾位娘子,要是幾位走失了,他要與小店沒完的。」
將張仙姑氣了個倒仰。
……………………
祝三走出客棧,府城裡閒逛,邊逛邊看,看街景、人街上的行人車馬,連大街路面都要看一看。時不時停下來問路邊各種物價,還好奇府城的小巷子裡藏著什麼好吃的小店。逛到天黑了,也只走了小半個府城。
天擦黑,她回到了客棧,卻發現張仙姑和于妙妙又姐姐妹妹一團和氣地商量事兒了。
張仙姑不搭理女兒,只管對于妙妙說:「在這兒什麼都要錢,不如把這房兒退了,另住便宜些的……」
于妙妙道:「不可!」
「大娘子,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眼看于大官兒就算出來了也沒了進項,又打壞了得養傷,又是一注錢,要省些的。」
于妙妙道:「不是我非要端這個臭架子,而是這個架子不能倒!賊人膽虛。內裡空了,有個裝出來的架子,也能唬得賊人不敢動。要是連架子都沒了,就是告訴賊人,我已無用,盡管欺負好了。人吶,要麼真的不好惹,要麼,裝也要裝出個不好惹的樣兒來。」
祝三安靜地聽著,她們三個互相不說話。花姐對祝三使個眼色,兩人往僻靜處站了。花姐道:「你出去一天,怎樣?」
祝三道:「有點眉目了。」
「沒與人起爭執吧?」
祝三搖搖頭。
花姐道:「你,對娘和乾娘好好說說?別慪氣了,還有正事要辦呢。」
祝三心道,還是算了,別說兩句真心話,趕明兒她們又拿這個來刺我。
「睡吧,逛累了。」
第二天早上又出門,又是閒逛。
路過行轅,卻發現于平等人沒有被枷在路上示眾了。略一打聽,卻是被收押了,聽說還有郎中來給看傷。祝三將這個消息帶回,于妙妙稍稍寬心,她比張仙姑對祝三客氣,此時已想明白了:祝三這是不再相信她們,不想跟她們說實話了。
雖後悔,一時卻也無計可施。
張仙姑忍不住問:「你爹呢?就不管了?」
祝三道:「看到一個在大牢外頭打聽的,張口就被軍士給抓了。」
張仙姑愁眉不展:「壞了。」
于妙妙和花姐又安慰她。祝三沒吭氣,第三天依舊閒逛。
這天過午,她終於來到了那個有潘記的西街。一到街上,又被許多雙眼睛看著,她臉上帶點笑,憑著記憶走到了潘記的門前,那店鋪的幌子已經收了起來,門也鎖了。
連當時那個乞兒也不見了,祝三並不著急,又逛了幾個鋪子,問東西、問價錢。路過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將剛才順手買的一包蜜餞遞到小丫頭的面前,小丫頭嚇了一跳,輕巧地跳開了:「做、做什麼?」
祝三道:「請你吃。拿著吧,做人情也好呀。那天那個在我這兒失了手的,心情一定不好。要是還沒出師呢,還得受罰餓飯。捎給他墊墊肚子也是好的呀。」
小女孩臉色大變,旋即又恢復了一臉的無辜:「你這小子好生無禮,說的什麼呀?」
「大前天,這兒,那個討飯的。」
「呸!你才認得討飯的呢!」
附近很快圍了一圈人來看熱鬧,這小女孩兒雖是布衣,身上有兩個不顯眼的補丁,但是乾淨整潔頭髮也梳得齊整,看起來與失了手的乞兒小偷八竿子打不著。
祝三遺憾地將遞零嘴的左手收了回來,將右手拿著的東西在小女孩眼前晃晃。小女孩兒臉色大變!「我的!」
她往腰間一摸,摸出一隻樸素的荷包來,捏了一把,臉色再也好不起來了。她確實認識那天想偷祝三的乞兒,而她自己也是個在街上施展空空妙手的。今天,她在街上摸了幾個有錢人,兩顆珠子、幾塊碎銀、一個玉佩……收獲都裝在自己的荷包裡,如今荷包還在,裡面的東西都在了祝三的右手上。而她的荷包裡彷彿還有個石子兒一樣的東西!
小女孩兒打開荷包,捏出來一看,哪是什麼石子,分明是一顆梅子蜜餞!
小女孩哆嗦了一下,梅子在地上滾了幾滾,滾遠了。小女孩兒說:「遇著高手了,我認栽!這些都是孝敬您的了!還請放過。那天那個,師父已經罰過他了。晚飯都沒吃上呢。」
祝三道:「我不為難你,我們來辦事的外鄉人,也只想當個過路人,事兒辦完了就走。你們地面熟,請你們給潘記帶句話。我不喜歡威脅人,就不放狠話了——他們昨天在我那兒當了幅鼠吃蟲咬的破爛畫兒,叫他們明天帶錢來贖當。」
說完,將蜜餞與一百錢遞到小女孩面前:「這是捎話的酬勞。話能帶到吧?」
小女孩點點頭,道:「成。」乖巧地接了蜜餞和錢。祝三與她擦身而過,拍了拍她的肩,揚長而去。
小女孩下意識想躲,沒躲開,還是被在肩上拍了兩記。圍觀的人笑道:「丫頭,遇著硬點子了!倒沒看出來這小白臉有這本事。」
小女孩朝四下翻了個白眼,又嘆了口氣,將銅錢往荷包裡裝,道:「是長錢……日!」
「怎麼了?」
小女孩咬住繫蜜餞紙包的紙繩,手指微顫拉開荷包的口,只見剛才還躺在小白臉手心的她今天的「收獲」們又都安靜地躺在了她的荷包裡,新得的酬勞塞不進去了。小白臉又把東西放回了她的荷包,而她並沒有察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09:44 PM
第十一章 閒逛
隨著于平不用再扛枷罰站,于妙妙情緒好了一些,將祝三把她們軟禁在客棧的事暫且放在一邊。
吃晚飯的時候,她對祝三說:「咱們在這裡的櫃上存的錢還剩一些,我這裡還有些首飾,拿去當了,給阿平捎些吃食、衣裳去吧。有傷藥也拿一點。」
祝三道:「乾娘不親自去?」
張仙姑沒好氣地說:「你把我們當囚徒,還問這個?」
祝三搖頭道:「娘這是什麼話?什麼囚徒?」
「你沒叫店家看住我們?」
祝三一臉無辜:「啊?他們肯聽我的?」
張仙姑猶疑地打量著她,祝三奇怪地看著她,彷彿她說了什麼昏話。張仙姑恨得戳她的腦門兒:「罷罷罷,我也看不透你!明天你乾娘她們去看于大官兒,你同我去牢外看一看,有沒有你爹的消息吧。」
祝三說:「好。」
于妙妙道:「你看櫃上的錢還有多少,要用就可著取。」
祝三道:「且不用。」
祝三吃飯很快,她扒拉完了,花姐和于妙妙才吃了一半,此時店小二卻來敲門:「小官人,有人求見。」
店小二的聲音有點古怪,帶了些從未見過的謹慎。小丫去開了門,店小二很規矩地站在門外說:「小官人,方便麼?有幾個人求見,是您見過的。」
于妙妙現在聽到「見過的」就心驚肉跳,很擔心又來個騙子要圖謀坑害她們,放下碗筷也站了起來,緊張地問:「是什麼?」
店小二瞅瞅祝三,見她點頭了,才說:「小官人您知道的,就是您今天見的那個孩子,她家大人帶著她和她兄弟來賠罪來了。說有事要來稟您。」
祝三道:「人在哪兒?」
「就在門外頭。」
祝三抬步就要去見他們,于妙妙和張仙姑都很擔心,張仙姑說:「什麼人吶?不能在這兒見麼?」
花姐道:「是什麼我們不方便見的外客麼?」
于妙妙道:「那我們去裡間,給你們騰地方。」說著就動手和張仙姑、花姐一起把碗碟拿到裡間去,打定主意要旁聽一下了。
祝三問小二:「你們這兒大約也沒有讓我會客的地方了?」
店小二道:「有倒是有,大堂有的是桌子,就怕您見他們,不方便。」
「那就請來吧,有孩子,就上些茶果。」
小二答應了,麻利地把桌子先收拾乾淨,轉身去請了人來,手裡還托了一隻托盤,上面擺著四碟糕點一壺茶,安靜地在祝三面前的桌子上擺好,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
他帶進來的一老一壯兩小這才動了起來,一老穿件綢衫,一壯穿著新布衣,兩小便是今天的小女孩與之前的小乞兒——這小東西今天看著好像更瘦了些。
老者自稱姓李,一拱手:「不知是何方神聖到來本地?小徒有眼無珠,冒犯了,帶來請罪。你倆過來!跪下!」壯年男子一手一個將兩個小孩兒往前一提一送。
兩個小孩兒老實跪著,一齊說:「我們不認識高人,冒犯了,以後再不碰您的東西。」
祝三也拱手道:「您老這麼客氣是折我的壽了,請坐。」提起壺來斟了茶,推給老者。老者看看茶杯,握住了,心中有點詫異,他以為雙方要暗中較量一番「手藝」。不想這小子竟然一點手段沒施展,就是平平常常給他倒了杯茶。
祝三道:「您是有年紀的人,別跟我小孩子計較才好。我也不懂什麼規矩,也摸不著門兒,只好用這法子請您過來了。」
老者道:「老漢也不想裝糊塗,小官人的來歷老漢也知道一點兒,可是為了尊親來的?」
祝三點點頭:「您老什麼都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老了,不如年輕人了。道上規矩還知道些罷了,他們遇著高人失了手,咱就認了,至於旁的咱什麼也不知道。」
祝三直截了當地問:「您老真這麼狠心,就不能代傳個信兒?」
「不瞞小官人,您與大娘子遇到的事兒老漢也聽說了一點兒。外頭看起來都是撈偏門的,實不是一路的,他們是騙,我們是偷。便是偷兒,也有飛賊、有土賊、有黑潛等等,互相也不曉得所有的事呢。小官人要是有旁的法子,只管施展手段就是了。老漢是委實不知的,只請饒過小徒。」
祝三笑道:「到底是大地方的人,這般講究。在我們小地方,人少錢少,單幹一樣得餓死。」
老者道:「小官人是高人,什麼都懂。」
祝三道:「生計所迫罷了。我丟了錢,又得吃飯,虧得還有點手藝,罷了,不逼您老了,都怪不容易的。」
老者剛要道謝,只聽她說:「那就掏幾個老鼠洞吧,老鼠洞裡糧食多。」
「誒……」
祝三道:「我這幾天在城裡胡亂逛著,也不知道看得對不對?西門街上第三家、東市二條街數第六個門兒、南城下漆成綠色柱子的小酒館兒,這裡頭哪個是您老的地方您先告訴我,免得弄到您老的頭上,倒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老者臉色變得難看:「小老兒在小官人這般大的時候曾聽人說過,公門有個神人,最能辨蹤查跡。算一算,那時候他都有六十歲了,到現在該有百年了,不知……」
祝三笑著搖手:「我可沒那麼打眼的來歷。為了混口飯吃什麼都自己琢磨點兒,不小心蒙對了罷了。這幾個地方沒有您老的?要是沒有,那我可就去補貼家用了。」
老者站起身來,拱著手苦笑,連連討饒:「小祖宗,饒了我吧。我帶話就是了。」這三個地方都是他的藏匿之處,其中一個是道上的人都知道的,另兩個連他的徒弟都不知道。真要讓他給掏了老鼠洞,這半輩子就算白偷了!這小白臉就瞅他是個賊好欺負,反不敢直接威脅那騙了幾百貫錢、做大買賣的人!
祝三也站了起來,說:「您老又這樣了。我找您老,不是為了為難您,我看來看去,本地將有風雨。一番風雨過後,只有您老才是能在這兒待得長久的人,特意央了您老的。」
老者道:「小官人,話我給你帶到。別的事兒不必告訴小老兒。」
祝三的口氣十分無奈,道:「您老可真是……害!您看這麼著,我欠您一個人情,成麼?以後您有什麼事、要找什麼人,我盡力幫忙。」
老者之前的苦相多少有些作戲,聽完她的允諾之後,神色才正常了一些,像個正常的當家老爺子的樣子了。他仔細打量了祝三一回,彷彿在掂量祝三的份量,最後點點頭:「好。我只管帶信,至於他們怎麼樣,我卻管不著他們了。」
祝三道:「您肯帶個信就已經是幫了我的大忙了的。」又讓老者等人喝茶,又讓兩個孩子吃糕點。老者看祝三也是個半大毛孩子,臉上稚氣未脫,自己兩個徒弟也大不了幾歲,心道:人比人得死!我這兩個徒弟也都是機靈人了,與這小官人一比,差得遠了!
不過這樣的一個小官人,居然也被騙了錢去,可見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他積年老偷,本是十分敏銳警覺的,起初有點輕視祝三,實是因為知道了這家人被騙了兩百貫,認為祝三不過爾爾,只因祝三找到了他的人,他才不得不來一趟。
他們的規矩,在一個人身上失了手,如果雙方不是結仇,那以後就得避開這個人不再對這個人出手,被人找上了門,就得認這個錯。
哪知祝三居然能夠摸準了他幾處藏匿的地點,可見十分厲害了!回想一下打聽到的消息,這小官人帶著女眷來,八成是女眷被騙了,小官人出來善後的。
害!敗家娘們兒!就知道拖後腿!老偷兒想。她們要不被騙,小官人就不會去查找錢財,小官人不查找錢財,也不會找他的麻煩、摸出他的藏匿之處。
他娘的!害得老子還得趕緊另找妥當地方,這幾處不好再用了!
………………
這老偷兒跑去找騙子捎口信,屋裡幾個女人衝了出來。
張仙姑當先說:「你又幹了什麼了?我跟沒跟你說過?不能幹不正經的營生!你都幹什麼了?嗯?你要走邪路,我這些年圖的什麼呀?說!什麼偏門?!」想到女兒給她的銀子,又聽什麼飛賊、土賊、騙子之類的。張仙姑想死的心都有了!神婆神漢雖然也被鄙視,總是她賣力氣,陪笑臉兒,別人給她錢、賞口飯,這一行比殺人放火搶劫偷盜還是要正經得多!
祝三無奈地道:「我連門兒也沒有,更別說什麼正門、偏門了。」
張仙姑將信將疑。
于妙妙心裡也沒個準,還是說:「三郎,二百貫雖然多,不值當你犯險。」
祝三道:「我有數兒。」
張仙姑大驚:「你上回說有數兒,就去找了個賊頭。這回說有數兒,又想幹什麼?」
于妙妙想說什麼,又不敢教訓這個乾兒子,帶著一顆憂慮的心回房裡打算:看走眼了,祝三非但不文靜,很暴力,心眼還多得不得了!我怕是轄制不住他的,花姐也是個靦腆媳婦,怕也難降伏他。這可怎麼是好?我只想要個老實女婿養老送終,怎麼弄了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到家裡來了?
張仙姑又拖著女兒回房說話:「你這是幹什麼呀?我竟不知道,我養出你這麼個能人來!你!」她咬牙逼近女兒,小聲地、恨恨地說,「你是女孩兒,又不是真的男孩兒,不能就為了個媳婦這麼下死力吧?」
祝三哭笑不得:「又想到哪裡去了?咱們遲早拆伙,大娘子沒個侄兒當倚靠,咱們也走得不安心。還真給她當女婿嗎?娘生的是什麼,自己不知道?」
「也對,錢給她找回來,還叫她依她侄兒吧。哎,錢真能找得回來嗎?」
祝三道:「差不多。」
「你真的沒走邪道?」
「我不幹沒出息的事兒。娘,睡吧。」
張仙姑就算不信也沒旁的辦法,現在城裡還鬧巫蠱的事兒,她也不敢出去搖鈴跳大神賺錢。悶悶地回房睡覺,生悶氣去了。
祝三一夜好眠,旁人繼續失眠。
次日一早,老賊頭親自來送信:「小官人,小老兒沒臉,人家不給這個面子。」
于妙妙在裡間聽了,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卻聽祝三說:「有勞您老了。我答應您的話照舊算數。您要不要一道吃個早飯?一會兒看個熱鬧?」
老賊頭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還有買賣呢。」
祝三道:「不看可惜了,現在不看,等會兒在一邊偷著瞧豈不沒趣?算了,我也不吃早飯了,咱們走。」
老賊頭打算被他說破,也不臉紅,笑道:「小老兒是賊,當然淨幹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兒啦。」硬是沒答應與她同行。非但不同行,臨走前還要問:「小官人,這是做什麼?」
「我有隻老鼠丟了,得去抓回來。」
「小官人又說笑了,老鼠跑了不是正好?還抓?」
「是隻錢鼠。」
老賊頭不信她有這本事,笑著離開客棧卻又不走遠,不遠不近地跟著,只見祝三七彎八拐在城裡四處亂躥,一不留神被她帶到了東門大街的一條小巷子裡。老賊頭跟著她轉,此時忽然驚覺:她還真的找著了?!
祝三去的地方,正是其中一個騙子的住處。老賊頭知道,但絕沒有對祝三講過,他還禁止手下對祝三說。現在祝三竟真的找到了,他有耳報神嗎?!不能夠啊!看來他不止是要掏我的老鼠洞,連這伙人的也要掏了。可他只有一個人,我且看他怎麼辦!
祝三到了門前,禮貌地敲了敲門,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又閒走了一陣,到了另一家門前,也是這麼敲門。敲到第四家,還沒人出來見她,跟在她後面的老賊頭卻被兩個人截住了:「好你個賊頭,敢賣我們!」
老賊頭苦著臉:「不是我,不是我!我要賣你們,不是這麼個賣法!他是自己找著的!你道我為什麼肯送信?他也不知怎麼的,就弄到我的地方了。你們也有一兩處旁人不知道的藏身之處吧?他八成已經知道了。我這兩天也忙著找地方搬家呢!聽我老漢一句勸,咱們這是遇著硬點子了!認栽吧,別犟,小心吃大虧!聽說,欽差有心放過一些掉鬼的文書戴罪立功,想想你們幹過什麼事兒。再得罪了他,帶人追捕你們,你們逃得過?善財難捨,可也不要為財不惜命。你們這一趟總賺了有千貫了,破財消災,退回他這幾吊錢有什麼損失?」
他苦勸半天,對方才鬆開手,紫色面皮的中年人瞪了他一陣,老賊頭神情不變回看他。中年人又跟著祝三走了一陣,見他走向第五處時才有點心慌——這是他一個隱秘的住處,同伙且不知。
紫色面皮的中年人搶在祝三敲門前攔住了他:「小官人!小官人叫我好找!前幾日在小官人那裡當了張字畫,如今籌了錢想贖當,不想小官人不在家。還請小官人回去準備好字畫,小人等這就抬錢去贖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7 11:33 PM
第十二章 贖當
紫臉中年人走過來的時候祝三已然察覺,他此時出聲祝三也就順勢停下了手,含笑道:「黃先生,你好。」
中年人道:「小郎君,你是真的好呀。」
「先生這幾天生意不錯吧?」
中年人頰上抽搐了一下:「托福,托福,還請小郎君高抬貴手。在下這就去贖當。」
祝三道:「不急不急,別耽誤了先生的正經生意。」
中年人道:「贖當就是我的正經事了。」
祝三不再與他磨牙,道:「那我就回去等著了。」
「您慢走,小心腳下。」
祝三舉目四望,老賊頭早就不見蹤影了,她就慢慢走回了客棧,路上還順手又買了一包糖。
她一離開,紫臉的中年人就叫手下:「都他娘的回來吧!將二百貫將箱,再另備二十吊錢裝作一袋,一同放到箱子裡。」她尋找的老賊頭卻在她走後閃到了紫臉中年人的身後,抄著手望著她消失的巷口說:「老王,你這利息給的夠高呀!」
紫色面皮的中年人老王陰陰地看了老賊頭一眼,冷冷地說:「你家送神不得燒點紙嗎?」
老賊頭笑了:「你這一次賺得也夠多的啦,差不多了,快收了手躲一陣兒吧。」兩人是認識的,老賊頭知道,這騙子老王之所以騙完二百貫沒走,是因為被欽差抓來的文吏不少,老王還想多騙幾家。否則,一得手就攜款遠遁,近期想在城裡找到他們可是不能夠了。
「哼!」老王沒回答他,老賊頭也不生氣,蹓蹓跶跶地走了。
那邊老王的手下也裝好了車,老王看了一眼,心疼地別過頭去:「走吧。」
一行人到了客棧,店小二迎上來時吃了一驚:「客官,哎喲,您……」
老王心煩地擺擺手:「去去。」
店小二縮了縮肩膀,躲到一邊去了。老王上回來過,熟門熟路地敲響了祝三住處的院門。院子裡,正在圍著祝三的人都很驚疑:「這回又是誰來了呀?」
她們真是怕了敲門的人了!
雖然祝三說沒讓人看著女眷,于妙妙等人也沒了再出門的想法,倒不是不想,而不是知道出去能幹嘛。真的黃先生現在肯定是沒空的,她們在府城也沒有任何的熟人。于妙妙就派阿旺出去,回來說于平沒有再示眾,去打聽了一下,正關在行轅裡,沒有收到牢裡去。
阿旺又帶回來一個消息——縣令要回去了!
縣令來見欽差,挨了好大一頓罵,跑了幾天門路,終於得回去了,他在縣裡還有公務。欽差將他一套罵,命他回去整頓戶籍,再有什麼沒有戶籍的朱神漢之類的事情就要縣令好看。
縣令也不敢耽擱,挨完罵就去收拾行李,預備明天一早就啟程。他也沒為于平等人求情,統統交由欽差發落去了。
于妙妙聽了阿旺的回報,就想跟著縣令的隊伍回去籌錢,這樣起碼回去的路上安全。祝三一回來,她就又舊話重提。張仙姑則不想走,就說:「既然大娘子回去有著落了,我們娘兒倆就打擾了,我們家當家的還在牢裡關著呢,沒道理叫老三不管她親爹的!」
這兩個女人的主意就不一樣,祝三坐在椅子上一個字不吐,一個花姐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地勸,說輕了不行、說重了更不行!
直到門被敲響。
聽到說「求見小郎君,贖當的來了」裡頭才停止了爭論,張仙姑問道:「你們當什麼東西了?哪有錢贖當的?」
祝三道:「不是要我們贖當,是有人來向我們贖當來了。乾娘,那幅畫兒呢?拿來給人家吧,阿旺,開門。」
阿旺躥過去將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個紫色臉龐的中年人,身後兩個伙計,抬著一口大箱子。打門裡看到祝三就拱手:「小郎君,在下特來贖當。請小郎君清點。」
張仙姑分辨了一下才認出來:「好哇!是你!你個騙……」
「娘!」祝三果斷叫了一聲,一把將人按了回去,對于妙妙道:「乾娘,那幅畫兒呢?」
以于妙妙錢財被騙的心,當時就恨不得把畫兒撕了,畫兒被她扯到一半兒又停了手,她要留下這些東西當物證,萬一能抓到賊呢?
此時于妙妙心中既驚更喜!大聲答應:「哎,花姐,走,取畫兒去!」這下可真是太好了!不用回去了,可以依舊在府城裡等于平的案子了結了!也不用因為去留與祝三母子發生爭執了!錢是人的膽,于妙妙的精神頭又來了。
張仙姑目瞪口呆:「贖當?」
花姐很快抱了畫匣子同于妙妙出來了,于妙妙道:「在這裡了。」花姐將長匣子遞給了祝三,于妙妙打袖子裡掏出一張字據遞給祝三,她去買畫的時候竟真的拿了張收據。祝三心道:厲害。
祝三拿了這兩樣,遞給老王:「先生,請驗看。」
老王將兩樣都接了來,也不看一眼就將畫扔到了車上,再將字據袖了,一抬手:「小郎君,請點看。」
伙計們將箱子打開,裝箱的時候祝三和張仙姑避嫌沒跟著點,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收錢的時候她也索性叫一聲:「乾娘。」
于妙妙道:「哎~你點就成了,叫我們婦道人家做什麼?」
祝三往後退了一步,于妙妙十分推讓,最後與張仙姑一道去數錢。她是裝箱的人,瞅一眼就說:「這……多了吧?」
老王道:「大娘子說笑了,贖當麼,當然要付利息的。」他提起袋子:「這是二十貫利錢。」二十貫,是個超過了就讓朱神漢自生自滅的數目,張仙姑一口氣梗住了。于妙妙也大吃一驚:「這麼多?」
于妙妙知道當鋪的行情,以當鋪之普遍的心黑程度,一樣東西當了二百貫,一個月後贖回利錢也就是二十貫。這才不到五天就給二十貫?
老王心道:這兩個娘們兒真是沒見過世面!他叫了一聲「小郎君」,于妙妙才重又品過來:我這幾天怎麼糊塗了?先叫人騙了,現在又真的當這人是來贖當的了?這分明是三郎的本事了!
忙開了匣子看金首飾還在,又看錢,確實是正經的官鑄銅錢而不是以私鑄莢錢以次充好。她對祝三道:「三郎,收下麼?」
老王道:「您收下了,我才安心吶!」
祝三笑道:「早前托了那位老先生遞話給您,我們真就是路過來辦事的,並不想再節外生枝。先生也是。咱們都見好就收,怎麼樣?」
老王勉強笑笑:「小郎君以後一定不是凡人。」
「那不成妖精了?可不好。先生,暫時且收手吧。」
老王道:「心領了。」
祝三見他自有主意,也就不再當好心人了,說:「先生不會不會真的姓黃吧?」
中年人無奈的說:「敝姓王。」
「好。王先生,我記下了。」
「您把我忘了才好。」
祝三道:「好,那我先忘一下。」
老王一點也不想再跟這個小崽子周旋了,他兒子都比這小崽子大,這個年紀的崽子最是不知天高地厚、拿自己當個人物的,憑你是什麼英雄好漢,小崽子看你都是個中年肥仔。尤其眼前這小崽子還一肚子壞水兒,剛剛佔了上風,就更當自己是個人物要指點江山了。
老王頭也不回地走了,心說:咱們走著瞧。
…………
走著瞧只能是心裡說狠話,實則老王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將祝三怎麼樣——他看不太透祝三的深淺,且現在府城情況有些亂,欽差性子有點狠,知府也憋著火正等著拿人煞性子,他不敢在這個時候生事。
于妙妙、張仙姑等人就不一樣了,本以為要折掉兩百貫的,現在錢回來了,不但別來了,還有利息!她們都有點激動。
于妙妙是喜,張仙姑還帶一點憂。于妙妙將自己的錢收了,就不肯再將「利錢」收下,推給張仙姑收了。張仙姑則是十分擔心,就怕女兒這是真的走了邪路了,也沒了見錢眼開的心喜,胡亂推拒著,眼睛釘在祝三身上。
祝三往她們身上一看,兩個人都消停了。
張仙姑到底憋不住話,問:「他這麼好說話?就還回來了?你沒做什麼吧?」
祝三道:「我找到了他的地方,他就來還錢了。放心吧。」
于妙妙喜道:「你這幾天出去,原來是找他?沒遇到難事兒吧?」
祝三道:「嗯,守規矩的人都是這樣的,被戳破了,就得認栽。娘,我什麼都沒幹,這騙人的局有點大,我也攢不起這麼多的人、這麼合適的時候。」
張仙姑嘆了口氣,她有一種屬於母親的直覺——這女兒長大了,自己管不住了。罷了罷了,我活一天就看著她一天,大不了,刀山油鍋我陪她一起。
祝三道:「錢都收好了,再丟了可就找不回來了。」
幾人一齊答應了,于妙妙更是對阿旺和小丫說:「嘴都給我縫起來!別再叫賊給盯上了!」然後又問祝三,「那,咱們去見一見黃先生?真正的那個黃先生。」
原本她該先同祝三好好聊一聊,消一消芥蒂,但是事情不等人,不給真黃先生送點錢,她心中總是不安,擔心人家忘了于平。
祝三道:「好。」
于妙妙又問:「你看帶多少錢合適呢?」
祝三道:「聽乾娘的。」
于妙妙無奈,只得先裝了五十貫錢放到一隻大竹簍裡,上面放了些菜蔬蓋著,又讓阿旺去打聽黃先生的住處。祝三閒逛這幾天,已知黃先生住處,她又不說,等于妙妙安排好了一切,也陪著于妙妙出去,往黃先生家去。
路上,于妙妙想跟祝三再說點話,祝三騎在大青騾上,卻沒有說話的意思。
到了黃先生那裡,黃先生又不在家,黃娘子道:「府裡有事,如今我也不敢半道叫他回來。」于妙妙道:「那我再等等。」黃娘子無奈,只得坐陪。于妙妙家裡遭了事,黃先生頭上懸著個欽差,大家都沒心情說笑,黃娘子只好說一些州府的風物。于妙妙見祝三感興趣,也就坐住了,間或接一兩句話,讓黃娘子繼續說下去。
天黑之後,黃先生才回來,與上次見面不過隔了幾天,他卻憔悴了不少,眼珠子都摳進去了。
匆匆打過招呼,黃娘子耳語幾句,黃先生道:「你寡婦失業的,又籌什麼錢、湊什麼熱鬧?他們就快放出去了,回去等著吧。」也不問有多少錢。
于妙妙忙問:「這就放出來了?」
黃先生冷笑道:「都別高興得太早了!戴罪聽差呢!連我都一樣,不過沒打我罷了!幫同欽差辦案,辦得好時減了罪過,辦得不好一道罰!」
祝三上前拱手,道:「多謝先生。」
黃先生喘了口氣,略緩和了一點,說:「我也沒幫上什麼忙。你們縣裡,有個朱神漢麼?知道的趕緊盤出他的底細來,也好立功!」
于妙妙與祝三都吃了一驚:「怎麼?他能有什麼事?」
「不但是他,十幾個人的底細都要細細的盤出來!你們縣令今天被攆回去就是要幹這個事,查不清楚,你看誰能饒過他!他一個縣令,能查出多少事來?還不是要我們這些人來幹?回去讓于平老實著點兒,誰能查出點什麼來,欽差必有賞的。」
祝三道:「還請說得稍明白些,我們才好出力。查誰,都一樣的細查還是分了主次,怎麼查僧道不問主人家呢?我想,拿主意的還是主人家吧?打蛇打七寸,揀著尾巴梢兒撩算什麼呢?」
黃先生道:「你這小子話忒多,以後見著長輩可不要這樣了。要不是我也有疑惑,你說這許多話,我就該趕你出去的。陳相家,是我們能查的麼?那個自有欽差在辦!去吧,明天接了于平回去,養著傷、查著人才好。我看你小子也有幾分機靈,你幫著辦這件事,辦好了,也給你謀份差使。」
于妙妙心裡諸般心思翻騰,祝三卻問:「那些僧道神漢,沒打死幾個?」
黃先生道:「說來奇怪,還真沒有!」他的同僚都被收拾了好些個,沒道理僧道更禁打、更金貴呀。想不透……
祝三道:「乾娘,咱們回去吧。」
誰都沒提錢的事兒,一隻竹簍就這麼靜靜地留了下來。
回到客棧,張仙姑迎了上來,問道:「怎麼樣了?」祝三道:「于大官兒明天就能放出來,爹還活著。」張仙姑念了聲佛:「還好還好。那你爹也快出來了。」于妙妙張張口,張仙姑察覺了,問道:「大娘子,有事?」
于妙妙勉強笑笑,心道,讓她兒子對她說吧,答道:「想著怎麼給阿平養傷。」
當下兩邊分開,婆媳、母女各自說話。婆媳倆商議著,這一趟祝三幫了不少,不能幹沒良心的事兒,要怎麼勸勸于平別管朱神漢的事。縣令完不成差使,干于平何事?這個縣令真要免職了也沒什麼關係,換了下一個,反而是于平的機會了。
母女倆商議的又是另一件事——等于平回來了,幫他們安排回去,于家一上路,他們就拆伙。母女倆依舊在州府裡,怎麼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不管朱神漢。
祝三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不過手上如今也有了點錢,母女倆換個便宜點的住處,倒也能耗些時日。縣城裡查朱神漢,實在是不宜回去的。
兩邊都議定,卻都忍著不說,直到接回于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2-28 07:19 PM
第十三章 報信
于平這輩子沒遭過這麼大的罪!雖然沒打死也沒給腿打折,卻是狠吃了一番皮肉之苦。肩頸上、腿上、臀上都是傷,于妙妙心疼得不行,讓店小二去請了郎中來治,又張羅著雞鴨魚肉給于平補身子。
郎中來得快,打藥箱裡拿了幾包藥放下就要走。祝三道:「這就完了?」郎中道:「從行轅裡抬出來的?以前在衙門裡當差的?沒白拿你的錢,這兩天都是瞧這個傷的。」
祝三啞然,鬆開手,郎中頭也不回地走了,大概是趕下一場。
于妙妙又張羅于平的新衣,祝三與張仙姑便先退了出來。那邊于妙妙忙著,她們也不去打擾,正好收拾自己的行李。母女二人的行李還是那麼些個,把錢分作幾份,兩人身上也帶一點,包袱裡、鋪蓋裡都裹一點。除此之外也就添了點祝三在街上閒逛時順手捎的針頭線腦。
很快就打包好了,張仙姑看了一眼整潔的房間,說:「哎喲,這真是跟做夢的一樣。」
祝三道:「以後憑自己也住這麼好!」
「放屁!別給我想歪門邪道!我還沒說你呢……」
祝三翻了個白眼:「要說什麼呢?沒幹!沒幹!那樣的事兒,幹了就回不了頭了,一輩子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了,我都明白著呢。」
張仙姑勉強放過了她,又叨叨:「哎呀,也不知道你爹怎麼樣了。」
祝三道:「我正要說,欽差讓縣令、于平他們一定要細查爹他們這些事,案子可能很大了。」
「什麼?」
「所以我才說要散伙呀,一來別拖累花姐她們,二來我不大信得過于平,三來縣令就更會狠查了。嚴查下來,于平也瞞不住,何必連累他們?我總覺得于平瞞了咱們些什麼,又說不上來他究竟瞞了什麼事兒。」
「那可不能指望他們了!」張仙姑說,「晚上吃個散伙飯,咱們就走。」
正說著,門被扣響,張仙姑開了門:「花姐兒?你這是怎麼了?一頭的汗?快擦擦。」
花姐一把將她推進了屋裡,將門關上,說:「乾娘,你和三郎快些走吧!聽表哥說,欽差讓他們查你們家!表哥說,瞞不住的,縣令問過他,他……」
原來,于平回來之後才對姑媽說了實話,他早就知道朱神漢的事,之前代為隱瞞游說縣令。現在欽差給縣令下了死令,查不清楚就要參他,讓他革職滾蛋。縣令當然不會再聽于平的話了,于平回到縣裡之後縣令肯定還要問他!且他們還不知道朱神漢在牢裡招了些什麼,就更加難以掩飾。
于妙妙勸他,問他有沒有保全的法子,于平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對縣令、對欽差說實話。因為他現在還是「戴罪辦差」要看表現,一個不小心,欽差現能打死他!他對于妙妙說:「是可惜了三郎,不過……也是他的命!姑媽一定要咬死了咱都不知道他姓朱,他就是姓祝的!咱們才招的女婿。朱家族譜上,想必是沒有他們一家的名字的。」
反正,騙人也是朱神漢一家在騙。
于平讓于妙妙婆媳只當什麼都不知道,告發的事由他去解釋。還許諾給于妙妙,等熬過了這一關,一定賠姑媽一個來歷清白的好女婿。最後又加了一句「那個欽差,他是真的敢殺人啊!」
花姐聽了這些,想祝三和張仙姑對自己也不壞,一路還伴著過來,實在不忍心,跑過來報了個信。她從懷裡掏出一帕子物事:「我這兒還有些體己,你們帶上,趕緊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張仙姑跳起來就想罵街,被花姐和祝三一邊一個拽下了,她鼓著氣好歹沒說出聲來。花姐將體己塞給祝三:「快走!」
花姐先開了門,不想看到于妙妙正往這兒走,她心裡咯噔一聲,手背在身後搖了搖,又上前來迎于妙妙。于妙妙看了她一眼,花姐覺得,這幾天經常垂淚的婆婆又變回了之前那個剛強的樣子。
于妙妙也將一帕子東西交給花姐:「喏,給他們。我什麼都沒看見。」
「娘?」
「不是說了麼?咱們娘兒倆,什麼都沒看見,走!快走!」
張仙姑聽了,出門來叫了一聲:「大娘子。」
于妙妙撇過頭去不看她,手卻去拽著她往外推:「走!」
祝三將包袱往地上一放,就地拜了三拜,起身扛了包袱,與張仙姑兩個飛快地離開了小院。
………………
張仙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跑,一門心思往外衝,祝三拉住了她:「娘!來!」
「幹嘛?」
「就這麼出去,整條街都看出來了。」祝三從腰間撈起銀五事,挑出牙簽,通開了隔壁院子的鎖。客棧也不是每個包院都時刻有人住的,母女倆進去插上門,祝三又推開一間偏房拉張仙姑進去。
張仙姑道:「咱們住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啊!等會有人來住,不就露餡兒了?」
祝三道:「誰要留下來了?趕緊換身衣裳。要拿咱們,也是拿母子二人,娘不是總想我當女孩兒嗎?現在改妝,給我扮成女孩兒。」
這個主意好!張仙姑也有主意了:「這身衣裳不能穿了,于平也認得!來,改改!」
張仙姑將自己的包袱打開,包袱裡有兩三套衣服,她把衣服配色也打亂了,先比劃拿了一件綠上衣,又找了條白裙子,給祝三換上:「這套小點兒,沒事兒,等會兒收收針。」自己也換了一身。
又給祝三梳了頭,看著鏡子裡一個俊俏的小姑娘,張仙姑眼圈兒紅了。祝三道:「娘,你的頭也重梳一下。」張仙姑道:「我還能梳成什麼巧樣兒?」倒把頭上的簪子和花拔了,取塊帕子包了頭。
張仙姑問道:「走?先出城吧,城外應該有破廟什麼的能湊合一宿。可千萬不敢走夜路。等風聲鬆了,咱們再回來,聽聽你爹的消息。真要不行,也只能等著收屍了。」
祝三道:「咱們不出城。」
「什麼?」
祝三狡黠地一笑:「東市那兒三道牌坊下面常聚一群人,他們是沒有長久主雇的短工,或一兩天、或三五天,最多兩個月,幹完就走,專供那些一時人手欠缺的活計。有些要技藝,有些就是賣力氣的粗活。咱們隨便應付一個,避過了這個風頭先。總不能真的跑路吧?得設法留在城裡,才能探聽爹的消息。」
張仙姑也覺得她這個主意不錯,笑罵道:「你可真是個機靈鬼兒!」
祝三道:「短工有些活計就是搬個東西,就半天時間,搬完領了工錢就走,好些都不會細查來歷。正巧咱們也沒有身份文書,這個最合適。就說來投親,盤纏花完了,親戚也不見了,只好先做些短工糊口。鋪蓋也不要帶,藏在這裡。只帶隨身的包袱去。」
張仙姑道:「行!只是鋪蓋扔了可惜,又怕他們發現。」
祝三在桌子上一借力,躥上房樑,將鋪蓋卷兒在樑上尋了個安穩地方放了,從房樑上一躍而下:「好了,走吧。」
重新將院門鎖上,母女二人悄悄地從客棧後門離開,直奔東市三道牌坊。後門僻靜,可一旦轉過兩個巷口,祝三就開始渾身不自在。張仙姑跟著女兒走,發現女兒越走越快,低聲道:「怎麼了?有鬼攆著你?」
祝三皺眉道:「奇怪,總覺得哪裡不對。」她又小心地四下看了看,開始時,她懷疑是有人盯梢,又走了一陣兒很快發現了端倪,確實有人往她身上看,卻不是盯梢,而是有些男往母女倆身上瞟,目光十分可惡!這是以前所沒有的。
祝三道:「那些人老是這麼看著人,真討厭!」
張仙姑卻無所覺:「這些東西,不是一直這樣的麼?」
祝三不吭氣了,拖著張仙姑抄近路到了三道牌坊。
…………
三道牌坊人來人往的,有來雇人的,更多的是等著人雇的短工。男一堆、女一堆的,母女倆挎著胳膊,在女一堆站著。張仙姑伸手按到女兒頭上,讓她頭別抬那麼高:「你就站我身邊兒,別說話。要有個黃花閨女的樣子。」祝三依言挨著她。
她們穿得比大部分人好些,有人看著她們,也有人排擠她們。這裡也有頭兒,也分幾個小團伙。有什麼好事,既由雇主決定,也由這些小頭目推薦。小頭目並非什麼官方指定,乃是佔了這塊地盤收點保護費的。
張仙姑在這裡如魚得水,祝三默默地看著周圍的人,張仙姑已經很快與周圍的幾個婦人攀談上了。
她性情開朗,同于妙妙在一起住的這些日子衣食住行好了不少,總覺得憋悶,直到了這裡,才有了熟悉的感覺。不多會兒,她已經與人打成一片了,訴說自己的艱難的同時,還給旁邊一個乾瘦的婦人看回手相,說這婦人家裡有事,家裡人病。這還讓她說中了!
張仙姑很快有了面子上的好人緣,看了五、六個手,相了三、四個面,就有人告訴她要小心:「你們生得好,別叫人騙了去。也有些喪良心的,到這兒來找長得白淨的女娘去幹髒事的。」
等有雇主來的時候,她們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斷地有婦人被雇主帶走。也有人看中張仙姑母女的,不過有的是單看中張仙姑潑辣能幹,又或者單看祝三年輕,張仙姑都拒絕了必要在一起,這也是許多人在被雇或者是被買賣的時候的要求,並不顯眼。母女倆也在心中估摸著合適的雇主。
直到一個穿布衣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你們兩個,會做什麼?」
張仙姑道:「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還會做些雜活,茶飯也會辦一些。」
女人笑道:「看你們還算乾淨,就你們吧。先去給娘子看看,娘子相中了才能留下。先幹三天,幹好了才能多幹幾天。放聰明些。」
張仙姑忙問:「那要相中不呢?」
女人又笑了:「所以要放聰明些,將聰明相收一收。」
行吧,已經到後半晌了,午飯都沒地兒吃,先扒個窩湊合一宿吧,不然半夜沒個落腳的地方被巡夜的看到,豈不是等著衙門來抓人?
張仙姑看這女人也算整齊乾淨,面相也不像有什麼歪心眼,道:「哎,您放心,跟您走後我就是沒嘴的葫蘆。」
張仙姑問了女人的姓名,女人道:「我家男人姓趙,就叫我趙大娘就得。」張仙姑心滿意足地帶著女兒跟著趙大娘走了。
越走,祝三越覺得不對勁兒,這破地方,怎麼好像是府衙?!府衙,後衙的規矩肯定大,出門都不容易,還怎麼去查明真相?前衙就更操蛋了,黃先生等文吏都是府衙聽差的,都見過她呢,這不是自投羅網?祝三站住了,張仙姑不明就裡,但也跟著站住了。
趙娘子見母女二人看著府衙的外牆就不邁步了,一股驕傲之感油然而生:「就是裡啦,又不會吃了你!別小家子氣!能不能留下來且兩說呢!快走啊?!」
走個屁啊!祝三當場就想拖著張仙姑跑路,然而已經到了府衙前的街上,已經有衙差看過來了!
母女倆對望,祝三點了點頭。張仙姑對趙娘子道:「那大娘您多看顧。」
趙大娘矜持地笑了:「跟我來吧。」
三人從小側門進了府衙的時候,一隊人衝進了客棧!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十四章 燈下
趙大娘因是自己去選的人,雖然只是應急的短工,仍然將該說的說了:「低頭,別四處看!大娘子最恨人不守規矩了!」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母女倆都記下了。趙大娘滿意於她們的識相,將她們帶去見知府的大娘子,囑咐了最後一句:「短工哪值得大娘子親自理會的?也就是大娘子看家裡看得嚴,才會撥空見你們一見。你們長得白淨,可要安守本份。」
到了後院正房,趙大娘先去通報,然後才是叫她們進去。
趁她進去時,祝三對張仙姑說:「娘,這兒是府衙,黃先生他們見過咱們,咱們得小心些,少說話少露頭,過兩天得空就走。」
張仙姑道:「還用你說?」
趙大娘很快就出來了,叫她們進去。母女二人從未見過樣好的房子、這樣好的陳設,于妙妙家跟這個一比都顯得寒酸局促了。趙大娘咳嗽一聲:「傻看著幹什麼?這就是大娘子了!」
祝三差點給她做個長揖,虧得是張仙姑拽了拽她的衣襟,扯她跪了下來。大娘子說:「抬起頭來。」祝三抬頭一看,這大娘子插金戴銀,五官也端正,只是帶點焦慮的狠相,有點像于妙妙當時的樣子了。
看清母女二人的長相後,大娘子的臉拉得更長了,剜了趙大娘一眼。趙大娘湊上前說:「咱家的傭人,也不能太上不了台面不是?要她們做什麼,還不是大娘子一句話?我安排她們去灶下幫忙,您看?」
大娘子點點頭,笑得很淺:「也好,叫什麼?」
張仙姑脫口而出:「我們是于家的。」
大娘子道:「去吧。」
趙大娘又領了母女二人去廚下,邊走邊說:「告訴你們,因上頭有人病了,又撥了一個去照顧她,這才缺了兩個人,等她好了,依舊是要回來的,你們要是伺候得好,大娘子開恩就能留下來,要是幹得不好就要退出去啦。廚下除了廚娘就只有你們兩個了,你們聽她的。」
廚娘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也是母女,穿得不比張仙姑母女差,還能戴上金簪銀鐲,看得張仙姑心中驚嘆。趙大娘管廚娘裡的母親叫徐大娘,女兒叫大姐兒:「她們兩個是新來的短工,也是娘兒倆,是于家的。」
大姐兒笑道:「您老又來難為我們了,才教好了兩個熟手,就要調到前頭去伺候。」
趙大娘也笑道:「就你牙尖嘴利的,當心說不到婆家!看人家姐兒多斯文吶!」
大姐兒道:「好,我帶斯文人去安頓。」
張仙姑看了一眼徐大娘,徐大娘笑道:「你們快去快回,快到晚飯時辰了,放下行李就要做活計了。你們穿成這樣可不成,找兩件圍裙去!」
大姐兒帶著她們到了廚房邊的一間屋子,大姐兒指著另一邊更寬敞些的屋子說:「我們住那兒,這一間原是她們住的,現在她們去前面伺候了,就搬過去了,你們住這裡。」
張仙姑看她年紀小,趁機問了點:「都要我們做什麼事?廚房就我們幾個忙不忙得過來?」之類的問題。大姐兒道:「前頭衙門裡的人不歸咱們管,你也不要打聽。咱們家裡,大官人帶著大娘子還有個小郎君在任上,家裡下人攏共十二個,算上你們倆,十四個。」
帶她們到了屋子,這屋子裡只有沿牆根一張大床,一張桌子、一個盆架,兩條凳子。大姐兒又問:「你們沒妝匣?」
那是沒有的!
大姐兒東拼西湊,拿了自己一個舊的過來,梳子張仙姑倒是有,手巾也是有的,再拿個盆也就差不多了。最後一拍腦門兒:「還有鋪蓋。」最後給她們淘了兩套舊的。
張仙姑母女也不在乎鋪蓋新舊,看這鋪蓋還算乾淨就拿出去晾了,包袱一放,門一鎖,去廚下燒火、洗菜去了。一旦忙起來了,也就顧不上說話了。
祝三和張仙姑只能幹些燒火之類的粗活,祝三頭一回知道,這有的人家裡吃茄子是將皮全去了的,她們家恨不得連茄子蒂都吃了。再看徐大娘母女倆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大魚刮了茸來做丸子,還摻了豬油一類。連煮飯用的都是白米。真是……于妙妙那樣的富人都吃不上這些。
知府這裡卻是平常。
四個女人要準備十幾口人的飯,其中主人家的飯食還要精緻,祝三累出了一身的汗。僕人的飯要簡單得多,一飯一菜一湯,都是大鍋飯。
到了晚上,四個人湊一桌,除了僕人的份量湯飯,徐大娘又笑著從碗櫃裡拿出預留的好菜來:「來,迎一迎你們娘兒倆。」
一頓飯準備下來,徐大娘也在冷眼看著新來的,見她們手腳俐落,是幹活的樣子,所以對她們也稍稍親近了一些。祝三和張仙姑都是餓狠了,吃得很快,知府家的飯極香,張仙姑讚道:「好手藝。」
徐大娘不動聲色,將碗筷往一邊挪一下,笑道:「慢點慢點,沒人跟你搶,在這裡啊,要斯文些。」大姐兒看祝三不說話,問道:「還吃得慣麼?」祝三點點頭,大姐兒笑了。
張仙姑臉上一紅,也慢咽下了飯,小心打聽:「主人家,難伺候不?好伺候就多幹幾天,不好伺候,結三天工錢就走。」
徐大娘道:「你們在這兒,別往前頭躥,沒什麼好不好伺候的,飯菜有我做呢。」
「哎~」
張仙姑離了于妙妙等人,女兒又不說話,她就覺得自己有義務出頭,又說:「路過這兒,覺得這街面上的人有些怪,急吵吵的,跟有什麼事兒似的。」
大姐兒道:「還不是欽差的事兒!欽差一來,害我們缺了人手。」
張仙姑道:「官人們的事,與女人有什麼干係?」
徐大娘罵女兒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張仙姑訕訕地陪笑,徐大娘道:「害,別瞎打聽,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咱們大官人把自己的一個伶俐丫頭派去欽差那兒伺候,哪知這丫頭不老實,叫人打了二十板子扔了回來。又撥了人去照顧她!大官人跟前少了伺候的人,就依次遞進,廚房的兩個丫頭到前院掃地去了,你們就到廚下來幫忙來啦。」
說著,徐大娘嘆了口氣:「哎,都是苦命人。說給你們知道,是叫你們別往前湊,沒的害了自己。」
張仙姑連聲答應了。
大姐兒道:「娘,你沒吃酒就說這一套來了,快些吃了好歇歇吧,明兒還要早起備早飯呢。」
四個人很快吃完飯,張仙姑和祝三又洗了全家的鍋碗瓢盆,大姐兒又教她們:「哎,葷菜碗燒點熱水,燙一燙才好洗得乾淨。」張仙姑家有點葷腥都恨不得舔碗,哪用得著這樣的本事?少不得一一學了。
………………
這一天過得緊張極了,躺在床上的時候,張仙姑才感慨:「誰能想到咱們現在能在府衙裡頭呢?」
祝三這一天也著實累著了,含糊道:「嗯!」
張仙姑一個翻身,跟祝三臉對臉:「不過,你是得學學女孩兒的樣子啦,不能那麼大大咧咧的拽大步!還有……」
張仙姑從「女孩子」又說到了朱神漢:「殺千刀的,要不是他,咱們也不用來這裡!這裡討生活可夠貴的,賃房子也貴、吃飯也貴,還是縣城好些……」
她嘮叨著,祝三卻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想的是:既然都來到州府了,我幹嘛還回縣城去呢?
不過,得先把親爹撈出來。等等,欽差還在查,就是還沒結案,那我把案子弄明白不就行了?!于平那樣的小吏是怎麼糊弄上峰的,欽差指望著像于平那樣的人查案,且得查到猴年馬月去。
想個辦法去陳家宅子看看,能不能從鄰居那裡打聽出什麼來。
她愉快地決定了!
祝三道:「咱們現在吃住都不要錢,還沒抓,這叫燈下黑,我看挺好。」
張仙姑笑了:「也對。」嘮叨了半晌,她也累了,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不亮,府裡就有人起身了,徐大娘母女起得比祝仙姑母女還要早些。祝三以前練功的時候也不用跟伺候全府吃喝的人似的起那麼早,彷彿一閉眼,就被大姐兒拍門叫醒了。
張仙姑連忙陪不是:「有了落腳的地方,昨晚太高興了,半宿沒睡著。明天再不會晚了。」
大姐兒說:「快著些,先把水燒上,大娘子起身後要洗臉的。」
又是一套忙。祝三很乖覺,也不跟徐大娘蹭前擦後偷師,只管悶頭幹活。張仙姑也只在廚房裡跟徐大娘聊天,又拿出看手相的胡說八道的本事,跟徐大娘成了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母女倆都很緊張地待在廚房,一步也不敢往外走,就怕不小心撞上黃先生之流,到時候一家三口一起下獄,外頭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在後廚待了兩天,母女二人就看明白這府裡的規矩了:前衙的人根本進不了後衙,她們擔心的黃先生之流根本不會進來!不但外人,主人家也不到廚房轉悠,知府更沒功夫問廚房添沒添人,他只要在飯點有合口味的飯菜就好了。
對母女二人而言,整個後廚安全得不得了。
三天一過,趙大娘又過來,說:「大娘子說,叫你們還在廚下幫幾天忙,幹不幹?」
張仙姑想三天還是太短,怕外面的搜查還在繼續,道:「幹!」
趙大娘笑道:「哎,這就對了。往後還照這樣感,不該打聽的別打聽,也別滿府亂躥往大官人、小郎君面前蹭前擦後的,長久留下來也不一定。天已有些冷了,等我回了大娘子,賞你們兩套夾衣。」
張仙姑忙謝了她。母女倆就算是在州府衙門裡暫時落定了,府外搜拿她們的人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們居然跑到了這裡的。
只有一樣:在後衙是安全的,但是想出去幹點自己的事也是幾乎不可能的。
一是活計忙,新手上工要做的事也多。二是祝三被徐大娘按著開始練刀工了。
於徐大娘,她需要有熟手打下手,比如切個菜什麼的。祝三年輕又老實肯幹,不用教她什麼獨門秘技,就讓她上手切菜、配菜,切得好,就是給主人做飯的食材,切得不好看也不打緊,投到鍋裡煮一大鍋,就是全府僕人的飯了。
能省徐大娘不少事。
祝三學得極快又不說話,最是師傅喜歡的那一種學生。
徐大娘看了確實喜歡,又想讓她安下心來幫忙做活,就對張仙姑說:「當娘的可得為閨女打算喲。要不說與娘子,就長久在我這兒學著吧!別小看這廚下的活計,學會一門手藝才是一輩子的倚仗,手藝比男人可靠!她只要學會兩手,哪怕是個醜八怪,到時候有個富戶內宅請去整治廚下,就是吃穿不愁的。這活計要是不好,我還叫大姐兒學麼?別像她們,仗著生得好些,往大官人面前湊,都叫大娘子打發了!慘哩!」
張仙姑卻動了心思:還真是!總比跟著我和她爹跳大神好呀!趁這功夫,多學點不吃虧!她忙說:「那得求您教教她。」
徐大娘笑眯眯地:「嗯。」
從此,徐大娘與張仙姑各有打算地相處融洽,只有祝三在思索怎麼才能在不驚動人的情況下偷溜出府,到陳府附近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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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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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天前
第十五章 好事
祝三遇到了難題。
她定了一個計劃,卻卡在了第一步上。她到府裡是當傭人的,不是當客人的。還是廚房打雜的傭人,一天三頓飯、宵夜、家裡用的熱水,統統是廚下的工作。
徐大娘也不算苛刻,可哪家打雜的能輕鬆了呢?一天到晚根本閒不住。
但是活卻是不能不幹的,得在這裡躲避追捕。祝三不是沒想過,是不是欽差拿她們是做證人,會不會有機會當堂喊冤?可是她和張仙姑都不能確定,朱神漢到底幹了多少!
要就是路過被冤枉進去的倒還好,要是真的參與了一二,那還有什麼好講的?她們的處境是跟著朱神漢走的。朱神漢沒戶籍,哪怕是個輕罪,要是被罰作奴婢,她們這下戶籍是有的,不過就是入了賤籍了。朱神漢如果是個重罪,那她們就更沒指望了!
所以要自己查!還是得查明真相!如果朱神漢無罪,才好澄清喊冤,如果是有罪的,再說。
要查,就不能把自己折進去,要是自己也進牢裡了,還查個屁?
所以,當祝三發現張仙姑沒那麼焦急的時候,也只是隨口問了一句,她說:「娘,你不想爹嗎?」
張仙姑道:「想他做什麼?」
「哎……」
張仙姑給祝三掖了掖被子,小聲說:「想也是想的,可咱們娘兒倆有什麼辦法呢?你可別想著別什麼故事裡的那樣兒,什麼賢妻孝女喊冤就能把你爹給放了出來!哪有那麼多的好事兒?!」
祝三也覺得張仙姑說得有道理。
張仙姑也有自己的一本賬:「咱家是幹什麼的?你爹咒人,咱說冤枉,沒人會信!我原本想著,于平那個王八蛋萬一再能幫忙呢?現在你瞧瞧,王八蛋還落井下石呢!睡吧,別想了!你給我老老實實跟著徐大娘學門正經吃飯的手藝,不用再裝神弄鬼的混飯吃,我這輩子就算磕個頭爬起來了。」
祝三卻還有自己的另一本賬,學個做飯的手藝當然沒什麼壞處,不過親爹的事兒,也不能就這麼認命了!
她說:「那……要是咱們能查出來我爹沒犯法呢?」
張仙姑嗤笑道:「你?別想了!」
祝三道:「你前幾天還說家裡要個頂樑柱呢。」
張仙姑低聲道:「都在這步田地了,我說句實話,你不許說你娘是個沒良心的人。」
「你說。」
張仙姑道:「這柱子要是空心兒了,就不該拿人去頂了!」
「娘覺得爹這事兒沒救了?」
張仙姑沉默了一下,說:「等著看吧!還沒判呢!他哪天押去斷頭台了,你再鬧也不遲。」
「那不就晚了?!」官府是不是可能因為嫌犯的家人說「給我幾天,我能查出真相」而與她講條件的。
張仙姑道:「老東西已經進去了,不能再把你折進去!他的命不值二十貫,也不值把你折進去。我和他,都不值。」
祝三道:「值的!都值的!」
張仙姑被她說得心煩,猛地坐了起來,撈起腰帶在自己脖子上一絞:「來,幫我拽著這頭。咱倆一人一頭,一使勁兒,勒死了我,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去,省得叫我看著你作死!來啊!」
祝三嘆了口氣:「睡吧,睡得好好的,又發什麼邪火呢?」
張仙姑坐在床上,氣呼呼地看著祝三竟真的翻過身去睡了。
祝三也沒睡著,她在思考,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張仙姑幫忙她也找不著機會出門去的。
祝三微微犯愁,被張仙姑看著,就連晚上偷偷出門也是很難的。晚上其實不是個好時間,容易被當成賊,還容易被當成鬼,總之,不容易被當成好人。不過去踩踩點也不是不行!
可是要怎麼才能說服張仙姑呢?
………………
就在祝三想著怎麼勸說張仙姑的時候,她卻得到了一個出門的機會!
府裡有採買的人,不過徐大娘有時候也會自己出門買些需要的食材。通常這個活是大姐兒跟著去,也學著挑買,但是這一天,大姐兒因為經期到了懶得動,徐大娘就帶上祝三出去。
張仙姑叮囑祝三:「跟緊徐大娘,不許亂跑!」
徐大娘笑道:「她是最老實的一個孩子,你放心吧。來,跟著我,別走散了。」
走散是肯定走不散的,祝三乖覺得很,這些日子以來頭一回出府衙,她還得靠著徐大娘來探一探路呢!
徐大娘一路告訴她,需要徐大娘本人買的東西並不特別多,主要是幾樣必須是新鮮的精細食材,家裡的大鍋菜一般是採買上的事兒。徐大娘笑著說:「你看著學了,以後要是幹了採買的行當,也知道怎麼買不是?」
她倒很和氣,又教了不少東西,什麼餛飩餡兒得用純瘦肉之類。統統是祝三之前完全沒有想過的知識,有得肉吃就不錯了,還挑?不過祝三倒是一一記下了這些內容。
祝三一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徐大娘還提醒她:「別這麼四頭探腦的,女孩兒家家的,要穩重。」硬是給祝三糾正了一回姿態。
徐大娘前頭挑,也不馬上付錢,大部分的食材是記賬之後每月結賬的熟識,只有小部分偶然撞上覺得合適的,才隨手付款。祝三就挎著個籃子,跟在後面當搬貨的。
半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徐大娘買得心滿意足,最後一塊脊肉落入籃中,徐大娘笑道:「好啦,咱們回去吧!」
挽著她的另一條胳膊,兩人彷彿母女一般往府衙走回去。
離府衙越近,祝三越是緊張,這一段路是有可能遇到黃先生他們的,不過只要進了後衙,那就不怕了。不過,她們遇到黃先生的概率應該不大,她們是從側門走的,黃先生他們應該走正門。
正想著,卻隱隱聽到有人在說話,聽聲音都很陌生,祝三的心情還是很好的。
徐大娘對此毫無察覺,她只顧著對祝三說:「瞧,我就說你娘瞎操心,這不是好好的?回去我一定要笑話她!哎喲,不過呀,我的大姐兒要是也像你這麼俊,這麼聽話懂事,我也是會擔心的。」
祝三聽了,轉過頭來微仰著看她一眼,無聲地笑彎了眉眼。徐大娘和愈發的慈祥了,甚至笑出了聲。
徐大娘不知道的是,說話的兩個人,一個是隨欽差而來的年輕人,另一個正是知府。
知府說的是:「還請將軍代下官在大人面前轉圜。」
年輕人說的是:「世伯沒有生你的氣,哈哈哈哈。那是府上的?倒是眉清目秀,見著心神舒爽。」
祝三倒是隱約聽了個大概,覺得自己聽到了重點「知府在求人幫忙在欽差面前說好話」,看來知府的日子也不好過。
…………
回到後廚,張仙姑見祝三原模原樣地回來了,嘟囔了一句,就接著燒火去了。快到中午了,得趕緊準備午飯。
午飯後洗完碗,祝三終於有機會休息一下了,她今天沒有打算繼續說服張仙姑,而是在想:知府今天與人說話,是什麼意思呢?
很快她就知道了。
祝三正在看張仙姑給她補套袖,祝三穿衣服有點費,張仙姑一邊補一邊說:「你身上長牙了嗎?」
張仙姑正念叨道:「哎喲,長這麼大我也沒讓你做過針線,我要是死了,你可怎麼辦?」祝三也不惱,她的針線十分普通,屬於幹活會讓親媽看不下去的水平。就這水平,還是因為天資尚可,看別人做到,所以知道要穿針引線,至於剪裁,她是一天也沒學過的。不過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又不難,什麼時候需要,去學就是了。
這是一天中難得的閒暇時光,補好了套袖,祝三往胳膊上一套,又去切蘿蔔了,今天徐大娘要她切蘿蔔片,要盡量切薄。才切了一個半,趙大娘忽然跑了來:「快!徐家的,大娘子要見你們娘兒倆呢!」
徐大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女兒今天正不舒服,她問道:「什麼事兒?大姐兒也要去嗎?」
趙大娘笑道:「好事兒!今天,你們今天不是出去買菜了嗎?叫欽差那裡的周將軍看到了,說長得好看。大官人回來就對大娘子說,把大姐兒送給他!」
張仙姑才想說恭喜,忽然之間臉上變色,臉都綠了!
跟徐大娘出去買菜的不是大姐兒,是祝三!
這要是萬一……
兩對母女面面相覷,都立在當地。
趙大娘道:「怎麼了?」
徐大娘又想哭又想笑,最終說了一句:「今天不是大姐兒跟我出去的。」
「那是誰?」
「是她呀。」
趙大娘道:「我管不了你這許多彎彎繞繞的,告訴你,是好事,不是叫大姐兒去當坐探。你先同我去見大娘子,見了便知!」
徐大娘道:「我將兩個孩子一同帶去,大娘子看了就知道了。」
張仙姑也著急:「怎麼能這樣呢?大娘子叫大姐兒,可沒叫我家老三呀。」
徐大娘道:「你摸著良心說,今天跟我走的是誰?」
趙大娘聽得心煩:「都跟我走!」
一行人到了大娘子屋裡,知府也在,知府是個圓潤的中年人,讓祝三抬起頭來,捻鬚道:「應該是她了。娘子,給她收拾收拾,配上妝奩,今晚就抬過去吧。」
張仙姑聽了就要發瘋:「大官人,官兒也得講理吧?我們是來做短工的,可不是賣給你們家的!」
知府的眉頭皺了起來,趙大娘趕緊說:「是好事。伺候個將軍,不比你們在廚下燒火強?」說著,拉著祝三給知府夫婦磕頭,讓她感謝兩位的大恩大德。
大娘子緩緩地道:「骨肉分離,也是慘事。不過為了前程,也只好忍耐了。于家的,我陪送你女兒一副妝奩,總是從我這裡出去的,不會叫人瞧不起的。你就安心在這府裡吧。今天起,你不用在廚房幫忙了,去侍弄花木吧。」
張仙姑跳了起來:「誰個要……」
祝三見勢不對,這會兒哪能跟這些人硬來?她倒不是怕這知府和大娘子,她不說打不打得過,跑是肯定跑得過的。但是張仙姑能不能跑得掉就不好說了。翻了臉,哪有好果子吃?更不要提前衙還有衙差。
她死命抱住張仙姑,心裡把這家人恨上了。
大娘子還在一旁說:「這就對了,還是這孩子懂事兒。趙家的,給她梳妝打扮起來。再找身衣服。」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十六章 啞女
「哎喲,瞧瞧,多好看吶!」趙大娘笑吟吟地說。
大娘子給準備的衣服,當然是不錯的。
只是因為時間緊急不是現做的,而是往城裡的成衣鋪子裡揀差不多的成衣包了幾套回來。都是很漂亮的綢緞衣裳,比之前大娘子賞的夾衣好多了。不但有刺繡,樣式也與之前的有所不同。
不但有衣服,還有首飾,比徐大娘母女的都好,只是沒有耳洞,幾副耳墜就只好躺在一隻小妝匣裡。府裡還給了她全套的新鋪蓋,又香又軟還是緞面的。
說句實話,鄉間嫁娶全套的家什都沒這個好看、更沒這個豐厚值錢。
張仙姑仍然是不願意的,她抱著女兒不鬆手:「不行!我這孩子不能離了我!」趙大娘指揮著幾個女人把她撕開。
趙大娘又代大娘子對祝三說:「不用擔心你娘,她在這裡,大官兒和大娘子會養活她的!你只要乖乖的去伺候周將軍就好啦,哎喲,周將軍年紀輕輕就是個將軍,人又生得俊,旁人想都摸不著門兒呢。這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張仙姑大怒:「你個老畜牲當牙婆就罷了還當虔婆,你坑人有癮吶?這要是福氣,叫你全家都去伺候吧!」
趙大娘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好歹?快帶下去!」
徐大娘心中十分愧疚,拉過張仙姑說:「這府裡規矩大,惹惱了主人家,一頓板子下來不死也殘了,你叫孩子依靠誰去?先忍著,以後有的是見面的機會。都怪我,要不是我帶孩子出去,也不至於這樣了。都是命……」
張仙姑已經回過神兒來了,她倒是想鬧,胳膊扭不過大腿,府裡的作派她現在已經徹底看清了,鬧起來也沒個好,就把女兒孤零零閃在在這世上了。她恨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我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徐大娘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道:「別哭!勾得孩子也不痛快了。有話你悄悄對她說。嗯?約個時間,下回出去買菜,我帶你一同出門。」
張仙姑和祝三身在案子裡,也只能先聽了徐大娘的話。最後同祝三說了幾句:「管好你自己,別想著我們。什麼將軍,一定是個短命鬼!」之類的話,也沒有囑咐祝三設法出來。府衙混日子都難,何況欽差的行轅呢?
祝三卻在心裡盤算:這是扣了我娘當人質呢!行,你們狠!咱們走著瞧。
上轎前,她看到了有人抬著兩隻大箱子跟到了轎子後面,眉頭微皺。
此時,經過大半天的緊張準備,天已經黑了,宵禁開始了。
本地的宵禁當然禁不了府衙裡抬出來的人,知府和大娘子統統沒過去,只讓管家和趙大娘子一路跟著連人帶箱籠送到了欽差行轅,說是:「是周將軍要的。」
然後扔下轎子和箱子,一行人連腳夫都帶走了,剩下祝三在轎子裡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
被張仙姑詛咒的「短命鬼」周游此時並不在行轅內,他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跟知府打擂台,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行轅裡的人知道周游今天確實去見了知府,而州府的管家之前來過行轅,守衛們都認識他,於是喚了幾個人來連轎子帶箱籠都抬進去放到了周游住的院子裡。
欽差倒是在行轅裡,不過他現在正在忙著重新梳理卷宗,對這等小事沒有放在心上。
所以,等周游回來見了欽差的時候,兩人並沒有提及什麼「知府送來的人」之類。
周游跟知府鬧了一天,效果並不如意,正在對欽差說:「鐘叔叔,我看這個知府吶,算盤打得靈光得很!就是想把那些神棍扣到鄭七過來好交到鄭七手裡,哼!狗東西!他這輩子最好都不要進京,一旦進了京城,我必給他好看!」
鐘欽差「哼」了一聲,道:「他這是兩頭下注,背後也必定有府中小吏攛掇!你二十二歲了,該知道這些勾當了。你看鄭七,不過比你大上幾歲,就已能獨當一面,領皇命辦差了。」
周游也「哼」了一聲:「鄭七有什麼好?心黑手狠,偏他爹還護著他,這回必是鄭侯活動的結果。」
鐘欽差道:「唉,你父親走得早,我們這些叔叔伯伯哪個待你也是如同親生一般。你好生歷練,早早成材,你母親心裡也歡喜的。」
周游「哦」了一聲,又問:「那,那些神棍還扣在州府大牢裡,咱們就不要了?明明是您先遇著這案子的,現在怎麼交到鄭七手裡了?就該兩案並一案,由您來查。要不,您別出面,我來與他們打擂台!」
鐘欽差道:「罷了,你小孩子家不要給自己招禍。你是我向陛下討要的副使,你出面與我出面有什麼不同?刑部失查,致命買賣人命的事情,陛下已經很生氣了。」
「可是陛下讓您來查呀,還是很信任您的。」
鐘欽差嘴角泛出一絲苦笑:「是讓我到這裡查這些個小吏舞弊。這只是被查出來的一宗替換死囚的案子,這麼些年難道就只有這一宗?歷年的陳案,都讓誰去查了?」
周游啞然,也有些焦慮:「這……這可如何是好?」
「所以要謹言慎行!辦好了手頭的案子,回去交完差,老老實實聽陛下的安排。冷上幾年罷了。不要去逗弄鄭七,他的手段我且要忌憚幾分。他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與我同樣辦案了。」
「那也越不過您。」
鐘欽差耐心地說:「他二十七,我五十七。你仔細想想,我該不該忌憚他?」
周游道:「那他先活到五十七再說……」
鐘欽差知道,這個世侄因為父親早死,所以母親、祖母有些慣縱他,自己這些他父親的好友對他也多有照顧,養成了他這麼個性子,只好說:「罷了,累了一天了,你去歇著吧。」
「哦。」周游摸摸鼻子,對鐘欽差一擠眼睛,快樂地轉身往自己房間跑。
他今天的快樂只維持到了院門口,進了院門就發現不對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帶過來的一個小廝跑了出來:「大郎可算回來了!快瞧瞧吧!府衙送來的,說是您要的!」
周游大奇:「我要什麼了?」抬步走了過去,抬手掀開箱子,扒拉了兩下又放下了箱蓋。,順手撩開轎簾往裡一看,倒退了兩步:「你是什麼人?」
祝三憋了一肚子火,聽了這一聲,忽然就洩了氣,好麼,這短命鬼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自己卻因為短命鬼一句話就被打發到了這鬼地方來,真是活見鬼了!!!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周游一眼,周游的小廝也打了一盞燈籠過來:「咦?又送一個來?上個過來勾引欽差,這個……」
周游道:「去去去!哎,你,不是白天那個!」把燈籠湊近了些,他認出來了,祝三到底是個標致的小姑娘,不至於讓人過目就忘。
祝三還是沒說話。
「你是什麼人呀?是知府他們家的嗎?」
祝三還是不說話。
一旁的小廝見主人說話她都不理,忍不住催了一句:「大郎問話也不答,你是聾還是啞?」
祝三點了點頭。
小廝噎住了:「啥?你……不會說話,還是?」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喉嚨。
祝三又點了點頭。
完嘍!主僕二人都傻了。
周游急大喊:「快,請鐘叔叔來看一看!你,你你你,你出來一下。」他還怕祝三看不懂,連連打著手勢招手。
祝三慢吞吞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她才習慣了做活計的女裝就被套了一套這麼麻煩的衫裙裡,行動很是遲緩。出來之後就想再退回去——短命鬼比她高一個頭還多,頂著這麼個身高還湊近了她打轉,給了她一些壓迫感。
祝三小心翼翼地與周游拉開了距離,周游才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湊太近了,他清清嗓子:「咳咳!他們沒對你說什麼嗎?」
祝三比他矮許多,饒是拉開了三步,還是要斜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這短命鬼長了一張養尊處優的好奇臉,正在盯著她。祝三給了這家伙一個沒有含義的眼神。
此時,腳步聲起,短命鬼急急迎上去:「鐘叔叔。」
祝三看去時,只見兩個燈籠照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走了過來,近了發現他一張國字臉,五官端正又冷硬。這應該就是欽差了。
鐘欽差先打量了一下祝三,聽說她是個啞巴也有點吃驚:「嗯?」讓進屋去說話,示意把箱子也抬進去。
進去之後,卻先不問祝三,而是看箱子。一個箱子裡是祝三的鋪蓋、衣服之類。鐘欽差看一眼就說:「蓋上蓋上!」打開第二個箱子,祝三、周游、小廝都吃驚了!
裡面塞滿了綢緞。祝三就算不懂,也能比出來這玩藝兒比她身上穿的要好。鐘欽差卻非常的熟練,下令:「搬出來。」上好的綢緞搬出來幾十匹,露出下面的東西來。
兩隻小皮匣子,拿出來的時候就很沉,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金子。再一隻盒子,裡面是珍珠寶貝。另一個匣子裡是一套玉酒器。又有兩個盒子,裡面一個是瓶子一個是碗。祝三雖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能這麼放的想必是很值錢的了,應該是古物。
祝三心道:怪不得我覺得數目不對,連鋪蓋加衣裳一隻箱子就夠了。
周游罵道:「好狗才!」抓起個碗就要砸。
鐘欽差道:「慢著!你砸人家的東西,問過她了嗎?」說著,一指祝三。
這一下,把祝三和周游都定住了。
鐘欽差嘆息一聲:「這是老把戲啦。你道他送你的只是一個人?這是她的『妝奩』呢!」
周游算是開了眼了,問道:「那上回攆出去的那一個不是沒帶這麼些個麼?難道您在別處收了?」
鐘欽差笑罵:「收個屁!你懂個屁!此一時彼一時,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說說,這麼個人,怎麼回事?你打算怎麼辦?」
周游摸摸後腦勺,說:「我就隨口誇了一下,誰知道他就送來了?還送了這許多東西!哎,你,什麼來歷?」
鐘欽差道:「怎麼忘了?她說不了話。」
「那這要怎麼辦?」
鐘欽差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周游被問傻了:「怎麼?難道不要退回去嗎?!難不成還要收下?」
鐘欽差對他頗有耐心:「收有收的說法,退有退的說法。」
周游虛心請教:「怎麼說?」
鐘欽差方正的臉上露出一絲淺笑:「退,自然是原樣退回,一絲也不要動,不與他有勾連!收麼,也有說法。咱們是來查的文吏舞弊,又不是查它知府!買賣人命的時候,他還沒到任呢。你去寫一幅字,或者畫一幅畫,明天著人送給他就是了。」
「咦?」
「人情往來,怎麼連這個也不懂了?」
「那咱們來查案的,我的字畫不值這個……」
鐘欽差道:「他覺得值就行啦。怎麼樣,你要怎麼選?」
周游問道:「咱們要與他做人情?他都扣著巫蠱案的嫌犯不肯給您了!」
祝三心頭一跳。
鐘欽差笑問:「你要怎麼選?」
周游還在那兒皺眉皺眼的,祝三已經聽明白了,不收不是因為清廉,否則也不至於之前收過一個丫環,後來才趕回去。而且這二位就沒拿她當回事兒,否則不應該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周游已經想明白了,他大方地說:「送回去唄!」
於是祝三又被塞回轎子裡,連夜送回了府衙。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十七章 走脫
府衙裡正準備睡覺,聽說行轅送出個轎子來,管家出去一看,轎子、箱子,都貼上了欽差的封條,也是光禿禿三件,抬轎的、抬箱子的也一道煙跑了。轎簾一掀,祝三面無表情地坐在裡面,昏暗的燈光下,有點瘆人。
管家按住突突跳的心,趕緊進去稟報,不多會兒,祝三就被領到了知府夫婦面前。
知府夫婦才躺下,就聽說人被送回來了,連箱子一起抬到了大娘子的正房裡,一看到封條,知府就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趙大娘見祝三沒回話,也問:「說話呀,問你呢,怎麼回事?」
祝三還是不說話。
趙大娘走近前來,低聲道:「你娘還在原來的地方好好的呢,說吧,怎麼回事兒?哎,我說你怎麼回事兒?你是聾了嗎?」
祝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趙大娘心頭也是一突,罵道:「小蹄子,作死呢?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祝三沉著地點點頭。
所有人都愣住了:「啊?」
仔細想想,祝三這個「老實安靜」的姑娘,真是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他們居然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是呢,一個打雜幫廚的,只要有手有腳會幹活,不會說話反而更好不是?
大娘子道:「叫她娘來,母女連心,必能明白她想說什麼的。」
張仙姑萬沒想到,她半天功夫已經把知府全家咒死無數回了,只恨自己委實沒有咒死人的「真本事」,女兒居然回來了!
乍一聽說女兒回來了,她的表情都不知道怎麼擺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大屋,一眼就看到了女兒。張仙姑撲上去抱住了祝三,眼淚掉了下來:「我的兒啊!」
母女倆此時都沒了欣賞驚嘆大屋擺設的心了,趙大娘急忙上前:「哎,人回來了,就先別哭啦,回完了話,有的是讓你們說話的機會。哎,你家姑娘不會說話,你給她說說,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張仙姑愣住了,祝三握著她的手,悄悄往她掌心裡捏了一把。張仙姑心領神會,神婆麼,配合騙人的事幹得多了。
然而祝三只是一問三不知,張仙姑也就「如實」說:「啥都沒跟她說,就給送回來了。」
不止知府與大娘子的膽色難看,陪侍在旁的僕人的臉色也很難看,趙大娘悄悄打了個哈欠,見知府擺了擺手,對張仙姑母女說:「你們下去吧。」
…………
且不說知府與大娘子有什麼計較,張仙姑拉著女兒回房,一抹眼淚,開始解祝三的衣服:「就說,這破衣裳不是叫人白穿的,快脫了!他娘的!都是不修陰德的短命鬼!」
除去了那一身綾羅綢緞,張仙姑拉女兒在床上坐下,準備細細說話,這破府衙是不能待了!誰能想到知府更不講道理啊?!好好的短工,就成他家隨手送人的奴婢了!還有天理沒有?!
走,趕緊走!明天就辭工不幹了!
正在此時,門被小心地扣了兩下,張仙姑心有餘悸,顫聲喝問:「誰?!」
祝三捏捏她的手,起身去開門,果然,門外站著徐大娘母女。徐大娘這一天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她手裡提著個食盒,大姐兒打著個燈籠,母女倆臉上都訕訕的。張仙姑心裡沒好氣,扯開女兒,口氣不大好:「這麼晚了,可不敢勞動您。」
徐大娘賠了若干的不是,說:「姐兒在那邊兒估摸著也沒吃東西,你要慪氣,先等她吃飽了再說吧。」
張仙姑這才讓了道縫兒。大姐兒拉拉祝三的手,悄聲問:「沒事兒吧?」
祝三搖了搖頭。
祝三吃飯,徐大娘讓大姐兒給她打水洗臉,然後說:「我現在說什麼也都沒意思啦,不過你們要是還沒厭透了我,就聽我一句,盡早從這府裡出去吧。」
張仙姑雖真爽也還有心眼,沒馬上附和,只管看著女兒狼吞虎咽,心裡又把丈夫罵了八百回。祝三吃完了,徐大娘母女收拾了碗碟,哀聲嘆氣地走了。
張仙姑插好門,低聲問:「你怎麼裝起啞巴來了?」
祝三道:「我不裝了這麼些天了麼?這不,挺好使的。省得給他們當坐探了。」
張仙姑道:「也是,哎,睡吧,這一天夠累的了。明天咱們就辭工走!」
祝三點點頭。
母女二人躺下,過了一陣兒,祝三聽著面打更的梆子響過,又停了片刻就起來了,張仙姑迷迷糊糊地問:「幹嘛?」
「上茅房。」
祝三披衣起來,腳步輕輕地出了廚房小院兒,此時差不多進入了後半夜,正是人最渴睡的時候。祝三悄悄走到正房那裡,主臥燈已經熄了,只有外間值夜的大丫環面前有一支蠟燭在燒,挑開窗戶一看——她也睡著了。
祝三點點頭,並不驚動他們,用燒火的鐵鉤子伸進去,勾開送去行轅的兩隻箱子,再將紗幔勾到箱子上,最後將蠟燭往紗幔上一勾。收了鐵鉤子,依舊將窗戶合上,悄無聲息地又回到了房裡。
張仙姑翻了個身兒:「快睡,別淘氣!」
祝三脫鞋上床,還沒躺下就聽到外面大叫:「走水了!」
張仙姑一個打挺從床上彈了起來:「走水了?!啊!失火了!快,快出去瞧瞧!」
祝三拉住了她,正要說話,徐大娘母女闖了進來:「快!好機會!收拾好行李,粗笨的都不要,咱們趁這機會快跑!」
徐大娘對張仙姑道:「這破地方是不能待了,我原以為有門手藝能夠不受人轄制,哪知道……害!今天能因為別人誇一句生得好看就把你的姐兒送走,明天就能因為別人誇一句大姐兒手藝好,把她也送走!快著些,咱們趁機逃走!」
張仙姑問道:「怎麼逃?」
徐大娘道:「我自有辦法,哎喲,鋪蓋才值幾個錢?不要了!命要緊!別穿顯眼的衣裳!頭髮攏一攏,包起來,快!」她見張仙姑翻身又卷鋪蓋,趕緊阻止了,見祝三披頭散髮,又讓祝三穿衣服。
然後跑去了灶下抽了幾根柴出來,將旁邊柴房裡生火引火用的草束點著,草束燒著了乾柴,火光頓時躥了出來!
徐大娘對看守後門的值夜人大叫:「走水了!快來人吶!」
值夜人睡眼惺忪,大驚:「快!救火!」一面敲鑼往前面喊人,一面又忙著拿桶去水井取水。
徐大娘趁機拖著她們幾個開後門跑了。
上房裡亂作一團,人們忙著救火、救大娘子和知府,前衙的人也行動起來,敲著鑼,張羅著救火。四下提桶的、敲鑼的響成一片的時候,兩對母女已經貼著牆根兒溜出了府衙了。
出了府衙,連過兩條街,徐大娘子才脫力地停下腳步,靠在一面牆下低喘:「哎喲,跑不動了,再等一會兒,城門一開,咱們就走!走得越遠越好!」張仙姑略犯愁,她問徐大娘:「就這麼跑出來,他們不追拿?」
徐大娘道:「那也等他們回過神來再說,咱們早跑遠了!下回再也不到官宦人間幫廚了!哪怕是個土財主家呢!借勢的時候覺得主人家勢大好,等到主人家的勢力要用在你的身上,你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聽得到!聽到了也得裝聽不到!」
正在說話,祝三突然做了個手勢,將三人拉到角落裡,過不幾下,一串腳步聲響起,大姐兒心虛忍不住看過去,有些吃驚地說:「釧兒姐!」
豁!來人嚇了一跳,細細一分辨,這是大娘子房裡伺候的釧兒,她也抱著個包袱。五個人對望了一下,釧兒跳了過來:「你們也……」
徐大娘道:「什麼也?」
「也是逃出來的?!有人接應麼?」
徐大娘暗叫不好,低聲道:「難道你還有個小女婿接應你不成?」
釧兒一跺腳:「你老才有小女婿呢!」
「那你逃什麼?」
「哼!你們逃什麼呀?」
祝三做了個手勢,拖著張仙姑就走,大姐兒道:「你這是幹嘛?」
祝三搖搖頭,指手劃了將五人劃了一圈,兩手食指並在一起,做一個分開的手勢。
徐大娘子見狀,道:「確實,人太多了,太扎眼!那咱們分頭走!」釧兒想了一下,說:「我跟你!」
幾人都知道,此後或許是再也不見了。
祝三拖著張仙姑一路疾行,張仙姑道:「幹嘛?!」徐大娘和大姐兒還有兩個包袱卷兒,張仙姑母女連個包袱卷兒都沒有,張仙姑尋思著,怎麼也跟著徐大娘一路出城,至少蹭兩頓飯再分開。
祝三卻將她拖到了之前住過的客棧,讓她在牆邊等自己,她自己卻翻牆進去,將之前牆的包袱取出了一個背了出來。張仙姑大喜:「不錯!咱還有這手。」
此時天已發明,府衙的火勢也小了下來,回首望去,依稀看到幾縷青煙飄入空中。祝三母女混進等城門開的隊伍裡,張仙姑經驗豐富地跟著旁邊的人討論了起來:「怎麼這麼不小心的呢?火可真大呀,這下不得燒掉半座府?」以免顯得自己心虛。
旁邊的人說:「那也不用他自己出錢蓋!等著吧,今年又要加捐稅了……」
城門一開,母女二人飛一般地溜出了城門。
………………
祝三和張仙姑都是慣常走路的人,一口氣又奔出二、三里地才停下來。祝三從包袱裡摸出兩個饅頭,遞了一個給張仙姑——這是從客棧廚房順的。
兩人也不講究,各塞了一個饅頭,張仙姑回望府城的方向,惆悵地說:「咱們也是盡力了,那死鬼,聽天由命吧,過一陣兒再回來,要麼一家團圓,要麼給他收屍。咱們走遠些,換個地方,娘能把你養這麼大,以後也不能叫你餓著了。」
祝三道:「不用,往前走一陣兒,咱們再折回來。」說著,解開包袱,取出一身男子衣衫來,靴帽俱全,還是「入贅」于妙妙家時于妙妙給置辦的。此時看著舊衣,已恍如隔世。
張仙姑道:「你要死!州府還在拿于家女婿、朱家兒子!」
祝三道:「我又不是扮成這樣就直接回去的,先這樣,咱們往北走一段兒,尋個大些的市鎮再換裝,再回來。」
張仙姑道:「你爹那是命,你可別……」
祝三道:「總要試一試的。要不找個沒人認得的地方,你留在那裡……」
「不行!」
祝三道:「我不能不管娘,也不能不管爹。咱就試這一次?」
張仙姑猶豫了一下,道:「你能拿得準?」
祝三道:「試試唄,不行就再逃出來,那我也就死了心了,行不?」
張仙姑想到女兒近來行事,勉強同意了,不過她擔心大些的市鎮人多眼雜,祝三道:「人多才好,人來人往才不會管你。要是朱家村那樣的地方,來隻毛色兒不一樣的母雞都能給你揪出來!」這也是她不想待在朱家村的原因。大地方,雖然人也有好壞,可無論好人壞人,都多,多少能找到自己的同類,騰挪的餘地就大。要是一個小地方,被人抱團排擠,嘖!
於是一對「母子」匆匆沿著大道漸行漸遠。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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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天前
第十八章 安排
出了府城,祝三分辨了一下方向,說:「走這邊兒。」
張仙姑問道:「幹嘛?」
「那邊兒是京城的方向,我想,新的欽差一定是從京城過來的。」
「什麼?躲還來不及!你咋還往他那兒撞呢?你要告狀?咱們連狀紙都沒有!也不知道你爹幹了啥……」
祝三道:「案子捏在他手裡呢,怎麼躲?往那邊走也好早點心裡有數不是?」
「你要怎麼辦?」
祝三的計劃是找個木匠打個貨郎擔子,裝成貨郎,因為貨郎是可以走街串巷而不被懷疑的。
普通的貨郎擔子也不必太講究,一根扁擔、兩個籮筐,蘿筐上頭再放個木頭扁匣,也不沉。包袱裡還有幾吊錢,隨便往哪個鄉下收點土產,往城裡鋪子裡一賣,賺點辛苦錢,將將夠娘兒倆勉強住間窄小的屋子。
再往城裡的大鋪子裡買點針頭線腦,她自己還會做木頭簪子,做點小零碎,往擔上一擺就是個極好的偽裝。
張仙姑直接裝成個瞎子,直接蒙一眼,以防有人認出她來。一個小貨郎帶著個瞎老娘討生活,這就湊成了。
張仙姑道:「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能折騰?」
祝三悶悶地說:「以前沒想著這樣過活。」
「以前想怎樣?」
祝三緊了緊包袱,道:「攢幾吊錢,上縣城賃間房兒,挨著城隍廟也行、挨著哪兒也行,或跟個師傅學手藝,或還是打卦算命,縣城的大戶,哪家我糊弄不來?哪年縣裡叫自報戶籍了,就報一個。存了點錢,我就去弄個茶水鋪,糊口就行。粗茶淡飯也挺好,哪天買賣好了,就燉隻雞。守著鋪子天天曬太陽。
縣城吃喝都要錢,可村裡也一樣,我們家又沒得田,只有半畝菜地,他們還常趕了雞鴨來吃菜或偷了菜苗去,一粒米、一顆豆子都要拿錢去集上買,或拿野物去換。貨郎經過還比縣裡貴些。一樣用錢,不如趁早去縣城,反正不會比在村裡過得差了。至多至多,也不過是村裡那樣。就是受氣,我也不受朱家那窩豬狗的氣!不能叫他們拿我撒了氣反而讓他們心裡痛快了!」
張仙姑一直默默趕路,道:「我和你爹也不想受氣。」說著搖了搖頭,如果沒有外因她是沒法下定決心離開朱家村的,好歹有個窩!祝三小孩子,正好奇的年紀,她願意冒險,可到了張仙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什麼都沒有個自己的窩來得好。
可是現在陰差陽錯,也只得如此了。
她岔開了話題:「你倒會攢錢。」
祝三道:「賽神做法事有人另給我的賞錢,山裡挖草藥、打些野物、揀枯柴也能有幾個。我又不會拿去買花戴,更不用拿去打酒喝,不就攢下來了麼?放心,沒幹什麼偷偷摸摸的事兒。我見過縣城的賊是個什麼下場。」
一旦偷竊能夠得來錢財,就容易不去賣力氣幹活,即使想改邪歸正,也總有許多人斜眼看你,有丟了東西就會疑你。想賣力氣,好些人也不敢雇你。最後力氣也賣不出去,將要餓死了只好又回歸本行。
可一個被瞧破了身份的賊,在一個遍地熟人的地方,又能過什麼好日子呢?
「有些事情就不能有開頭!」祝三說。
張仙姑從未與女兒如此長談,此時長舒了一口氣:「就是這樣!哎喲,才說茶水鋪,前面就有個茶棚,去喝口茶,歇歇腳吧!」
「好。」
母女倆進了茶棚,這裡是一對中年夫妻在看守,收了她們幾文錢與她們閒聊:「看著面生。」
祝三道:「嗯,我頭回下鄉收租。」
中年婦人笑道:「恭喜恭喜,能頂門立戶了。」問城裡有什麼新鮮事,祝三也輕描淡寫說了州府失火。中年婦人道:「哎喲,那可真是大事了。」祝三道:「嗐!又要加捐稅了。」中年婦人也是一陣嘆息。
又多送了她兩個餅子夾了點碎肉醬,說是自己吃的,讓她們路上吃。
祝三臨走前又多摸了幾文錢給她,婦人也笑著收了。
………………
過了這個茶棚,又走幾里又是一個,母女倆又歇一回腳,到第三個茶棚的時候才聽說附近有一個比較大的鎮子。
祝三看已到了後半晌,估算腳程走到村鎮剛好投宿。向茶棚買乾糧,準備與張仙姑去鎮子裡落腳的時候,一陣馬蹄聲急掠而過,一行數騎到了茶棚前!
這一行人與之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樣,為首的是一個極好看的青年,祝三的腦子在極短的時間裡閃過了許多詞,都是極好的詞。不過她很快把眼睛移開了,因為這青年看了過來,青年的隨從們的目光也掃了過來。隨從裡最大個兒的一個叫道:「收拾乾淨桌子,上茶來!」
這家伙配得個祝三偷聽私塾時聽到的一個詞兒「腰帶十圍」,確實是個赳赳丈夫。
祝三翻個白眼,對張仙姑道:「娘,咱們走吧。」
張仙姑也多看了這青年兩眼:「哦,走走。」才與祝三到看茶棚的老頭那兒算錢。
茶棚不大,就放得下兩三張桌子,兩張在茶棚內,另半張露了半截在外面。就在母女二人還未走出茶棚,青年一行未走入茶棚時,又有幾個人來到了茶棚內,也叫:「好渴!有好茶拿來!」
小小的茶棚頓時擁擠了起來!
祝三直覺得不對勁兒!
她催促看茶棚的老頭兒快點結賬,老頭兒一面招呼著兩撥新來的人,一面慢騰騰地給她算錢。將錢投進一隻大竹筒裡,再慢騰騰地給她包乾糧。老頭兒倒寧願快些把她們打發走,好接待新來的人,無奈人老手慢,好容易才包好。
祝三顧不得什麼好看的青年了,飛快地挾起張仙姑就往外走,雖然她現在只是勉強與張仙姑差不多高,張仙姑還是被她弄了個措手不及被她擠出了茶棚。張仙姑正要低聲埋怨一下女兒毛躁,祝三卻突然停了下來。
張仙姑正待要問,祝三手一招,從擦身而過的一個人身上撈過一隻錢袋,張仙姑看了大怒:「好哇!小雜種!偷到老娘身上來了!」
那人正是最後一撥到茶棚的其中一人,見被叫破,竟不驚惶,居然呲起牙來威脅。祝三心道,到底是小地方的,不如府城裡的老賊頭和老王。她一手摸到了後腰上,那裡有之前藏的一把雕刀。另一手一伸一縮,又提著一隻小小的袋子來:「喂,那個大個兒,袋子叫人摸走了還不知道吶?說你呢!前面那個,長寬一樣的!」
漂亮青年的侍從也注意到了這場小小風波,目光飛快掃過來時臉色一變,一摸腰間——豁,是他的錢袋!
接著,讓張仙姑和祝三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這個「長寬一樣的」帶著兩個人,餓虎撲食一般撲了下來,三下五除二,將幾個偷兒的胳膊擰脫了臼!祝三打了個噴嚏——這些人這一手,她是打不過的,跑都未必能跑得脫。
有點可怕!
快跑!
她將手裡的錢袋扔給這個「長寬一樣的」,扔下一句:「看好自己的東西!」又對一群不甘心的賊說,「差不多得了,身上五個做工不一樣的錢袋,當誰不知道你是偷兒呢?還往老子這兒下手!」
薅起張仙姚姑就要跑!
結果母女二人一同被這個「長寬一樣的」給攔下了!
所謂「長寬一樣的」也不是一個純然的正方圓柱的墩子,其實是一個極魁梧的壯漢,壯漢說:「我家主人有請。」
呵呵!祝三道:「別!貴賤不相通!貧富不相通!不用請,也不用再會了!」
他家主人再好看也不好使了!
祝三和張仙姑飛快地閃躲,那個好看的青年說了一聲:「金良!」壯漢答一聲:「七郎?」便不再阻攔,由著她們母女跑路了。
祝三與張仙姑並不可能跑得過奔馬,開闊地上也不可能跑得過一個成年的壯漢,但是如果沒人追的話,她們還是很快走脫了。
兩人到了附近的小鎮,天還有點餘光,祝三撈了兩隻筐,湊了一個扁長匣子,又一個方匣子,母女二人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客棧開了間房。這一夜兩人睡得都不太安穩,卻始終沒有人打擾。第二天,祝三在鎮上弄了件灰不溜湫的男子成衣給自己換上,又收了點土產。張仙姑也弄了身灰褐色的土布衣服。
次日一早,兩人重新踏上了回府城的路,且因為走過一次,在太陽還有一竿落山之前趕著進了府城裡。祝三輕車熟路,帶著張仙姑沒去住過的客棧,也沒去找過麻煩的店鋪,更沒去州府,而是去了陳宅外面的一處房子裡,將招租的告示揭了下來!
張仙姑問道:「你揭它做什麼?」
祝三露出了一絲淺笑:「當然是要租這兒住下啊!」
「什麼?」
祝三照著告示上寫的提示,走進一條小巷,拍了一戶的木板門:「來租房了!」
陳宅外這條街,原本是挺熱鬧的,只可惜陳家有了官司之後,鐘欽差的人來弄一回,州府的人再來查一回,縣衙再來一回人維持秩序,漸漸地周圍十丈都清靜得不得了!這還是個巫蠱案!住在這兒的心驚膽戰,能搬的都搬了,租在這兒的也不租了。除了陳宅的僕人,明面走動的就只有差役和打更的之類不得不經過的人了。
祝三看了這房租,合適!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十九章 生活
這一戶是一所還算不錯的宅院,堂屋三間,有廚房有廂房還有口水井。只是現在這裡只有一個人,他的妻子帶著兒女跑回娘家去了。他嫌一個人住三間屋子太瘆人,挪到那間小廂房裡住去了。
一張桌子,一盞油燈,四隻碟子,鹽水煮豆子、一方豆腐、自家醃的小鹹菜、一隻雞蛋,配一壺並不甘醇的白酒。忙活了半天,徐甲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小盅酒,「吱」一聲吸了半盅。
美!
天快黑了,這會兒除了巡夜的就不會再有人過來了!他也得靠這點酒勁兒壯壯膽子。
「嘭嘭嘭」地敲門聲響起,徐甲手一抖,半盅酒灑在桌子上了,他急忙將嘴湊到桌子上一口將酒液吸進腹中,問:「誰?!」
一個有點嫩的聲音說:「來租房了!」
他娘的!徐甲暗罵一聲,小兔崽子又來尋爺消遣來了!聽聲音,這小兔崽子絕對不超過十五!也就是這個年紀的小兔崽子才有這股賊膽子敢到這附近來惡作劇!
徐甲不想理他們!但是敲門聲仍不停,徐甲憤怒地抄起一根扁擔,大步走到門邊猛地一拉門,同時亮出了扁擔:「我把你這個小……咦?」
祝三小聲對張仙姑嘀咕:「難道沒人?咦?有人吶?」
徐甲看到她本來是想揍這個惡作劇的小兔崽子的,但是看到她身邊放著個擔子,還站著一個婦人,就覺得可能真的是要來租房的,他放下扁擔,問道:「這位娘子,是您要租房嗎?」
張仙姑正在裝瞎子呢,這活她也挺熟的,神婆嘛!偶爾裝裝神算,那也算本業了。她順口就答:「是啊,租嗎?」
徐甲心裡犯嘀咕,還是讓開了門:「那,進來說?」
他把母女二人讓進了小廂房,祝三站在廂房門口不動:「你不是主人家?」
這一句問得徐甲就傷心了:「我當然是!我做得了主的!我還是這裡的鄰長哩!」四家為鄰、五家為保。徐甲勉強也算能過得還行的人家,起碼有房有院、有妻有子,間或給鄰里當個中人之類還能有點小外快,日子過得還不錯。
這不,陳家鬧巫蠱了麼?!
他說:「害!這樣的事兒,咱們打小聽故事,大戶小戶都免不了的!什麼兄弟間咒的,還有媳婦咒婆婆之類的,妯娌互害的……咱就當飯後聽故事了!可這個陳家,它不一樣啊!要說被咒的是老大呢,老二近來又開始鬼嚎,大白天聽了都瘆人吶!」
祝三之前逛遍州府的時候,往陳宅的方向走過一回,不過當時附近有衙差,不便湊近,也沒有聽到過什麼慘嚎聲。但是她知道,陳家老二雖說被揭發了詛咒兄長之事,但是,依舊是關在自家宅子裡的。
陳家是丞相之家,丞相正妻所出的嫡子,按哪條律,他都能憑爹當官。不是個實職也能掛個虛職閒官熬品級,品級還不低。所謂的「到案」,是指將他軟禁他自己的家裡。無論是州府還是鐘欽差,在沒有得到確切的處份授權之前,就算提審過堂,沒剝了他的身份他都不用下跪的。
祝三道:「是麼?所以這裡房租才沒那麼貴的?」
「可不是!有親戚在附近的都先投親戚去了。大人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啊!再嚇出個好歹來!」徐甲一臉的晦氣,「人離鄉賤,一旦離開自己的家,就得多費錢,這不,就有將房子租出去的。多少趁點錢。」
張仙姑道:「就為個破案子,案子結了或者人犯押走了不就完事兒了?他們也就回來了!那這房子我們還能住幾天?你這不是哄人的嗎?」
徐甲忙攔住了說:「你們手裡拿的那張,是我的屋子!我就做得了主!我家婆娘回來之後,也只住我這裡!不會去那裡的!那裡原就是租出去取租的,他們租的人……呃,有事家去了,才空出來的。」
張仙姑將腰一叉:「不是鬧鬼嚇跑的嗎?」
徐甲道:「真的不是!」
張仙姑冷笑一聲:「房子還不一定是你的呢!別再是別人的房子,你看主人家躲出去了,就貼張紙將別人的房子租出去好賺幾天房租吧?」
這個想法震驚了徐甲:「大娘子!您可真是個能人啊!還能這麼弄吶?!」
祝三翻了個白眼:「還租不租了?」
張仙姑果斷地說:「你別插嘴!租也行,叫他再算便宜些!」
因為有張仙姑在,愣是把房租又給砍了個七折!張仙姑是振振有詞的:「房子不住人,不出三個月就得荒得像個鬼屋了!我們住那兒,生人氣養屋子的!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你把零頭去了!」
她這一抹,就不止是個零頭。
徐甲眼也直了,看了一眼貨郎擔子道:「得!我瞧您眼生,不是這裡走熟了街巷的貨郎,還怕您在這州府幹不下去。現在我服了,您開買賣一定能賺大錢!」哪怕這婆娘是個瞎子!
徐甲自己就是個鄰長,識幾個字,自拿了個租房的契書出來,往裡面填幾個白字,講明了先租一個月,付押金、租金,等等。
一切弄好,徐甲邀祝三:「小兒郎,能喝一盅不?」
祝三從不飲酒,搖搖頭:「你拿鑰匙來,咱們先去房子瞧瞧,且安置下來。」
徐甲錢也收了,不怕人跑了,對著七折的房租忍不住有了點怨念,故意對祝三說:「你不怕鬼?」
祝三笑了:「你怕不怕窮?」
徐甲也樂了。
………………
不多會兒,就到了那處房子。這裡連排三間,但是從中間隔開了,開了三個門,成了三個單間。
徐甲道:「你先來的,你先挑,挑中離手,不過我說靠頭這一間好!它的煙囪是原配的!」
進了門,天已暗了,徐甲見祝三不動,說:「勞駕您了,這兒是您的屋子了,這燈油照亮,您看……」
貨郎擔子裡這些東西是有的,祝三取了一截小蠟燭點了,四下一照,這裡真是空空如也!
進深倒還是深的,裡間有張床,看著也沒有折了床腳、床板還在,一頂破帳子、一隻門也關不嚴的舊木櫃,有盆架但是沒有盆。外間一張瘸腳桌子、一條長凳,牆上釘著幾條木板,上面有幾隻罐子,牆角一隻水缸、一根扁擔、一隻木桶、一個木盆、一副破舊的掃帚簸箕。
後門通向一個小巷,門邊一個土灶,當然,鍋,也是沒有的。
中間本來應該是一張布簾隔斷的,現在也沒有了。
祝三讓他把其他兩間也開了看了一下,還就是徐甲推薦的這一間更好一點,於是選了這一間。
徐甲道:「這個價,也就是這樣啦。出門左拐走三百步,有口水井,都在那裡吃水。現在這裡人少,你倒不用排隊了。以前有串巷的擔柴來賣,如今他們也不大過來了,不過你往前走兩條街,那裡人還是很多的,可以買了擔來……」又說了一些生活必需的事兒。
張仙姑還在裝瞎,要不就得罵他了。好在祝三也不是個吃虧的人:「連押金再一月房租,我大幾百錢給你了!你連鋪蓋也沒有!我的押金押了什麼?」
徐甲心裡罵了八百回小買賣人難纏,最終說:「那鋪蓋是會有污損的,有新鋪蓋,誰給你?誰的鋪蓋不自己備的?」
祝三道:「我原想住一宿客棧的,所以現在沒有。也罷,我就湊合一晚。你先別走,告訴我哪家鋪子的針線好?」
徐甲道:「你要訂做鋪蓋?」
祝三道:「針頭線腦,一些小玩藝兒,城裡的比鄉下反而便宜。我販了往鄉下賣去。你告訴我一聲,我好有個數兒,賺了錢,也好長久租你這裡。」
徐甲道:「怎麼?是想在這裡安家了?」
祝三道:「先試試。」
徐甲想了一下,這樣一個年輕男子帶著一個瞎老娘的,還真是個不錯的租客。不像那等浪蕩兒,不定帶些什麼貨色回到房子裡胡亂糟蹋房子。貨郎雖然買賣上精明難纏,總比不曉得哪裡來的江洋大盜、小偷蟊賊之類被官府通緝的犯人要強!也不是那等裝神弄鬼的騙子,外頭犯了事,苦主再追過來鬧,打壞他的房子。
雖然比起老實巴交幫傭、拖家帶口老實幹活的次一等,但也是可以的。
徐甲就對祝三講了何處的針線鋪子好、哪裡的雜物燈芯之類耐用,又哪家的脂粉頭油好:「女娘們都喜歡!這裡果然是比鄉下便宜一些的,我婆娘回娘家就捎帶了一些。在鄉下,何止是貴呢?有錢也沒處買不是?」
祝三又問了他哪家店收土產的價格公道,徐甲也說了。
絮絮地說了很多,直到一聲梆子響,他趕緊說:「哎喲,不早了!我得回家了,哎!聽到什麼怪聲也別害怕,多半就是陳二公子了。」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將一把鑰匙扔了過來:「喏!鑰匙!」
這回可是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
祝三將門鎖和鑰匙都收起來,往桌子上一放,將門一關,張仙姑就把蒙眼的黑布扯了下來!兩人把前後門都掩了,張仙姑又痛罵一回城裡人奸詐,這樣的破房子,這大幾百個錢夠在縣城住仨月了之類。
最後說:「罷了,先扒個窩出來吧!」
祝三先把後門檢查了、插好,又看了看水缸、水桶,對張仙姑道:「我先提點水過來,你別出去啦,叫人看著你裝瞎就壞了。」
擔了一桶水,倆人從床上揪了把稻草,將桶和缸都刷乾淨,祝三又去擔水裝了半缸,說:「插好門,我去取鋪蓋!」
等她從客棧的房樑上把娘兒倆的鋪蓋取回來的時候,張仙姑已經勤快地將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了,正在僅剩半截指頭的蠟燭底下清點貨郎擔子裡的東西。
床也掃乾淨了,祝三將鋪蓋往床上一放,把手裡的東西往到前屋的桌子上,見水缸見底了,就說:「娘,你鋪床,我再去擔些水來。」
張仙姑心疼她,說:「你又忙什麼?趕緊吃了,吃吃睡覺,有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就你有力氣!」
祝三道:「也不費什麼力氣的。還撐得住,明天我想多睡會兒,不想早起,今晚就都幹完了。」
她又提水把水缸裝滿。張仙姑已經把路上從茶棚買的吃的擺了出來:「就和著吃點吧。」她沒再提朱神漢的事兒,事實上,她是越來越後悔,不該心軟跟女兒回來的!她心裡沒底。
祝三倒很安心,吃飽了很快就睡著了。兩人才睡著,就聽到陳二公子的叫聲了。陳府畢竟是大宅,能傳出來的聲音已經不大了,然而斷斷續續,平添了幾分詭異淒涼!這倒不能嚇到母女二人,她們分辨幾聲:「哦,是人聲。」依舊接著睡了。
第二天果然沒早起,祝三歇夠了才起身,早飯就只有兩隻二餅了,祝三道:「我去弄點吃的吧。」
張仙姑道:「錢省著點兒花!」
祝三出門走不多遠,居然遇到鄰居了!她住這一條,那個中年漢子住另一頭,兩人打個照面,中年漢子問道:「你是昨晚過來的人?」
「聽著動靜了?」
這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咳!」沒敢開門看。掩飾地問了一句:「不怕鬼嗎?」
祝三問道:「你自己的房兒?」
「租的。」
「多少錢租的?」
那人道:「咳,便宜!是哩,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又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人也只好忍一忍鬼了!」
祝三嗤笑一聲,道:「錢給足,我能幫鬼推磨。」
那人大笑。祝三問他姓名,知道他叫李大,倒有個妻子也在這裡,他在城中米鋪給人扛活,他老婆在家縫縫補補,也接些針線活做,勉強度日。祝三道:「以後還請多關照了。」央他下工時捎一袋糙米回來,付了訂錢。
一個上工,一個去買早飯。出了巷子再轉過一個街口,就是一片繁華的景象了,這是祝三比較熟悉的州府了。
祝三匆匆買了點簡單的早飯,問挑擔的買了一擔柴自己擔了回來。
回家吃過早飯,問張仙姑:「還要置辦什麼不?」
張仙姑道:「你還真在這兒過日子了?」
祝三道:「那總得有個住人的樣子嘛。」
張仙姑一邊刷碗一邊想:真要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倒好了。
祝三道:「等我去把土產賣了,再弄點針頭線腦的來,裝也要裝個樣子出來。還能順手賺點錢呢。」
張仙姑說:「小心點兒,別叫人認出你來。你在這街面上走動過,又得罪過人,你給于大娘子找回那一注錢,肯定結仇了!」
祝三道:「我明白的!你看我現在!」她現在就是個灰不溜湫的小貨郎,與之前那個小富人家的贅婿可不一樣。再者,她要去的地方,可不是那伙騙子常去的,是不容易遇到的。
張仙姑又說:「多長個心眼兒,徐甲說的店不定就便宜,貨比三家……」
祝三都安靜聽了。她在這城裡逛過,心裡其實有個差不多的數,昨天晚上問徐甲,只是想確認這個房東是不是個老實人、街面熟悉不。聽他說的,雖然不是十分內行,但也沒有故意騙自己去潘記那等地方,就知道這房東為人還行,暫時可以放心讓張仙姑住在這兒。
等祝三出去轉了一圈兒,把土產出手、買回零碎,又拎了口鍋,買了些碗碟、筷子之類放到鍋,上頭扣一隻銅盆,往擔子裡一放,再往另一頭放些集市上買的菜蔬之類,一個小小貨郎帶著瞎眼老娘進城討生活的小窩,就置辦得差不多了。
祝三給張仙姑扔了一隻小小的布包,說:「喏!」
張仙姑打開一看,居然是胭脂水粉:「你又亂花錢!瞎子要什麼胭脂?」
祝三道:「那個,頭油,你看看。」
張仙姑嘆了口氣:「你才是該打扮的年紀吶!」
祝三翻了個白眼。
張仙姑道:「我去收拾吃飯。」
天黑後,祝三讓張仙姑關好門,自己一路躡手躡腳來到了陳宅牆外靜靜聽著牆內的動靜。確認裡面沒人,輕輕一躍,跳上了牆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二十章 夜探
陳府佔地不小,裡面現在應該有兩個公子及伺候他們的僕人等,人數必然比府衙的後衙多,裡面恐怕也有巡夜的,所以祝三很小心。祝三選擇了從前院的左側圍牆翻進,主人休息都在後院,這宅子的前院人少且更安靜。
她伏在牆上等了一陣兒,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才靈巧地從牆頭一躍而下,落地幾乎沒有什麼聲音,又停了片刻,才沿著牆根樹影往有燈亮的房間摸去。
守夜人一般會在門旁不遠的小屋子裡。
像陳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就肯定安排守夜的人了,至於僕人能不能恪盡職守,就看這家主人的能耐了。再能耐的主人,也不能叫僕人整宿都在院子裡游蕩不歇歇的。
果然,小屋子裡人沒睡、聊得正起勁。
幾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都沒有酒意,你一言我一語說些閒話提神。先說了點府裡僕人的家長里短,什麼二房的小子還拎不清,敢搶咱們的先之類的。接著是說,聽「守衛府邸」的差役說,新的查巫蠱案的欽差這幾天就要到了。
另一個就問:「前幾天就說要到了要到了,怎麼現在還沒到呢?」
「那你管這麼多?反正咱們大郎不受虧就行!」
「還不受虧呢!自打前頭咱們夫人過世,相公娶了後來這個,大郎就被打發回老家,流放的一樣!連房好妻也不肯為大郎說!」
「呸呸呸!瞎說什麼?大娘是個肯陪丈夫吃苦的好人吶!這次來的欽差還有個副手,你道是誰?」
「誰?」
「說是咱們夫人娘家那頭的人!」
「豁!那可好了!」
幾個七嘴八舌正開心著,後院又傳來陳二公子詭異的哭腔。前頭說出很多信息的那個聲音說:「呸!晦氣死了!本想今天有好消息了,今晚饒過他,他偏又來!走!你們誰去嚇他一嚇?」
「大郎這活計派的,都給他嚇傻了,還去麼?」有人不樂意了,「他叫,就是瘋著還沒好!」
前頭那一個說:「你懂什麼?大郎說了,為了防他裝瘋,不能鬆懈!裝得多了,也就真瘋了!」
祝三也沒指望這些僕人能夠告訴她巫蠱案的真相,只是希望從他們的聊天裡知道這裡面的兩個主角,陳家的兩位公子都住哪兒,從他們那裡或許能夠聽到點什麼東西。萬萬沒想到呀!居然還有這樣的豪門秘辛!
心道:怎麼知府不做人,這相府家裡也沒幾個喘人氣兒的呢?
人們就有一種誤解,人一有錢有權了就什麼都有了,事實上,有錢只是有錢,有權也只是有權,至少它不代表有道德,很多時候也不代表有智慧。很多人可能只是像陳二公子一樣,有爹。
祝三見識過縣城富戶家的恩怨,也見識過知府、周游的嘴臉,對陳二公子也沒什麼預期,但是沒想到,受害者陳大公子居然也……
好麼,這府裡還有個乾淨人麼?等新欽差的副手來了,怕不又是一場熱鬧!可得趕緊趁他們到之前,把自個兒親爹摘出來!
祝三隱在柱子後摒住呼吸,等提著燈籠的人走了,又聽小屋裡幾個人說了幾句「大郎七歲上就被放到這裡來,快二十年了,可算熬出頭了!」以及「後頭那個還想嚇唬大郎,虧得大郎機靈裝作被夫人的死驚到失了神,才能活到現在……」
說不幾句,那個話最多的人說:「都別睡了,出去巡一圈兒,別他娘跟府衙似的走了水叫歹人有了機會!」
祝三的耳朵動了動,往窗戶那兒湊了一湊,門「吱呀」一聲,她連忙往陰影裡收攏了一下身形。只見幾個穿著長衫的人紛紛提著燈籠走了出來,差點照到她。她不敢動,這個時候一動反而容易暴露,不動就不顯眼,倒有機會躲過。
果然,這幾個人胡亂往四下一照,就分兩路去巡夜了。邊走還邊繼續剛才的話題:「哎喲,可惜了,府衙跑了幾個下人。」、「什麼跑了?八成是有歹人趁火打劫拐走了!臥房那是失火,可是後廚柴房必是放火!誰家柴房不小心來著?廚娘們的鋪蓋都沒帶走,可見不是偷跑的……」
他們又說了一些,但是漸行漸遠,就聽不太清楚了,祝三只聽得大娘子被火勢驚到了,正病著。知府逃出臥房的時候不慎被房中的繡墩絆了一跤,寸勁兒上來不但扭傷了老腰還跌斷了腿!如今倆都躺著呢,所以鐘欽差也暫時還沒動身走,並且想接手大牢裡那一群神棍!
這倒是祝三不知道的了!她心頭微驚,悄悄地跟了上去。
疾走幾步,卻聽他們又不說府衙的事,轉而暢想起陳大公子這次終於否極泰來,回京之後必有一番作為云云。
祝三想了一下,選了話多的那一路跟了過去。這人走的是中軸,穿過二門,這王八蛋把二門給關了!祝三扼腕!只能再次翻牆,趴在牆頭上看到他往左邊一座院子去了,過不多時燈籠的亮光越繞越遠。
這個時候,陳二公子的哭泣討饒之聲從西邊傳來。祝三估摸著,這東邊就是陳大公子的住處了。她沒往東邊去看陳大公子,跳下牆,往西邊去,依舊是趴在牆頭先看動靜。
陳二公子的院子不小,他房間的窗戶是開著的,祝三看到一個穿著淺色衣衫的青年趴伏在地上:「我本意不是想驚擾祖宗的啊啊啊啊……嗚嗚,饒命!」兩三個顏色鮮豔的年輕女人抱在一起,也是一臉的驚惶。
窗戶外面,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長袍的身形口裡罵著:「不肖子孫!擾我清淨!」
祝三一看就知道這是裝神弄鬼的把戲,拿根繩兒一吊,裝鬼!其實還有另一種裝法,就是踩個高蹺,黑夜裡看著也跟飄在半空中走一樣的。
裝鬼的還在罵,揚言明天要他吃的飯都變蛆,說這是不敬祖宗的懲罰,陳二死後得下餓鬼道。
陳二哭得更慘了:「我沒想驚擾祖宗,我就想咒死我那倒黴鬼的大哥!是他們!是他們說,必得回來祖宗墳地做法才會靈的!」
祝三聽得額角青筋都起來了,看那個吊死鬼也沒什麼新花樣,悄悄地離開了西面的院子。她沒有完全沿路返回,而是翻身上了屋頂,一氣跑到了臨街的牆上,警惕地四下張望,見無人發現自己,一縱一躍,跳到了街對面的屋頂,從那裡再溜走。
………………
張仙姑正在燈下做針線,祝三正在長個兒的年紀,衣服什麼的還好說,反正窮人衣服不合體太正常了,可是祝三一天天的在外跑,鞋襪不合適就太不方便了。
張仙姑打算給她做雙新襪子。
門被敲了兩下,張仙姑聽到熟悉的敲門聲,放下了去拿黑布的手,匆匆去開了後門:「來了。」
來的正是祝三。
張仙姑忙不迭上下打量她:「怎麼樣?沒傷著吧?」
祝三臉色不太好看地說:「我沒事兒,不過明天還得出去一趟。」
張仙姑將她讓到床上坐下,說:「先洗把臉泡個腳再說!」說著,要從牆上把鍋取下來去外面生火。外面的灶是露天的,祝三勉強給它弄了個棚子撐在上面,但也是沒門沒鎖的,每天做完飯就把鍋再拿進來。
祝三道:「冷水就成。」自己去前面舀水,一面洗一面說:「有點眉目了。」
「難不難?」
祝三道:「要快!」
「嗯?」
祝三道:「爹從來沒去過京城,對吧?這次也沒有。」
「哪認得京城大門朝哪兒開?!怎麼又扯上京城了?」
祝三道:「今天,我去那裡聽他們說,是陳二在京城聽了人的話,要回來作法害他大哥才靈……」
「那你爹就不是主謀!」張仙姑這會兒腦子很清楚了,「頂多就是個從犯。他以前又與人不熟,多半是個半路混過去湊數的!那倒不妨了,判下來也就是挨板子,頂多充軍流放,命能保住。行了,你歇著吧,明天別亂跑了。」
祝三搖搖頭:「我還有點事要弄明白,放心,不去陳家了。明天我出去轉轉。晌午不一定回來。」
「你又要幹什麼?別想著白天探大牢啊!」
「不去的。對了,府衙那兒,知府和大娘子傷的傷、病的病,他們認定徐大娘和咱們是被歹人劫走了的。」
「呸!他們才欠叫歹人拐了去賣苦力,一天照三頓挨打!」話雖如此,張仙姑到底放心了,說,「你上街小心些,別叫他們在這個時候認出來。」
祝三笑了笑,心道:我不上街去,明天我得去陳家祖墳瞧瞧。這事兒不太對,啥法事啊,要往人家祖墳去做?
據她所知,要動祖墳的事兒確實跟子孫的關係極大。但是在祖宗裡作法,只妨害一個子孫的,那可真是聞所未聞,一般自家人可不會這麼幹!誰不怕失手把自己也妨死了呢?
但是這墳地,很重要!得去看!
…………
第二天一早,祝三收拾了貨郎的擔子,沒帶那兩隻匣子,只挑兩個筐就要出門。
張仙姑問道:「要去做買賣?」
祝三道:「去城外尋摸點兒東西回來賣,順便看看陳家祖墳。」
「你……」
「不礙的,」她拍拍兩隻半舊不新的筐,「我有正經營生呢。」
她不知道陳家的祖墳在那兒,卻不慌張,挑著擔子出去,在街上聽到有人說起陳家的事情,就插一嘴:「別是祖墳埋得不好吧!」成功就挑起了話題,再引著人們說兩句,就辨明了地方。
陳家祖墳又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離城有十多里地,她得靠腿走過去。
祝三也沒得選,挑著擔子一路狂奔到了地頭才放下擔子歇口氣,從筐裡摸出個葫蘆喝了點冷水。她揭下斗笠搧著風,天氣已涼,她愣是跑出了一身的汗。
祝三放下擔子不由皺起了眉頭——那場「法事」得有小兩個月了,中間還下過雨,許多痕跡都沒有了!
可是來都來了!
她從擔子裡取了香燭紙錢,意思意思地燒了一下,就開始四下游走。看到了幾處焚燒過的痕跡,又看到了一些沒腐敗完的祭品之類。她抖了抖腳,這陳家宅子大、陰宅也大,走得有點累了。
她慢慢走著,忽然瞳孔一縮,往一個墳堆走去。陳家當官的人家,墳堆都比別人家的大!可是這墳堆不太一樣!她繼續走、繼續看,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
直到撥開一處草叢,她的臉沉了下來!
彎腰揀起了一隻銅鈴、兩截玉簪,祝三從懷裡掏出方帕子包了,正準備回去,卻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抬眼看過,幾個騎馬的人好像是路過,她沒在意,去找回擔子準備走的時候猛然一驚——這群人是往這邊來的!
她正要往墳堆後面躲藏,卻聽到很大的一聲斷喝:「喂!那邊的!站一下,有話問你!」
祝三暗暗叫苦。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二十一章 失算
私下的探查,還是跑到別人家祖墳堆裡,一旦被人看到了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旁人尤可,官差或者陳氏族人親戚撞見了,確實要費點事。
祝三匆忙一看,不是官差,因為沒穿號衣,不由她心中一定。等那個跑到別人家祖墳地大喊大叫的家伙。
那個長寬一樣的!
是叫金良,對吧?
金良走近了,也很詫異:「貨郎到這裡來做什麼?有話問你!」
這口氣就讓祝三很不喜歡,不過金良好像也沒認出她來,所以祝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彎腰挑起擔子,走了!
沒走兩步被被金良縱馬攔住:「喂!說你呢!」
祝三退後了幾步,翻了個白眼給他看。一般人看到她這個樣子,要麼覺得這是個渾小子,不值當計較的,會改個口氣,要麼乾脆被氣壞,針鋒相對。無論是哪一種,只要對方情緒有波動就容易對付了。後一種還更容易套話。
金良卻完全不是這樣,他催動馬,俯身一撈。以祝三之靈敏,居然只閃過了半個身子!
半個手掌與祝三肩膀大力擦過,金良眼中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他的身體比他的腦子轉得快,勒馬轉了個小圈兒,啪!從馬上跳過,猱身一撲。以其身材之壯實,居然很靈活地撲到了祝三身邊,祝三挑著擔子行動不便,將擔子往他砸去。然而祝三力氣不大,扁擔被金良大力揮開。
就在兩人一來一往間,幾個騎手也圍了上來。
然後,祝三就被金良提到了那位「七郎」的跟前。祝三沒料到金良居然是這麼個路數,暗道晦氣,心裡更是提防。金良像拎小雞崽似的提著她大步往前走,走兩步還用力將她再提高一點,看一看她的臉。
將她放下的時候,金良忽然大悟:「七郎,這小子見人就跑,拿回來了。咦?好像是前天茶棚那個小子!哎,你怎麼改了打扮了?!」
他拎著雞崽走路的時候十分不客氣,分辨出是有一面之緣的人的時候,口氣突然就變得平和了起來。還在想:難不成是個偷兒?來揀便宜來了?不過偷兒也是幫過我的,我欠他人情,倒不必太刻薄他。
祝三看到金良的時候就知道跟他一起的「七郎」可能在附近,真見到了,她心裡不免揣測起這人的身份來。陳家墳地,再這樣的打手,還是「七郎」,別真的是陳家的親戚吧?!!!
祝三警惕地看著「七郎。」
「七郎」人坐在馬上居高臨下,說話卻很和氣,問道:「原來是你嗎?上回你走得急,還沒來得及道謝。」
祝三微愣,仍然警惕地說:「你又是誰?」
金良道:「你這小子,好生無禮!」
「七郎」擺了擺手,沒讓金良繼續說下去,居然回答了她:「鄭七。」
「不姓陳嗎?」
鄭七含笑問道:「為什麼要姓陳?」
「不姓陳來這裡做什麼?」
「你也在這裡,你姓陳嗎?為什麼來這裡?」
祝三完全無法反駁,噎了一下,說:「好奇,行不行?」
鄭七笑了:「好奇到陳氏的墓園裡來?你是知道這裡是陳氏墓園的?」他原本就是來找陳氏墓園的,遠遠見到個人影也是為了叫過來問一問。現在不用明問也能知道,這裡就是陳氏墓園了。
祝三道:「這碑上這麼大的陳字寫著呢。那你呢?又為什麼來的?」這鄭七通體貴氣,養尊處優的樣子,比所有她見過的富家公子還要富家公子,可不像是個會鑽墳堆的人。這點眼力祝三自信還是有的。
鄭七道:「陳相以前還沒做丞相的時候,我聽他講過課。這次出京遊歷,就過來看看。」
祝三愣了一下:「哦。」
鄭七見她臉上原本一股少年特有的蠻橫氣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份安寧溫和,心念微動,正待再問。卻聽這小子說:「那你的運氣……不太好。他們家正有事兒,你進城如果聽到了什麼,也別急著做什麼,先看看吧。」
嗓音還有點稚氣,口氣卻有點老氣橫秋的,居然還能聽出點同情和關懷來。鄭七笑了:「怎麼?你既知道,就告訴我,該我知道的,早晚要知道,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對不對?」
祝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說:「我聽說,陳家二郎咒他大哥,州府抓了好些個和尚道士神漢,至今沒有放出來,也不知道審出什麼來了。我說好奇,是因為聽說他們是要在陳家祖墳作法。」
鄭七嘆道:「來之前我已經知道這件事啦,這事兒驚不到我。你好奇什麼?」
「你瞧,凡咒人要拿祖墳作法的,無不是咒人滿門遭難,這兩個可是親兄弟。哪有咒一個、饒過另一個的?」
這個角度太過清奇!鄭七自己過來,也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證據、詛咒之事有沒有疑點。哪知這個小子的切入點這麼詭異!但是細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就算失心瘋了,要詛咒兄長,是桐木人偶不夠使還是生辰八字不知道?並且,陳大是在老家,陳二可是陳相後妻的心尖子,一直是在京城嬌生慣養來著,為什麼會不遠千里回來?
鄭七道:「你懂這些陰陽五行?」
祝三警惕了起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說:「不懂,沒人教。那天聽說了,我一時好奇,就想來看看是個什麼名堂。唉,你都知道了,別在這裡久留了,回去吧。這兒事情忒多,別蹚這渾水了。人家的家事呢,你那老師……」
鄭七心頭又是一動,也嘆了口氣:「可是終歸有半師之誼,知道了怎麼能裝不知道呢?」
祝三看了他一眼:「哦。那你慢慢看吧。」轉身要走。
鄭七跳下馬來:「這位小哥,且慢,不知尊姓大名?」
祝三道:「不知道啊。也別再問我啦。」
鄭七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說:「小哥是本地人嗎?」
「算是吧。」
「我初來乍到,如果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尋小哥來請教呢?」
祝三愈發警惕,扭頭看著他,說:「你真要管這事呀?」
鄭七笑笑:「我也好奇上了。」
祝三卻不再說話了,走到擔子邊,把剛才被打翻的筐子扁擔繫繩理好,擔在了扁上,說:「那你繼續。」
鄭七也不惱,說:「這麼說,你已經看出些端倪了?」
「什麼?」
鄭七道:「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州府,行嗎?」
祝三想了一下,伸出了手,掌心朝上。鄭七微怔:「啊?」金良低聲道:「你這小子!倒索要起財物來了!」祝三道:「我可不像你們,不用愁吃喝。」鄭七卻很大方,摘下了銀囊放到祝三的手上。
祝三的手沉了一下,有點吃驚,這銀囊的做工極佳!比州府打扮她送那個短命鬼將軍的時候給她的配飾都精致!果然是京城出來的貴公子。祝三拆開銀囊一看,裡面金銀錠都有,都是小小的,做成不同的花樣。
她想了一下,從裡面取出一粒金蓮蓬、一隻小銀元寶攥在手心裡,依舊收緊了繫繩,將銀囊又塞還給了鄭七,說:「要我說,根本沒有什麼詛咒人的法事,一群騙子罷了。我今天才頭回過來,之前下過雨,已經看不出他們作的什麼法事,不過有些燒灰的痕跡。你瞧,那兒、那兒、還有那兒,你覺得害怕嗎?真的有什麼詭異之處,你看到的時候心底是會害怕的。我沒覺得怕,我看他們是胡亂弄的騙陳二的。」
鄭七聽得很專注,順著她的手指看了幾處地方,金良等人趕緊去查看,又飛快地跑回來,對他點頭。
祝三嘆了口氣:「回去吧,也別見你兩位世兄了,真要關心你老師,就回去見你老師,對他說……這兒被亂人踩過,都污了,花點心思,回來修修墳吧。」
鄭七聽她這話說得詭異,卻不動聲色,含笑道:「多謝小哥。不知小哥家住何處?我從家裡帶出些東西來,預備路上花用、送人,如今要回去也不必再帶回去,有幾匹緞子顏色倒還可以,想贈與令堂。」
祝三十分警惕,她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將手裡的一金一銀晃了一晃:「我只拿自己該拿的。」挑起擔子就走。
還沒走出幾步,就被鄭七一聲輕描淡寫的:「拿下!」
祝三都懵了:「哈?」她的警惕全在轉身離開之前,擔上擔子走出十步,基本就算安全了。哪知鄭七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這都是什麼人吶?!!!
在最初的片刻驚訝之後,祝三冷靜了下來,說:「你們要幹什麼?」取出那一金一銀,「還你就是了!」
鄭七笑道:「它們是你的了,給你的我就不會再收回來。金良,帶他走。」
金良拎著祝三上馬,這還是祝三這輩子第一回乘馬,可惜是臉朝下被橫放在馬鞍上,擔子也被其他的隨從帶上了,連扁擔繩子都沒落下!
一行如疾風般跑出了二十里地,才在一處驛站停下,有人見到他們之後大呼:「來了!唉……不是!不是從京城方向來的,是從州府那邊,不是他們!」
祝三被放下馬之後晃了晃腦袋,稍稍清醒一點聽到金良在她耳邊提醒:「等會兒七郎問你什麼,你如實說了,別想騙過他。哪怕你之前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兒,老實講了,也有機會重新做人。你年紀還小,不要自誤!」
祝三心說:你們真是一群黑心的狐狸!
金良將祝三交給另一人看管,自己取出一面令牌給驛丞,驛丞道:「非是小人不給您上房,這房兒是給欽差預備的,他老人家再兩三天就該來了,您看……」
金良看看鄭七,頭號的黑心狐狸心情卻還不錯,他點了點頭,金良道:「囉嗦!你安排一個乾淨的院子就是!」
驛丞麻溜地引他們去了一個偏院,祝三目瞪口呆——他們居然是官兒?金良還要事事請教鄭七,這個鄭七,他是個什麼人?
金良是個練家子,這個祝三看得出來,但是他身上的官氣極淡,只有在剛才驛丞說話的時候才顯出一點來。而鄭七,祝三之前完全看不透他,只當他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家人或許是做官的,他自己麼……就很有迷惑性。雖然讓祝三警覺,但真沒想到他也與官場有勾結!
祝三見過的官,一只巴掌數得過來,吏倒是見過許許多多,這也讓她有了點小小的自傲:什麼狗屁官兒?人品不咋地,腦子也不好使!吏們倒有些陰暗城府,可也就是在個小泥潭裡折騰。就這兩類人,祝三已經都見過了,自認已摸到了他們的規律,不說完全了解吧,至少糊弄他們能糊弄得不著痕跡。
現在落到金良、鄭七手裡,才有些後悔:他娘的,失算了!
被拎到鄭七面前的時候,她正在反省:這些日子雖然屢有波折,但是她總能化解過關,是飄了!話也太多了!這樣不好,不好!
「想到要怎麼應付我了嗎?」鄭七的聲音還是那麼的溫和。
祝三壓下了翻白眼的衝動,兩隻腳的鞋尖對著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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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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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天前
第二十二章 盜墓
「現在想不出來也不打緊,先吃飯,吃飽了慢慢想。」鄭七不緊不慢地說。
祝三微愕,很快穩住了心神,默默地坐著。沉默於她,是項再熟練不過的技能。
鄭七也不要求她馬上就答話,而是說:「擺飯吧。」
旁邊一個年輕的隨從答應一聲就出去了,不多會兒各色的食物就流水般擺了上來。呃,比起知府的府裡也不差多少,且份量十足,之前出去的那個年輕隨從還用一種極擔憂的語氣說:「地方簡陋,只有這些了。」
祝三心想:這還嫌不好?愈發懷疑起鄭七的來歷來了。
鄭七卻不在乎這些「粗劣」的飲食,洗了手、慢慢地擦手,饒有興趣地舉箸對祝三道:「來,不要客氣。忙了一早上,該餓了。」
一盆清水就端到了祝三的面前,盆邊還搭著條毛巾。祝三看看水盆,又瞅瞅鄭七,再看看金良。這兩人對她的態度居然都還不錯,都點頭示意。祝三心中對鄭七的警惕提高到了極點,一般這樣的人,不是太好,就是太壞!然而無論好壞,現在的局面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祝三膽子大卻不傻,此時她也不再像在陳氏墓園裡時那樣裝腔作勢了。捋了捋袖子,將手伸進盆裡,她正在長個兒的時候,是憑兩條腿跑到墳地的,確實是餓了。看她洗好了手,鄭七又再次舉箸:「這廚子手藝勉強,勝在材料新鮮。」
祝三對他笑笑,說:「謝了。」提起筷子就大塊朵頤了起來。
祝三吃飯很快,金良開始還有點擔心。直到不見祝三吃飯吧唧嘴,嘴巴上也沒裝漏勺,金良才有點欣慰地微微點頭,臉上甚至有了一點笑影。
這貨吃得也太自然了些!金良輕輕咳嗽了一聲,祝叼了塊排骨看了他一眼:「唔?」
鄭七也慢條廝理地挾了片青菜,祝三鼓了鼓腮,又低頭吃了起來。鄭七看她吃得香,也挾了塊排骨嘗嘗,嘖,還是那個味兒,沒見多好吃,手上還是忍不住又挾了一塊。慢慢吃著,鄭七也在思索,這小子身上必有故事!茶棚、墓園、驛站,完全就是三個不同的樣子。
祝三吃得香,心眼一刻不停地在轉——得跑!擔子不要了!跑!
曠野裡她肯定跑不過馬,也有可能跑不過這個長寬一樣的,但是到了有閒雜人等、有房舍的驛站,她能跑掉的機會就大大的增加了。她有八成的把握。
很快地吃完,鄭七還沒放下筷子,祝三很有耐心地等著,期間,又有人給她端了一盞茶來。祝三愣了一下,金良道:「漱口。」漱口居然用茶!也忒講究了。
祝三漱完口,也不多喝茶,等鄭七吃完了、漱完了口,才問:「你要把我怎樣?」
鄭七笑道:「你這孩子,我又不是強盜,怎會把你『怎樣』?」
「那你抓我幹什麼?」
「聊一聊?」
祝三搖頭:「我跟你吃飯都不一樣,有什麼好聊的?」
鄭七正要說話,外面又是一陣喧鬧,驛站內也是一陣:「來了!唉……不是,不是欽差!又是從城裡來的……」
金良使個眼色,隨從裡的一個人出去了,很快回來說:「他們好像認識,來的是州府裡的官吏,但是沒有穿官服也沒有穿號衣,很是奇怪。穿得不差,雖然是布衣式樣卻不是短打。」
鄭七微微點頭,外面又是一陣,卻是新來的人也被安排到了「僻靜院落」裡來,這群人一進院子,聽說上房被別人住了,老大不樂意,正在那兒大聲地喝問:「是什麼人?在這個時候住了上房?」
祝三聽到這個聲音耳朵動了一動,這聲音她有印象,彷彿是府衙黃先生一伙裡的一人,當時跟在于妙妙身邊的時候她見過黃先生一伙不少人,這一個是常代黃先生說些不便說的無禮的話的。
金良道:「我去看看。」
鄭七點點頭。
他一出去,對面吵鬧的聲音就小了一點,仍能聽到清晰的對話,新來那人說:「我們是奉了府衙之命在此等候新來的欽差的!你是辦的什麼差使呢?」
金良道:「無可奉告!」
然後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新來的人含糊地說了幾句場面話,接著金良就回來了。鄭七道:「他們倒有心。」金良道:「多半是有什麼事兒,要搶先告狀呢。」
祝三覺得這兩人對話的味兒不太對,不但如此,兩人說了兩句,鄭七沒有任何轉折地又問起了祝三:「今天你在陳氏墓園看出了什麼?」
他娘的,還不放過老子!
祝三沉默。
金良有點著急,催促道:「看到了就說!你手上有人命吧?還有什麼事比人命還大呢?」
祝三肚裡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鄭七也喚了一聲:「金良。」
金良伸出兩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別人不一樣,我看得出來。不是誤傷,是動手前就琢磨好了的故意殺傷!」
祝三那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她驚訝之後翻了個白眼:「我人都被你們抓了來,像府衙那個簡先生一樣拿我來頂你們什麼人的命,又或者叫我背什麼鍋,你們隨意,倒也不必先編個這樣的罪名出來!忒費力了,辛苦你了,留著點兒力氣吧。」
鄭七擺了擺手,阻止了金良的喝罵,依舊好聲氣地說:「我只是有事請教。」
祝三知道,在聰明人面前說話,說得越多、破綻越多,如果可以的話,她連一個字也不想說。直接來了一句:「要不你殺了我得了。人命都能扣我頭上,也不在乎自己手上有人命了吧?」
金良大怒,他對祝三的好感多半是因為祝三在茶棚順手撈回了他的錢袋,就這點好感,實在不足以支撐容忍祝三胡攪蠻纏這麼久。見他還不配合,金良上前一大步,提起祝三的領子。
祝三也不怕他,她可不是真的想死,只是在想:府衙來人等欽差,驛站到處是人,我看你怎麼鬧。拖一拖,欽差這兩天就來了,鬧大了……等等!他們為什麼敢在欽差要來的驛站裡鬧大?是篤定在這裡拷問人不會驚動官府?我又不是真的死了!
祝三心裡打了個突,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測。
祝三道:「你又不是新欽差,這麼關心陳家幹嘛?家醜不可外揚,知道你老師家的事兒,他可不一定會感激你。」
鄭七反問道:「如果我是呢?」
祝三的眼睛眨了兩下,才想明白鄭七話裡的意思:「你是欽差?」
鄭七命人去拿印信,金良也把她放了下來。祝三看著那個匣子被打開,一方印穩穩地落在匣中,內心卻滿是沮喪。
之前,她以為自己只要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將證據一交,朱神漢就能有個結果,哪怕不是當堂釋放,打一頓放也行,甚至流放也行。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哪怕水落石出了,會怎麼判呢?看看知府是個什麼狗人,再看看鐘欽差、周游又是什麼鬼樣子!再看看鄭七,哦,這個完全看不透!又自稱是陳丞相的學生!朱神漢捲進了陳家的「家醜」裡,國法不辦,揭破陳丞相的「私怨」也夠喝一壺的了。
眼前這個鄭七,要麼真的是欽差,要麼是篤定自己在驛站鬧事被欽差遇上也會不了了之。
祝三看完了才說:「我沒見過這些個,也分辨不出真假。」
鄭七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總不肯吐露實情,反而要問欽差的身份。可見是有顧慮的。我雖是陳相的學生,更是陛下的臣子。我把儀仗留給副使帶著慢慢走,自己先過來,為的就是把案子查清楚,免得回來教他們蒙騙了。還有什麼疑問嗎?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把你想要的說出來,我自有安排。」
祝三深知自己現在既劫不了獄,也不能確定朱神漢不會被砍頭。幾方圍堵,只有賭運氣。
「陳家二公子,缺錢嗎?」
這個問題鄭七回答了:「陳相家法甚嚴,但是他的夫人極愛親生的兒子,夫人有的是錢,不會虧待兒子的。」
祝三從袖子裡摸出方才拿的一金一銀,輕輕放到桌上,嘆了口氣,說:「那我猜對了。你是富貴人家出身,那你見過破落的人家嗎?祖上極富有,小時候還過得吃饅頭只吃芯兒,一頓飯扔的皮兒夠我們全家吃一天的那種。」
鄭七道:「想必你是見過的。」
祝三見他不回答,也不追問這個,道:「等長大了,這樣的敗家子也撐不起門戶,可衣食住行還要像先前那樣講究。漸漸的,能變賣的都變賣了。盆底兒漏了,又不肯往裡面灌水,就什麼也沒了。人還要活,還要窮講究,逼急了就想起來了,哎喲,記得祖宗和爹娘下葬的時候陪的可都是好東西啊!那會兒家裡有錢啊!掏出來,賣一賣……」
金良開始已經聽得不耐煩了,本想打斷的,看鄭七很有耐心地聽著才沒說話,此時,金良也聽明白了:「畜生!扒他祖宗的墳!」
鄭七問道:「你覺得陳二也是這樣?」
祝三搖了搖頭,又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打開了。屋裡無論是開始不太滿意她態度的隨從還是鄭、金二人,都因為她講得太過奇異而被吸引了過去,對她的態度也沒那麼不滿了。
鄭七皺起了眉,看著兩樣完全不沾邊的東西:一根斷成兩截的玉簪,一隻銅鈴。他生來富貴,見過的好東西不知凡幾,這玉簪在他眼裡也不是個次貨,那銅鈴就粗糙得多了,雖然也有些鑄紋,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邊都毛了。
鄭七拈起簪頭,道:「這式樣,彷彿是個古物啊……」
金良道:「難道陳二真的……」
祝三搖搖頭:「我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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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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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欽差
鄭七等人已經聽住了,鄭七也默認祝三雖然是個來歷不明的小貨郎,但是確實有點本事,他更有耐心聽下去了。
問道:「你猜是什麼?不妨都說出來,對與不對,我會派人驗證。你既好奇,難道就只在這裡猜,不想知道真相?」
祝三道:「我覺得我猜得差不多了,簪子和鈴鐺都是在盜洞口揀到的。有人盜墓,但這個人不是陳二。陳二是個大傻子,叫人利用了。你說他不缺錢,那就是為了咒他哥哥了。他只對他哥有怨氣,給他辦事的人卻想著他家祖墳裡的財物。還生怕人不知道是來咒人的,還要在本地再招募些僧道神漢……唉……」
她不著痕跡地將本地的神漢往外摘,又加了一句:「我要猜得對了,那主持的必是從京裡來的神棍,本地招募的是不得在墓園胡亂走動、也不叫他們先去墓園收拾準備的,只是拿他們擺擺樣子。」
她很注意,一句也沒提到陳大公子,她一點也不想跟這個人扯上什麼關係,這貨能隱忍十幾二十年,也是個狠角色了。
鄭七頻頻點頭,道:「我會去核實。你呢?」
「嗯?」
「就打算一輩子當個貨郎?又或者……幹別的什麼營生?不打算謀個正經營生嗎?」
祝三詫異地看著鄭七:「什麼意思?貨郎不好?」
鄭七笑道:「要不要跟我走?」
「啥?」
金良道:「七郎要收了你做隨從,這可是好事呢,別人求都求不來了。」
祝三的眼神冷了起來,鄭七對金良說的「手上有人命的人,看人和別人不一樣」忽然有了直觀的感受,如果這就是幹過謀殺的眼神,那鄭七認為自己見過了。他面色不變,道:「你不願意?」
祝三一字一字清楚地說道:「我就算死,也不給誰當人形的牲口!」
「鏘」一聲,金良佩刀出鞘,鄭七微微恍惚了一下,對金良擺擺手,依舊和氣地對祝三道:「小小年紀,哪裡來這樣大的脾氣?你做貨郎可惜啦,有更好的前途,我要你做僕人做什麼?我的僕人夠多了。隨我做事,怎麼樣?此間事罷,隨我回京,我給你一份差使。」
鄭七指指院子偏房的方向,說:「雖然也是吏,比起這些在府衙裡謀生的小吏,你做得好時,可以轉做官。如何?你家中母親還好嗎?為她掙一誥命,如何?」
祝三冷著臉:「你真當自己是欽差了嗎?沒見過官兒半路拉個貨郎叫他當差的!我告訴你這些可不是怕了你,你也莫哄我!」
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金良已經完全不耐煩了:「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花花腸子?」
祝三冷冷地道:「這花花腸子但凡少兩根,早叫人坑死了,敢不多想一點兒嗎?」
金良道:「幹點正經營生會死嗎?」
「什麼是正經營生?我倒想種地,我有嗎?」說完,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鄭七依舊脾氣十分的好,說:「不要爭吵了,都歇息一下吧。給他騰個屋子出來。」
祝三道:「你要麼現在把我殺了,要麼現在把我放了……」
鄭七搖頭不說話,往外踱步去了,祝三還要追出去,被金良一把拎著:「你過來吧!」匆匆把祝三扔到了一間屋子裡,派人送了水進去,再把房門一鎖,讓她在裡面「好好想想」。
……………………
「咔嚓」一聲,鎖卡住的的聲音入耳,金良心情好了一些,小跑著找到了鄭七,低聲問:「七郎,我不明白……」
鄭七道:「不明白我為什麼這對個來歷不明的小子?」
「是。」金良知道,鄭七真實的脾氣絕稱不上好,你看他笑,還以為他好欺負,真要過了界,且有好果子吃呢。
鄭七道:「年紀小,相貌端正,與母親同行可見是個孝子,至少不是個逆子,又眼尖心明,又知道些左道旁門,脾氣還很直,也不算貪婪。言談舉止像是讀過書的,還不肯為奴,像是有點骨氣。為人有點多疑,倒也不全是壞事。正是我要用的人。」
金良勸道:「家裡長得周正的孩子多得是,都是老實又有忠心的,七郎要,回去就挑一些,也有讀過書的,不然現教識幾個字也費不了幾年功夫,他們還是咱家的奴婢,父母兄弟都在咱們家……」
鄭七道:「替換死囚的事,陛下震怒,這次鐘宜是因為潛邸舊臣還有幾分舊情才沒有辦他,還讓他下來清查。等他回去,刑部就不是他的了。各地的案子報上來,先經大理寺,再交刑部。這兩個地方的主官,都要換。刑部是誰尚存疑,大理是我的了。」
金良大喜:「恭喜七郎!七郎不到而立之年已是……」
鄭七道:「你高興得太早啦,大理寺裡的小官小吏未必與我一心,或有想欺上壓下瞞天過海做出如先前替換死囚那般的事也未可知。我得要幾個眼明心亮的人,在京城沒根基,不至於被人攏了去,年紀小些無所謂,正方便從小教導。家裡的孩子的好處我當然知道,但我現在需要的不是他們。」
金良道:「七郎想得明白,只是這個看起來心性不定啊!還要抬舉個來歷不明的人做吏以後做官?」
鄭七笑道:「你看走眼了,他還心性不定?他心志堅定得很!他若真有本事,我抬舉他做官又何妨?就算本領有限,這幾日收伏了,帶進京城,把大理寺的水攪一攪,也是好的。」
鄭七很有信心,他調教人是有一套的。祝三看起來有很多事情瞞著他,他也不著急,他只取中祝三這「好奇」以及真能查出點東西的「本領」,其他的,他其實也不太在乎,更是有信心自己能應付。
金良還是猶豫:「攪混水的事,京城隨便找幾個無賴都能做得到。」
「無賴?我要無賴做甚?不嫌污了眼睛嗎?成何體統?左右就這幾天,真收伏不了,也就罷了,不過是回京與他們打擂台。這幾天,你看好他!再讓他們準備些柴米布帛之類,他不是還有母親麼?」
「是。」
………………
他兩個慢悠悠的在院子裡邊散步邊說話,四下開闊且安靜,說完了,鄭七道:「你還要再跑一趟,去看看那個什麼盜洞。」
「是。」
鄭七又詢問:「沈瑛到哪裡了?」
金良道:「沈副使最遲後天就該到了,他不能再慢了,走得再慢些,就該問咱們個拖延不前了。」
鄭七道:「也好。」
金良一抱拳,匆匆跑出去再核實盜洞的事情去了。
到了晚間歸來,回報鄭七:「說得沒錯,是有。我又回城裡一趟,想問問本地招募的神漢們去沒去過墓園,卻聽說本地知府與鐘欽差起了衝突……」
「哦?」
「人是知府拿的,不肯給鐘欽差。然而前幾日府衙失火,知府逃命的時候跌傷了,家中一片狼藉,鐘欽差原本該這幾天啟程的,見狀也就不走了,想把這批人犯提了,他想插手這件事,知府不肯給,躺在塌上讓人抬到大牢門口親自鎮守著……」
鄭七道:「沈瑛一來,咱們就進城!」儀仗還在沈瑛那兒呢,副使沈瑛與他兵分兩路,他搶先幾天過來摸摸底,沈瑛打著他的儀仗在後面慢慢的走。現在,該會合了!
鄭七道:「擺飯,那個孩子呢,咦?他叫什麼?怎麼也忘了問?」
金良道:「我這就去把了他來!問就是了。七郎,這小鬼十分難纏!」
鄭七笑道:「正因難纏,他肯心向我時,必然十分貼心。」
金良道:「七郎沒看錯過人,但願他不要讓七郎等太久。」
大步去開了門鎖,之後一聲怒吼:「人呢?!!!」
親手鎖上的門,如今裡面空空如也,連根頭髮都沒剩下,那個小子,他不見了!
鄭七聞聲踱來,金良親手鎖的人,這會兒人跑了,他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恨恨地道:「真是頭狼崽子!不大好養熟啊!還不知道身上背了什麼血案呢!」
鄭七笑姿態悠閒地站著,過了一陣兒才笑道:「是個不錯的孩子,很有意思。」
直到晚上吃完飯,金良還是恨恨地,心想,等你拜入七郎門下,咱們再好好掰扯掰扯,你最好是忠心為七郎辦事!回頭要去找這小貨郎留下的擔子,想拿回城去叫人辨認有沒有線索,好順藤摸瓜把人拿的來,不找還好,一找才發現,連擔子也不翼而飛了!金良氣得半宿沒睡著。
鄭七卻好吃好睡,第二天一大早,同院那幾個府衙來人早早地就醒了,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在院子裡打旋兒,攪得鄭七這邊好些人也睡不好。
鄭七才起身,一騎飛騎過來,叫:「欽差來了!快些準備!還有十里地!」
府衙文吏大喜過望,趕緊回房換了身衣裳,恭恭敬敬擠到驛站門口等著!
沒到中午,欽差的隊伍就來了!府衙文吏沒搶過驛丞等人,眼看著驛丞著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迎了進去。男子一進門,沒說去上房,而是問:「金良呢?」
兩人約定,鄭七以金良名義在城外驛站等他。
金良應聲而出:「金良在此,請。」
先把沈瑛引到了鄭七的院子,在那裡,鄭七重穿回了本身的服色,金良等人護衛,往上房而去。
府衙文吏悔得直拍大腿:「我怎麼眼瞎了?沒想著去拜會拜會?」也顧不得打擾欽差休息了,趕緊跑過去,大喊:「大人,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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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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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天前
第二十四章 鄭熹
驛站最好的房間裡,「鄭七」與沈瑛對坐,正準備商議接下來的行程。
沈瑛還另有一件心事對鄭七說:「七郎,我此來沒有別的念想,只想照顧外甥。」
鄭七道:「這是自然。你們甥舅也是許久未見了吧?」
「差不多二十年了吧,」沈瑛輕嘆一聲,「並不全是為了他,我還有一個外甥女,也流落此間,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尋她。巫蠱之案全憑七郎做主,我只要我那外甥安好,再尋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將這兩個一並帶到京中見我母親和姐姐……」
鄭七問道:「這外甥女又是哪個?」
沈瑛道:「當年家中遭逢大禍,長姐是嫁與陳家,陳家這些年倒還好,大外甥雖然離京看守舊宅,到底衣食無憂。二姐早夭,三姐嫁與馮家,馮家的事兒,七郎是知道的,他們家比我家還要難。三姐當時是犯官家眷要沒官,她才生下一個小女兒,趁亂命僕人抱出托付給姐夫昔年一個舊友帶出來撫養。」
鄭七道:「既知去向,尋人不難。」
沈瑛身上既有差使,雖是副使,也不能懈怠,自己還要看外甥、尋找外甥女,本身也是著急的。他輕咳一聲,道:「那咱們這就動身?」
鄭七很關切地問:「你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沈瑛之所以耐著性子沒有衝在前頭,一則鄭七這個主官自己要先來,二則沈瑛身體不算太好,長久的流放生涯對一個富家公子而言還是難了一些。
沈瑛慨然道:「並無大礙。」
兩人馬上決定,既然驛站離府城不遠,那就現啟程,直奔府城,也不用叫他們迎接了。反正,知府已經傷了,再將他拘了來迎接也沒什麼意思。
鄭七道:「既然如此,這就動身吧,再晚一點,別叫嫌犯走脫了。」
沈瑛這才一面起身一面問:「七郎好手段,這就查明了?」
鄭七矜持地笑笑:「運氣好,遇到了而已。」
府衙的文吏就是在這個時候衝過來喊救命的。
鄭七與沈瑛對望一眼,鄭七一點頭,金良便出去問:「什麼事?」
府衙的文吏在門外就拜下了,以一種連滾帶爬的可憐姿態跌跌撞撞地進到了屋子裡,哭訴:「求欽差大人救全城官吏與水火!」
鄭七與沈瑛又坐了回去,道:「你且慢慢說來。」
讓他說,這文吏就有許多話要講了!
不過,最要緊的話一定得放在前面說:「您要再不來,大牢裡的人犯就要叫鐘大人提走了!巫蠱案的要犯吶!那可是您的案子!」
鄭七這兩天已經把府城裡的事兒摸了個七七八八,不過有人送上門來解說,他也就不客氣了,讓這文吏說明白。
文吏說的與金良出去打探的沒有太多的出入,細節上卻是金良打探不出來的了。
據文吏說,自從鐘宜到了之後,全府連下頭各縣的差吏都拿了一大半來,打的打、罰的罰,還有幾個被打死了的!那是他們活該,倒也罷了。可這些人都是平日裡為衙門裡當差的,離了這些人,州縣衙門好些事都辦不大好。原本五個人的活現在讓兩個人幹,你再讓他們去查案?
根本辦不過來嘛!哪怕把些打得半死的人放出來「戴罪立功」,他都半死不活了,還能幹什麼呢?就差直接說鐘宜這是自作自受了,你把幹活的人都打廢了,還想要咱們拉犁拉磨?拖,就拖著,拖死他!
文吏最後說:「闔府上來,連同各縣的同仁們,都盼著您二位過來呢!只要您一聲吩咐,咱們就算累死,也將這巫蠱的案子給摸透了,送到您的案頭上!」
這是踩著鐘欽差給鄭、沈二人送功勞來了。
但是:「可還請您早些到吧,到得晚了,人犯沒了,您還得與那位磨牙呢!」
鄭七笑道:「有什麼好急的?你們知府傷了就該好好養著,他提人犯也是擔心主官傷了你們看不好犯人,是為你們知府分憂呢。我到了,與他說一說,或行一公文,他自會將人犯移交給我。」
文吏又是著急又是輕蔑他二人,真是投了個好胎,托生到了那樣的人家,年紀輕輕的小傻子就能做這樣的高官了!竟然還沒看出來鐘欽差這是要搶功勞呢!將他們二人看做了尋常的傻子紈絝。
還是金良假意說:「都是陛下的臣子,為陛下辦事還是快些好。知府都瘸了,再來迎接也不雅相,反叫人說您不體恤了。」
鄭七才輕快地起身,對沈瑛道:「那——咱們走?」
「走。」
文吏在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您這邊請。」
鄭七到底是個厚道人,居然還記得讓人給文吏取盆水來洗臉。文吏又是一番千恩萬謝,說:「您到了州府就知道了,咱們已經把案子理順了。您再不來接手,知府大人就要被累死啦!」
………………
新欽差的儀仗進城的時候,好些人還沒得到消息,圍觀的人甚少。鄭七與沈瑛口上說著不著急,但是一進城就在文吏的引路下直接殺到了大牢門口,正遇到周游與知府對峙。
知府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依舊死頂著,也不知道他在硬扛些什麼。那位祝三見過的黃先生忠心耿耿地守在知府的身邊,給知府鼓勁兒:「他們去驛站等鄭欽差了,您穩住,您想,正經管這案子的欽差來之前,把人犯叫別人提走了,這算個什麼事兒呢?老簡犯法,還要掛上您一個御下不嚴的罪名,巫蠱再叫人提了人犯走,兩件欽命的大案他把您全拉上了……」
知府心裡是另一個算盤,他一上來是與鐘宜賭氣,欽差來了,一點面子也沒給他,心中也是有怨氣的。現在聽黃先生說的也確實有點道理,他不能鬆手。且自己一受傷,鐘宜就趁火打劫,忒不是東西了!
這口氣,他賭上了!
知府已經不大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了,還是死撐著,倒把周游氣個半死:「你在這兒死頂著幹嘛呢?趁早回去養傷不好嗎?非得死在這兒嗎?」
這一口一個「死」字,好知府也能氣撅過去何況一個壞了的知府?一人旦傷病,脾氣就不會太好,知府被氣得翻了白眼。周游見狀道:「你們這群狗才,還不快把他抬去醫治?當初就該連你一起抓了,免教你現在這裡坑害主官。說!你是何居心?!!」
黃先生恨死他了,心道:你等著,等真欽差來了,有他做主,我們一定全力助他將巫蠱案做得漂漂亮亮的!想從我們這裡再摳功勞出去,你做夢!
兩下對峙,真就把個知府直挺挺放在那兒了。
鄭七等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情景。
周游與鄭七是認識的,兩人都是京中少年貴胄,鄭七比周游大幾歲,然而樣樣出色,可以說周游等人是聽著鄭七的名字長大的。所以一半人是以鄭七為榜樣,以結交鄭七為榮,另一半人則是像聽了緊箍咒的猴子,一聽到鄭七的名字就煩得不行,恨不得把這破玩藝兒從腦袋上薅下來扔地上跺碎了才解恨。
周游正是後者。
他將腰一叉:「咦?你來啦……」
鄭七點點頭:「我來了。金良,把周郎請去歇息。」
周游話還沒說完就被金良「請」到一邊了,金良在祝三看來是個長寬一樣的夯貨,對付周游卻有一手,上去掐住周游的胳膊說:「周郎,有人看著,莫失態。你二十二了,叫人像兩歲一樣抱走太難看了。」
周游從小到大在鄭七這裡吃虧無數,偏偏他是真的死要面子的,尤其不能在鄭七面前丟面子。只能恨恨地道:「你們等著!」
沈瑛在心裡默默地補了一句:你要回京告狀是吧?我才回京沒幾天就知道你這詞兒了,你可真是……
鄭七還火上澆油:「為我向鐘世叔帶個好,我先料理了這裡,擇日登門拜見。總要在你們回京之前與他見上一面的。」
周游鼻子都氣歪了,憤憤地翻身上馬,罵了一句:「裝腔作勢!」飛一般地打馬而去,險些將路邊的攤子撞飛。周游雖然孩子脾氣,心裡還有點輕重,一路狂奔去給鐘宜報信了。
這邊,鄭七神色不變,上前對知府道:「我是鄭熹。」命人拿了印信給知府看。再看這知府,沒動靜了,金良上前探了探鼻息,道:「還有氣。」
黃先生道:「大人,小人是本府文書,請大人先安置休息,住處已然安排好了,容小人為您引路。且將知府大人送去醫治,明日您二位共議案情。案子並不很難的。」
鄭七道:「先將你們知府送醫吧,我歇得夠多的了,先看看人犯。」
「這——」
鄭七道:「現在就關城門,叫上你能叫得動的人,宵禁時我要他們都在我的面前。」
黃先生吃了一驚,心道:這看起來是個有主意的人吶!那我們之前準備的?
他心裡有點慌,說:「您放心,他們只要能動的……」
「要能幹的,我不要掛名拿好處,又或者你們為了照顧什麼舊友遺孤給他一碗飯吃的,要能幹事的人。你能做到嗎?」
黃先生深吸一口氣:「能的!」飛快跑去傳令,先將城門閉了,然後找他知道的精明強幹的差吏們過來集合。
鄭熹對沈瑛道:「你是先看看人犯,還是先去看看外甥?」
沈瑛嘲諷地笑道:「長姐是他陳巒明媒正娶的元配髮妻,又不曾休棄也沒有離婚,他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外甥呢!」陳二也算他的外甥,也是本案的人犯哩。
鄭熹毫不猶豫地道:「鎖拿。」
沈瑛道:「別!還是我去看看吧,你今晚就要理出個眉目嗎?我將他們兩個都帶了來?夜審?」
「如此最好!」
兩人互相一抱拳,沈瑛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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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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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天前
第二十五章 夜審
沈瑛順手抓了一個差役命他帶路,鄭熹目送沈瑛一行人轉過街角才收回目光,黃先生已氣喘呼呼地跑了出來,扶著膝蓋說:「都、都、都傳下去了,城門正在關著,人、人也讓他們傳下去叫回來了。就、就快到了。」
鄭熹對他的識趣很滿意,道:「咱們先開始吧。」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波動,弄得黃先生心中打顫,只覺得這樣的人比鐘欽差還要難應付得多!
黃先生的打算,乃是賣新來的欽差一個人情,也算是暗中給鐘欽差一個難看!好叫他知道,誰才是此間真正做主的人!新欽差,看著年輕又好說話的一個人,應該很容易糊弄住的。到時候自己等人協助他破案,也算是立了個功,萬一能被他在朝廷裡提上一筆,更是穩賺不賠。
京中貴胄子弟嘛!剛走的那個周游就是京城來的,也不過如此,比他們小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除了見的多一點,腦子也未見得更聰明,也就那個樣子了。
現在,好像與料想中的不太一樣。
黃先生警惕地在前面引路,邊走邊說:「您留神腳下!」又喝著差役、牢頭們掌燈、開鎖,又請鄭熹恕罪,說牢裡氣味不好。
鄭熹聞到了這股黴敗的味道摻著火把、燈油燒起來的味兒,混和在一起十分的「牢房味」,卻沒有抱怨,適應了一下光線,舉步走進了牢裡。
到了牢裡,好些人就開始喊冤,有人喊得中氣十足,有人喊得有氣無力。他們有喊自己冤枉,「就欠了點租子於是被抓了起來,家裡沒人幹活豈不是更沒有錢交租了?」也有喊「不是我幹的!」還有喊「是那個賤人害我!」諸如此類。
黃先生眼觀鼻、鼻觀心,並不搭理這些人,只管讓差役們在前引路,口中說:「這兒有個坑,您小心點兒,衙門裡錢糧有限,不能時時修補。進這門的人,沒一個不說自己是冤枉的。」
如果是個傻欽差,他還會有無數的話等著,此時就不再多嘴了。州府的牢房也不算太大,不多會兒就到了最裡面:「這是重刑犯關的地方。」
鄭熹左右看看,問道:「分了處關押?」
黃先生不敢怠慢,低聲道:「聽說您要過來,咱們加緊就將案子梳理了一下,這一邊兒是京城裡過來的僧道之流,為首的是個妖道,他的賊心思忒多,那伙人都聽他的。這邊是本地的傻子們,叫他們給弄過來充人頭的。鐘大人下令將本地的混子們的家眷緝拿了,只是這些人有的心眼兒忒多,一時間不能全拿到。拿他們又有什麼用呢?還沒判案就連坐,也不恰當。」
鄭熹平靜地聽著,他已聽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竅,黃先生等小吏確實別有肚腸。他們既是記恨鐘宜下來嚴辦他們,也是為了在本地繼續作威作福的長久打算。小吏壓根不想上頭再派個什麼鐵面欽差下來多事。趁早打發了算完!官吏,看似同在一個衙門裡,實則也不是一條心呢。
黃先生這一番解說,讓鄭熹越發篤定了一件事:我回京入主大理寺,必得帶幾個「自己人」進去!
鄭熹思緒漸遠,想到了那個有趣的小貨郎,心道:你等著!
打開了左邊的牢門,鄭熹也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只見幾個帶血的模糊人形被鐵鏈拴在牆上,鐵鏈不長,僅供他們能夠站起坐下再走一步而已,鐵鏈的限制使相鄰的兩個人彼此之間也不能夠有任何的接觸。正對著牢面的那面牆上一個長髮、花白頭髮和鬍鬚的人獨享一面牆,他的雙肩已被鐵鉤洞穿了!
黃先生低聲道:「他就是頭兒,知府大人唯恐他有什麼邪術,就將他的琵琶骨給穿了。這樣他就再也施不得邪法啦!」
這麼個貨,酷刑之下還能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了。鄭熹道:「倒是意志堅定。」
黃先生道:「賊皮罷了。您往這邊請。」
關押本地犯人的房間就比剛才的房間要好一些了,他們沒有被鎖起來,也沒有人被穿了琵琶骨。長長一條稻草鋪的大通鋪,有人坐在那裡撓癢癢,有人喊冤,也有人趴在那裡,估計是上回審問的時候挨了打。個個蓬頭垢面,但是比起拴在牆上的那一些,境況又好了不少。
看到有生人進來,有幾個想撲上來喊冤,撲到一半看到黃先生在一旁,又訕訕地退了下去。黃先生低聲對鄭熹道:「就是他們了,平時也弄些坑蒙拐騙,打幾頓、關一關也不算很冤枉他們,吃點教訓,以後少幹不法的事,免得犯了更大的罪過命也丟了。」
鄭熹不置可否,道:「出去吧,等沈副使他們過來——陳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黃先生還沒回話,鄭熹的一個隨從打外面進來:「七郎,知府已經送回去了,看他們府裡出來人接手了我就回來了。這裡地面不熟,也不知道哪個郎中好,由他們府裡自請郎中去了。」
鄭熹一點頭,從容不迫地轉身出去,黃先生小跑著前面引路:「走這邊,府衙正堂離這兒不遠的,知府大人也有用慣了的郎中。您來了,他能歇一歇了,傷病就能好一大半兒了。這幾日慪著氣,怎麼能好呢?反而加重了。」
到了府衙,城內的差役、文吏正在陸續往府衙裡趕,鄭熹先不升堂,背著手,就著火光把這大堂看了一回,且坐在一旁喝茶。金良道:「我去迎一迎沈副使?」
鄭熹道:「讓他們去吧。」
…………
沈瑛已準備帶著兩個外甥從陳宅裡出來與鄭熹會合了。
他的大外甥陳萌見了親舅舅自不必說,甥舅相認,各敘別情。
闔府上下多半是陳萌的心腹,還有些是當年陪嫁來的家人,見到沈瑛還要問一聲:「五郎好!五郎長得好大了!五郎也做官了!大夫人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歡喜!」嗚嗚地哭。
「二外甥」陳蔚就是另一番情形了,他已經有些失了神智了,行禮也不太靈便了,讓他拜見舅舅,他還要說:「胡說!我舅不長這樣!我舅明明是個赳赳丈夫,哪裡是個病秧子樣兒?!」
陳萌的臉比沈瑛變得還要快,他勉強笑笑,對沈瑛道:「舅舅,他瘋了,咱不跟瘋子一般見識。」
「瘋了?」
陳萌道:「連祖墳都敢擅動,不是瘋了是什麼?!」他咬牙切齒地,「他才生下來我就被打發過來,那會兒他還不會說話也不記事,我竟不知他為什麼能恨我如此之深!為了要我死,連祖宗也不顧了!」
沈瑛將手搭在外甥的肩上,對著悲憤的外甥道:「好了,如今都會好了。走吧,咱們去府衙。」
陳萌驚訝道:「舅舅難道不在這裡歇一下?現在就斷案?」
沈瑛臉上浮出一絲淺笑:「當然,就是要夜審,要快。記得,這次的欽差使者是鄭家七郎。鄭熹,字元光,說話的時候要記得避他的名諱。」
「是。」
「這府城亂七八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先是陛下派了鐘宜鐘欽差來整頓蠹蟲,他倒是雷厲風行,幾乎要將州、縣小吏抓盡。正弄著,二郎回來了,說是做了個夢,夢到祖宗了,於是回來祭祖,誰料……」陳萌哽咽中帶著憤怒,「他們說漏了嘴,叫我聽到了。舅舅,我本是個苦命人,自娘走後,我也活得沒滋沒味。可要因此連累祖宗,我百死莫贖。只得報官,好叫查明,以絕隱患。」
沈瑛道:「好孩子,你辛苦了。我來之前見過你父親了,他說,秉公而辦。」
陳萌道:「父親向來一心為公的,二十年前也是依法,二十年後自然也不能枉法。」
甥舅倆攜手往外走,沈瑛邊走邊說:「你知道你馮家妹妹的下落嗎?」
「什麼?馮家?三姨家的女兒嗎?在這裡嗎?」
「唉,那你是不知道了,也罷,先料理了你這裡的事,咱們再找她。是生是死,總要有個下落的。」
「是……哪個表妹?」
沈瑛苦笑一聲:「還能哪個?能替換出來的只有那個才生下來的。」
兩人又是一番難過。
出了門,扳鞍上馬,陳蔚也被人帶了出來,侍從們排隊兩行執火把在前面導路。此時天色已晚,街上一片昏暗,所以一行人沒有注意到,一邊角落裡縮著一道人影。
等這些人出了門,祝三從角落裡更往巷中縮去,腳下幾乎無聲,退了數步才轉身加快步伐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越走越快,心下驚奇:原來是欽差來了!那我遇到的又是哪個?哦,那天聽說副的是陳家親戚,難道那個鄭七是正的?
只是從來沒見過真欽差,她也不敢篤定如何,回去遇到張仙姑擔心的眼神,她還要撐著說:「沒事兒,是欽差的副手來看親戚。」
張仙姑吃驚道:「欽差來了?那你爹的案子?」
祝三想了一下,擔子自己也拿回來了,沒什麼證據落在鄭七手裡,鄭七就算想順藤摸瓜,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如果他是欽差,第一要辦的是案子,可案子有了結果,她就要麼接回親爹跑路,要麼就得收拾行李尾隨親爹流放充軍。鄭七到時候就算想起她來,她也不在本地了,有甚好怕的?再說了,那樣的富貴人家的子弟,好玩的事兒多了,哪能總記著她呢?
祝三道:「明天再出去聽聽風兒。」主要是出門圍觀一下欽差長什麼樣子,如果是鄭七,那麼這個案子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朱神漢應該也死不了。接上朱神漢,她們一家就齊了。
母女倆壓根不知道鄭七此時已經在辦案了。
………………
有鐘宜之前的一番捶打,本地官吏都有點害怕欽差,到得特別的齊整。
鄭熹卻與鐘宜完全不同,極具迷惑性。他不恐嚇這些小官小吏,雖然是半夜折騰人,卻極有禮貌:「已經很晚了,都累了嗎?」
黃先生搶先說:「為大人當差,責無旁貸。」
鄭熹道:「要說責無旁貸,你們守土有責,那才是責無旁貸。咱們今天辛苦一些,早早將案子斷了,我與鐘大人回京復命,此地也好安寧度日。」
這可真是太好了!您快把那個瘟神帶走吧!你們一走,我們就好了!這個欽差雖然年紀不大,但真的太合大家的心意了!
黃先生道:「不知要如何查問呢?」
鄭熹道:「我自有區處。」
沈瑛和兩個外甥到了,三個人與鄭熹見禮之後各自坐下,黃先生等人小心地等著下文。鄭熹先問苦主兼原告陳萌,讓他陳述情由。陳萌將他自己首告親弟的事兒給略了,只說:「祖宗墳塋受辱,子弟痛心疾首。又恐有厭勝妨礙連累闔家遭殃、遺禍子孫,為舍弟名譽計,本想親自拿下妖道審問,破除妖術。那就是私刑了!私刑有礙國法,家父身為丞相,亦當守法。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報官了。請大人依法審問妖道,還我家一個安寧!」
沈瑛心中叫苦,壞了,忘了說了,鄭熹的小名就叫「安寧」。
鄭熹輕笑一聲:「知道了。」
再問陳蔚時,陳蔚已經不能自主了,聽到「驚動祖宗,不怕報應嗎?」的時候,就滑下了椅子,磕頭求饒:「再也不敢了,我沒有想動祖宗啊,我只想要那個孽種死!犯官的外孫兒,平的什麼反……」
鄭熹一個眼風下去,馬上有人過來捂住了他的嘴!一番搏鬥,陳蔚力氣耗盡,好像又恢復了一點冷靜。
鄭熹又問:「動沒動過墓園?」
陳蔚道:「就燒了點紙啊!大師給作的法哩,什麼破大師啊,也不靈!」說著,恨恨地瞪著他的哥哥,可是一點也不怕這位異母的兄長。
鄭熹又命人帶京城「妖道」,這妖道實慘,人已不能正常行走,被拿條板凳抬了過來,門板都沒撈到躺。
鄭熹也不跟這個貨多費唇舌,先命除了鐵鉤,再命餵他點水,甚至差點要給他喝參湯。這「妖道」緩過一口氣來,還掙扎著叫:「冤枉啊!不是我!是他要我做的!」
「妖道」的徒弟們也跟著喊冤,鄭熹道:「你們且慢慢道來!」
當下由個伶牙俐齒的徒弟出來說,他們本來是在京城混口飯吃的,也就幫人做個法事超度或者混點香油錢點燈祈福之類,有時候還跟有錢人家那兒當個幫閒。正經人不理他們,但是無賴紈絝們卻與他們混得熟,陳二因為一個朋友知道了他們,就找上了他們,要他們幫忙咒他大哥!
「小的們哪敢幹這麼個喪天良事兒啊!可是他是相府公子,勢力又大,我們只好騙他說,那得去祖墳他也得親自去。想他家祖墳隔得遠,這等公子聽說這事,竟然認了真,將我們挾裹了來。我們也不敢幹這咒死人的事兒,只是擺個樣子,倒好為大公子祈了幾陣福哩!求欽差大人為我們申冤吶!」說完,扎扎實實磕了個頭。
陳二公子此時如果還清楚,得跳起來咬死他們!他好酒好肉招待這些人,現在倒成了個冤大頭!連他大哥陳萌都覺得他蠢得有點可憐了,沈瑛也邊連搖頭嘆氣,他對姐夫陳丞相也有諸多不滿,可見著姐夫的兒子這麼不爭氣,居然有點同情起姐夫來了。現世報啊!
鄭熹依舊穩如泰山,語調沒有一絲改變,問道:「就這些了?」
「就這些了!」
鄭熹又命帶了本地的神棍們來,問道:「那他們又是怎麼回事?不是你點的人?」
本地神棍開始喊冤:「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啊,連祭壇都不得上。不干我們事啊!說好了他們開壇缺人,拉我們湊人頭呢。只裝個樣子就行的。誰知道就賺個辛苦錢,反而換來了一場大牢呢!」
鄭熹看向「妖道」的徒弟,這徒弟又是一個頭磕下去:「為了糊弄有錢的傻子唄……多些人,陣仗擺得大些,才好開花賬嘛……」
最後妖道一方集體喊冤:「我們就是想多騙點錢,不敢幹喪良心的事!」
本地神棍更冤:「我們都沒想騙錢,就賺個糊口的辛苦錢啊!」
鄭熹命將兩伙人分開,讓他們分別說作法時的位置,又說對方的位置。「妖道」方安排的各人位置,雖然有刻意撒謊,主祭壇的位置是無法掩飾的,確實是他們一伙在墓園核心的位置,讓本地神棍們在外圍,還有幾個本地神棍被安排在了陳宅裡燒香念經。
直到此時鄭熹才命金良將斷了的玉簪和銅鈴取出,一是讓陳萌辨認是否是失物,二是讓神棍們辨認這是誰的東西。看到這兩件東西,「妖道」們大驚失色!神棍們裡有人認出來了,說這是「妖道的東西」。
陳萌道:「稟大人,學生不認得。」
鄭熹道:「你自是不認得的,本該埋在你先人墓中的東西,入斂時你若不在又怎麼會認得?」
沈瑛吸了口涼氣:「墓中?作法?這?」他也不傻,連黃先生等人都很快回過神來,一齊憤怒!
黃先生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個被派去驛站的文吏,扯到角落裡低聲斥問:「你怎麼沒提前打個招呼?」
此人也懵了,道:「他、他不是這樣的呀。」
得,是這傻子眼拙不識真龍,黃先生只得認栽,只盼著這位過江龍世事洞明,也知道怎麼與他們相處,凡事能留一線。如今大案是沒他們表現的餘地了,他們必將小事細處給這位大人料理得乾淨整潔!
帶著這一份心思,黃先生躬著身子,小心地上前伺候。
鄭熹看他一眼,道:「不必如此。」
黃先生趕緊道:「小人也有些下情要稟,不想大人明察秋毫,倒沒有小人們說話的餘地了,只有些零碎兒邊角料了。」媽的!他把案子梳理好了,單看他把兩個不同地方的人分開囚禁,就知道他也差不多知道誰為主、誰為輔,就差跟欽差提個醒了。
現在倒好,好好的「起義」變成個「投誠」,越想越憋屈!
鄭熹道:「不急。」下令,金良帶隊,他的欽差隨從分一半會同本地的差役連夜開城門去城外墓園勘查!命將陳蔚收押,讓陳萌與金良同行。
他又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贓物在哪兒?」
「妖道」們死咬著牙不肯說話,黃先生挺身而出:「你們既是吃這碗飯的就該知道受什麼罰,主犯從犯所罰不同,可是如果不說,一頓板子打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案子如今已然算是破了!」
這話,鄭熹說出來都不如他說出來好使,因為這群小吏,手是真的黑。
「妖道」們還在猶豫,神棍們已經開始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又說知道他們之前住哪兒的,肯定是藏那兒了,有說他們是不是藏在陳府裡燈下黑了的,各種猜測吵得人腦殼疼。
黃先生道:「都閉嘴!」而後躬身上前,道:「他們就沒有家眷麼?往京裡一查,十個裡總有一兩個有家人的吧?與他們住在一起,能沒見過盜出來的東西?也必是個窩主了,一併辦了強盜的罪,大約也不是很冤枉了。吃肉時一起,挨揍時自然也一處。」
「妖道」裡有人繃不住了:「我說!」
有人開口,接下來就好辦了。
案情很快被理清,陳蔚一個被溺愛長大的紈絝子弟,從小順風順水,親爹要教訓他的時候還有親娘護著,他這娘也不是一般人,家世頗佳、外公還是前前任的丞相。現在他只要弄死他大哥,可大哥不在眼皮子底下,誰都不知道他大哥長什麼樣兒。十幾年了,老大沒回過京城,被流放了一樣。
他就想到了詛咒。
可巧遇到了一群盜墓賊,這群人膽子也大,想:在京城挖丞相的祖墳肯定會有許多人追捕,我去他老家,等到事發,總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到時候我們早跑遠了,有種跟他們自家的不孝子算賬去!
陳蔚聽說要回老家施法,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不對勁,他都能回老家了,為什麼不帶個刺客回去呢?
接下來的事情,就與大家猜測的差不多。只除了本地神棍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從中牽線,招呼了好些後輩一起分享一場大法事。他咬死不知道詛咒的事,只是陳府管事親自登門,到他的道觀裡央他幫忙,又付了訂錢,他才答應的,不想大家一起掉坑裡了。
折騰了大半夜,出去的人也回來了。陳萌兩眼通紅,金良等人也一臉的不忍心,金良對鄭熹稟道:「開棺見屍了。」
那就是個死罪了!黃先生心裡亂嘀咕著。
鄭熹道:「人犯收押,供詞叫他們畫押,贓物先封存,一並帶回京城。明日公告全府,是群盜墓賊,並非什麼詛咒,也好早日安定民心。」
黃先生等大喜!一齊道:「大人英明!」欽差下來查案也分幾種,有的能夠當場就判罰,該殺的殺該打的打,這種一般是緊急情況有臨機專斷之權的。還有的需要把一應人證物證帶回京城,連同自己的判斷一起奉上,請京中做最後定奪。一般情況下,皇帝大部分會採納欽差的意見。所以欽差的意見,基本也就算案子的結果了,不過執行延後。
顯然鄭熹是後者,鐘宜應該也是後者。但是鐘宜太討厭了!他賴著不走,手伸得太長,想拿本地給他墊腳,做夢!
黃先生試探地問:「那這些人?」他指著本地的神棍們。
鄭熹問本地神棍們:「你們,有誰原是富貴人家子弟,後來家道中落的嗎?」
神棍們不敢扯謊,都說不是。
又問:「知道這一行中,有誰是這樣的嗎?」
神棍們又說不是,都說:「富貴人家的子弟,哪怕後來窮了,給有錢人當幫閒也比我們這樣賺辛苦錢的強百倍哩!」
鄭熹道:「擇一二要緊中人,一並帶去做人證。至於其他人,既沒有巫蠱案,還要拿他們做甚?無關的人都放了。你們,以後賺錢生活時也要謹慎些才是。」說完又覺得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沒意思。
金良道:「是。」
鄭熹又吩咐黃先生他們:「你們且要辛苦一下,城門先不開,待明日昭告全府之後,你們再幫我辦一件事,我再放你們的假。」
黃先生已見曙光,急問:「何事?小人們現在就辦了。」
「明日此案一結,便將本府鄰長、里長喚來,我有話問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二十六章 完了
天色漸明,城內的人們早早地起床趕生活。稍有餘財的人家會點盞燈照亮,窮困些的就乾脆摸黑起身去燒火做飯。
祝三和張仙姑都起得很早,祝三是盤算著早起去衙門附近探聽點消息,張仙姑與她睡同一張床上,祝三一起,她也就醒了。
張仙姑道:「起那麼早做甚?」
祝三道:「我去聽聽信兒。」
張仙姑也爬了起來:「我與你一同去。」
祝三沒有拒絕,現在這個情況,母女倆還是一起行動比較好。兩人匆匆吃了早飯,兩人又等了一會兒,天徹底亮了才動身。張仙姑臨出門才發現眼睛沒蒙,掏了半天才掏出黑布蒙了。祝三這回沒有擔擔子,隨身了點錢,將門鎖了,母女倆一同往衙門那裡走去。
越走,路上的人越多。祝三聽了聽路人交談,彷彿是在說衙門有事兒要宣布。祝三與張仙姑對視,扭頭見到了張仙姑眼上的黑布,抬手將她的臉撥正,扶著她的胳膊一同去衙前。她們到得不算早,靠前的位置已經有人了,祝三也不大敢往前面擠,怕萬一被認了出來,於是扯著一個身邊的人問道:「這位老兄,出什麼事了?」
那人三十來歲,見個十來歲的毛孩子管他叫老兄,有點好笑地說:「不知道什麼事就過來瞧熱鬧了?」
「你這麼說是知道了?趁還沒開始,說一說麼……」
這位老兄倒是個爽快人,道:「今早,城門封了,城上說,昨天又新來了個欽差,連夜把陳家的案子弄明白了!嘿!可真厲害哈!今天要判哩!你瞧這兒,各街口都站著人呢,就是為了這個事兒。聖上派這兩位欽差來,真是各有各的好處……」
說到這裡他就不爽快了,笑出一個「你懂得」的眼神。祝三想了想鐘欽差,那一位幹的什麼事兒呢?哦,把于平他們狠狠整治了一番。那倒是容易叫人喜歡的,如果她沒有被送來送去的話,估計也會覺得鐘欽差是個純純的好人。
爽快老兄說完,鑼聲響起,有人說:「欽差出來了!」
祝三個子還矮,張仙姑個頭也不高,虧得衙前搭了個臨時的台子,鄭熹與沈瑛都往台上坐了,祝三才看著了這兩個人,果然,她之前沒猜錯,這鄭熹就是鄭七,那個副使沈瑛也與昨晚在暗處窺見的一樣。
張仙姑緊緊地抓住了女兒的手,她說了許多次「救不了就不救了」,事到臨頭卻依然希望丈夫無事的。
鄭熹與沈瑛互相謙讓了一下,先由黃先生上前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欽差正使,那位是副使,是奉了皇命來審理陳府的案子的。然後才是很白話地講:「知道府裡傳得有鼻子有眼,什麼咒人之類,人人心不安!欽差大人體恤咱們,將案子審明斷清,好叫大家放心過活!」
聽的人都叫好。
年輕好看的欽差,連夜來、連夜弄清了案子,大清早給城門一關,就要結案!多麼的痛快!這兩個月來大家也確實有點提心吊膽,陳府附近原本是住家頗多的地方,現在都沒幾個人住了!一時弄清爽,那可真是太好了!
黃先生等叫好了持續了一陣兒,才又雙手下壓:「靜一靜!」差役敲響銅鑼,場面安靜了。祝三的心也提起來了,她是猜到了鄭七可能是欽差,所以賭了一把將自己的發現告訴了鄭七,且將物證留了下來。鄭七信不信、信幾分,信了之後又會怎麼判,她也不太確定。
鄭熹沒有自己扯著嗓子喊,而是自己說一句,由金良等人以及差役們大聲喊出去。
鄭熹的宣判乃是:查實,這是一起盜墓的案子,並非詛咒的案子,詛咒之事只是障眼法。
陳蔚是詛咒的主謀,但是他沒有親自實施詛咒且無人因詛咒而傷亡,盜墓案他並不知情,但盜墓案因他的歹心而起,所以要押回京城復審後宣判。
京城來的「妖道」是個團伙,詛咒案是從犯,但是沒有人傷亡,只能算未遂,盜墓案就是他們幹的,開棺見屍,依律是死刑,這個死刑要押到京城去復述後再執行。
本地神棍們,並沒有成團伙,只是臨時被招募,兩樁案子他們是不知情,但是客觀上也參與其中了,又不能及時發現首告,罰,還是要罰的。每人按照參與的程度不同,打板子,打完了,把做中人的老道也帶上京做證人,其他人就地開釋。
羈押的本地神棍的家屬們,也一並開釋,讓他們同自己的親人一同回家。
然後又展示了一下部分贓物,以示自己說的是實情。然後把贓物裝箱,貼上封皮,運回京城。等案子斷下來之後,發還陳家。
從他說第一句開始,議論的聲音就沒有斷過,需要差役們不停地敲鑼才能維持秩序。因為這個案子的走向太過離奇了!市井閒談確實好講些富貴人家的秘聞,一個詛咒親兄就可以講很久了,不想其中竟還有這樣的隱情,還是盜墓哎!
有道德的人譴責陳二公子不顧人倫,愛熱鬧的猜著裡面還有沒有隱情,算是為緊張的生活添了一點娛樂。
人們一陣陣的說「青天」,誇讚鄭熹斷得明白,幹得漂亮。
陳萌哭倒在兩位欽差面前。
張仙姑死死拽著女兒的袖子,低聲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祝三答應著,說:「咱們也得收拾收拾,準備接爹回家養傷。」
「哎。」
本地神棍挨的板子多少不等,德高望重那位中人,判了四十,最輕的也有二十的,朱神漢也從中分到了三十大板。他們之前已經挨過多少不等的板子了,運氣好的只挨過一頓輕的,運氣差點挨得多些,總體比京城的「妖道」們好不少。朱神漢一直就是個普通人,運氣也很普通,從頭到尾,他既沒有能不挨打,也不是挨得最多最重的。
中不溜混著。
到現在,能放走已是萬幸了!這些神棍多少能猜到一些,找他們的,平常能有什麼事?一是祈福(包括求子),二是消災,三就是害人唄。三分之一的概率,是吧?不過大家都有志一同地喊冤,反正也確實沒人直接找到他們讓他們作法害人。
人人心裡都下個決心:下回一定不這麼幹了,必得弄個明白再幹!
張仙姑裝瞎,看不著什麼樣子,祝三卻有盤算,這一頓打下來還有點時間,她拽著張仙姑離開了人群。張仙姑道:「你怎麼走了?咱們等他挨完了打,架他回去!」
祝三道:「扒了衣服打,且得打一陣兒呢,趕緊的,趁這會兒去藥鋪買點棒瘡藥!晚了再漲價!還有,接回來睡哪兒呢?咱們仨擠一張床也擠不下呀!腿腳快著些,辦完這些再來接人也來得及!頂好能弄個板車推他回去。」
…………
張仙姑是個麻利的人,聽祝三一說就知道這樣最好,聽兩邊人聲少了,知道轉入小巷,一把將臉上的黑布扯下:「行了,接到你爹,我也不用再這麼裝了!」裝瞎是為了改裝,怕被官府拿了。現在還怕什麼?
一邊走一邊罵:「既然與咱們沒干係,頭先拿咱們幹嘛?」
祝三此時心情還好,解釋道:「怕是幾伙人神仙打架呢!府衙、鐘欽差,現在這個鄭欽差,一人一個主意。」
張仙姑又誇了鄭熹幾句:「後頭這個欽差好!又不多事,又明白事理!回來給他上炷香!要是能少打那個老東西幾板子就好了!」時至今日,能打個幾板子之後放人,在她這裡就是個好人了。
祝三道:「到了。」
她識得道路,找了兩家藥鋪,才買齊藥材。除了棒瘡藥,又買了點去火的藥,藥鋪裡幾乎沒人,連郎中都去看熱鬧了,只留個小學徒看門。還問她們:「不等師父回來把把脈嗎?你們什麼症候呀?」
張仙姑道:「挨了打,上火。」要不是朱神漢這一頓板子挨得不少,且附近不熟,她甚至想省點去火藥材的錢,自己出去隨便挖一點了。
神棍家麼,簡單的藥理也略懂一點,不過比起藥鋪正經的君臣調和的藥方,那是萬萬不如的。
祝三又問藥鋪有沒有什麼破爛門板之類,得到了扇底下爛了兩寸的爛門板,又付了十文錢。張仙姑問:「你買這個做甚?不如直接買柴!」這玩兒當柴禾燒還要劈。祝三道:「今晚我睡這個!」她估摸著,朱神漢這一頓打挨完,怕是得養幾天才行,一時半會兒還不能離開這裡。
回來把藥和破門板往租來的房子裡一扔,再跑去衙門前接人。祝三留意著,圍觀衙門前判罰行刑的人群外圍,有不少板車,上面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祝三揀了一輛看著比較新的,問這是誰的。向這人講定,等看完了熱鬧,用他的板車一陣兒,付他二十文錢。
於是他和張仙姑也就得到了站到板車上的資格。
那邊板子也打得差不多了,朱神漢已經挨完了,被扔到一邊,身上胡亂蓋了件衣服。那位德高望重還在挨打,不過也不差幾板子了。祝三估摸著,再過一陣兒,全部打完,鄭熹等人再說幾句場面話,也這事兒也就結束了。然後把朱神漢拖回養傷,趁他養傷的時間重新規劃一下以後的生活。
她這兒想得很好,不料情勢突變!
眼見得所有人的板子都打完,鄭熹說了幾句以後要遵紀守法的場面話,下令把關押的神棍家屬們押過來,一並開釋。然後又對沈瑛說:「差不多啦,我有件事要他們本地的人去辦,不如將令外甥女的事兒叫他們一並尋來,他們地頭熟。他們辦著,咱們去看看知府的傷勢,探完病回來也許人就在你面前了呢。令外甥女有什麼表記沒有?」
沈瑛微有驚喜:「還是七郎想得周到!」
鄭熹正要客套幾句,一個差役跑進來:「不、不、不好了!欽、欽差來了!」
黃先生斥道:「欽差就在這裡,還有什麼欽差?」
「鐘鐘鐘……」
鄭熹道:「是鐘大人到了麼?五郎,咱們的事稍緩再說。」他正一正衣冠,起身準備迎接。
祝三站在板車上,又踮了踮腳尖,看到對面遠處有一陣人馬分開人群,往這邊過來,人群愈發擁擠,十分壯觀。
來的是鐘宜和周游。
………………
鐘宜一張方正的臉上表情絕稱不上愉快,一旁的周游更是肉眼可見的生氣。
昨天因為天色已晚,周游回來如此這般一講,鐘宜也沒太在意,估計鄭熹應該是今晚接手人犯,第二天才會與自己會面,見陳家兄弟之類都是應該的,真正辦案,恐怕得等到第三天了。
自己完全可以第二天與他聊過之後再決定是不是馬上動身。為此,他還特意囑咐周游一定要禮貌。兩下如果談攏,他得以稍稍染指這巫蠱的案子,分潤一點功勞,回京也好說話。
哪料到鄭熹是個狠角色,竟然連夜查案不帶喘口氣的!比他來查案時下手還要快!
功勞恐怕是分潤不到了,也不能就翹腳在行轅裡等著鄭熹過來,那就顯得自己疏懶了。鐘宜聽說鄭熹在斷案的時候就趕緊換好了衣服,命準備儀仗,趕過來與鄭熹會面。
鄭熹這邊熬了一夜,已經準備收尾了,又來一個鐘宜!黃先生等人在肚裡把這個「專門來治咱們」的欽差祖宗八百輩都罵盡了,還得維持秩序、笑臉相迎——另一位欽差還在看著呢。
兩下寒暄過,鐘宜與沈瑛又敘了幾句,鄭熹也對周游的皮笑肉不笑報以溫和有禮的笑容。鐘宜見鄭熹眼眶微凹,關切地道:「你也太辛苦了!案子放一夜又如何?不養足了精神,如何能將案子理清呢?」
鄭熹笑道:「我性急,已然理清了。這案子拖延越久,百姓越不安,什麼流言都有,很不好。好在如今已經查明了。」
周游忍不住嗆了他一句:「什麼?你?查明了?你開了天眼嗎?」
鄭熹道:「運氣好罷了。」慢慢為鐘宜解釋了案情。就很簡單,一個蠢紈絝想害親哥,被一伙盜墓賊利用了機會來偷了紈絝的祖墳。這裡面比較特別的是,紈絝他爹是當朝丞相,也就是說,當朝丞相的祖墳被人掏了!
鐘宜臉色大變:「什麼?」
鄭熹又展示了贓物。
鐘宜又說:「那就不該把這些本地的神漢給放了,該都拿上京去!若本地人沒有嚴懲,他們便以為幹這樣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等咱們走了,非但陳氏,此間富戶的陰宅怕都要遭殃了!」
鄭熹一聲嘆息:「世叔,適可而止,縱然拿上京去,他們這些受蒙蔽的從犯又能罰到什麼樣呢?我當眾行罰,就是為了警示世人。點到為止,點到為止。」
周游猶豫著想上前,他雖然是個被嬌慣長大的少年,多少記得些禮儀,公開的場合他是「下官」。
見鐘宜還在皺眉,鄭熹道:「世叔,你出來得夠久了,不要久離京師、久離陛下左右才好。」
鐘宜悚然而驚:「算很久麼?唉……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周游輕聲嘀咕:「他還少年呢?老幫菜!」
鄭熹沒理他,邀鐘宜一同去看望知府,鐘宜對知府毫無好感,甚至因為知府不肯把人犯交給他而生氣,他說:「不了。他才與我慪氣,見到我別傷勢更重了。」說完,又沉沉地看了黃先生一眼。他沒看錯,這群狗才是真的狗!
鐘宜不相信,鄭熹能夠在沒有本地差役協助的情況下能在剛到府城的情況下,一夜之間將案審明,條條理得通順。而且自己辦案的時候呢?這群小人推三阻四!真想再多留一天把他們都狠狠地辦了!
黃先生情知不妙,打定主意直到鐘宜離開之前,都要跟在鄭熹的身邊!他愈發恭敬地站到了鄭熹的身邊,惹得鐘宜一陣噁心,一甩袖子:「好吧!稍等我在行轅設宴,為你們二人接風,哦,慶功。」
鄭熹客套兩句,抬手送鐘宜離開,此時,府衙內衝出一個少年來,先是喊著:「欽差大人,為學生做主!」看到鐘宜之後轉而喊,「狗賊,還我父母命來!」
「哄!」本來想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攏了來!豁!本想看個審案子的,不料還有這樣的好戲!往常這些人高高在上的,連他家門縫都不叫你往裡偷瞧,這會兒光天化日之下公開鬧起來,多麼難得!
張仙姑與祝三卻沒心情看他們鬧,只盼他們快點鬧完,她們好拖著朱神漢回去治傷!張仙姑嘴上不停地小聲嘀咕:「怎麼還不完?怎麼還不完?」
祝三道:「我看他們就快完了。」以她與鐘宜、鄭七短暫的接觸來看,兩位都不是願意把鬧劇演給平頭百姓看的人,要鬧,也是回衙門裡關起門來鬧。這孩子是知府家的兒子,祝三與張仙姑在府衙幫忙的時候都見不著他,不過看他的衣著也約摸能猜到身份了。
張仙姑道:「那他們就快點完吧!」
鄭熹與鐘宜雖然吃驚,卻都當機立斷,一齊下令:「將這小郎君帶回衙裡慢慢說話!」
黃先生假意上前幫忙勸解:「小郎君,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哎,你們,快來……」實則是拿身子幫他擋了鄭熹等人的下屬,好叫他把攻擊鐘宜的話說完。管知府死不死,扣鐘宜頭上,正合適!哪怕是誤會,也不礙事!
這孩子倒有點這個年紀男孩子的血性,認準了鐘宜害死了他的父母。他掙扎著對鄭熹大聲吼著:「您別被他蒙蔽了!他害我父親!父親抬回來,母親以為父親過世,也驚懼而死!今早父親醒來,聽聞母親死了,也……唔唔!」
這會兒要再不把嘴捂上,誰都能看出來黃先生放水了。
看客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開始議論。鄭熹與鐘宜火速聯手,把人弄回府衙,外面的人群漸漸散了,祝三與張仙姑沒心情討論知府夫婦的事情,拿了板車,把朱神漢往車上一放。板車的主人才看了一場熱鬧,心滿意足,也不反悔,還說朱神漢倒黴,搭了把手幫她們拉車。
一路有人指指點點,越往回走,同行的人越少,終於,與她們同路的就只有徐甲了。
徐甲:……這婆娘不是瞎子!她們也不是什麼良民!這家男人還……我他娘的這是走的什麼運啊?!!!
…………
「你算走著好運啦!」張仙姑氣呼呼地對朱神漢說。
朱神漢趴在板車上,祝三和張仙姑跟在車邊,張仙姑一邊走一邊說:「回去我再與你算賬。」
朱神漢道:「行啦!能掙出命來還真算好運了!你不知道,那個徐道長,他叫穿了琵琶骨!他娘的!這一行真是不好幹啊!」
拉車的漢子聽了這句,回頭問朱神漢:「這位大哥,這麼狠的嗎?」
朱神漢道:「不過他們活該,把我們給坑了!哎喲,我還道只是幫著裝個樣子哩!我還當自己運氣好,也不問會不會念經就說給錢!我哼幾句就能跟著吃酒肉,誰知道……老三啊,記著了,天下沒有便宜事的!」
張仙姑忍不住了,罵道:「還用你這個死鬼教?!!!我們快叫你坑死啦!!!府裡縣裡還要拿我們!要不欽差斷案明白,我們也要下大獄的!你個王八蛋!」
一路罵,罵到了租的房子,板車的主人還幫忙把朱神漢架到了屋裡。張仙姑道:「多謝啦!喝口水再走吧!哎,先別把他放床上,這身衣裳忒晦氣了,我給他脫了燒了再安置他。多謝您了。」
祝三又摸了十文錢給這板車的主人,這人笑道:「小哥,你會比你爹娘有出息的。」
祝三笑笑:「承您吉言,您慢走。」
板車的主人走了,張仙姑一面扒朱神漢的衣服一面說:「頭上身上也不知道多少蝨子跳蚤,別污了被臥,你挨了打不能動彈,趴那兒不就淨挨咬了嗎?!先忍忍,我給你弄乾淨了你趴著更舒服些。」
朱神漢道:「行。」
正收拾著,徐甲進來了。他思前想後,覺得寧願把租金退回去,這房子也不能繼續租了。陳家案子差不多了,這條街也會很快恢復熱鬧,他的房子不愁租不出去,弄個吃了官司的神棍一家在這兒住,還不定什麼樣呢!再說了,當初這裝瞎的婆娘殺價殺得太狠,太不劃算了。
徐甲笑著進來,正要說話,卻見祝三提著個斧頭來迎他。
徐甲的笑容凝固了。
祝三問道:「有事?」
徐甲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來看看你們還缺什麼。」
張仙姑道:「白送?」
「呃……」
張仙姑把朱神漢的衣服拿到灶下塞了,跑出來把他的頭髮一通篦,將人往床上一放,出來外間取水,說:「我們實在沒閒錢了。」
徐甲道:「啊哈,那……您忙著。大夫要請一個麼?」
張仙姑道:「藥已經買了。」
徐甲倒退著出了門,摸著脖子回到了自己家門口,摸出鑰匙準備開門,冷不丁跑來一個人,跳得他在自家門口跳了起來:「誰?幹嘛?」
來人道:「你幹嘛?發癔症啦?!趕緊的,府衙黃先生傳欽差大人的令,叫鄰長、里長都過去聽命呢!」
徐甲認出此人是在衙中當差的一個差役,才安下神來,笑問道:「欽差大人還有閒心搭理我們?」
來人道:「欽差多著呢!剛斷完案的鄭欽差與知府又沒有官司打,他自然是有閒心的。」
徐甲也不開門了,與他並肩一道走著,一道問:「哎,剛才府衙的小郎君,怎麼回事兒?」
來人道:「可說呢!活把他爹坑死啦!」
「來,說說……」
「有什麼好說的?這世間的兒子真是討債來的,前有陳家二郎,後有咱們這位小郎君。他娘看他爹被抬回來,以為他爹死了,一時想不開也死了。他爹醒了,看娘子死了,一口氣沒上來,是撅過去的,沒死。他沒分辨清,就跑出來與鐘欽差對賬!」
徐甲咬著指頭,道:「等知府大人一醒,知道兒子惹了欽差……」
「可不,嚇死了。哎,鐘欽差也沒落著好,也灰不溜丟的被『勸』走了。如今這一團亂,新來的鄭欽差正在理事。他叫你辦什麼,可不敢偷奸耍滑!」
「那是,那是!新欽差多麼厲害的一個人啊!不敢,不敢!」
徐甲一路「不敢」著到了府衙,屋子還沒來得及修的後衙正在準備殯事,哭聲震天。鄭熹與沈瑛卻從容不迫坐在前衙,一主一次,準備辦他們關心的事。
鄭熹吩咐了兩件事:「一、你們可有見著一個帶著母親的貨郎?十二、三歲,白淨,機靈。二、可知這府城中有個叫許友方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二十七章 孝子
鄭熹與沈瑛對知府衙門內的鬧劇看法是一致的:不能不管,也不能管得太多。
二人勸走了鐘宜,鄭熹的話說得非常的委婉:「這孩子固然無禮,也是因為一片孝心,如今不宜再生枝節。您要是願意,咱們將他父親的後事料理妥當之後一同回京,聖上如果問起,我必將所見如實稟報,不使世叔蒙冤。如何?」
鐘宜自是感覺十分的晦氣,哪怕只有他自己,善後都不太容易,如今又有一個鄭熹,此人不落井下石就算自己欠一個大人情了,讓他幫忙隱瞞倒打一耙?這人情太大,吃不消!也只能就坡下驢。
他倒也果決,心道:罷罷!我就回京請罪蟄伏幾年又如何?!
鐘宜接受了鄭熹的勸說。周游還有些不忿,明明這知府是自己死的,干鐘宜何事?卻被沈瑛攔住,低聲勸他:「死者為大。鬧大了於鐘大人官聲有礙。你要不信,回去問鐘大人。」
兩人又安撫這知府的兒子,趕緊把親爹的喪事給辦了,他們也不再去算兒子闖禍嚇死爹的事了。
將雙方都給勸住了,轉叫衙門裡還能辦差的人,分一個來想忙料理知府夫婦的身後事,停靈幾日,叫這孩子帶著僕人扶靈回老家安葬。給出個文書,使沿途的官驛接待這扶靈回家的人。
處理完這些,兩人馬上寫了奏表,將案情、所見知府之死如實稟報,言明數日之後即押解人犯、連同物證一同回京。因為人犯在他們來之前受過拷打,傷勢略重,恐路上死了,所以先緩上一緩。
待快馬將奏表送出,本城的里長、鄰長也擠滿了前衙。
黃先生悄悄打了個哈欠,偷眼看鄭、沈二位,只見二人熬得眼睛微紅,卻都精神振奮,少且不得陪著了。他問:「人有些多,是一起一起叫進來,還是一同訓話?」
鄭熹道:「一同說了吧,你們也陪著熬了一夜了,早些吩咐完,叫他們去辦,你們也好歇著。」他與沈瑛到了前衙,問出了兩個問題——
一個白淨年輕的小貨郎,一個二十年前在這裡的叫許友方的人。
鄭熹給出了賞格:「有線索的我必有賞,我不日啟程返京,動身前找到人,一條消息賞五十貫,報來得越早,得賞越多。動身前沒有消息,就不必再報了。」
這可是筆巨款!而且是起步價!報得越早,賞得越多!
人人心動。
其中徐甲心跳得厲害!他顫著嗓子道:「可……要是弄錯了呢?有沒有更明白的表記?」
更詳細的信息也不多,只知道這貨郎兩隻擔子上的匣子不一樣,而許友方有一個女兒,算來今年應該二十歲了。
底下於是有人說:「彷彿聽過姓許的名字,但是不確切,是好些年前的事兒了,容小人回去核實。」
鄭熹道:「可。」
徐甲本來想馬上跳出來的,聽他這麼一講,心道:我也去再看看是他不是!他們應該還沒跑!
一群人哄然而散,鄭熹對黃先生道:「我們也去行館休息了,事情讓他們辦,你們也歇著吧。有消息不必等,只管來報就是。」
黃先生如今可太喜歡他了!忙不迭地答應了。
鄭熹與沈瑛往後衙上了炷香,才去了為他們準備的行轅。由於府衙之外最好的地方之前被安排給了鐘宜,陳萌就想請他們去自己家住,鄭熹與沈瑛都說:「不必。」將沈瑛派了來,是皇帝體恤,辦案,到底是要避嫌的。
兩人到了黃先生等人盡力收拾好的另一處行轅,黃先生陪了來,還說:「狹窄了些,還望恕罪。」其實內裡的布置是一點也不比別處差的。
鄭熹與沈瑛也都帶了伺候的人,卻也不禁黃先生的人安排的僕人,只讓不要吵鬧,他們要休息了。人比人得死,這可比鐘宜又好伺候了!黃先生熬了一個夜也覺得輕鬆,腳步輕飄飄地在此處尋摸了間當值的屋子就睡在這兒了。
這邊,鄭熹與沈瑛也都又累又倦,沾枕即睡。彷彿才躺下沒多久,就有人小聲來報:「有線索了。」
………………
卻說,錢壯人膽,徐甲思前想後,這欽差斷案明白,想不是個惡人,而貨郎一家又是裝瞎子又是吃官司,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他說服了自己,如果確認了,不管是不是,都悄悄去告訴欽差。
徐甲先回自家,取了自己一套舊衣,抱在懷裡去了出租的房子。
此時,那單間的房子裡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張仙姑把朱神漢料理乾淨,朱神漢身上新傷疊舊傷,也不方便挪動。張仙姑給他洗了頭、擦了身,藥也上了,將人放到床上趴著,自去後面灶上做飯。祝三已經簡略地將那塊破門板修了修,弄了個略方正的樣子,又拿到門口使清水刷刷乾淨,倚著牆晾曬著,預備晚上就架在桌凳上搭個簡單的板鋪。
將新的床板晾著,祝三又出去買了隻雞、一點精米、雞蛋、白麵,再去拿了隻小砂鍋。回來拿雞給張仙姑燉了,給朱神漢補身子。她自己卻將砂鍋放在一邊,說:「熬藥得小爐子,我看也不難,我自己壘一個就得。」
張仙姑看朱神漢的樣子也確實可憐,沒好氣地說:「雞拿給我,先捆在那邊放著,我才將昨天那點肉骨燉上了,明天再吃雞。」
朱神漢含糊地道:「哎,也不是什麼金貴人,有點吃就得啦。不是餿的就行!牢飯裡還有砂子呢,我也吃了。」他著實吃了些苦頭,上完藥,也等不及吃肉骨頭就昏睡了過去。
祝三就去壘熬藥用的小灶,張仙姑繼續做飯,徐甲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門,祝三兩手泥,張仙姑在圍裙上抹了把手出去問:「誰?」
徐甲道:「我看你家大哥卻才把衣裳也燒了,回去找了一件我自己穿的,別嫌棄舊。」
張仙姑臉色也好了,笑道:「哎喲,多謝了!」
徐甲問道:「傷得怎麼樣?還行麼?要是不成了,可得先告訴我。」
張仙姑將臉一翻:「這是什麼話?我們好得很!」
徐甲裝作被她罵得不好意思,將臉別過去,掃到了牆邊看的擔子。不錯,貨郎,帶老娘,十二、三歲,白淨,擔子兩邊的匣子長得不一樣!就他了!哪怕不是十分的準、認錯了人,欽差如此好心,也能討點辛苦錢了。湊身新衣不成問題!
他把衣服放下,飛快地跑了。
祝三在後面幹活,沒發現徐甲的異狀,她也不在乎徐甲,難聽的話,以前聽得多了,擔心朱神漢死在這屋子裡不算是最難聽的。如今的她,親爹身上沒案子上,萬事都好辦。只等親爹身上的傷好一點,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這一次事情下來,她倒覺得,先做個小貨郎,攢點本錢也不錯,不必非得跳大神賺錢!至於鄭熹,以今天早上府衙公子這一場鬧,且有他煩心的呢!他要找自己,有那個心,也騰不出那個手來!
壘完熬藥的小灶,點了把細柴,感覺還行,先洗了手,將砂鍋洗乾淨,抓兩把米進去,又舀兩瓢水,放在後面慢慢燉著。那頭張仙姑的肉骨湯也煮好了,又往裡下了許多菜蔬。再瞅瞅砂鍋,心道,還有大米,足夠好了。
張仙姑拿了三隻碗放在鍋台上,一隻盛了許多肉骨配一勺湯,一隻全是菜蔬,另一隻盛了菜蔬之後又撥了兩塊帶肉的骨頭。將後兩碗端到前面桌上,對祝三道:「那個叫它自己先熬著。來吃飯!」
又端起滿起肉骨的那一碗到了床邊,對朱神漢道:「起來吃飯了!」
祝三端起碗來吸溜了一口肉湯。張仙姑的手藝就那樣,比起府衙的廚娘徐大娘,那可差得遠了,不過祝三向來不挑剔,覺得肉湯味道鮮美,撥了一塊骨頭進另一隻碗裡,她端著碗往門外走去,這屋子不大敞亮,還是門口亮堂。
到了門口還沒蹲下,一陣馬蹄聲傳來,祝三捧著個碗看過去,面色突變!
那個長寬一樣的!
………………
金良被叫醒的時候正在痛快地打著呼嚕,他行伍出身,能吃苦,可在他熟睡的時候將他搖醒,他也是有脾氣的!
只是鄭熹都已經起身了,他也只能壓著起床氣說:「七郎,你接著睡。我去看看!那小子我也見過的!」
他本是鄭家的家僕,是鄭熹他爹鄭侯給他栽培起來的,跟著鄭侯出征,鄭侯也是個大方的人,見他忠誠可靠,索性放了他的奴籍,使他謀了個軍職。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出去自立門戶,仍然以鄭氏門人自居。這次鄭熹出京辦差需要人手幫忙,他也就求了鄭侯,進了隨從的名單一塊兒來了。
那怎麼能讓鄭七沒睡好的時候親自去確認一個小貨郎呢?必得他去,讓鄭熹好好休息!
如果是小貨郎,這小子非得老實跟著七郎走不可!如果不是,金良睏得通紅的眼睛瞪了徐甲一眼!
徐甲並不知道,事分輕重緩急,人的份量也有輕有重。如果現在是有沈瑛外甥女的消息,你衝到他床邊吼,沈瑛都不會生氣。這小貨郎,份量顯然是不大夠的。鄭熹說的「有消息就可來報」,是有些客套的成份在內的。
然而,徐甲分不清,他更不知道其中內情,憑猜,是猜不透的。如果這事是黃先生在辦,他可能會先派人把祝三一家穩住,或者就拘在當地,等鄭熹及其隨從睡飽了,再去確認。可是黃先生也去睡覺了,徐甲又一門心思來報信換賞,他連黃先生都沒請示。等黃先生知道的時候,徐甲已經見著金良、鄭熹了。
鄭熹只說了一句:「你這樣子不好,不許激怒他。」
金良殺氣騰騰地就來找小貨郎驗真偽了,一個徐甲跟在後面跑得快要喘死了。金良還是控制了馬速,沒有全力奔跑,到了祝三面前也很輕易就勒住了馬,將牙一呲:「小子,怎麼說?」
裡頭張仙姑見祝三站在門口不動,出來問她:「傻站著幹什麼?進來吃……」
金良對她又是一呲牙。
張仙姑「哎喲」一聲:「你不是那個錢袋叫人偷了的嗎?還是我家老三給你找回來了!茶棚!你忘啦?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進來喝口水?」
徐甲遲一陣兒跑了過來,過來就聽到張仙姑這一句,心道:原來是欽差報恩的?哎喲,我頭先沒對她們太無禮吧?沒事兒,我還給了她們一套舊衣呢!
祝三掃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金良身上,問道:「幹嘛?」
金良跳了下來,將她上下一打量,又看了她碗裡的吃食,說:「就吃這個?」
祝三點點頭。張仙姑警覺起來:「你是什麼人?」在張仙姑心裡,拿吃食哄騙小姑娘的二流子都不是好東西!她雖然總提醒女兒「你是個男孩兒」,心裡卻很明白自己生的是個女兒,她裝得再像男孩兒,確是個實打實的女孩子,會受到一切女孩子可能受到的傷害。
徐甲趕緊說:「這位是欽差大人的隨從,新近來的欽差大人!就是那位欽差放了你家當家的!」
金良問道:「什麼當家的?什麼放了?」怎麼這貨郎家還有當家人?不像啊!
張仙姑驚訝了起來:「啊!什麼?不是說已經開釋了嗎?難道還有別的事?他個死鬼能知道什麼?他要真有咒人的本事,我們能窮成這樣嗎?能受人欺負嗎?」
這倒是句真話,雖然夫婦倆一個神漢一個神婆,其實加起來也沒有半分「法力」的,全靠坑蒙拐騙的小把戲謀生,其水平加起來也不如親生女兒祝三這個自學成材的。
徐甲趕緊說了,今天遇到這娘兒倆板車拖回個打得半死的神棍,他確定,就是從衙前拖回來的。就是那個巫蠱變盜墓的案子的本地神棍之一。
金良的不耐煩瞬間消失,說了一聲:「原來你是為了救你爹。」貨郎之前所有奇怪的舉動就都有解釋了。去墓園,不肯報姓名,裝瘋賣傻,不肯做鄭熹的隨從,還逃跑!
這是「孝」啊!世人對孝子的評價都是高的,何況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金良也覺得,鄭熹收了這個孝子是個好主意。他的表情不自覺地從「偽裝平靜的猙獰」變成了真的和氣。
金良對張仙姑也客氣了起來,說:「之前遇到過這個……三郎,大人覺得他很好,想收他做隨從,你們願意不願意?」
張仙姑當然不願意!她的姑娘!給個男人當隨從?幹嘛呢?哪怕是個欽差吧,想要她的閨女,也得等她閨女正經恢復女兒身,有個女兒戶籍再說,對吧?也不能就這麼不清不白的給人扛活去呀!
經過府衙事件之後,張仙姑對官宦人家很抵觸,打個短工都能給她送人了,隨從?那還不是打死無怨?
張仙姑搖搖頭:「謝您抬舉了,我們粗人命賤,就這一個孩子,哪兒都不離開。」
金良看跟她也說不通,就問祝三:「三郎?」
祝三冷靜地問:「我現在是重犯家眷嗎?」
金良道:「應該……不是了?」
祝三道:「哦。」
金良見這娘兒倆油鹽不浸的樣子,想到鄭熹的計劃,再想想屋裡還躺著個本地神棍。他往身上摸了摸,發現自己走得匆忙,沒帶什麼傷藥,錢袋也沒帶,就說:「你們且安心住下,我去去就回!」
接著,一把提走了徐甲!
張仙姑有點心慌,問祝三:「這可怎麼辦?」
祝三道:「先看看爹的傷。」
………………
兩人來到床前,朱神漢還趴在那兒睡著。張仙姑道:「起來了!」朱神漢蠕動了兩下,沒起來。
張仙姑見狀不妙,將碗放在一邊,一摸朱神漢的額頭,果然,發燒了。嘀咕著用力將他推醒:「快,吃點兒。一會兒藥就好,肚裡沒食可不行!賤皮子,大牢裡好好的,挨打也好好的,才回來收拾乾淨有得吃了,偏病了。」
祝三看了看朱神漢的背,這板子打得不算故意加重,可也不太輕,新傷撂舊傷,現在讓他動身趕路,又沒個舒服的車轎,那是催命。
朱神漢咧嘴笑笑:「沒事兒,鬆鬆筋骨。」
硬撐著半爬起來,他身上有傷,也不想下床,拿徐甲的舊衣披在身上,再拿被子蓋在衣服上,側躺著由張仙姑餵飯。
吃了兩口精神好了一點,張仙姑道:「再吃點兒,一會兒給你煎藥,你吃了就好了。」她心裡急得不行,可是丈夫這個樣子也不太適合講剛才的事。朱神漢昏昏沉沉地吃完了飯,又沉沉地睡去。
張仙姑張張口,想對丈夫說話,忍住了,想對女兒說話,也忍住了。
祝三看起來還算平靜,她去把碗裡的菜吃完了,湯都喝光了。又去把砂鍋裡煮好的米湯拿來盛了一碗吃了,剩下的都倒進這個空碗裡,洗了砂鍋,開始熬藥。張仙姑呆坐了一陣,也去把半冷的菜湯吃了,嚼到了骨頭還驚了一下,回頭看看女兒,又默默地把菜湯和米湯都吃了,洗碗去了。
母女倆都沒說話,朱神漢也是鼻息沉沉。
日影偏西,藥熬好了,兩人合力給朱神漢灌下,他還是有點糊塗的樣子。
祝三道:「藥吃下去了,明早要還是燒著,就得請大夫了。」一提請大夫,張仙姑的第一反應是:「要多少錢?」
祝三道:「還夠請一次的,可惜了,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去辦貨了。現在只有把貨賣了才有錢……沒事兒,我想辦法。」
「你不許幹那些……」
「知道。」
兩人又不說話了。張仙姑愁極無計,道:「你寫個幡兒,我再出去給人算命吧。」
祝三道:「爹得人照看。」
兩人又沉默了。
祝三想了一下,拿了新置辦的家什,又坐到門口去,慢慢地做簪子。幾塊破木頭不值錢,她動動手,就能賣上幾文,也是錢吶!細細的木條在她手裡有了簪子的形狀,她的心漸漸平靜,小算盤也打了起來。
沒案子在身上,行動就方便多了,手頭還有幾個錢,夠支撐一陣兒,這一陣兒她再倒騰點貨,又能湊出些錢來生活。只要到朱神漢痊癒,一家三口怎麼樣也能活。要應付的就只有眼前這個欽差了。
她估摸著,欽差對她的興趣應該不大,也不會帶她一家三口走,鄭七多半是對她出現在墓園等事感興趣,如果真要掰扯,他想知道什麼自己就都告訴他,好奇心得到了解答,鄭七應該也不會再堅持了。
當然,如果強行帶走就另當別論,到時候再逃。
打定了主意,祝三口角有了點笑影,然後,她就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抬頭一看,鄭七親自來了!
………………
鄭熹再次睡醒之後,脾氣愈發的好了,先給了徐甲一百貫,不過因為一百貫體積太大,徐甲搬不了,鄭熹也沒有隨身帶這許多笨重的銅錢,給的是一塊金子。
徐甲捧著金子,話說得不太俐落地謝了賞,歡天喜地走了,臨走前不忘賣好:「看他們一家過得太可憐,我還給了他們一套舊衣服呢,房租也給算得便宜。」
鄭熹微一點頭,徐甲就被隨從們「請」了出去。
金良這才細說起見到祝三的情形,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他能說的也就是:「倒是個孝子,他爹就是您今天開釋的本地犯人之一。」
一句話,鄭熹就全懂了。他也如金良一般,對這個「孝行」頗為讚賞。裝神弄鬼坑蒙拐騙,那是固然不好,但是這一行裡有孝子,這個孝行還是值得讚揚的。如果說,鄭熹之前對小貨郎的興趣只因自己需要,所以投注一、二分心思的話,現在對小貨郎本人倒有了三、四分的好感。
他當然知道,孝子,不一定是個好人,殺人放火賣主求榮的人也可能是個孝子,但是,孝總比不孝好。孝,就有軟肋,可比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二流子像個正經人。
鄭熹隨口問一句:「沈五的外甥女找到了嗎?」
金良道:「沒聽說。」
鄭熹道:「左右無事,換件衣裳,咱們去看看那個小子。」
金良道:「哦,聽他娘說,他行三。」
「他兄長們呢?」
「不知道。咦,說是只有這一個孩子了,怕是死了。」
鄭熹道:「收拾些柴米之類,咱們去探望探望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二十八章 習慣
鄭熹一行人不少,還拖了輛大車,上面裝著給祝三一家的東西。柴米油鹽、雞鴨羊酒、衣裳布料之類,又裝了兩個大食盒,滿滿當當的一大車。
金良騎馬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引了不少人的猜測注目。因為走的是陳府的方向,此時,大多數人還以為他是去的陳府。
笑容從祝三的臉上消失,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隊人,心裡是有點戒備的。她是真不明白,案子都破了,她哪裡還值得鄭熹這樣的大人物唱這麼一齣?反常即妖!祝三懷疑鄭熹有什麼陰謀。
金良跳下馬來,對祝三說話客氣了不少,說:「三郎,欽差來看你們家來了。」
鄭熹下了馬,上前兩步,道:「我們又見面啦。」
祝三點點頭:「嗯。」
她沉得住氣,金良也不嫌她冷淡,道:「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你閃開點兒,讓他們把東西搬進去。」
祝三往他們身後瞧,只見一輛大車,押車的、跟車的都有,問道:「什麼東西?」
鄭熹道:「謝禮。」
「啊?」一下給祝三弄不明白了,「謝什麼?」
鄭熹道:「你幫我破了案子。」
祝三搖搖頭:「你自己能查出來,謝就不用了。裡頭黑,真要進來坐嗎?」
鄭熹道:「要的。」
祝三將二人引進屋,摸出了蠟燭點上。
鄭熹就著微弱的燭光看了一下這間屋子,家徒四壁,裡外間用一道草簾子隔開,裡面隱約有人聲,外間一塊木板上放著條捲起來的被子。外間觸目所見,只有一些零碎的舊家什,但是收拾得極乾淨整潔,就是這些零碎擺放得也很整齊。所有這些加起來,未必及得上鄭熹手上一枚戒指值錢。
但是乾淨,收拾得很用心,是認真過日子的樣子。
鄭熹命人將柴米一類搬進來,他出手大方,手下也很有禮貌,東西堆放得也很整齊。張仙姑在裡面聽著了,推推丈夫,輕喚他一聲,朱神漢卻還在燒著。張仙姑還是忍不住端了碗水出來:「您喝水。」
她見過鄭熹一面,但不曾見過他斷案,水放在桌子上才起想起來要給他行禮。鄭熹和氣極了,對她說:「您不必客氣,我是來謝謝令郎的,這個孩子很聰明。是他對我說案子有蹊蹺,我才能這麼快破案的。他是救了他父親的。」
張仙姑有幾分輕飄飄的得意,臉上已經止不住笑了,口中還說:「您別誇她,她小孩子家,不禁誇。」
鄭熹道:「要的,做得好就該誇的,我還要謝呢。這些就是謝禮。」又有隨從上來奉上了盤銀綻銅錢。張仙姑上回見這麼多錢還是于妙妙被騙的時候,想接,又擔憂,看了女兒一眼。
祝三道:「娘,你去看看爹。」伸手從擔上又拿了根蠟燭給她,讓她去裡間點上。張仙姑輕飄飄地捏著蠟燭去了裡間,機械地點上,望著火苗有點發呆,生怕自己在做夢——錢,有來得這麼容易的嗎?
………………
祝三也在想:錢,有來得這麼容易的嗎?
看了一眼桌上的銀錢,她說:「太多了。」
她與上次見面上變化很大,鄭熹饒有興味地看著她的變化,面色不變地說:「多不多,要看給的人覺得值不值。」
祝三搖搖頭:「我做的本來就不值得這樣,我是想撈我爹,也不是為了幫您。您覺得自己得著了點好處,心裡過意不去,是您厚道。我要真接了,就是我不識數了。」
鄭熹道:「小小年紀,怎麼計較這麼多呢?對我不多,你正需要。」
祝三道:「我也想瀟灑,又怕您要從我這裡再找補點別的。」
鄭熹笑了,十分愉悅:「一來道謝,二來是有些事兒想問你,唔,請教。或許會問得多些。」
祝三道:「我知道的不多。」
「我不問案子,案子已經斷了,沒有再窮治的必要。我想問,你是怎麼想到去墓園的?有人告訴你嗎?又是怎麼看出來墓園裡的故事?」
祝三心想,這與我猜的不多。心情變好了一點,話也就多了,說:「並沒有人告訴我,我爹那兒出門有些天沒回家了,我們聽說出了事兒就過來找他。差人們在牢門口等著拿嫌犯家眷,我也見不著他。您看這屋子,那邊轉個街口就是陳家。聽說陳二郎瘋了,說到了祖墳,我就去看了。」
鄭熹一點頭。
「墓園裡的故事是真的,我們家就幹裝神弄鬼的營生,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外頭看著不看,有時候還覺得靈。就前年,縣裡那個敗家子兒要掏自己祖宗的積蓄,把我叫了去做個道場,我親眼見過的。」
鄭熹道:「前年?你多大?與父母同去的?家學淵源。」
祝三道:「莫要詐我,就是叫我獨個兒去的。我們家也不幹盜墓的營生,道場我也沒做全,敗家子就是要我過去他心安。」
「他信你?」
確實太過奇怪了,都是裝神弄鬼吧,當然要找熟悉手神漢神婆,哪怕是個小靈童,也得有個大人帶著。單叫他一個孩子去?縣城就沒個僧道?金良和隨從們都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但都沒說話。
「我靈啊!」祝三想趕緊打發了他們,「反正您也不會搶我的生意,我也不想接著幹這個營生了,就對您說實話。手伸出來。」
鄭熹從容伸出左掌,祝三也伸出自己的右手,又對金良和其中一個隨從說:「勞駕,您二位也伸出手來。」
四個人四隻手湊到了蠟燭前,祝三問道:「看出來了吧?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哪哪兒都不一樣。」
四隻手,鄭熹的手保養得最好,祝三年紀最小,手形修長卻有一點細碎的傷口,已有了點繭子。金良的手粗大有力,膚色也更黑。那隨從的手是個成年男子的手,微黑,又不如金良的手大。
祝三對鄭熹道:「您應該不覺得驚訝的。瞧,繭子的位置不一樣,幹的活就不一樣。常幹粗活的人跟不幹粗活的也不一樣。您這個是握筆留下的,他這個,得是拿他腰裡那刀,還得是常常使的。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農夫的手、匠人的手,各有各的痕跡。」
鄭熹道:「不錯。」
「我也不會算什麼休咎前程,但是只要留心這些,不告訴他們我怎麼看出來的,直接將他們的來歷、前因說出來,就能鎮得住人了。比如見您,直接說是貴人。後面再胡說點吉祥話就能混口飯吃了。總有幾個能碰巧說準了將來的,就是特別靈,常有後來還願多給倆子兒的。」
金良道:「就看手?你還有本事沒說出來呢。」
祝三道:「也看別的,也不是都能教會的。瞧那水缸,它就擱在那兒,裡頭現在還剩半缸水,你是能搬得動的吧?它要裝了水,我就搬不動。一個人在那兒,咱們都看到了,有些東西,有的人能看出來,有的人就閃過去了。你的力氣在水缸上,我的力氣在別處。」
金良還在琢磨,鄭熹已經聽明白了,就跟他在京城似的,周游對他為什麼有敵意呢?就是這「天賦」差得有點大。鄭熹道:「你接著說。」
祝三道:「就這麼多了。您能找到墓園,應該是知道這些門道的呀。」
鄭熹道:「我看的卷宗,他們報上來,在墓園作法。」
祝三啞然。
金良忽然道:「不對,那,錢袋……」
「我被偷過呀。」
「我還被打過呢!」金良道,「也沒見著天下無敵!」
「誰又是呢?我就蹲在廟會上看,看,你知道吧?」祝三對金良說,「看明白了,接下來的事兒就好辦了。我們本來手上就要靈便一點的。有人要抽簽的時候,給它換個簽子省得麻煩之類的,再用點心,也就會了。」
鄭熹問道:「你這是家傳的本事嗎?」
祝三道:「家裡要有這本事,倒好了。」
這點時間不夠祝三把所有的都說出來,鄭熹已聽明關節,便不想再問下去。他感興趣的是祝三的本領。孝子如果還不足讓他心動的話,那麼這份本事,他現在確實是需要的,而且,人還在他眼前了!
他揣出一張紙來遞給祝三,祝三拿了一看,上面只寫了兩條,一個是關於巫蠱的條目,一個是關於盜墓的條目。她終於知道盜墓賊為什麼挨著酷刑死頂了,只要當時不弄死了,主謀是陳二,他們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盜墓,就真死定了。
鄭熹問道:「看懂了?」
「是。」
鄭熹問道:「沒讀過《律》?」
祝三搖搖頭。
「你也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不明不白犯法,你的家人什麼時候會再身陷牢獄?」
祝三心道,就算讀懂了,有些事也是免不了的。比如知府要把她送給短命鬼將軍。
「甘心嗎?」鄭熹問。
祝三的心跳快了一拍,問道:「您到底想要說什麼?」
鄭熹繼續問道:「這個案子,你遇到我是湊巧。除了我,你能見的都是什麼人?文書?胥吏?差人?想一直與他們打交道嗎?沒完沒了,只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一輩子都這麼過嗎?」
裡間「嘩」一聲輕響,是張仙姑站了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沒有驚動外間的人,又坐了下去。
祝三其實已經聽到了,她想了一下,問道:「您……還是前兩天說的那個意思?要我隨您進京當差?」
鄭熹點頭道:「當然。這只是一個機會,來不來在你,我在哪兒你知道的。」
「要我做什麼?又要我為您做什麼?」
鄭熹輕笑一聲:「怕我找補回來?」
「我得拖著一家子呢,您有點兒虧本,就怕要找補太多。」
「虧不虧,要看給的人覺得值不值。」
裡間響起了一聲咳嗽,祝三道:「您看過案卷,該知道我們家沒戶籍、沒根基,死了還不如隻螞蟻的動靜大。螻蟻尚且偷生,我們可不敢掉以輕心。」
鄭熹道:「戶籍?一紙文書即可。難道我還不如一個縣衙書吏?」
裡間咳嗽聲更大了,祝三回頭看了一眼,對鄭熹道:「我得再想想。」
鄭熹點點頭,祝三看了眼桌上的銀錢,可沒再說讓他帶走的話,鄭熹滿意極了。
出門上馬,跑出巷子金良才說:「這小子,夠狂夠傲的。」
鄭熹道:「挺好。」
今天的事他辦得很滿意,祝三已經答應了,他就穩坐釣魚台即可。花出去的錢他一點也不心疼,如果這點錢能撈回一個帶回京城助他在大理寺打開局面的打手,那可真是再劃算也不過了。
金良還要說什麼,鄭熹道:「他已經想明白了,心裡已經通了,他得說服父母,又不願明說。是給父母留的餘地。」
鄭熹有自信,自己先拿律條來,既點醒祝三欠缺的東西——正規的學問,官府的體系,祝三自己瞎摸瞎撞混日子,是浪費了。也是展示的能力與學識,展示自己能給予祝三引導,為他打開一扇門。
再勾出祝三的野心,有上進心不是壞事,哪個男孩子要是沒有上進心,反而要讓人瞧不起了。
鄭熹相信自己,萬無一失,小貨郎再狂傲有本事,心裡有一塊地方已經折服於己了。只有想通了、心服了,才能為己所用。流於表面的「狂傲」有什麼打緊的?鄭熹還挺喜歡這種狂傲呢。他要個應聲蟲有什麼用?應聲蟲只能打順風旗,正經頂不得大用。
………………
鄭熹這邊一走,張仙姑就衝了出來,先把門拴上,再扯著祝三往桌邊坐下:「怎麼回事兒?!這個官兒他想幹什麼呀?我的心怎麼這麼慌呢?」
祝三道:「沒什麼,喊我去給他幫忙,許我先做吏,幹得好了有官做。」
張仙姑差點從凳子上滑下來,幾乎要尖叫:「什麼?!」裡間朱神漢好像被驚了一下,哼唧了一聲,又安靜了下來。
祝三往裡間看了一眼,眼神滿是無奈,她知道張仙姑擔心什麼。可是,不答應鄭熹的後果呢?甭管是巫蠱還是盜墓,這個案子它就沒有結案!「妖道」還要押上京復核呢!就這功夫,再給朱神漢抓去關囚車押上京,朱神漢挨幾頓打已經這樣了,再狠點,怕就得死了。
她手上的牌太少了,一旦鄭熹吃了吐,朱神漢第一個倒黴。鄭熹拿的那張紙上寫的,不管是巫蠱還是盜墓,只要在案子裡頭了,就沒好果子吃。
如果鄭熹死了,那本地現在說話算數的得是鐘宜,那更要命。
沒有騰挪的地兒,她只能先應允下來,一步一步往下走,起碼得先熬到這個案子了結,把自家能多活幾天。其他的,再說。
張仙姑壓低了聲音:「你瘋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祝三道:「我查爹的案子,遇到了他,把我查到的告訴了他。他覺得我合用就想帶去用,許我以後在衙門裡做事,做得好了還可能當官兒。我想,他是遇到什麼難事兒,得有人去淌渾水。不然也用不著我這樣的。」
「那你還答應?!當官兒?你……你怎麼敢?怎麼敢想的?」
這話祝三就不愛聽了:「怎麼不敢了?他是個能人,我也不差呀,好些事是我查出來的呢!他手下的人還幹不了呢!咱們是什麼人……」
「咱們是什麼人?」
母女倆重了一句話,都停了下來,祝三道:「咱們是什麼人?幹什麼事不辛苦?我不再跳大神了,聽說,前頭哥哥是桿子上掉下來摔殘了沒幾天就病死了的,我不想這麼下去了。哪怕當貨郎呢。當官又比當貨郎強了。頭先攢的錢也沒了,朱家村也結仇了,縣城還有于平。這兒也不消停。在驛館的時候,他就說叫我去,那時爹的官司還沒了,我就沒答應。現在我還怕什麼?不如跟他進京。」
「他是哄你的吧?做官哪是那麼容易的?哪有女娘做官的?」
祝三道:「現在有了。」
「你……」
「是娘把我當兒子養這麼些年的,我習慣了,娘也習慣了吧。」
張仙姑目瞪口呆,半晌說出來一句:「無法無天了!」
祝三聽了,覺得這個詞真是不錯:「也行。真能無法無天就好了,只怕還是不能夠。」如今,還不是沒能離了鄭熹的擺布?
張仙姑氣得把桌上的銀錢一把掃到地上!「你這是作死啊!」
「以前哪一天又離死遠了呢?掙一頓吃一頓的,」祝三耐著性子道,「頭先知府要把我送人,你有辦法?你能鬧?我看明白了,人往高處走,起碼能踩在咱頭上的人少些,豬狗作踐不了我!現在這樣,挺好!這個鄭七郎拿我有用,咱們也要用得到他。」
「你鬥得過他嗎?」
祝三覺得奇怪:「我幹嘛一上來就要跟他鬥呀!我又不是活夠了,我還想留著命以後過好日子呢。」
「你哪知道這些貴人的心哦,就要掏心掏肺對人家……」
「那個人,面冷心冷的,燒他的熱灶都只能燒出一壺溫水。買賣公平,互相對得起就得啦,」祝三說,「我不管他的心,只管我的心。他有一句話說對了,我是不甘心的。」
聽了這句話,張仙姑把所有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裡,起身去裡間看朱神漢了。
朱神漢還在昏睡,張仙姑吸吸鼻子,去後頭又熬了一碗藥出來,把朱神漢搖醒:「來,吃藥了。」
朱神漢發了一會兒汗,還是迷迷糊糊的,說:「不吃了。」
張仙姑怒了:「放屁!都是錢!你道孩子賺這幾個錢容易嗎?!都灌你嘴裡了!你還挑剔!」
朱神漢扯著脖子叫:「老三、老三!」
「你還嫌她累得不夠吶?又有什麼要支使的?」
「你懂個屁!」
祝三走了進來:「怎麼了?」
「沒事,你睡去!這些日子你還不夠鬧心的嗎?老東西,睡你的吧!」張仙姑把朱神漢塞進了被子裡接著發汗。
朱神漢沒聲音了,祝三把門板支好,被子豎折一半鋪、一半蓋,洗漱後也躺下了。卻總也睡不著,她想著心事。鄭熹的錢物都收了,是得跟著他走了,跟他走也沒什麼不好。但是自家不能再是這樣的打扮了,也得收拾些行李。一家三口的鋪蓋、一點箱籠、幾身衣裳,路上要用的東西……
裡面又傳來小小的說話聲,是朱神漢推張仙姑:「老婆子,睡著了沒?」
張仙姑也是一肚子的心事,正在咬牙切齒:「幹嘛?」
朱神漢的聲音很虛弱道:「清風觀知道吧?就是那個老……唉,我來的時候借住在他那兒,在最西北的那間屋子是我住的,那屋子床下左床柱子往裡數第三塊磚是活動的。我在底下藏了二兩三錢銀子還有半吊零三十個制錢。你去取了來,家裡沒什麼錢了,我又病著得花錢,別再抓藥了,我要是扛過去就扛過去,扛不過去就是命!也別打什麼棺材了,找塊破地埋了就行。這錢吶,省著點兒你們娘兒倆……」
張仙姑道:「說這個做什麼?」
「本來想,有一筆買賣,能賺個二兩半的銀子攢一攢的呢,老三大了,到了要花錢的年紀了。」
「你別惹事兒就成啦!老三媳婦都有了,于大娘子死了兒子,拿媳婦兒招了老三做女婿……」
「嗤,莫哄我,你生的女兒怎麼再娶妻?」
「嚇!你!」
「八、九歲的男娃,不叫親爹帶,你當我真的傻?別怕,都養這麼大了,難道再掐死?接著養唄……咱又沒有別的孩子了……」朱神漢的聲音越來越含糊。
祝三輕巧地翻了個身,門板與凳子輕磕出一點聲音。張仙姑喊了一聲:「老三?」祝三沒作聲,裝成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張仙姑還是把地上的銀錢都揀了起來,密密地收好,又拿出一錠錢子來給祝三:「去請個大夫吧。老東西燒得厲害,也推不醒他!」
「哦。」
…………
祝三請了大夫來,大夫把了一回脈,說的也是些尋常話,一是傷,二是燒,什麼風邪入體之類講了一通。又說朱神漢不年輕了,以後要將養,不要再擔重物之類。又開了藥方。
祝三跟大夫去抓了藥,回來將藥熬上,看屋裡沒事,說:「娘,我出去一趟。去置辦點行頭。」
「置辦什麼?」
「上京總得有點鋪蓋衣裳,天冷了,冬衣也得弄兩套。」
張仙姑呆呆地嘆了口氣,將錢都取了來,說:「我也管不了你了,罷了,咱們自打出了朱家村,也就回不了頭了。」
祝三道:「誰要回豬圈了?」
她揣了錢,先去買了三套新的鋪蓋,又去買了幾身新衣,又給張仙姑配了個樸素的帶鏡子的妝匣,都裝擔子裡擔了回來。不大的屋子空間變小了一點,祝三還要再出門。
張仙姑道:「京城花費不得更貴?你省著點兒!」
祝三道:「我有數。」
再次出去,買了張折疊的躺椅,她個頭還不算高,拿這個當床正好,可以湊合幾天。又去逛了一下書店,從書店買了幾本書,摩挲了幾下,嗅嗅書的味道,不自覺笑出了聲。接著買些紙筆之類,同書一起帶了回來。
張仙姑驚道:「買這個做甚?」
祝三道:「我能好好讀書寫字啦!」別的都在其次,這個還是很要緊的!讀過書的跟沒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她一時沒有尋到成套的法律文書,倒是把之前很羨慕的于妙妙的兒子借給她看過的課本買了一套回來,打算慢慢溫習一下,這是她自己的書了!
張仙姑心裡憂慮,也被她這股勁兒感染得一笑:「你這是得償所願了!」
祝三樂顛顛地翻了幾頁,說:「娘,我還得出去。」
「又幹什麼?」
「去客棧、集市、外地客商聚集的地方,聽聽有誰是打京城那邊來的,好打聽打聽些風土人情。」
「你總這麼跑著,欽差那裡不要回話嗎?」張仙姑此時也不管鄭熹曾是讓她覺得十分俊俏有點看呆了的美男子了,她對欽差的印象有點差!
「不急的,他動身的時候咱們跟上就行了。早早湊過去幹嘛?叫府衙認出來麼?」
張仙姑道:「沒錯!」差點忘了兩人在知府家幫傭的事兒了。她又擔心祝三會被周游認出來,從而戳穿身份。祝三道:「不妨的,就算認出來了,我說我是男扮女裝的。」
祝三於是半天出去遊蕩、半天回來讀書,朱神漢的銀子張仙姑還是讓她取了回來,朱神漢在第四天卻退了燒,背上的傷也好了一些。張仙姑罵了無數聲「賊皮!」兩口子依舊雞飛狗跳,祝三坐在外間看書竟也能看得進去。
朱神漢稍好一點,就問祝三:「外間怎麼樣?」
祝三將決定上京的事說了,朱神漢沉默了一下,說:「也行!」張仙姑又要罵他,祝三道:「咱一起去。」朱神漢還是說:「行!」張仙姑道:「咋不說人離鄉賤了呢?」
朱神漢灰心嘆氣:「如今在鄉也賤,不如外出闖蕩!老三倒有骨氣,很好!」
張仙姑道:「還不是你……」
祝三道:「知府的殯事快完了,他兒子就要扶靈回鄉了。」
張仙姑巴不得這家人走,拍手道:「好!」
「街上在找一個姓許的人,可惜說是二十年前住這兒的,要是二十天前住這兒的,我倒想試試找這個人,領這一筆賞錢。」
張仙姑笑罵:「財迷!」
祝三道:「是那個副使要找人。」
張仙姑道:「那你試試去。」
「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二十九章 重逢
祝三說要去找人,也不是特別的認真。揣了點零錢出門的時候她想的是,我就撞個大運,遇著了就遇著,遇不著我依舊去打探點京城的風言風語、買點零碎。
出門轉了一圈,往行商愛歇腳的茶肆裡坐了聽他們吹噓,分辨他們話中的真假,決定上京的時候就手上的錢略帶一擔子京城少有的本地貨物,到了京城一脫手,先賺點生活費。鄭七給了她家一筆巨款,救急不救窮,自家的生活還靠自己來過。
京城必是什麼都貴的,買房是不敢想的,租房的錢也不會少。她這幾天在府城不停的花錢買東西,張仙姑還嘮叨她大手大腳,她以常理推斷到京城置辦只會更貴,現在買、帶上京城就是賺了。省下的錢,得用來在京城租房子。
聽了半天閒話,祝三看市集也差不多開了,就起身離開了茶肆,往市集踱去。
正在街上走著,忽然聽到一聲:「三郎?」
祝三循聲望去,看到金良也正在街上閒逛,見祝三看了過來,金良快步追了上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鄭七的隨從。金良挺熱情,給身後兩人介紹:「你們見過的吧?這是三郎,這兩個,這是陸超、這是甘澤。」兩個都是三十上下的壯年,模樣普通卻端正,個頭也都比祝三還要高,陸超黑一點,甘澤白一點。
祝三也微笑叫一聲:「陸大哥、甘大哥。」
金良道:「他不是老大,是陸二。」
祝三也點點頭,金良又跟另兩個人說:「以後都是自己人了。三郎年紀雖小,卻是個有本事的人,還是個孝子呢。」陸超、甘澤兩個也知道鄭熹找祝三的事兒,心裡有點想法,面上卻都很和氣。
金良問:「你出來逛什麼呢?怎麼還穿著這麼一身?」
祝三雖然換了厚夾衣,卻依舊是窄袖的短打扮,看著像個出力的,不太體面。祝三道:「這麼穿方便些。」金良又問朱神漢的傷情。祝三道:「請了郎中吃了藥,這兩天燒退了,也結痂了。」金良有心與這個未來的「自己人」處好關係,與她同行:「出來幹嘛?」
「買點兒零碎。」
金良道:「先就和著,上了京再置辦。」
「嗯。」
金良有心拉近祝三與陸、甘的關係,說:「哎,城裡的事兒,聽說了嗎?」
祝三向一旁跳開了一步,與他拉開點距離,金良比她高不少,走太近總覺得不勁兒。跳開了才問:「什麼事?知府出殯?我看到啦,出雙棺,不吉利。他兒子拖兩口棺材回老家,安份點還好,不安份怕是要出事呢。」
金良道:「誰說他了?找一個姓許的人,怎麼樣?你要不要試試?陸二、甘大,想不想開開眼?」兩人也都來了興致。
祝三道:「拿我尋開心吶?這可不好找!」
金良故意激她:「怕了?沒這本事?認慫?」
祝三翻白眼看他:「你連激人的話都不會說,我來告訴你吧——這事兒瞞不住人,前兩天我就在街上聽說了你們要找人,一個大活人怎麼也該聽到這消息了,他沒有出來,什麼意思?要麼不想理這事兒,要麼已經不在這裡了,或死或走。你走大街上,撞上了就撞上了,運氣。撞不上,找,也未必就能找得到的。」
陸、甘二人對望一眼,心道:這倒與七郎說的差不多。
金良不死心:「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找不到?」
祝三道:「也不是我什麼親戚,我還有自家事要管,騰不出手來的。」
金良心道,此人既然是個孝子,心地想必是不錯的,我再說他一說,能說動了、找到了,也好替七郎顯本事,也好為沈副使了心願,也是幫人一家團聚積了陰德。他說:「你不知道,這找的是什麼人……」
見祝三不接茬,他只好自己說下去:「是沈副使的外甥女兒……」
祝三聽金良說了前因後果,就是馮家和沈家是姻親,一同攤上了事,沈副使的爹及時自殺,全家受的牽連少一點,沈副使等人被流放。馮家當年死得更慘一點,當家人名正典刑,家眷都沒入賤籍了,其中就有沈副使嫁到馮家的姐姐。
當時,馮夫人剛剛生完女兒,馮家當家人有個下屬雖受牽連但是罪責不重只是免職,這個下屬就是許友方。許友方於是設法傳信給馮家,淘換個孩子出來,他給帶回自己老家撫養。反正他出來做官好些年,老家也不知道他的情況。
富貴人家生了孩子一般會準備個乳母,有的人家還準備好幾個,有母乳的婦人當然是自己生了孩子的,乳母的丈夫本是馮家僕人,就用自己的親生女兒把馮家的小姐給替了出來,交給許友方帶走撫養。
馮家案子平反,馮夫人回到了娘家就開始要找親生的女兒回來。剛好本地發生了件大案子,沈副使謀了個差使過來,一是維護長姐的遺孤,二是找三姐的骨肉。
出於對祝三人品的信任,金良將馮、沈這段舊事說得非常詳細且極力陳述馮夫人之貞烈與對女兒的期盼,力圖打動祝三。
反正陸超、甘澤都聽得不忍心了,祝三卻眼睛亮晶晶地問他:「那,那個被替換去跟著夫人受難的孩子呢?她怎麼樣了?」
金良微怔,沒好氣地伸手要打她的腦袋:「我說這許多,你當我給你說書呢?還要聽下回?!快說,有沒有什麼法子?」
「我問你的,你不說,你問我,我就要回答了?哼!」
「副使又沒說。我難道是你?沒大沒小的,跟副使問這些!記著了,以後見著他們,不要這麼沒眼色。」
祝三心道,都什麼破爛人吶?看來那個孩子的下場不大好。跟這可憐女孩兒的爹一比,我爹都算慈父了!那個破爛副使就更有意思了……
金良見她不說話,催促道:「想著了?」
祝三道:「你家大人都想不到,我怎麼能想得到?」心裡想的是,你們愛咋咋地,我才不找這個人呢!給五百貫、五千貫……我、我也不幹。能的他們!
金良就扔下了沈副使的事兒,糾正她:「是咱們七郎!哎,咱們家七郎在家中這一輩裡行七……」絮絮地給說一些府中的事。
祝三忽然伸手拉住一個小孩子:「哎,幫我捎個信兒,有好處。」
那個小孩子吃了一驚,看到她之後變得垂頭喪氣的。祝三搖搖頭,心說,你知道你偷的是誰?
那邊金良也遇到了熟人:「哎,你怎麼也在這裡?不是該準備回京了麼?」
那人看到金良道:「回去前買點土產,難道出來一趟,不捎點什麼回去家裡婆娘必然與我沒完。」
祝三拉過小孩子,低聲道:「欽差的隨從也偷,落姓鐘的手裡打不死你,」抓了把錢給他,「補給你了!這兩天別找死。他們抓不著你,就催著下頭人辦案,捕頭不認識你?叫老賊別派你那些師兄弟往我那兒探頭探腦的看啦,煩死了他!替我捎信給我娘,說我午飯不回去吃了,在外頭再逛逛買點東西。」
小孩子響亮地抽噎了一聲,捧著錢跑了。
那邊金良也與熟人說完了話,又給祝三介紹這一個是鐘宜的隨從,祝三也與他含笑點頭,告訴他:「再買些乾貨吧,鮮貨路上不好帶,還佔地方。」那人將信將疑,金良道:「你聽他的吧,他鬼精鬼精的,不會說錯的。」那人一笑,慢慢走開了。
金良道:「你剛才跟個小孩兒嘀咕什麼呢?」
祝三道:「叫他帶個話,走,我請你喝茶。」
金良道:「你才有幾個錢?別亂花!」
「走吧,你不渴,我還渴呢!」祝三又招呼陸超、甘澤兩人同去。
金良道:「喝茶就喝茶,也不用你小孩子的錢!帶路,找個好茶肆去。」
一行四人到了一家還不錯的茶肆,又叫了些點心、肉食,金良還不死心,問祝三:「你真不找?」
祝三道:「你讓別人賺點辛苦錢吧!瞧這兩個月鬧的,嘖嘖。」
金良想了一下,道:「也對。還是你想的周到,你別那個口氣了,明明說的很厚道的話。不過,如果找到了人,你能看出來說謊不?已有人想冒認了,越往後,只怕撒謊的越精明。」
祝三知道他是好心,就不再胡扯刺他,說:「不好說,我沒見過真的,就認不出假的。」抬手給他倒了碗茶。
吃了別人的招待,陸超開始說話:「過幾天回京去,三郎的行李置辦好了嗎?」
祝三道:「正弄著呢,我還想弄輛騾車,可惜我不太會趕。」
甘澤道:「沒事兒,有的是人。回去還要帶著囚車,走得不會太快,手生點沒事兒。你會騎馬不?最好學一學,路上我教你。」
祝三拿茶敬他:「那就先謝謝啦。」又問京中的生活,以便與行商們說的對比印證。也有合得上的,也有合不上的。有些是行商誇大,有些想來是豪門侍從與普通商人之間所見不同的緣故。
金良看他們聊到一處,頗感欣慰。
祝三問了京中物價、房租之類,又問他們來時路上的景色之類,金良警告甘澤和陸超:「他還小,不許招他一同吃酒賭錢!」
二人都笑了,祝三也笑。金良瞪祝三:「他們偶爾玩一玩,你不許……」祝三乖巧地點頭:「好。」陸超道:「別聽他的,他有時候也玩……」被金良拿筷子不停地敲頭:「住口!住口!住口!」
有這麼一鬧,祝三與他們的關係拉近了不少。飽餐一頓,金良道:「今天沒幹正經差使,我們還得回去復命呢。」
祝三會了賬,與他們分開,又去集市買了點土產,才回家。
………………
回到家裡,張仙姑低聲道:「你這差使還沒當上,就學會了在外頭應酬的本事了!你小心些,你是個女孩兒家,與男人在外頭應酬,千萬千萬別露餡兒了。」
祝三道:「我知道。」
「你又買這些做什麼?」
祝三把帶貨物上京變賣的打算說了,張仙姑道:「這樣也對!哪兒過活都不容易。你累了一天了,早些睡了吧。」
祝三道:「嗯,明天我再去騾馬市和車行看看,咱們得弄輛車。」
張仙姑回頭看看裡間,說:「路遠長程的,你爹傷又還沒好,有輛車是方便些。什麼時候動身吶?」
祝三道:「快了吧,說是給副使找人,真找不著也沒有賴在這兒不走的道理。」
「哦,那就行。」木已成舟,張仙姑又果斷了起來,開始準備起上京之後的生活了。聽說京城生活花費大,她已在琢磨自己能幹什麼補貼家用了。
裡間朱神漢的情況也好了許多,能拄著拐下地站一會兒了,他說:「咱們也有手有腳,既然能上京、有貴人青眼,就不用愁!」
張仙姑又罵他了:「你就別折騰了!」
兩人又吵了起來,直到祝三說:「睡吧。」兩人才停止了爭論。
一夜無話,之後的兩天,祝三又逛了騾馬市和車行,心裡有點盤算,還沒下手買——這會兒買下了,也沒地方放,騾馬也沒草料。什麼時候沈副使的外甥女找到了,她就去把這騾車買下來。
到了第四天上,大清早出門去買了本字帖回來,鋪開了打算練字,一陣剔剔托托的腳步聲傳來,是一個曾經見過的小姑娘。小姑娘挎著個籃子,到了拍拍門板:「小官人,出事了!」
這小姑娘是府城老賊頭的徒弟,祝三找過的那個。祝三道:「怎麼有空來找我?什麼事?又失手了?」
小姑娘哼了一聲,道:「是您的事呢!哎,巧了,今天一大早,咱們的人在大街上看到您家乾娘和大姐叫一群泥腿子給拽著要捆回老家去呢!您怎麼得罪人啦?又不跟她們一同住了?我叫了人幫攔著了一下,您要去晚了她們可就丟啦!」
祝三驚奇地道:「她們?」
于妙妙和花姐?這兩個人曾經為她通風報信,真出了事她可不能不管:「你怎麼認得她們的?」
小姑娘說:「你們在客棧住了好幾天呢,打聽到的。哎,您什麼時候回來的?還改了裝束,差點沒認出來。要不是昨天小六子說起來,我都不知道您在這兒呢。」
祝三道:「現在人呢?」
「在大街上呢!您那乾娘可厲害了!直說自己不是逃跑的婦人,央大家做個見證,要去見官呢!」
祝三沖裡間喊一聲:「娘!乾娘和大姐到府城了,八成朱家那窩子王八蛋逼得她們不得不跑!我得去看看。」
張仙姑在後頭收拾完了早飯,端出來叫祝三吃飯,見狀問道:「什麼?你應付得來麼?」
祝三道:「還行,乾娘有主意,大姐也不傻,有人幫忙拖一拖,就有辦法了!哎!文書呢?」
「什麼文書?」
「您跟乾娘簽的那個文書,招我做女婿的那個!」
這玩兒往哪找啊?越找越找不到!祝三對小姑娘說:「你幫個忙,快些走去叫他們再幫忙多攔一攔,不行就抓雙方告官去!去新來的欽差那兒!我隨後就到。這是謝禮。」抬手給了她一塊碎銀子。
小姑娘道:「行。」
祝三和張仙姑在屋子裡一通好找,這契書之前藏在房樑的鋪蓋裡,後來取了來,張仙姑給掖被子底下了,翻出來時已經壓出了滿張的皺。
祝三拿了文書要走,張仙姑道:「我同你去!契是我約的,是頭上我的手印兒!老東西,你看家!」
朱神漢道:「什麼?等等!真當女婿啊?」
張仙姑道:「呸!閉上你的狗嘴!回來再說!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就行了。」
朱神漢吃了癟,只能坐在裡間生悶氣,發誓一會兒必得問明白不可!
………………
祝三和張仙姑一路跑到大街上,就有人告訴她們:「去找欽差斷案了!」
兩人又跑到了鄭熹的行轅,張仙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祝三額頭也沁出了薄汗。府衙如今沒有知府,跑去找欽差斷案倒也合情合理。陸超正在門口,與祝三找了個招呼,問道:「你怎麼來啦?有什麼急事嗎?」
祝三道:「我媳婦兒和乾娘叫人訛上了,聽說到這兒來找大人斷案來了!」
陸超吃了一驚:「什麼?那是你的妻?你有妻房了?」
「我得去看看……」
「等等!同去!」陸超也來了精神,薅了個熟人給他頂班,他親自跟著祝三到了鄭熹面前。
祝三扶著張仙姑一路到了正廳前,那兒已經擺出了架勢,金良也在壓陣。其時,沈瑛根本無心管這些閒事,但是來告官的人一口一個「府衙沒了知府,求欽差做主」,鄭熹也就勉強聽一聽這案子。
一邊是一老一少兩個婦人,看起來十分狼狽,頭散釵亂,一邊抽泣一邊飛快地理衣服、攏頭髮,看起來是正派講究的人。另一邊為首的倒是穿長衫,後面十幾個青壯年都是短打扮,口口聲聲要抓本家逃跑的婦人,說她們沒了丈夫就跑到了城中,十分不守婦道,怕有姦夫、污了自家名聲。
于妙妙也不甘示弱,說自己婆媳倆沒了丈夫,這些夫家的破落戶就要吃絕戶了。
對面穿長衫的朱家四阿翁雖上了年紀,卻中氣十足地在講道理:「大人,這本是我朱家的產業,我侄兒、侄孫命苦,早早死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作出了哭的樣子,「我們想給他立個後,日後也好有個上墳的人。大人,這打算究竟對不對呢?」
于妙妙可是個厲害人,哭也不耽誤她背賬本兒:「十四年前,拙夫故去前,家中尚有上等田二十畝,中等田五十畝,下等田一百畝,牛十頭,屋兩所。妾還有一個兒子,一個養在家裡的媳婦,又有幾個幫傭。
等辦完殯事,我的上等田就只剩十五畝,四阿翁家的上等田多了五畝,下等田我少了二十畝,他多了二十畝。我兒娶妻,我又少了兩頭牛,一處屋,他又多了一處屋、兩頭牛分與他的兒子……
等我苦命的兒子走了,我的田就一畝也沒剩下了。去哪兒了呢?」
中間又背了一些某年兒子要進塾讀書,她又給族裡捐了二十畝中等田之類的賬本。聽得鄭熹等人直皺眉頭。欺負寡婦啊……可真是太常見了,要命的是四阿翁說的也是正理,這個寡婦沒了丈夫也沒了兒子,族裡給他立個後,那是完全沒問題的!
說破了天去,拿到京城皇宮讓皇帝裁決,他都不能說,亡夫的家產它不歸夫族而歸寡婦。更不能說,族裡給寡婦立個嗣子是壞事。這可是大大的好事,是善舉。
至於在自己名下的田產,四阿翁道:「我是花錢買的!」
「是呢!」于妙妙說,「大人,珍珠魚眼睛都是珠子,拿買魚眼珠子的錢買我的珍珠呢!」
四阿翁也對鄭熹磕頭:「大人,世上斷沒有叫嫁出來的媳婦跑了的道理。」
于妙妙「呸」了一聲:「我自有家,我花姐當然要跟著我!還有人比我跟她更親的嗎?」
四阿翁見鄭熹沒有馬上支持于妙妙,也要爭一爭花姐,爭回來給自己孫子當媳婦,那也是好的。于妙妙教花姐,也是花了心思的,花姐識字、會算,還會管家,還省一注聘禮,多麼的劃算啊!
四阿翁就直說:「大人,這是我家的人。」他料定了,于妙妙和花姐不敢提祝三。婆媳倆回縣城已經有些時日了,鄉下消息傳得慢,才傳到朱神漢犯了事,張仙姑母子潛逃、于平免職挨打賦閒在家。
朱家族人一聽,覺得機會來了。沒有于平這個地頭蛇撐腰,于妙妙再厲害,也鬥不過夫家全族的。他們這才敢弄出這一齣來。因為從府城到縣城再到鄉下,消息傳得慢些,他們不知道朱神漢已經被開釋,祝三這個狼崽子已經不是逃犯且無後顧之憂了。
四阿翁還在磕頭請鄭熹維護「禮教」時,就聽到一個再也不想聽到的聲音說:「是嗎?明著搶我的人,你問過我了嗎?!」
于妙妙和花姐掛著眼淚的臉上現出驚喜,花姐道:「三郎?!!!不是,你怎麼來了,你……」
祝三跟著陸超來到堂下,照著樣子跪下來,捧著那張契書說:「草民來接妻子回家。」
鄭熹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你?起來說話。」
讓他進了堂內,連張仙姑也跟了進來。
張仙姑一張嘴,比于妙妙還要利索,她見過鄭熹覺得有靠山,祝三在場,她有底氣。于妙妙在場,她自覺不能輸給「親家」,指著四阿翁張口就罵:「你個老王八,又不幹人事!自家人整治自家人才叫狠呢!逼死自己兒媳婦,又要逼別人的兒媳婦是不是?」
祝三叫了一聲「娘」,才讓張仙姑住了口。
鄭熹讓祝三陳述原委,祝三捧了那張契書,道:「乾娘兒子沒了,拿兒媳婦招我做女婿的,契書在這裡,寫得明明白白。」
說是契書,也就是婚書了,因後來有于平幫忙,文書做得毫無破綻。按鄉間慣例,這是可以的。當時斧頭架在脖子上,四阿翁還當了回「證婚人」,他自己簽字畫押的。
鄭熹沒看別的,一眼看到證婚人是朱四,險些笑出聲來。吩咐人去送帖子給府衙,要把這案子還給府衙去審。金良一親自送帖子去,來接的是黃先生。黃先生正愁著,府裡沒了知府並不是件好事,看起來是上頭沒了主官管著自由自在,其實是面前沒了擋風的牆、頭上沒了遮雨的瓦,因為欽差還在。
本來還有個朝廷派的副職,那位仁兄更會,直接裝病了,說是「主官隕命,我實在傷心,哭壞了身體」,十分仁義,十分得體,誰不得誇他一句「真是個好下屬」呢?
黃先生都要哭了,兩位主事的一死一躲,其他官員也有樣學樣,他們這些小吏,哪有份量應付欽差?鐘宜手狠,鄭熹心思難測,哪個都不好惹!他顫聲問金良:「這……不知老兄有何見教?」
金良道:「你放心的審!」
黃先生就差跪求鄭熹接這個案子了!他說:「學生實不配審案,學生是個吏,不是官呀!」急急由府衙出了坐公函,請鄭熹來審這個案子。
鄭熹就是不接,祝三等人被兩邊踢皮球,鄭熹這裡派了金良帶著甘澤等人押到府衙,府衙又不肯收,行轅也不肯再接。
黃先生自掏腰包捧了一袋的金子求金良向鄭熹進言,金良沒收他的錢,說:「給不給這小子都無所謂,反正過兩天上京,大人就會把他帶回去當差,不會留在本地鬧你的。」
黃先生只能硬著頭皮把府衙那位生病的「好下屬」請了出來,教他如此這般一說。案子的下半段,才在府衙裡演完。全程都是黃先生在發問,其實全是揣摩著鄭熹的心思在斷案。
黃先生指著祝三溫和地問四阿翁:「朱四,你知道他是誰嗎?」
四阿翁道:「他是朱神漢的兒子!一窩子的賊人,專好裝神弄鬼的騙人!大人不可信他!」
黃先生道:「哦?你怎麼就信了他,還為他保媒了呢?」
話音一落,于妙妙就開始掏口袋:「大人,是他證的婚!我這兒也有婚書,這是他賤買我產業的契書,畫押是一樣的!」
金良抱著佩刀在一邊笑得挺開心的,黃先生看他笑,也很開心,這事兒好辦,照著章程辦就行,誰來都挑不出毛病!果然沒有看錯鄭欽差,人家就是讓咱們來走個過場的,不用咱們花心思枉法,也不是把髒活推給咱們來幹,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吶!
這案子可太好審了!黃先生含笑轉身,對著堂上拱手道:「既然如此,就請大人斷吧。」
無論是鄭熹還是黃先生抑或是堂上那位裝病的人,對四阿翁欺負寡婦是不大瞧得上的,但是如果只是夫家族人拿寡婦回去,誰都不能說四阿翁有問題。最好的打算也只有給花姐立個嗣子,但是誰都知道,這個嗣子裡的文章可就太多了。還不如讓于妙妙再捨些錢財給朱家,婆媳倆回各自的娘家。
現在祝三出現了,大家心裡的天平本來就是有點歪的,這下歪得更明顯了。很快就判了花姐歸祝三當老婆,照契書來,祝三要給于妙妙當女婿。四阿翁無禮取鬧,強奪人妻,連幫手一起打板子,念在四阿翁年紀很大了,他的板子就不打了,拿錢來抵,錢就給祝三「壓驚」了。
當下把朱家的打手們揪到門外,剝了衣服按倒就打,還讓四阿翁觀刑。四阿翁怎麼也弄不明白:「怎麼不罰賊子?」哭得淚人一般:「為什麼呀?」
甘澤踢了他一腳:「你嚎的什麼喪?張口就來誣賴好人?哪來的賊子?大人都查明了,有罪的都收押了,無罪的悉數開釋了!除了你們,外頭沒有賊子!」
四阿翁張大了個嘴,呆住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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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前
第三十章 冠群
也是合該四阿翁倒黴,朱家村消息閉塞,讓他一頭撞到了南牆上。
四阿翁哭了:「他們憑什麼沒有罪啊?這不行!我不答應!」
甘澤被這個老農氣笑了:「大人明察秋毫,絕不會幹屈打成招的事!你個老漢又知道什麼案子了?!要不是看你有年紀了,就你欺負寡婦人家、吃絕戶這事兒幹的,我私下都要送你一頓好打哩!」
他的嗓門兒也不小,圍觀的人聽到「寡婦」、「絕戶」,個個露出「懂了」的神情。這種事,太常見了。十幾號大漢,跟兩個女娘在街上拉拉扯扯的,嘖嘖。
甘澤因為和祝三算「認識」了,甘澤也就願意為他再多說兩句話,自覺幹了一件好事。
也確實幹了一件好事,回去的路上,他金良還誇他來著。
金良這一天忙得不得了,卻忙得心甘情願,回到行轅還假意對鄭熹抱怨:「三郎那小子也忒沒眼色了,就這麼回家去了,也不來向您磕頭。只叫我來幫他道謝,說家裡現在走不開。我倒成了給他傳話的人了!」
鄭熹笑道:「不來就對了,過來做什麼?沒的招人的眼,要道謝什麼時候謝不了?好了,他的事兒這算是了的,倒沒想到他還有妻子了。嘖!」
金良也說:「是啊,要不還能給他說房媳婦。」人要是合用了,無論是鄭家下屬還是鄭府的丫頭,挑個好的給祝三當妻子,那可就是妥妥的將人捆在身邊了。
鄭熹笑容一斂,問道:「咱們的事差不多了,奏本也上去了,此間新知府是誰也與咱們不相干了。沈五的外甥女,可要加緊找了,再找不著,也不能等了。你這兩天辦這個。」
「是。前兩天我還說讓祝三幫忙找的,現在看來他是沒這個心情了。」
「哦?他有什麼鬼點子了?」
「沒有,說人要麼死了要麼不在了,不好找。許友方死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難。」
鄭熹道:「也還罷了。你去吧。」說罷起身去尋沈瑛說話。
正巧沈瑛也帶了外甥陳萌過來找鄭熹,沈瑛很明白鄭熹多等這幾日名義上是說怕囚犯傷重死了要療傷,是在為他找外甥女留時間。但是也不能長久地拖下去,過幾天再找不到,鄭熹不說話,沈瑛也得主動提出回京復命了。
他現在來找鄭熹,就是為了說這件事,順便請鄭熹再寬限兩天。就兩天,這兩天要是還找不到,就先回京。
鄭熹很好說話,一口答應了:「好。」
弄得沈瑛不好意思了起來:「勞煩七郎了。我這幾日為了家裡的事兒竟疏忽了公務,實在是有負聖恩了。方才聽到有喧鬧之聲,不知是有什麼事,要我做什麼嗎?」
鄭熹道:「沒什麼大事,一件小官司,他們找到了我這裡,我給打發去了府衙。」
沈瑛借著教導陳萌的理由,小小捧了鄭熹一句:「學著些。我們雖然是欽差,受命而來,要為天子耳目,遇到事情不可退讓,不能推拒躲避,但也不能事事插手、過份干涉地方。那是朝廷委派的本地官員該做的事情,手伸得太長就要像那位一樣惹人厭了。」
鄭熹一笑。
山野鄉民的生死存亡,不值當京城貴人上心的,沈瑛沒有問鄭熹移交的是什麼案子,又匆匆去設法找外甥女了,許家還有族人,有人去鄉下接他們家老人去了。
鄭熹命金良傳話下去,準備回程。他出行也要捎帶些土儀回去,再有要把整件案子的卷宗、人犯之類最後整理歸總,又要調囚車、安排押運的人之類。兩天時間恐怕還緊巴巴的不大夠用呢。
金良跑到府衙卻沒有找到真正管事的黃先生,門上的差役很惶恐:「回大人,天晚了,到下番回家的時候了,黃先生已經走了。不過他要去今天那個祝三那兒道喜,應該在那兒了。小人給您找他去。」
金良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正好也看看祝三。
………………
祝三此時也正在家中。
這場官司打得在本府的歷史上都稱得上順風順水,等閒案子,耗個三五天的,提人、問案都算快的。她這個,從頭到尾,天黑前就辦完了!並且除了她是個假女婿外,辦得沒任何違法的地方。
案子完了,善後卻比打官司還要麻煩。鄭熹的人情可以慢慢算,于妙妙婆媳倆卻要馬上安頓好——天快黑了。
祝三要把婆媳倆帶回自己租住的地方,張仙姑道:「又胡說,那兒一間房,就算能擠得下,又破又沒家什,連床也沒有一張多的,你還睡門板呢,怎麼好叫大娘子住那兒?」
于妙妙心中不安,正要說話,張仙姑又說:「咱現在也有幾個閒錢了,就住客棧又怎樣?一同去客棧。」她自己家租個狹窄民房不覺有什麼,于妙妙一來,她才反應過來,哎喲,大娘子和花姐住這麼差,不太好吧?咦?咱都能花錢讓她們住好點了,那咱家為啥不一起也住好點呢?
祝三道:「客棧人來人往的,不消停。嫌屋子窄就找徐甲把隔壁的房子也賃幾天。」
又對于妙妙說:「我怕四阿翁他們還沒走,有後患。不如咱們住得近些,也好有個照應。」
于妙妙見到「女婿」也不想跟他分開兩處住,說:「什麼擠不擠的?住在一起就很好。」
婆媳倆的住處決定了,祝三還有別的事要做,一把揪住了那個在人群裡看熱鬧的賊丫頭,說:「跟我來。」帶這個報信的小女孩兒一同回了自己的屋子,先讓于妙妙婆媳:「乾娘、大姐,先坐。」
自己卻翻出個笸籮,先抱了幾貫錢出來,解了繩子都放了進去,又給這丫頭幾塊碎銀子:「錢是謝他們的,銀子單給你。再給我謝謝你師父,這瓶酒給他。」酒是鄭熹那天帶來的,朱神漢吃藥不能喝酒,祝三不沾酒,正好送了老賊頭。
小女孩兒揣了銀子、拿了酒,將笸籮頂在頭上,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分錢嘍!」
祝三哭笑不得,後腳也出門去找徐甲。
這回徐甲也不講價了,拿鑰匙開了鎖,道:「有些日子沒人住了,您稍等,我灑掃一下,娘子們住,再叫我家婆娘拿套新被臥來!」
祝三道:「好。」這邊由徐甲夫婦收拾,她把于妙妙和花姐帶到了自家的屋子裡。朱神漢扶著杖出來,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閨女給人當了女婿是個什麼意思,一時語塞,只能說:「老婆子,你跟我進來。」他得跟張仙姑合計合計,這他媽不得露餡兒嗎?
裡頭夫婦倆嘀咕,外頭祝三問于妙妙:「怎麼到府城來了?」
于妙妙和花姐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地哭,花姐道:「你呢?官司結了?」
原來,于妙妙、花姐也不知道朱神漢的案子已經結了。好在街坊還有點情份在,發現朱家村的人來了之後及時通知了她們。
于妙妙也不是省油的燈,鋪蓋都沒收拾,和兒媳婦兩個人只隨身衣服,帶著小而貴重的金銀、首飾之類,帶上家中一應的書契門都沒來得及鎖就往府城逃。婆媳一路逃到府城才被追上,好在祝三一時好心,府城的偷兒混混又順手幫了個忙。
于妙妙道:「天可憐見!我還道再也見不著太陽了。」
裡間,張仙姑已經與朱神漢「心平氣和」地討論好了,兩人一致認定,自家那是個閨女,冒充男人上京當官還有可能瞞得過,枕邊人是萬萬瞞不過的。這麼耽誤人的青春也不好,花姐也可惜了,不如就把鄭熹給的錢分一些給這婆媳倆,就把這租的房子也讓給婆媳倆,大家各過各的。
張仙姑出來就說:「您好好的,別說這喪氣話,那麼多道坎兒都過來了。」說著端了水來給于妙妙喝,又緩緩說出來:「欽差大人要咱老三上京去,咱們家在這兒什麼也沒有了,走就走了。大娘子的打算呢?」
于妙妙一呆,馬上說:「那就一同走!我們還有些私房,到京城依舊把日子過起來。」
張仙姑就為難了:「家,不要了?孩子的墳還在這兒呢。」
花姐聽這話音不對,眼淚滾珠一樣地往下落。
祝三道:「說這個做什麼?乾娘和大姐在這兒怎麼過呢?」她答應鄭熹的時候,是真沒想到于家婆媳這茬兒,當時雙方已經分開了而自己連親爹都還顧不過來呢。現在人到了眼前,這婆媳倆對自己又有報信的恩情,也不能不管。
「我要是個傻子,覺得官司了了就完事兒,把乾娘和大姐留在這裡她們能過好,也就罷了。偏我還沒傻透,兩個寡婦在這兒,沒個依靠,怎麼過?」
于妙妙的抽泣聲也大了起來。
黃先生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還帶著個僕人,擔了兩擔子東西,一個擔子裡是食盒之類,另一個擔子裡是鋪蓋和幾件衣服、妝奩。名義上是給于妙妙婆媳倆準備的:「家裡內子也不懂事兒,胡亂湊的,別嫌棄。」
他是來在祝三這兒先通通路的,無論祝三以後在鄭熹那裡混得如何,他姓黃的反正沒踩過祝三,得留個好印象。
于妙妙和花姐都是聰明人,站起身來沒謝黃先生卻先看向祝三。
祝三也不好拒絕,點了點頭。
黃先生這才笑了,又說給準備了些吃食,還拿出傷藥贈給朱神漢:「對不住啦,叫你在牢裡住這些日子。」朱神漢對他印象倒還好,因為坐牢的時候對比京城妖道們的遭遇,本地神棍可謂得到優待了。
黃先生又取出給祝三的禮物——盤纏,兩身新衣,說:「倉促沒有準備全周,三郎解脫了父親,又尋回了妻子,雙喜臨門。他們也都想過來,我說,人家小別勝新婚,且忙呢,都攔住了。等到啟程的時候再來相送吧。」
祝三認真地說:「大姐還沒出孝。」
黃先生一怔,看花姐和于妙妙婆媳倆都穿著素衣,簪著白花,想想白天的官司,點點頭。
那頭徐甲兩口子見黃先生也來了,愈發賣力,已把屋子打掃好了。這屋子實在沒什麼好收拾的,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家什。徐甲過來說:「小郎君,那我們就回家拿鋪蓋給娘子啦。」
黃先生道:「且住,不用你們的了,這裡有。」他甚至想買個丫頭送給祝三伺候起居了。
這屋子本就狹窄,一下擠了這許多人,黃先生將徐甲趕走,又讓僕人擺上酒菜。于妙妙婆媳很安靜地抱著鋪蓋去隔壁安置,祝三摸了根蠟燭給她們,花姐也接了,腳步很輕地走了。裡間,張仙姑也按住了朱神漢,兩口子也安靜了下來。
祝三陪黃先生坐了,先謝了黃先生。黃先生道:「不值什麼,當日我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比別人強些,不然也不會對你說那些話。」
祝三道:「當時多虧了先生指點。」
兩人互相吹捧了幾句,黃先生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只盼日後萬一遇著了,三郎別忘了我就好。」
祝三道:「怎麼會呢?我還有事想請教先生呢。」
黃先生停下筷子:「請教談不上,三郎有什麼要問的,只管說,我必知無不言。」
祝三道:「今天,鄭欽差為什麼又要將案子移到府衙呢?」
黃先生笑了,有一點點矜持的得意:「三郎是個聰明人,只因沒有見識過這些官場的事才會有這樣的疑問。見多了,你自己就能想明白啦,也沒什麼,不過是有些事不想髒了自己的手,又或者自己不方便做,顯得有私心。再或者是……不想有干係,方便日後找個頂缸的。做人下屬的呢,就要識趣兒。不過啊,有那等不值當為他頂缸的,就要裝糊塗過去。」
他說了一串的「前輩」經驗,停下來喝酒,又要說什麼的時候,祝三又給他續了一杯。黃先生道:「你怎麼不喝呢?不會喝酒可不行!」
外間一陣腳步聲伴著個豪邁的聲音傳來:「對!要會喝酒!」
金良來了!後頭還跟著個陸超。
黃先生本是微醺,此時全醒!慌忙起身來見禮,金良是鄭熹的隨從,卻是有官身的。
再看祝三對金良,居然不大客氣的樣子,道:「怎麼來啦?」
金良沒好氣地說:「我不來嗎?」一屁股坐了下來,敲敲桌子,又呶呶嘴。黃先生非常機靈地搶著從食盒裡翻酒杯,準備倒酒。金良道:「叫他來!我今天為他腳板都要跑散了!」
祝三歪歪嘴笑了:「行,謝啦!」又給陸超倒了一杯。
金良喝了一盅就不多喝了,挾筷子豬耳朵塞進嘴裡:「你倒好!吃喝得開心!從前不知道你還有妻房哩!這下要春風得意了!嘖!要是沒這官司,你是不是就要把人放在老家,自去京城快活了?」
祝三笑笑:「你別管。」
「行,不管!」金良也就說說,這世上多的是去外面闖蕩卻把老婆留在家裡的男子。他是來找黃先生的,兩人就勢說了兩句。黃先生忙說:「小人這就回去辦。」
金良道:「不急,你們喝。我去復命!我說不必急就不必急,別弄得人說,鄭大人做欽差,為了自己的事兒逼得下頭人連覺也不得睡。你該吃吃、該喝喝。」
他說得直白,黃先生唯有苦笑著又退了兩步:「我與三郎還沒聊完呢。」
金良道:「這就對了。三郎,看住他,灌醉了,別叫他瞎忙。」
祝三道:「好。」
金良和陸超一前一後走了,陸超臨走前對祝三擠眉弄眼的:「小子!你行啊!今晚該快活了。」
祝三又說了一遍:「大姐還在孝中。她和乾娘住隔壁那間,我就在這裡睡。」
陸超挑起了拇指:「行,三郎,你是真漢子!」
金良也退倒了兩步回來,說:「哎,你小子,大人和我都沒看錯人。好好幹!」黃先生恭恭敬敬將他們送出門,又折了回來喝酒,這回也不勸祝三喝了,自己開始問祝三:「朱家那老棺材瓤子,要不要哥哥我為你辦了,以絕後患?」
祝三道:「別的倒罷了,乾娘丈夫、兒子的墳可都還在老家呢,您給照應一下。我瞧于平現在是顧不到這個了。」
黃先生大包大攬,又問:「兄弟的祖產呢?」
祝三嗤笑一聲:「他們找不到。」笑死,根本不讓跟朱家人埋一塊兒,就祝三親見的,她那個早死的哥哥,山裡胡亂埋的,沒人帶路村裡人根本找不到地頭。
黃先生道:「放心!老哥哥我給你辦得妥妥的!哎,老棺材瓤子還坑了咱乾娘的田產吧?多少?都在哪兒,我都給你拿回來,你只管上京去!」
他聲音很大,隔壁的于妙妙都聽到了,心頭只一動,就「呸」了一聲:「這是灌了黃湯吹牛呢!」他倒是能辦得到,但是想辦成得下力氣,等祝三一走,黃先生就沒這個動力了。
祝三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與之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黃先生,細細品著他的形態、話語,黃先生卻好像認真了:「真的,我給你安排人祭掃!田弄回來,有收成了,上個供也是好的。雨水大了,墳堆都打塌了,誰家不是年年堆土的?」
這話說的,這裡祝三一家三口毫無感覺,隔壁于妙妙卻動了心。她的侄子于平眼見是靠不住了,可親兒子的墳她是真的放心不下。當天晚上,于妙妙就翻來復去的睡不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三去買了早飯請于妙妙婆媳吃,于妙妙委婉地向祝三表達了這個意思:「借你的臉面,托他辦事。我那些田也不少,我也不虧待他,也不叫你白捨了臉搭在中間。這樣,只要我夫、我兒的墳他著人給看顧了,花錢從租子裡出,有多餘的,都歸他,當我謝他的酬勞。一年一年的,他能收上多少都是他的!」
一旁張仙姑道:「田能拿得回來,老畜牲能受了報應,那大娘子和花姐兒就不用再上京啦,有這些產業,又沒人打擾,何苦跑來跑去的呢?大娘子,咱原本說好的,老三給你當女婿是為了應急。花姐兒這麼好的媳婦,我倒是想要,是老三不配了。她還小,花姐是女人家,女人等不得的。橫豎官司打完了,婚約一解,各自便宜,你說呢?」
于妙妙又羞又怒,祝三道:「娘!我再想想。」
「老三!」
祝三搖頭,她知道張仙姑現在為什麼拼命要拆這門親,可是自己一旦解除了婚約,黃先生就未必肯再這麼照顧于妙妙婆媳了。
祝三道:「乾娘,黃先生送了這些東西給咱們,咱們得去登門道謝的。」
張仙姑急道:「你瘋啦?」
祝三道:「娘,你看看爹去。」說完,拉著于妙妙母女出門,于妙妙扭身回自己房裡,花姐跟進去勸。
祝三也跟了進去,見于妙妙面向牆壁像在流淚。祝三道:「乾娘,我娘從來沒壞心眼。有些事兒實在不好說出來,我爹的官司沒定案,欽差要我給他做事,所以我得上京。你看到的這些大多都是他給的,能給,就能讓我加倍吐出來。上京之後怎麼樣實在不好說,你們但凡有一絲旁的活路,我都不想拖你們下水。你們要是沒了別的路,那咱們就一起掙扎。」
于妙妙抹抹眼睛,轉過身來,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也沒怨你娘,誰都有自己親生的,誰不向自己親生的?我也是當娘的人!我也沒別的出路了,我現在是死是活,也全仗著你的好心了。你是我的倚仗了,你要不管我,我有全身的力氣也沒處使,也只能死了。」
祝三道:「那我還是那個話,大姐也還沒出孝,要拿我應付事我也不推拒,你們幫過我,我記著呢。以後大姐要有良人,你們也不必顧忌我。如今咱們都是為了求條活路,以後要怨恨我的時候,就想一想咱們立契書時的情形,再想想今天,把這怨恨消了。好不好?」
于妙妙放聲大哭:「我的兒啊!」也不知道她是哭死去的親兒子,還是在感慨祝三。
等她哭夠了,祝三道:「咱們去找黃先生吧。」
于妙妙道:「哎!」將裝契書的袋子找了出來。
兩人到了府衙裡,祝三先進去,于妙妙婆媳倆在外面等著。
黃先生在府衙裡,忙得腳打後腦勺,將鄭熹要辦事辦好了。他喝了半晚上的酒,腦袋嗡嗡的,聽說祝三找上門來卻不能不見,將祝三讓到了值房裡,倒上茶,詢問何事。
祝三道:「昨晚說的話,算數不?」
黃先生說了什麼自己都快忘了,使勁捋了一下實在不知道祝三說的是哪一件,才道:「三郎,我昨天說的話不少,自然是算數的,你要我兌現哪一條?」
祝三道:「田產的事。」將于妙妙的盤算說了。
黃先生道:「我怎麼能收酬勞呢?」
祝三道:「你不收,她反而不放心了,這世上,不收錢的東西才是最貴的。您說是不是?」
黃先生這才說:「那好吧,書契呢?」
祝三這才去請于妙妙婆媳進來說話,黃先生嗔道:「三郎也是,怎麼把大娘子閃在外面等著?外頭人來人往的,叫他們看著,忒不像話了。」
于妙妙鄭重拜了一拜,將袋子打開,一件一件拿出來給黃先生看。黃先生心裡算了一下數目,是筆很劃算的買賣了。于妙妙心裡在滴血,可想到兒子、丈夫的歸處,只能狠下心來。
黃先生揀了其中一張書契,問道:「許氏?」他這幾天找姓許的找得腦袋都大了,前天看到公文上一個「許」字都兩眼放光,細細一看,是「許其還家」。
于妙妙道:「是,兒媳姓許。」花姐低頭一拜。
黃先生順口問道:「是本地人氏麼?和本府的許家認識麼?」
花姐道:「我就是本府的。不過本府有些親戚,都不來往了,也不住在一處。」
「那你知道一個許友方的麼?」
「正是先父。」
黃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媽呀!」叫他找到了!終於可以把欽差送走了!求求這就是沈副使要找的外甥女吧!求他們看在他找到人的份兒上,把鐘閻王也一起帶走吧!祝三也覺得不可思議,花姐!朱家村富戶的童養媳,怎麼就是沈副使的外甥女了呢?
于妙妙婆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花姐問:「怎麼了?」
黃先生道:「你們隨我來,三郎,同來!」祝三道:「黃先生,還是謹慎些的好。」黃先生道:「所以要請去看看是不是呀,來吧!」祝三不肯:「你把話說清楚。她們是我家人,不是你的賞格。」
黃先生道:「我必是要上報的,你何必要我再折騰一回?到時候是欽差來傳票,還是他們擠去你那個屋子?」
于妙妙問道:「三郎?怎麼……」
黃先生道:「不必說,不要講!是與不是,一見便知。你路上告訴她了,她再有別的心思,到時候改了說辭就未必準了。放心,答應你們的事,我是一定會辦到的。」
祝三皺眉,低聲安慰于妙妙和花姐:「不礙的。」
黃先生捏著書契,帶著三人去行轅,走路都不會走直線了!他也不確定花姐是不是要找的人,但是祝三在這兒,有事讓祝三頂前頭就行!他就是個傳話的!
進了行轅,黃先生才抖著聲音報:「找到了許友方的女兒!」
鄭熹的隨從們本來以為是祝三過來拜謝的,沒想到是這個事兒,都吃了一驚,陸超對祝三道:「好小子,老金就那麼一提,你還真找了啊?」祝三道:「不是我……」
陸超已經伙同一干同伴把他們推到了鄭熹面前。
鄭熹問祝三:「怎麼回事?知道我要找人,現給我造了一個人來?不是這個能幹法的。」
祝三道:「我要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蹚這趟渾水了。您問黃先生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黃先生小心而急切地遞上了書契,鄭熹看了書契,上面是寫的某某將外甥女許氏交朱家做媳婦,上書了許氏父親姓名,還真是許友方,忙叫人把沈瑛請了來。
沈瑛與他同在行轅,已經聽到了風聲,衣服也沒換就跑了過來。
祝三低聲對于妙妙說了沈瑛的事,于妙妙整個人傻了,她對祝三哭的時候,並不是一無所有,至少身邊還有個兒媳婦花姐。如果花姐是沈瑛的外甥女,那于妙妙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花姐也傻了,自她記事起,父母疼愛,父母死了,舅舅也盡力撫養。舅舅臨終前,還給她找了于妙妙這個雖然嚴肅卻很可靠的婆婆。怎麼一瞬間,父母不是父母,舅舅也不是舅舅了?
她有點怯,拉了拉祝三的衣袖:「三郎,怎麼回事?」
沈瑛已跑到了她的面前,將她仔細端詳,其實他也不知道外甥女長大了該是什麼樣子,看了一陣,又撈了書契來看。人名都對得上,年紀也對得上!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花姐看看祝三,又看看婆婆,于妙妙不說話,祝三點了點頭。花姐道:「父親給起的名字,冠群。」
沈瑛眼淚開始往下掉,名字說對了,這個名字他沒有對外透露,作為核實的第一道關卡。他一邊哭一邊說:「去陳家,把大郎和他媳婦請過來。請大娘幫個忙。」
托孤的時候,當然要留下表記的,不是胎記,而是沈瑛三姐在女兒的左腳上用香燙了三點。這個要請大外甥媳婦幫忙核驗一下。
三個香疤的話一出,花姐臉色就變了,于妙妙心中也是不妙。「吧唧」一聲,于妙妙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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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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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害怕
整個行轅緊張得猶如下了巨注而色盅將揭未揭時的賭坊!
于妙妙一倒,讓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
花姐終於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飛快地上前半抱著于妙妙:「娘!娘!」去掐于妙妙的人中。祝三心情復雜地蹲在一邊,花姐叫了一聲:「三郎。」
祝三嘆了口氣,不知道沈瑛外甥女是誰的時候,祝三對這一家子人都沒什麼好感。一旦「那個外甥女」具象成了花姐,祝三心裡還是同情那個被換走的女孩子,卻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也不想花姐受罪的。
花姐低聲道:「你幫幫我,咱們把娘帶回家。」
祝三道:「不認親了?」
花姐受驚似的一顫,說:「咱們先回家。」
沈瑛是最焦急的,一步搶上前去,卻被陳萌攔住。陳萌比較冷靜,他對這個「表妹」的身份還是存疑的。低聲對沈瑛道:「舅舅,別嚇著人。」
他倆說話的時候,鄭熹心裡已經有六、七分確定花姐是了。這幾天他也見過幾個號稱是「許友方女兒」的人,花姐的反應與她們都不一樣。這也讓鄭熹為難,祝三是這小娘子的丈夫,自己想收祝三為己用。收做隨從家僕的事兒因為祝三的拒推,鄭熹也就沒有強求,招來當個小吏下屬去衝鋒陷陣,那是鐵板釘釘的。
現在他是沈瑛的外甥女婿了。
鄭熹十分躊躇,他不太捨得祝三,但是如果把沈瑛的外甥女婿、馮家的女婿扣手裡當小吏使喚,顯然是不合適的。要用呢?他是別人家的姻親。養熟一個神棍的兒子、一個小貨郎,鄭熹是有信心的。養熟別人家的女婿?
心思一轉而過,祝三與花姐已經架起了于妙妙,黃先生比別人都快地攔在了他們的面前,說:「三郎,是與不是,這麼一走了之也不是個事兒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是了,皆大歡喜,不是,你們也能安心過日子不是?」
還是他會勸,祝三道:「我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不過人心並不總是跟著道理走的。容她們緩一緩精神,行麼?」她半轉過身,最後一句問的是鄭熹和沈瑛。
鄭熹也需要一點時間再將這其中的利害重新梳理一下,他對沈瑛道:「讓孩子緩一緩神吧。你們想了孩子二十年,孩子這二十年卻是有親人的,她不知道還有你們。」
沈瑛心急,看花姐低著頭只管架著于妙妙,就覺得于妙妙有點礙眼,再看祝三,長得還不討厭,可是不是書生公子,也還稚嫩,他就不太滿意。鄭熹不得不上前握住他的腕子,略一用力,說:「我做保,人且跑不了。來人,送他們回家。」
沈瑛問道:「孩子,你住哪兒?」
地方有點不尷不尬的,陳府附近巷子裡租的房子。陳萌的眼神變得懷疑起來了,金良搓搓手:「可真是緣份了,好巧!」
祝三誠懇地說:「那什麼……鬼宅旁邊兒,房租便宜。」
尷尬的人變成了陳萌,尷尬裡還帶點羞惱。金良忙說:「甘大,走,咱倆送他們回去。套個車吧。」
給婆媳倆放到了車上,甘澤道:「三郎,來,剛好趕個車試試手。」金良騎著馬一路跟了回去,黃先生卻被留下來詢問情況了。
外甥女離開之後,沈瑛清醒了許多,與鄭熹一起問黃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黃先生道:「學生與他們是舊識,那個昏倒的娘子就是前番來過府衙的。她侄兒于平是下頭縣裡的當差的,叫鐘欽差拿過,她帶了兒媳、女婿來跑門路。昨天,她和兒媳婦叫夫家族人拿了……」
這個案子,鄭熹因為審過所以知道原委,沈瑛和陳萌「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就聽不懂。鄭熹只好親自給他倆解說了一下,花姐舅舅給她送朱家當童養媳,然後丈夫死了,沒孩子,怕被吃絕戶,於是招贅了祝三。
沈瑛聽得兩眼直冒火星,又怒又悔:「什麼?!!!」外甥女受了大苦了!又後怕,萬一當時哪裡錯了一步,外甥女就叫朱家人捆回去了。人家愛怎麼行家法就怎麼行家法,不管是胡亂配了族裡什麼無賴光棍,還是賣給什麼骯髒人販子,等他再找到的時候,孩子不定是什麼樣了。
他與鄭熹不同,鄭熹生來富貴,一路富貴長大,他是經過流放見過世情的,越想越心驚。
鄭熹讓黃先生繼續說下來,黃先生見他這個樣子也不敢再多添油加醋,只說自己去看老熟人,想順手做件好事:「那一撂文書裡就有這一件。學生也不敢說實了就是,可看這于氏的樣子恐怕是真的。祝三知不知道,就不好說了。」
沈瑛道:「那還等什麼?去驗看就是了!」
鄭熹道:「驗看完了呢?不是還罷了,如果是,你要怎麼安排?」
沈瑛道:「放心,這點事我還是能處置好的。就算她婆婆不樂意,這會兒也該醒了,這事兒不能耽擱在這兒,咱們還要回京復命呢。」
陳萌道:「舅舅,您外甥媳婦兒已經來了,讓她去把那個小娘子請到我家裡去坐坐?不是說不遠麼?也不用興師動眾再將人請到行轅,就在我那兒,就當鄰居串門兒。」由於各種原因,他這個頗有心機城府的人娶了個出身不高的老實妻子,人雖老實,辦這種事還是很容易的。
沈瑛道:「好!我與你同去,就在那裡等信兒。七郎,我先去了。」
鄭熹道:「罷罷罷,我與你一同去吧,你們兩個只怕關心則亂。」
一行人到了陳府,陳萌請鄭、沈二人在前廳坐著喝茶,自己讓妻子去祝三租住的地方,想了一下,又說:「如果記號對得上,當時就請了那位姑爺回來說話。」
陳大娘子聽了,丈夫的吩咐,帶上丫環,坐上車就到了祝三的房前。
………………
祝三這兒正熱鬧。
張仙姑兩口子一門心思要跟于妙妙婆媳倆散伙,花姐現在在孝期裡還好說,出了孝,怎麼圓房?于妙妙一個沒了兒子的寡婦,那是拿兒媳婦「借種」呢,生不出孫子,她不得發瘋?
張仙姑罵道:「都是你,害老三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這步田地!你還掇攛她上京!」
朱神漢道:「那你跟欽差招了,生的是個閨女。」
「騙了欽差,還能有命嗎?你個喪盡天良的,你說,我們這是為了誰呀?」
朱神漢不吭氣了。
不多會兒,祝三等人又回來了,張仙姑見這大隊人馬也習慣了,問坐在車轅上的祝三:「祖宗,你又幹什麼好事了?」
祝三跳下車,說:「等一下就知道了。」她知道,花姐這鞋襪是必得脫一回的,是與不是很快揭盅。她覺得是。
金良跳下馬,對張仙姑道:「好事。不管怎麼樣,都是好事。」
花姐把于妙妙半個身子拖出車簾,于妙妙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張仙姑嚇了一大跳:「怎麼了這是?」趕緊上來幫忙。
兩個女人把于妙妙架回了屋裡,祝三跟著進去了,反手將門一關,倚在門上,問花姐:「大姐,你怎麼想的?」
張仙姑嘴快,抱著胳膊瞪著祝三:「出什麼事了?我還是不是你親娘?問到你跟前了你還不說話!」
花姐道:「您別說他了,是我的事兒。他們說,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祝三對張仙姑道:「沈副使的外甥女。」
張仙姑大喜:「好事兒啊!」是的,好事,這樣花姐就不是祝三的責任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花姐有那樣的娘家,娘家肯定會給她嫁個富貴人家。祝三可以解脫了!
花姐眼圈紅紅的,又看一眼于妙妙,于妙妙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動彈。
張仙姑惋惜地道:「哎喲。命哦……」于大娘子,往日多麼威風的一個人呀,多麼的能幹,裡裡外外一把好手。這得是多麼的時運不濟,才能淪落到這步田地?總不能讓花姐再嫁,再給于妙妙生個孫子吧?她肯幹,新婆家也不能幹不是?憑什麼呀?
張仙姑也沒轍的,試探地問:「你,總不能缺大娘子一口吃的吧?于平那個喪良心的是靠不住的。哎,你真的就是。」
祝三道:「還沒驗表記呢。」
張仙姑道:「趕緊驗了吧,打盹兒當不了死。」
「娘!」
張仙姑訕訕地道:「你能怎麼辦?拖著?胳膊擰得過大腿麼?大娘子,大娘子!你起來!別這麼著!聽我說,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現在要是躺倒了,那就真沒有以後了。」
于妙妙的眼角流下了淚水,她早醒了,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正因她是個能幹的女人,才更明白擰不過沈瑛。
她想:我要是個愚婦就好了,什麼都不懂,痛痛快快地鬧上一鬧,就算因此得罪了他們被打死了,好歹也痛快過了。倒是現在這樣,鈍刀子割肉,活活悶死。
祝三問花姐:「大姐呢?」看婆媳倆這樣,香疤的表記是真的了。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要不我就不……」
于妙妙從床上彈了起來:「去!去吧!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娘兒倆命苦,你能掙扎出苦海,也算替我活了。」
兩人抱頭痛哭。
張仙姑在一旁手足無措。
陳大娘子此時又到了。
這也是個端正的青年婦人,說話行事都很得體,先拜于妙妙,叫她「娘子」,再對祝三說:「有些婦道人家的話,不好有男子在場,雖是你的妻子,還請給我片刻時間。」
祝三不肯走,張仙姑也就陪著,陳大娘子對花姐道:「疑心生暗鬼,事情因我們而起,如果不有個說法,你們心裡總有個疙瘩,日子也過不好不是?今兒我來了,大家去去疑,錯了,我們陪不是,斟茶道歉。萬一成真,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來處麼?」
花姐心底還是想的,她原說不驗,是因為記憶中有自己的父母,又與于妙妙有感情,現在卻是被陳大娘子說動了。
于妙妙道:「驗吧驗吧,聽天由命!」
她們一答應了,陳大娘子就不再趕祝三出去了,脫下鞋襪一看,果然有三個香疤,並不是個正三角,而是有點歪,陳大娘子低聲道:「是了。」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了,抱著呆呆的花姐哭了一陣,丫環勸住了。
陳大娘子擦擦眼淚,對花姐道:「好妹妹,可算找著你了,全家人都很想你呢,當年……」
花姐沒說話,張仙姑想上前勸,被祝三眼疾手快攔下。陳大娘子又對于妙妙拜了一拜:「多謝您這些年照看我們妹妹,您放心,您的事兒我們也知道些兒,必不會叫您沒了下場的。」
最後才是把祝三給請去「說話」。
張仙姑萬沒想到,看了一場認真的戲,居然把自家繞進去了:「等等,這跟我們家孩子有什麼關係呢?」
陳大娘子笑道:「瞧您說的,這事兒不與他說,還有誰配說呢?」妻子的事,可不得跟丈夫商議?
祝三道:「行,我去。等我跟大姐說句話。」
她也不避諱,將花姐、于妙妙湊到一處,低聲問:「怎麼想的?告訴我,我好有個數。」
于妙妙已經完全聽天由命,花姐猶豫道:「我想見一見他們。」
「行。見完之後呢?我本事有限,大姐要拿定主意,我才能想法試一試。如果中途反復,我就真沒那個本事了。」
花姐道:「我……我真的沒想好。」
「好。」
…………
祝三跟陳大娘子進了陳府,陳大娘子坐車,她跟著車走進去,她也不在意。
進了陳府,陳大娘子的車徑往裡去,有僕人來引祝三進去。祝三對這府還有點印象,知道他們帶自己繞了點路。當然啦,得給陳大娘子時間去匯報麼。
等她到了前廳,裡面沈瑛、陳萌已經直勾勾地看著他,並且帶著挑剔和評估了,再看主座上的鄭熹,表情微妙復雜。
祝三拜見了這兩位,沈、鄭二人,陳萌心道:真是粗野啊,這什麼禮儀?
沈瑛則猶豫:怎麼安置他?
就在剛才,他們知道了祝三的來歷——朱神漢的兒子。雖然鄭熹說他有孝行,來救父的。但一不讀書、二無產業,還身家不清白。哪怕是個貧農呢?沈瑛猶豫著,要不要讓祝三「主動」放棄和外甥女之間的婚事。
鄭熹讓祝三起來,讓他坐下說話。沈瑛有些詫異,還是沒有反駁,不過看祝三沒有慌亂,沈瑛心中稍稍安慰。他三姐這一生,太苦!好容易找到了女兒,不能因為女婿再叫三姐不痛快了。
他問祝三:「聽說你是與冠群有婚約的?」
祝三看看鄭熹,又看看沈瑛,道:「算是吧。」
「呃……」
陳萌代舅舅說話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找你過來,就是為了商議這件事兒。」
「您說。」
沈瑛道:「你有什麼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已經信了,但我卻還有疑問。」
沈瑛道:「什麼疑問?」
祝三道:「一、就算表記對上了,一個嬰兒,腳上燙上香疤,打小替換了,或者就是路上死了,抱個孩子來冒充,你怎麼分辨?二、同上,哪怕有文書,她是許友方的女兒,怎麼證明她就是抱來的那個孩子呢?還是稍安毋躁,還有什麼表記,再說一說。物件兒有沒有?」
沈瑛道:「你這麼一說,我便不知道要如何答你了,許友方甘冒奇險帶出犯官之女,再弄個孩子來冒充她,為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還能再被找回去?這又不是偷龍轉鳳去過好日子。馮家連家都抄了。」
「呃……」祝三想,也是,「大姐想見見親人……」
沈瑛猛地站了起來:「是麼?」
祝三道:「我還沒說完。有幾件事兒,咱們得先說清楚。我也知道說了未必管用,但我總得說出來才行。大姐原本是大娘子的兒媳婦,因死了男人,又沒個孩子,村裡人要吃絕戶,這才招的我。」
「知道。」
「那您就該知道,除了大姐,還有一個寡婦沒了活路。我從頭對你們講,我家是後搬到村裡的,一分田也沒有,哥哥死了也不能與他們埋到一處,只好山裡尋塊荒地埋了,受氣的人。爹又吃了官司,我娘才與乾娘訂了書契,不過是抱團兒求活罷了。現在我爹的官司勉強算過關了,我們算緩過一口氣。大姐也有靠山了,就閃下乾娘一個人了。這不是做人的道理。得給她安排好。」
沈瑛對祝三的評價高了一點,道:「這是自然!」
「訂契的時候我就說,現在我依舊還這麼說,大姐以後還要是遇著良人,我不攔著。她現在還沒出孝,那份文書不過是為了護兩家人的命罷了,我也不要死咬著那個,再攀個什麼富貴親戚。也不非得拖著大姐跟我一道過活。」
沈瑛與陳萌心頭一喜,不自覺有了點笑影,沈瑛又覺得這樣不好,嚴肅地說:「這是什麼話?我們難道是不講道理的人家嗎?」
祝三道:「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當時接了大姐的事兒,就得給她安排好。我跟您府上,恐怕不大能過到一塊兒去。再說大姐,萬一她不是您的親戚,麻煩您再給送回來,不能隨便就趕到大街上。」
沈瑛皺眉道:「錯不了的,姓名、來歷、表記都對得上。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少不了為你討一房好妻,為你置辦產業。」
祝三搖搖頭:「大姐本來也不是我花錢討的老婆,我沒道理把她賣給她的親人拿錢,那不成了綁票的了麼?」
沈瑛有了一點羞愧,又有一點惱,覺得自己竟然不如一個神漢嫌犯的兒子磊落,清清嗓子,道:「謝你的擔當也是應該的。」
祝三又說:「我做我自己,何必要別人來謝?再說回來,乾娘是要個能掃祭的孫子,這個我是給不了她了,我自家事還沒弄利索呢。我也只有盡力如奉養父母一般給她養老送終罷了,她要是有別的難處,我又管不了,您不能不管。」
沈瑛道:「這個不用你擔心,連她的養老,我們也一並辦了!她照顧冠群這些年,也該是我們來,並不用你操心。」
祝三道:「您的打算還得跟乾娘說,不能繞開她去。她原本好大一家人家的當家娘子呢,縱然不如你們富貴,也不是叫花子。」
沈瑛慢慢地居然對祝三有了一點欣賞,祝三既精明又純樸,甚至有一些灑脫的風采。
沈瑛問道:「你可曾讀過書嗎?」
「沒正經讀過,識點字。」
沈瑛惋惜了一聲,道:「我送你讀書吧。不能叫你白白地失了一個妻子呀,這也不是道理。我為你置田地,給你一封書信,你拿著我的信去尋我的師兄,認真讀書,這樣才是正路。」
祝三道:「讀書當然是好的,不過心領了,我另有安排了。」
沈瑛問道:「什麼安排。」
祝三對鄭熹一挑下巴。
鄭熹一直在觀察祝三,卻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他也不在意,從容問道:「怎麼?好好的書不讀,賴上我了?」
祝三道:「是您先賴上我的吧?」口氣全不似對沈瑛那麼的正式,甚至帶了點玩笑。
鄭熹指著她,笑著對沈瑛,道:「原本看他是個孝子,又機靈肯吃苦,想帶他上京的。哪知道光長了個聰明相,竟不知道讀書進學比跟著我當差要強得多。」
祝三道:「大姐不是個物件兒,我不能拿她換東西。書,我想讀了就會自己想辦法讀去。您那兒有飯,我憑本事端碗。」
鄭熹道:「不知天高地厚!」心裡十分的歡喜!
祝三對沈瑛道:「剩下的就是你們的事兒了,要沒別的事兒,我就先回去了。」
鄭熹道:「去吧!我們過兩天就動身,你把行李準備好。明天到我那裡去,找金良,讓他帶著你。」
「我要帶爹娘一道走的。」
鄭熹笑罵:「你就在別人家裡跟我討價還價呢?還不快滾?我慣的你!」
祝三也不反駁,拱一拱手就走了。
鄭熹起身道:「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我也該回去啦,咱們後日動身?你們總要收拾一下行李的嘛。」
沈瑛急著見外甥女,笑道:「好!這次真是多謝七郎了。」又試探地提起祝三。
鄭熹道:「各論各的,我看他是個很果斷的人。」說著嘆了口氣踱步走了。
陳萌與沈瑛將他送出,馬上就安排妻子再去單接了花姐一個人過來說話。
沈瑛忽然說:「先不要對她提剛才的事兒。」
「舅舅?」
沈瑛道:「你不是個無能的人,怎麼舅舅在跟前了你就發懶了呢?你仔細想想,咱們有意離婚,是怕此人出身微賤、過於不堪,與朱氏爭妻是為財。就算拼著被人說忘恩負義、嫌貧愛富,我也不能叫你妹妹下半輩子再受罪。現在你再看,他是這樣的人麼?
再來能被鄭七看中的,必得是有長處的人。他先沒有昏了頭進門就來認親,反說婚約並不能認真,就是個心裡有數的人。真能調教出個人樣來,何必捨近求遠,再為你妹妹另尋佳婿?女孩兒總換丈夫,也不像個樣子。
這年頭的女婿啊,哪怕出身極好,也未必就有情有義。這小子現在看是個可以共患難的人。過兩天上京,路上多留意,如果沒有旁的瑕疵,就留下。身份低,栽培就是了。做不了清流學官,仕途上還有別的岔路呢。婚約?我可沒說一定要解除的呀……」
陳萌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也不由點頭:「好。」
沈瑛道:「要是他有大的不足,反正他自己先說了,婚約只是權宜之計,那就也封一份厚厚的謝禮,畢竟是個識趣的人。」
「是。還是舅舅想得周到。」
…………
祝三回到家裡,金良等人還沒走,甘澤很隨意地對他說:「你安全回來,那我就回去啦。怎麼樣?」
祝三道:「大姐想見見親人。」
「那是肯定的啦!誰不想呢?我是問你,過了舅舅那一關的?」甘澤擠眉弄眼的。
祝三笑笑:「你那什麼鬼樣子哦!什麼舅舅,別亂認親戚才好。」
「哎?他們怎麼能!自己才平反幾天吶,就……」
祝三道:「是我自己想的。」
金良也說祝三是個傻貨,瞎胡鬧,自己想左了,不該像窮酸文人一樣故作姿態假清高。又讓張仙姑和朱神漢拿主意。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口子巴不得閨女別給副欽差當外甥女婿!
金良道:「你們家可真是……」
祝三道:「你們還不回去?欽差已經回去啦。還叫我明白過去行轅呢,你有話明天再說。」于妙妙還在隔壁,這些人嗓門又大,不好。
金良等人走了,張仙姑和朱神漢都湊上來問是不是真的沒了婚約。祝三道:「反正我看他那意思吧,是瞧不上我這樣子的。我也就說,並不要賴上花姐,也不要他們給補償什麼,只要他們能照顧好乾娘。」
張仙姑開心地道:「那就好!哎,吃飯吧,我去把雞燉上。」
「我去看看乾娘。」
「去吧。」
花姐被陳府來人接走去敘話,屋裡只有于妙妙一個人形單影只。祝三進來,她也沒翻眼皮,木木地坐著。祝三輕聲跟她說了見沈瑛的事兒,告訴于妙妙,跟沈瑛談了:「我還給您養老,要是我不成了,他們答應了管待您。」
于妙妙道:「你是個好孩子,只可惜了你和花姐,你不硬要這門親是好的,可是把花姐閃在那裡……罷了罷了……好孩子,幫我個忙。」
「您說。」
「咱們找黃先生要辦的那件事,要幫我辦好。」
「好。」
于妙妙木木地一笑:「我本想說,以後一定不饒過朱四那條老狗。可是呀,孩子,你看著,花姐的舅舅饒不過他的!」
兩人絮絮地說了一會兒,花姐又回來了!身後跟著一隊的僕人,擔著擔子,帶著各式的家什。
張仙姑灶上的雞還沒煮熟呢!她驚訝地說:「哎喲,怎麼回來了?」
陳大娘子給人送了回來,說:「妹妹在我們那兒住不慣,勞煩您多費心給照看。」
張仙姑忙不迭地答應了,陳大娘子又讓僕人們給把花姐住的屋子給裝扮收拾了,又留下兩隻大食盒。還要留下丫環伺候,被花姐給拒絕了:「我,不大慣,謝您了。」陳大娘子只好說:「有事就來府裡說一聲,要什麼吃的用的都告訴我。再有,咱們也快上京了,你好有個數兒。」
花姐乖巧地答應了:「是。」目送陳大娘子等人轉過巷口,才提起裙子跑進屋子裡!
進了屋子跟于妙妙說:「娘,咱們還是一道吧。」
于妙妙道:「我走不動了,我的家就在這兒,你跟你的舅舅回去,見你親娘,過該過的日子去吧。」
花姐一直搖頭,道:「三郎,你幫我勸上一勸。」
祝三看她樣子不太對,花姐一向是個溫柔沉默的人,但絕不是個沒主心骨的傻子,她這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是為了什麼?
祝三給她遞了杯熱茶:「喝口茶,慢慢說。」
花姐啜了幾口茶,好了一點,說:「三郎,我害怕極了。」
「為什麼?」
花姐長出了一口氣,道:「他們說,是拿一個家僕的女兒換的我,我這一生,想說自己命苦,與誰的緣份都淺。可是有父母養著,舅舅也沒虧待我,雖然他們早早去了,但將我托付給了娘,娘拿我也當親女兒似的待。後來,男人沒了,又遇著你。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可是我不由得想,那一個女兒呢?那個替了我的女兒,她,在替我受苦嗎?犯官家眷,沒入賤籍,正在花兒一般的年紀,不是受撾捶就是被糟蹋。這是我的罪過。與她一比,我又算什麼苦了?!」
于妙妙原本呆呆的聽著,突然說:「都是命,你也不必怕,你的命以前苦,以後是好的。」
花姐搖搖頭:「不是的!我問了舅舅和表哥,他們不過一語帶過,說人還沒找到。這……我親娘都回娘家了,為什麼那個女兒沒有回來?他們說得輕飄飄的,輕飄飄的啊!」
于妙妙說:「那個不過是僕人的女兒,他們當然不在意,你不一樣,你是他們的親人。」
花姐哽咽道:「都一樣,都一樣的,咱們也是四阿翁的族人啊。娘,三郎,咱們不分開,好嗎?我想見生母,可我是真害怕,真害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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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祝纓
于妙妙心灰意冷,花姐心驚膽戰,然而兩個女人都沒有更好的辦法,兩人都看向祝三。
祝三也沒有保全她們倆的法子,她能想到的許多法子都是自己能用,這婆媳倆用不了的。她是個光腳的,沒什麼好失去,說幹就幹了。婆媳倆偏偏擁有一些東西不捨得輕易放棄,但這些東西又不足以保全婆媳倆。
于妙妙道:「罷了。我一生好強,到如今竟成了個笑話。」
祝三道:「別這麼說,我娘常說的,過一天是一天。現在灰心了,就沒有以後了。」
于妙妙搖頭道:「你還年輕,你不懂。我沒了丈夫,帶著孩子挺過來了;兒子死了,又幸賴有你們兩個,又挺過一程;我以前以為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守貞該得的,老天回回都給我留了一道門縫兒。到今天才明白,老天不是給我留門,它是正在關門呢。這運氣啊,終有用完的一天,在用完前死了,就是一輩子順心,運氣用完了人還在,就是受辱。」
祝三道:「我今天與沈副使說,大姐的事兒他得您見一面,你們兩個講明白。我瞧他和他外甥不是太不講理的人,您試試吧。咱們一道過活過就是緣份,前天我說過我肯定得上京的,您要不嫌棄咱們就一道走,我給您養老。只是不一定有本事能叫您像以前過得那樣好。」
于妙妙勉強笑笑:「我以前那又叫好了?你忙你的正事去吧,我不走啦,我只惦記著我那家,惦記著大郎的墳。人離鄉賤……」
花姐愈發猶豫了,說:「娘!三郎也要上京的,咱們一同去,一同回來。你要不去,我、我、我也不去了……」
于妙妙對她說:「你就安心的去尋你的爹娘,親生的骨肉啊,怎麼能不想?我要攔了你,還有臉再聽你叫我一聲『娘』麼?聽話,我是離鄉、你是回家,咱們倆啊可不一樣呢。」
門外響起一個聲音:「娘子歇下了麼?」是陳萌又派了自家的家丁過來給看門。
祝三道:「那我回去了,明天我還去行轅見鄭欽差,乾娘有什麼事要求欽差的,也不妨說出來,我試著捎話。」
于妙妙失笑:「你這孩子!欽差那是想求就求的嗎?他不是你求了就會幹的,凡他做的事,必是他自己想的。凡他想做的事,他必會去做、沒有理由也要編個由頭的。歇著去吧,明天好好當差。你要還記著我一分的好,托好黃先生,把老家的墳照顧到才好。我將來,不想與先夫合葬,卑不動尊,就給找個給看見我兒墳頭的地方吧。」
祝三聽這話音不對,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在朱家村的時候,也沒想到能走到現在。」
于妙妙道:「好。我答應你,你去吧。」
祝三無法再勸,只得離開,對花姐道:「大姐,你今晚多費心照看乾娘。我也要上京的,咱們有的是功夫商議。」
花姐心下稍安:「好。」
祝三出來又對陳家的家僕道了聲道,領頭的正是祝三夜探陳府時講古的那一個,他一開口祝三就聽出來了。此人對祝三也十分客氣,道:「小郎君言重了,我們幹的就是這個,平日在府裡也要巡夜的。」
祝三回了自己房裡,張仙姑飯也做好了,雞湯已經熱了一回了。朱神漢已經吃完半隻雞躺倒了,他如今能側躺著睡了。兩口子對花姐認親是樂見其成的,這樣最好,又不用對花姐坦白祝三是個女孩兒、平白招人冤,也不用他們再費心給花姐找個好歸宿。想到上京後也算有一個熟識的貴人了,更是心安。
見祝三回來,張仙姑把熱湯重端了來,問道:「怎麼樣?」
「花姐是想見見親人的。」
「哎,這就對了。你乾娘呢?怕不大好吧?」張仙姑到底心細一點,一想于妙妙又有點同情。兒子閨女的,她好歹有一個,于妙妙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向副使說,大姐的事兒他得見見乾娘,不能什麼都不管。」
張仙姑道:「那就行了。老三,聽娘一句話,你替她幹的這些個事兒,足夠啦!別再牽扯太多了,跟她纏得太多了解不開,對她也沒好處。他們什麼樣的人家,咱們什麼樣的人家?別說什麼京城的貴人,就是大娘子家,咱們也不如人家腳後跟上的老皮哩。自家還滿腦門子官司呢。」
祝三喝了口雞湯,說:「我不會為她拼命。」
張仙姑訕訕地:「哎。」
祝三想了一下,對張仙姑道:「有情份,能幫盡力幫,放心,我不會把自己折進去。」
張仙姑嘆了口氣:「可說呢,她這運氣是差了些。」
祝三悶悶地吃了一餐飯,起身收拾碗碟,張仙姑道:「擱那兒,我收拾吧,你快歇著去。這一天天的,還不夠操心的呢?」
祝三道:「兩個人幹快些。」刷完了碗,張仙姑還在外間不走,祝三道:「娘有事要說?」
張仙姑道:「也沒什麼,就是心裡有點不踏實。我在你這兒坐坐。」
祝三道:「鄭欽差要我明天去見他,還叫我收拾行李,後天就要走了。明天你跟爹一道收拾一下,我回來買輛騾車,裝了車咱們跟著他們的隊走。」
「哎!哎喲,這就要走了呀……」
「嗯。」
「那……大娘子和花姐呢?」
「大姐得跟舅舅一道吧,他們那兒吃穿都好,花姐不願與大娘子分開,大娘子應該與她一道的。」
「哦哦,也是,那個大人要是有良心,也該管你乾娘後半輩子的。」
「睡吧。」
「哦哦。」
…………
第二天一早,祝三匆匆吃了早飯就去了行轅,出門的時候陳府的家僕還在,都很禮貌地叫他一聲:「小郎君。」祝三也向他們道了辛苦,又問他們:「早飯怎麼吃?」家僕笑道:「一會兒來換班的,我們回去吃。」
祝三一點頭:「有勞。」
他沒什麼代步的,依舊是兩條腿走到了行轅。行轅裡一片快活的空氣,門上的人見到他就很熱情。
沈瑛已不在行轅住了,欽命的案子辦了,他不再提什麼「避嫌」,昨晚就在陳府住了,好離外甥女也近一點,行轅裡只留了兩個僕人看守兼收拾行李。府裡如今只有鄭熹及其隨從,這些人看祝三就像是看「自己人」。
就在昨天,沈瑛安排外甥女、安排往京城報喜,鄭熹則是下了封口令——隨從們不許談論祝三與花姐的事。金良非常善解人意地傳了一回「流言」,說是祝三自己選擇了跟著鄭熹做事。
私下裡,猜什麼的都有,但是面上還是一副熱情迎接「投奔明主」的新人的樣子。
祝三先見鄭熹,不想屋裡還有一個黃先生,兩人互相點頭致意。
鄭熹心情正好,隨口說了一句:「坐。」
祝三沒有馬上就坐下,鄭熹道:「讓你坐下,哪那麼多的講究?真要叫你講究了,你又不懂了!昨天在我面前不是夠瀟灑麼?」
祝三麻溜地坐下了,問道:「您叫我來有什麼吩咐?」
鄭熹笑罵:「你倒不客氣!後天動身,準備好了嗎?」
祝三道:「嗯,您只說什麼時候走,是到這兒來,還是到城外等著跟著一道走,到時候您準能瞧見我。」
鄭熹道:「看看。」
祝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桌子上放著份空白的文書,他挺熟的,就是戶籍文書。鄭熹道:「你原是無籍之人,現在上報就得了。」
祝三道:「好。」
鄭熹道:「你沒有正經名字嗎?只寫個祝三未免草率,起一個吧。」
祝三道:「一時想不起來。」她也沒想過自己有什麼名字,朱家村也有很多人也沒個正經名字的,就叫個排行或者是小名、土名、綽號。雖說在私塾窗戶下面聽過「必也正名乎」,她的心思並不在名字上。
黃先生小心地插言道:「不如請大人賜個名字,如何?」
祝三倒是無所謂,鄭熹沉吟一下,抬手摸下巴時摸到了冠纓,垂眼一看,這冠纓顏色朱紅鮮豔,笑道:「你姓朱,就叫朱纓吧。也不知道你父親的名字,一總填了,臨走前就辦了。」
祝三道:「不是朱,是祝。」
鄭熹道:「怎麼?」
「外來戶麼,不是一個姓的受欺負,他們就改了姓。」結果好麼,改了也還是受欺負。
黃先生問了是哪個字,又說:「那,老先生的名諱是?」
就沒個名諱,祝三道:「沒有名兒的,都叫他排行,他是獨子。」
他看到黃先生就知道這事兒很容易了。于平對他講過,有時候這些事情不是主官想辦都不大容易,但是小吏們就是幹這個的,反而好辦。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就是這麼來的。
鄭熹道:「胡說!你父親的名諱你怎麼能隨便?不得問一問?」
祝三道:「他要是有名字,瞞不過我的。他統共識不到二百字,現取名也取不來的。」
鄭熹道:「我看你倒懂得多!」
祝三道:「我是在牆根底下偷聽的課,先生是大娘子和四阿翁請的,四阿翁的孫子不叫我聽,叫人趕我,不許先生教。是大姐和死了的大郎說,一隻羊也是放、兩隻羊也是趕,我就在窗戶外頭聽,他們也付錢了,又不要先生額外多給我講。大娘子點頭了,我才聽的。大娘子後來招婿,我才答應的。」
鄭熹心中念頭一閃而過,口裡問道:「讀過什麼書?」
「私塾教的一點什麼經書,史書還沒講多少大郎就死了,我也就沒能跟著聽下去。」
鄭熹道:「罷了。那你母親的名字呢?你外公不給取?」
祝三兩手一攤:「我不知道有外公。」
張仙姑更妙,她能識到五十個字都算她贏。所以朱神漢據說手上有幾本祖上傳下來的破爛「天書」,他也讀不全,所有裝神弄鬼的本事都是瞎蒙的。也之所以官司的消息傳來之後,祝三和張仙姑雖然心慌,但是深知朱神漢幹不了惡事——他沒那個本事——才存著希望能將他撈出來的。
鄭熹問道:「什麼書?你後來識字了,總認得吧?」
祝三道:「皇曆。」
這一家子也是絕了!鄭熹想。對黃先生道:「寫吧。」
黃先生只得寫個祝大郎與張大娘,祝三倒是有了正式的名字——祝纓。
剩下的事都交給黃先生辦了,黃先生道:「之前于平辦的戶籍也就沒用了,我去給銷了戶?」
鄭熹點頭,讓他去辦了。
黃先生一走,祝三就站了起來,鄭熹道:「坐下,你又不是什麼乖巧的人,別裝啦。正要說你呢,你就站起來,也站沒站相的。這就是今天要說的第一件事了——昨天我看你在陳府行禮的樣子很不合適,要學。」
「好。」
鄭熹道:「第二件你已經知道了,剛才就辦了,我答應的事一定做數。哪怕是做吏,也要寫個戶籍出身,做官還要填三代。婚約你既不要了,之前那個文書也棄了吧,免得以後與沈五還要打擂台。」
祝纓道:「好。」
鄭熹道:「第三,要做事,你還要學些旁的東西,比如大理寺有什麼人之類,這些路上叫金良和陸超他們給你說。先將該知道的、該學的學會了,再來辦事。如果學不會,你也不必來見我了,左右你戶籍也有了,就帶著爹娘回家吧!」
「好。」
「我已下令不許再提你家的過往,你上京之後也不許提。你不知道什麼朱家,也不知道祝三,從此,只有祝纓。」
有了新的戶籍,戶主是朱神漢,哦,現在是祝大了,祝纓是他的兒子。「祝三」這個身份就可以注銷了,「祝三」都沒有了,由「祝三」而來的一切關係在賬面上也就沒有了。祝纓的過往是乾乾淨淨的,是一個鄉野山民祝大的兒子,是官府搜括人口的時候搜出來的。祝家一家三口,可跟朱家村的外來戶神棍沒半點關係。
鄭熹要一個有用的人來為他做事,可不想事情進行到一半兒做事的人被人翻出舊賬拍翻了,那可耽誤事兒了。
祝纓道:「是。」
「好了,回去準備吧。」鄭熹告訴了祝纓出發的時間,讓她全家在城外等候。自從定了名字之後,鄭熹就沒再跟祝纓提祝大和張仙姑了,他看得出來這家父母當不了孩子的家。
…………
祝纓長出一口氣,又回了自己的住處,祝大正在門口曬太陽,張仙姑也坐在門口納鞋底。見到她回來,都問:「怎麼樣?」
祝纓低聲將戶籍的事兒說了,張仙姑念了一聲佛:「這下可好了!」又覺得鄭熹這個人是真不錯,連這個都辦好了,這樣就不用擔心跟花姐的婚姻,怕女兒露餡了。至於接下來怎麼辦,她依舊沒有計劃,只能是走一步看一走了。
祝大聽說自己也有戶籍、改了名,問道:「稅……」
祝纓道:「都安排好了。爹只管跟著上京,旁的什麼都別做,也別亂說。更不要說咱們從哪裡來的,這裡頭牽扯有點大。再翻出舊賬關回去,又得受罪。」
祝大忙說:「我又不傻!就這樣吧!」如果不要交稅不要交租也不用服役,那有沒有戶籍有什麼關係?
張仙姑瞅了一眼隔壁,道:「大娘子還沒回來呢。」
祝纓道:「不會有事的。」于妙妙是個明白人,不至於激怒沈瑛。沈瑛和陳萌看著有心眼兒,倒也還講究個吃相。中間還有一個花姐,兩邊都還看她一兩分面子。
果然,說不一會兒話于妙妙就回來了,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祝纓迎了上去:「乾娘。怎樣?」
于妙妙道:「都來吧,都到我那屋裡說話。」
于妙妙的屋子裡,她坐主坐,一左一右是祝纓和花姐,張仙姑坐對面,祝大扶著杖站著。
于妙妙道:「我就不跟你們上京了。」
花姐驚呼:「娘?」
祝纓望著于妙妙,于妙妙點點頭:「我與那位大人聊過了,我也想好了,我上京又能怎麼樣?朱家的事兒,他們交給黃先生辦了,黃先生你們總能信得過的吧?只要老家的事兒平了,我在老家不是更安逸?到了京城,你們一個是回家、一個是安家,唯有我,寄人籬下,那樣的日子我可不過。」
張仙姑想了一下,道:「是哩,在家依舊是大娘子,你是有根的人,不像我們。」
花姐低低地啜泣,覺得是自己不好,說:「那我不去了,我陪著娘,不能叫娘孤身一人在這裡。」
于妙妙道:「你親娘可也孤身一人在京裡呢,你的哥哥姐姐都死啦,你親爹早就過世啦,不得回去上炷香、磕個頭、認祖歸宗嗎?我在這裡也不用擔心,姓朱的還沒死絕,再挑個老實孩子過繼就是了,還是同宗呢。以往是我要的他們不給,現在由不得他們了!挑個才生下來的抱過來,養熟了是一樣的。」
祝大道:「到底是大娘子。」
于妙妙一手花姐、一手祝纓,道:「現在,你們可以放心了吧?到了京城,互相扶持。」
祝大道:「那不用說!」
花姐也點頭,祝纓道:「有人來了。」
開門看時卻是黃先生,他回府辦好了文書,來給祝纓送文書的。一家三口回了自己屋子,黃先生把文書交給祝纓收好,張仙姑道:「您辛苦了,來屋裡喝茶吧!要吃什麼果子?」
黃先生道:「不了,還有事,得趕緊回去!等不得!我接了于大娘子一同去。辦得快時,還能給老弟一家送行呢!」
祝纓想這事與朱家村有關,也就不攔著了。于妙妙的屋子裡,花姐淚眼汪汪的幫于妙妙收拾行囊:「娘,我沒說不回來。」
于妙妙道:「頂好別回來,這是個什麼地方?這兩個月你還沒見識到?有親人就依親人。聽話!你那是血親,與朱四那老棺材瓤子不一樣!在那兒你是閨女,在這兒是媳婦,我看你一樣,村裡看你能一樣麼?你在京城好好的,能時常想著我,就不枉咱們娘兒倆一場了。三郎也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心思重,你別琢磨他,用心待他,他就會對你好的。」
「娘。」
于妙妙這回就沒什麼行李了,一個鋪蓋卷兒,一個小包袱。張仙姑不忍心,咬咬牙,拿了一包銀錢給于妙妙:「回家用得上呢。」
于妙妙沒收:「我回家就有錢使了,你們路上才是要花錢的呢,與他們相處別太儉省了,上了京,有的是勢利眼等著你們呢。把錢收好,聽我的。」
祝纓默默地送她登上了黃先生的車,于妙妙拍拍他的肩膀,說:「別送了,好好過活。」
花姐追著車跑了一陣:「娘!你帶我走吧!」被陳府的家丁小心地攔了下來。
花姐衝不破家丁的人牆,哭著道:「娘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
張仙姑一邊扶著她回房一邊說:「好孩子,她是回家,大娘子是個能耐人兒,又有你舅舅囑咐了黃先生照看,她會好好的。」
祝纓道:「有黃先生,咱們欠他的人情就是了。」她估摸著,黃先生這一去,得狠狠收拾朱家村了,朱家村也不能說沒有好人,一道埋了是不公平,不過有于妙妙在,她既要夫家香火綿延,也就需要宗族助力,必會用心選擇求情保下一些人。
這話卻不必對張仙姑這些人講了。
四個人各自回房收拾行囊,除了鋪蓋,其他的都陸續打包。陳府又派了人來接花姐,且說為祝家準備行李和車馬,無論是張仙姑還是祝大都與祝纓一樣,拒絕了陳家的美意。陳府僕人道:「既是姻親,這樣豈不生份?顯得我們家公子不近人情。」
祝纓道:「我已準備得差不多了,錢都付了呢。幫急不幫窮,幫困不幫懶。」將人打發了。
這人回府將話一學,陳萌道:「小子有點傲氣。」
沈瑛道:「路上你留意看看他。」
陳萌道:「是。」又說不知道黃先生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沈瑛道:「你既說他能辦,就先叫他辦。回京之後再打發人問一問,如果沒辦好,咱們再派人來!總不能叫那群小人得意了!」
陳萌道:「老黃還是能辦事的。」
…………
原來,這甥舅二人昨晚連夜就找到了黃先生,他們要報復朱家村!陳萌久居本府,地面很熟,舅舅要教訓朱家,他就說黃先生好用,沈瑛也就召了黃先生問計。黃先生手上正有于妙妙的請托,已想好了對策,現在一件事領兩個人情,太劃算了。
直接說:「有什麼難的?就昨天進城那幾塊料?追索租稅也好、徵為官戶服役也罷,前兒不是還修渠麼?弄不死他!您要走官面上的也成,這樣的東西,吃絕戶的老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等學生再翻出幾個苦主來主告!嘿嘿!同族相告才狠呢!什麼不睦、不孝、內亂,明天等開了城門,學生將手上的事兒一交待,就辦這事兒。保管您沒回到京城,這兒已經辦妥了。」
陳萌又留意問了黃先生關於祝纓的一些事情。
今天早上,鄭熹又把黃先生召了去,黃先生再見祝纓,就說給他把舊戶銷了,反正他要跑這一趟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一件事,賣了于妙妙、沈瑛、祝纓,三份人情,黃先生如果做買賣,必成巨富。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三十三章 行路
黃先生算盤打得響,辦事也俐落,竟真的在欽差動身的當天硬又趕了回來送行。
欽差要走,本府官員再也不用裝病了,一個兩個統統病愈銷假回來給欽差送行,黃先生趕上了大隊人馬。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發現祝纓,心下納悶:鄭欽差花了這麼大的功夫,不能夠不帶他走呀!
捱到官員們與欽差告別完,黃先生佯裝回城,旋即快馬追上欽差隊伍。祝纓一家的大車跟在隊伍後面,還在囚車之後,由祝纓駕車。聽到聲音,她先勒住了自家的騾子,跳下車來一看:「黃先生?!」
黃先生勒住了馬,道:「還好趕上了。來,老弟,一路順風,前程似錦。」送一隻大包裹放到了祝纓的手裡。
祝纓還要推讓,黃先生道:「一點心意,不值什麼錢,都是家鄉的土物。還有這個,是于大娘子說以前在家的時候給你置辦的,我也帶了來。我這裡還有于大娘子給小娘子捎的些東西呢。」
祝纓幾個月前給于妙妙當女婿時住在縣城裡,確實置辦了些行頭,上府城辦事時沒有全帶上。她問:「乾娘還好嗎?」
黃先生道:「你放心,她的心眼兒啊,足夠使,是個厲害女人。先前小瞧了她,別人選嗣子,選個老實聽話年紀小的。她倒好,選了個六親不認,怨親生爹娘偏心、與親哥哥爭產的。你說厲害不厲害?」
祝纓道:「朱丁旺?」
「對,是他,老弟你說,這個人行不行呢?」
祝纓道:「乾娘還有這個精神頭,還行。」
朱丁旺就像黃先生說的,跟親生的家裡沒一個處得好的,祝纓認為對于妙妙來說朱丁旺未必就不如「憨厚純樸」的小孩子了。不過她謹慎地沒有將意見說出口,而是指著黃先生馬上掛的另一個大口袋說:「大姐在前面,與陳大娘子一輛車,你快走幾步上前吧,我也得趕上他們了。」
黃先生道:「好!對了,老弟你的事兒我已經辦妥啦。連于平我也好好說了他一回!」
「有勞。」
黃先生一拱手,快馬追上了沈瑛,先向沈瑛、陳萌說了自己辦事的進度,又說了給小娘子帶了東西,不知方便不方便交給她,還是由陳萌轉交。
沈瑛微笑著對外甥道:「你說得沒錯,他果然是個可靠的人。」
黃先生連說不敢。
陳萌問:「那一位有什麼話帶給小娘子不?」
黃先生道:「只說要好好吃飯,到了京城跟家裡人好好過。」
陳萌道:「她在那車裡,你去對她說吧。」
說完便驅馬去隊尾找祝纓的騾車了。
祝纓坐在車轅上,她趕車的技術馬馬虎虎,幸虧欽差回京的隊伍走得也慢,倒也能趕得上。她也沒怎麼照顧過牲口,想著跟隊伍裡的馬匹馱騾同行,一路也就差不多跟著老把式們學會了。
此時張仙姑還在說于妙妙:「哎呀,她過得好咱們也能放心了,花姐也能少惦記些。唉,她捎的這些東西,都是好貨呢,在家的時候咱們可用不起。」又說黃先生給的也是好東西,以前也是只有眼饞的份兒的。
陳萌一來,祝纓就先招呼了一聲:「大公子。」
陳萌驅馬與祝纓並行,道:「剛才黃先生過來了。」
「是,乾娘托他捎了些東西,他去見大姐了麼?」
陳萌道:「我正是為這個來的。天意弄人,我們與妹妹本是親人,如今卻陌生得緊,我們對她也一無所知。我與舅舅都不大敢太親近她,現叫她嫂子陪著她,我來請教三郎些妹妹以前的事兒。」
陳萌是個白淨文弱的公子,模樣不說頂俊也是平頭正臉的,配上一身錦袍騎上高頭大馬,很有一些斯文貴氣。祝纓卻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說:「我們與大姐在一起過活的日子也不長,知道得也不多,您只管問,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說。」
兩人一邊趕路一邊說話,祝纓趕車的手漸漸穩了,對陳萌說了些花姐的事。都是心地不錯,也識字,于妙妙也教她算賬之類。陳萌是一箭雙雕,打聽表妹、考查祝纓。
祝家和鄭熹都以為這婚姻是默認作廢了的,哪知沈瑛見過祝纓之後將主意略改了一改,從打算離婚變成了「待考查」。那邊鄭熹連新戶籍都辦好了、舊戶籍都銷戶了,這邊沈瑛從黃先生手裡又拿過了于妙妙與張仙姑簽的那張契書。雙方都認為自己的打算穩了。
陳萌是個有心機的人,與祝纓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猛然間醒過味兒來:「我竟與這貨郎小子說了這許久的話沒覺得厭煩麼?」細細想來,這小子竟不是個粗暴無趣的人!還是舅舅眼力強,這小子禮儀上頭或許粗疏,人卻未必可惡。
那一邊黃先生也不能一路跟著上京城,他要回府城了,跑到隊尾,又與他們打了個招呼道別。陳萌與黃先生一邊拱手,一邊說:「這些年承蒙照看,什麼時候上京可要來尋我。無用的話就不多說了,得空捎封書信來敘舊。」
黃先生道:「大郎哪裡話?大郎此去,海闊天空,前途無限!」又對祝纓道:「保重。」
祝纓也與黃先生道別。陳萌心中感慨,對祝纓道:「我去看看妹妹,萬一有事兒,少且不得勞煩三郎。」
祝纓道:「大姐以前照顧過我,有什麼事大公子只管開口。」
陳萌縱馬趕上沈瑛,如此這般一說,沈瑛道:「不要驚動他,再看他幾天。我記得是他先說這婚約他不留戀的,怕也對我們有什麼誤會,以為我們必是嫌貧愛富的,又畏懼我們權勢,他又要自保。真是個伶俐人兒。哪怕最後婚事不做數了,也不必就結仇或是不相往來,有機會時也可栽培一二。」
沈家離京近二十年才回來,京城早就物是人非了,想重新崛起,人才是必須的。祝纓聰明,但是出身實在不好,他想先吊著,這一路看一看。將祝纓與花姐路上先隔開,路上相中了,到了京城,外甥女、外甥女婿一起帶走,鄭熹也不能搶人家的女婿。相不中,隨鄭熹安排,沈瑛也會再給祝纓封個大紅包,結個善緣。
陳萌道:「那鄭大人那裡……」
沈瑛輕笑一聲:「先別提,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是。」
陳萌又去看了花姐,花姐才哭了一場,已收了淚,沉默地坐在車裡打絡子。陳萌道:「前面不遠就是驛站,我們該休息了。妹妹也別忙了,以後這些事兒不必自己做。」
花姐道:「手上做點兒東西,心裡安穩些。我身無長物,身體髮膚都是父母所賜,做些針線女紅,好歹是心意。」
陳萌對表妹漸有憐惜之意,道:「那是心意,不講活計多少。」
「哎。」
陳大娘子問道:「你不陪舅舅麼?」
「舅舅說,我年輕,叫我跟妹妹說話呢。」
「呸!你還年輕了?」
夫妻倆鬥了幾句嘴,花姐安靜地打著絡子,陳大娘子道:「妹妹打的這個花樣,府裡都少見呢。」
花姐道:「也有的。嫂嫂喜歡,我再給嫂嫂打一根。」
「好,我那兒還有一盒旁的樣式的,拿來妹妹挑,看中哪一根,我與你換。」
「好。」
陳萌想了一下,沒找著與花姐聊祝纓的話頭,驛站又到了,只好先用飯休整。他與沈瑛、鄭熹一處用飯,還在想著祝纓,找了一回才想起來——祝纓又不是他妹夫,沒資格一處吃飯。
………………
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在一處吃飯,她本來想一家三口隨便對付一點就在車邊兒吃了。三個村裡受白眼、外出跑江湖的神棍,飯食好賴都是尋常,有得吃就算不錯了。
陸超卻讓驛卒拿些酒食送到車上,說:「三郎,這些給叔、嬸兒吃,你來,咱們一處吃。嬸兒,都是以後要共事的,我帶三郎認認人。」
張仙姑就覺得陸超說得對,對祝纓道:「老三,你去吧,還要趕車,別喝酒,以後要幹正事的,端正些,別勾肩搭背的。快去吧,這兒有我呢。」
僕人、差役等各有自己的小圈子,祝纓與陸超、甘澤等人到了一桌,這一桌七、八個人,算上她,九九歸一了!
祝纓笑笑,陸超給她介紹了一圈,除了他和甘澤,旁人也都是鄭熹的隨從,成份乾淨,沒有沈瑛那邊的人。又將她介紹給同伴:「這是咱們大人新招來的三郎,以後都是自己人啦。」
互相認識了,祝纓在個邊角坐下,陸超道:「來,坐兒這兒,咱們一道吃。」
祝纓吃飯不挑食、吃得也快,長個兒的時候食量也不小,比起成年男子只略差一點,陸超等人看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出門在外的人,吃得都不慢,一會兒就有七成飽了,驛卒又上了兩大盤菜,再端了一盆飯出來,這些人吃飯的速度才慢了下來,有心情說話了。
陸超道:「吃得還行嗎?」
祝纓道:「很好。」
「還想吃什麼?」
「這就很好了。」
幾句下來,陸超道:「你的話比以前少了很多了。」
祝纓無奈地道:「有事兒的時候話多,沒事兒的時候我就少說兩句,攢著。」
「噗——」一個年輕的僕人口中的飯噴了出來,撲了一桌子,含著半口飯說:「話還能攢?」
祝纓眼疾手快捧著碗又將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盤比較滿的菜端了起來,險險沒被他噴到。等他噴完飯,又從容將菜盆放下,接著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離桌子捶了一頓。
陸超道:「話還攢?還是懶得應付咱們?」
祝纓道:「二哥,你都說『應付』了,真要我應付?」
陸超道:「瞧瞧他,我還好心帶他來呢,他跟我說話就這樣。」
「他跟誰說話都這樣。」金良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他可是這些僕人心中的榜樣,僕人出身,雖然是因為運氣,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兒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金良往祝纓頭上敲了一下:「以後都是自己人,他們沒壞心,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訴他們,我叫他們賠禮,不許暗中坑他們!」
祝纓道:「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坑過人了?」
金良沒理她這一句,對眾人道:「你們也是,以後就知道了,都好好的,不許淘氣。三郎?」
祝纓道:「好。」
金良放心了:「行了,吃吧,哎,不夠了再添,想吃什麼叫他們再上!你正長個兒的年紀呢,多吃點肉!」
「好。」
他這一通話說完,在各人心裡又起了些波瀾。祝纓捏著筷子像是吃不下飯的樣子,對陸超開玩笑道:「他這一來,我的人緣兒就完了。本來面子上還說得過去,以後處著就知道為人了,現在就要扒開了露出裡子,那可就看不得了,真的也像假的了。」
凡事就怕坦蕩,一旦挑明了說,就能免了許多因為「不明」而產生的隱晦猜測。
眾人本有點疙瘩的心,因這一套話熨平了許多,道:「金大哥為人爽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很關照我們。」同時也覺得祝纓也有點坦蕩了。祝纓道:「我明白的。」
坦蕩人祝纓自此算是在鄭熹的僕人群裡落了腳,能不能站穩就看她自己了。
張仙姑很緊張,時不時問她與這些人的相處,祝纓心裡有數,並不總與他們混在一處而是保持一點距離,藉口是要照顧祝大的傷。
晚上在驛館安歇的時候,她跟金良要一個單間,一家三口住,說為了方便照顧祝大。其他的再不要什麼特殊的照顧。
金良道:「這個方便,讓大嫂先收拾屋子安置,你隨我來,你得學學行禮!」
祝纓道:「哪個大嫂?」
「不是你娘嗎?」
「你管我娘叫大嫂?」
金良道:「不然呢?我這年紀叫她嬸子?各論各的!少囉嗦,快隨我過來!」
金良將祝纓帶到鄭熹面前,鄭熹道:「左右無事,你來給他說一說。」
金良也不推辭,將祝纓帶到隔壁,親自教見禮怎麼見、問好怎麼問、如何稱呼一類。
祝纓這待遇是府中僕人們所沒有,大家都在猜,難道是沈瑛的囑咐?可看著又不像,如果是照顧,就不該讓她跟僕人們混在一起呀!
這些事兒祝纓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全力應付了鄭熹,好叫盜墓案最終結案前別把祝大又給扯案子裡去。
鄭熹看祝纓本來就有那麼點兒喜歡,不出三天,凡金良會的禮數,祝纓就都學會了。鄭熹嘴上不說,心裡卻很喜歡,途中無聊,不免技癢,又親自教了點進出皇城的常識——大理寺在皇城的前半部分,所謂前朝後宮。
這個祝纓學得更快,鄭熹心情極好,還要故作不經意地問:「陳大郎總與你說話?」
「嗯,問大姐的喜好、經歷之類。不像是懷疑身世。」
鄭熹道:「你又知道了?」
「嗯。」
鄭熹被噎了一下。祝纓就添了一句:「還問了乾娘和死了的那位,問有沒有忌諱的事之類。」
鄭熹臉色緩了一下,道:「你要為她好,陰私事就不要告訴陳大。」
「好。」
沒過幾天,祝纓已經學會了一個「吏」所需掌握的所有禮儀了。鄭熹又拿出一本律法書讓她:「識字麼?」
祝纓道:「識得。」
鄭熹道:「拿去看,不懂的,不認識的來問我。本該將律令格式都學會,眼下沒功夫叫你先學個三年五載再做事,你先將大致的條目通讀,也就勉強夠用了。這是一套律條,你先讀第一本,看完這一本,回來交功課,我再給你下一本。」
「好。」
祝纓白天趕路,晚上吃完飯就看書。張仙姑心疼女兒,又想驛站不用她自己花錢,只要女兒看書,她就給女兒單點一盞燈,點兩個燈芯!都挑得亮亮的!
祝纓讀書很快,記性也極好,三天後就將書拿去給鄭熹「交功課」去了。鄭熹詫異地問:「都看完了?」
「是。」
鄭熹也不翻書,隨口抽問:「何為十惡?」
「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
「何為八議?」
「親、故、賢、能、功、勤、賓、貴。」
「笞五十,贖銅幾斤?」
「五斤。」
鄭熹問道:「你以前讀過律條?聽人說起過?」
祝纓道:「沒有。」
金良、陸超陪在鄭熹身邊,兩人都側目——這記性也忒好了!
鄭熹又問了幾個問題,越問越細,祝纓都答了上來。鄭熹就給祝纓換了一本:「繼續讀。」
祝纓一走,鄭熹眼風一掃,見金良他們吃驚的樣子,問道:「怎麼樣?」
陸超道:「記性也太好了!」記住主人的吩咐,是合格僕人的必備技能,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能記得大概意思就算不錯了。能記得一字不差的,就有很大的機會成為貼身僕人。而識字、看書極快,還是這種枯燥的學問書,還能記住,放眼讀書人裡也是少數。
金良就說:「怪不得他念著馮小娘子的好。」
金良知道祝纓「私塾窗戶下偷聽」,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一看,他這「偷聽」恐怕比別人正經學的還要強!于妙妙和花姐許其偷聽之恩,對祝纓和對資質平平的人意義是不一樣的。祝纓「偷聽」是魚躍入海,普通人偷聽,可能就是喝口涼水解一時渴。而有的人正式坐在課堂裡聽課,都像是一口冰水灌下去,叫他跑肚。
金良自己有兒子了,也讓孩子讀書,讀得如何真是不說也罷。他說:「要是我有這樣的兒子,寧願挨祝大那樣的打!」
鄭熹心道:嗯,那我揀到了。
第二天,金良就把祝纓叫去跟自己同桌吃飯了。祝纓道:「幹嘛呀?」金良道:「叫你吃飯還不好?跟他們在一桌坐,他們還要打趣你,我不打趣你。」甘澤等人道:「我們怎麼打趣他啦?都答應你了,要好好處的,怎麼會說話不算數?」
祝纓也斜著眼看金良,道:「你有古怪!」
金良提著她的領子給拎到了自己的桌子上坐了,這張桌子只有三個人,另兩個也是軍官,都是正經的朝廷低級武職,並不是豪門親隨出身。他們只是出趟差,回去依舊在自己的營裡當差,對祝纓就只有一點點好奇,並不熱絡也沒有競爭。
這一桌吃飯比那一桌要清淨許多,菜色也更好,量也足。
吃完飯,金良就安排了甘澤就去趕祝纓的騾車,自己揪著祝纓說:「你別自己趕車了,得學學騎馬。趁著有驛馬,路上練練。上京以後一定用得到的。」
祝纓於是白天學騎馬,晚上讀書,心情好得不得了,對上京也沒了怨言,她很珍惜這樣的機會,愈發用功。心底的警惕一點兒可也沒放鬆:鄭熹這麼待自己,本錢可是花了不少,不曉得要找她要多少利息呢!
她並不知道,這些對鄭熹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根本不用花他一文錢。正如于平、黃先生給她辦戶籍,連費的紙張筆墨,都是衙門的。然而這些對她而言,是上天入地求也求不來的。
祝纓再珍惜,也架不住老天下雨。下雨,就不適合她這樣的新手再練習騎馬,雨天趕車也比晴天難不少。虧得是在走官道的情況下,她還能湊合,否則只會更難。
甘澤依舊過來幫她趕車,讓她進車裡坐著,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一迭聲地道謝。甘澤道:「不礙事兒的,我本來就是要趕路的。」祝纓也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坐在車轅上陪著他,說:「我學著點兒,明天再下雨就能自己上手了。」
甘澤道:「美的你!下雨可不同晴天,晴天上手快,雨天可不行。進去吧,這鬼天氣!這個時節怎麼還下雨?這會兒都快冬天了,下雪都使得了!」
當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趕路的時候又下了,第三天依舊是白天下雨夜裡停,十分邪門!
第四天的時候,沈瑛看著天上落雨,有些躇躊,問鄭熹:「要不,今天就不走了?」他們還沒什麼,女眷們也有車,淋也淋不著他們。但是雨天路滑實在難行,再出個翻車的事故就不好了。
鄭熹道:「再走一天,走慢一點。明天還這樣就在驛站住兩天,等天徹底放晴。」
沈瑛道:「好!」又說天氣邪門。
鄭熹道:「就這幾天,應該不致成災。」
「那倒是,秋糧已經收完了,只要不黴壞就不是大問題。」
兩人聊了幾句,又趕了一陣路。在下一個驛站停下的時候,沈瑛道:「還是不要趕路了吧?這雨總不停,有驛站就先歇下,為趕二十里路,被困在路上就不值了。」鄭熹對沈瑛道:「今天趕路很值得,瞧,那是誰?」
那邊簷下蹲著個百無聊賴的身影——周游!
周游是與鐘宜一路的,他們比鄭熹等人早幾天動身,走的時候鄭、沈二人還出城送行的。知府死了的時候周游就想走了,鐘宜硬是等了幾天,等知府出殯了才走,這樣顯得自己並不心虛。但又得比鄭、沈二人回京早,因為他出來得也早,不能回去的太晚顯得比晚輩無能。
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沒料到天公不作美,一場雨將他們困在了這裡,而鄭、沈二人冒雨趕路又追上了行程,這下要一起回京了。
兩路欽差的奏本早就已經一個賽一個地送進京了,奏本中各自陳述,已隔空在御案上小小爭搶了一回功勞。
鄭、沈二人不急,他們出京晚、差使辦得也俐落,鐘宜就不行,他出京早,還是個爛攤子,幹得看手段雷厲風行,看效果是拖拖拉拉。
如今又遇到了,眼見又是一場暗流湧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三十四章 會合
周游雖是個富貴公子,卻不是個悲春傷秋的性子,趕路的時候遇到下雨,一天半天的他還能耐著性子賞雨,連下個幾天他就不耐煩了。
他還押著囚犯,囚車也沒個雨篷擋著,一干犯人腦袋上能混個斗笠都算鐘宜體恤了,到前天,終於有人病倒了,雨又大,他們只得在這裡停下來。今天又有消息傳來,前面有一段路被雨水沖壞了,至少要等天放晴了才能走。
這都出來多久了?差使還沒辦好,又要耽擱了,連鐘宜都有點繃不住了。
現在,鐘宜在屋裡讀書寫字,周游不想去觸他的黴頭也不敢找個唱曲的陪酒劃拳或者與人賭錢解悶,只好蹲在簷下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鄭熹來了!
鄭熹還沒覺得怎麼樣,周游心裡先不痛快起來了,他就蹲著,斜著眼睛歪著嘴看鄭熹。鄭熹也不與他計較,依舊溫和有禮地說:「原來你已經到了。鐘世叔在休息麼?容我先安頓下來就去拜會。」
周游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你也到了啊!我去告訴世叔一聲。」站起身,胡亂沖鄭熹的方向揖了一揖,也不知道是對鄭熹的還是對沈瑛的,又或者是籠統對所有人施了一禮。
鄭熹與沈瑛對望一眼,都露出來了無奈的笑,又相互讓著進了大廳。金良等人與驛丞交涉,安排住宿。驛丞陪著小心,說最好的房子給了鐘欽差了。金良笑罵:「只要按著品級、差使來,一應的供應都用心辦好,誰還故意為難你不成?」
驛丞如蒙大赦:「那是一定的!都有的!只除了院子比那位往旁邊了一點兒,旁的都是一樣一樣的。」
因為下雨,多了一些阻滯在此的官員、往來傳遞公文的差役,見此情景都在心裡讚一聲鄭熹年輕謙虛,真是前途無量。
鄭熹除了隨從又押了犯人,沈瑛又帶了外甥、外甥女一大家子,兩人及隨從又帶了不少土儀,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安頓下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金良很照顧祝纓,在這樣擁擠的情況下還是給了他一家三口一間房子:「離廚房、柴房那兒近了些,不過離馬廄遠,不太吵鬧。然而是通鋪,委屈你們了,一等有好些的我就給你們換。」
張仙姑忙說:「金兄弟這是哪裡話?這已經很好啦,能撈到這一間還是金兄弟照顧呢。」
祝纓問道:「你呢?上頭都伺候好啦?」
「還用你說?」金良笑罵,「不伺候好七郎,我來看你麼?」
祝大聽說他已經伺候完了上頭,便說:「那來坐呀,喝兩盅。」
金良道:「不了,我還得看看那些個案犯,路上淋了雨,傷口要是潰爛了,運氣不好沒兩天就死路上了,這一趟豈不白跑?」
張仙姑道:「那你快忙正事兒吧。」
金良一走,張仙姑就扯著女兒:「老三吶,快,坐下,鞋襪脫了!我去弄盆熱水一來你好好泡一泡腳!」
祝纓這幾天就坐在外面車轅上跟甘澤說話,雨天駕車的本事學了多少不好說,聊天聊得倒把鄭府的底細、京城的新聞聽了好些個。寒雨往下落,頭上身上還好,風一吹雨一飄蓑衣下半個掌腳都被打顯了。
祝大讓她別忙,張仙姑道:「你懂個屁!她不能受寒!快,坐下,鞋襪先脫了,又濕又涼糊在身上能好受麼?他們還卸車、侍候主人家,泡完了腳也趕得上吃飯。吃完了飯你再回來,全身都暖暖和和的才好看書。」
祝纓坐在鋪沿上泡腳,又暖又舒服,低頭看著水盆,想到了花姐,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張仙姑拿出雙新鞋來:「來,新做的,穿這個。」祝纓回過神,說:「下雨呢,地上濕,不穿這個,拿包袱裡那雙舊鞋就行。等天晴了,到京城我再穿這個。」
張仙姑道:「那還是大娘子給置辦的呢,那會兒天沒這麼冷,現在穿了不暖和。」順手把濕鞋子倒提過去控水好讓它干得快一點。
祝纓翻出舊鞋來穿了,有點緊,不過穿著去吃個飯是沒什麼問題的,就說:「沒事兒。」
一會兒驛卒就提了一食盒吃的進來,祝纓接了,張仙姑道:「你去吃飯吧,他們那兒也該開飯了,學精點兒,跟人家好好說話。」
祝纓把飯擺好才走。祝大往桌邊一坐:「還不吃?」張仙姑道:「水還熱呢,我也泡一泡,熱水倒了怪可惜的。你也先別吃過來泡一泡!」
…………
飯廳裡熱鬧極了!
兩撥欽差的隨從,就將飯廳填得快滿了,再加上一些過路的,都是夠格住驛站的人。鄭熹、鐘宜等人都不在這裡,金良是可以單獨去吃的,不過他在軍中的習慣是與手下人一道,在這裡也還與這些人一起。他還是帶著祝纓和兩個小軍官一桌吃。
祝纓的飯量在他看來略小了些,他說:「你多吃點兒,能吃才能幹!養得壯一點了,我教你兩手武藝,怎麼樣?」
祝纓捧著碗,頭也不抬地道:「不學。」
金良不樂意了:「憑什麼呀?旁的都學,我這武藝不學?一般人求著我想學我還不教呢。」
祝纓放下碗:「你多長多寬,我多長多寬?咱倆路數能一樣麼?不學不學。」
金良聽他說得在理,十分遺憾地說:「不學拉倒,想學我還不教呢。」
「你要有旁的本事我就學了。」
「你想學什麼呢?」
祝纓道:「我還沒想好,好些以前不知道的本事這回跟大伙兒一路走來才見識到,我得好好想想學什麼。」
金良道:「吃你的飯吧!」
兩個軍官看了都笑,金良道:「還有你們!吃飯吧你們!」
祝纓道:「你不吃了?」
金良道:「我看這雨一陣一陣的,去把他們安排了。」
祝纓道:「還有人沒安排?我看都在這裡了呀。」鄭熹這一隊人馬她早就記在心裡了,連陳府帶來的傭人她都心裡有數了,還有幾個人沒在這裡吃飯,幾人都是主人的心腹或者貼身伺候人,應該是在主人那裡了,不應該沒安排好。
金良道:「那幾個囚徒。頭先把他們放在避風的地方,現在雨一陣一陣的,得給他們找個帶頂的地方。鐘欽差那兒已經有病倒的囚犯了,咱們這兒不能跟他們似的。」
一個軍官道:「現在哪有地方安置他們?房舍與鐘欽差的人對半劈開,還有些過路傳信的、又有兩個赴任、解職的,自己人都還擠呢。」
金良道:「我看看去。」
過了一陣兒金良回來,說:「妥了,都扔到柴房裡去了。」
祝纓問:「所有的囚犯?鐘欽差那裡的呢?」
兩個軍官低聲說:「鐘欽差一向嚴厲,這回火氣又大,落他手裡的我看要倒黴。嘖!」
金良道:「說話時小心些。」
「沒事兒,他們的人坐在那裡呢,聽不到。」
祝纓就聽他們說了一些小官們猜測的官場的事情,也聽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就回自己房裡讀書,張仙姑依舊給她點兩根燈芯,祝大無聊得拿出三枚銅錢翻來覆去的扔。張仙姑罵道:「她念書哩,你又搗亂!」
祝大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
張仙姑道:「你又要幹什麼好事了?你那案子還沒了結呢,叫人看了再給你逮回去!」
祝大不耐煩地道:「欽差都說結了,給我開脫出來了……」
「也沒說你是好人!」
兩個在屋裡吵,祝纓打小已經習慣了,依舊看書。最後,祝大說:「行行,我裝死。唉,不知道徐老道怎麼樣了。」徐老道就是那個當中人的老前輩,他也是倒黴,就招了同行們一起賺點錢他抽個頭,結果進案子裡,也跟著一道囚車上京。
張仙姑道:「要不你跟他換換?」
祝大才不說話了。
祝纓道:「天黑了,別出去,現在驛站裡人多,再叫人誤會當賊拿了。要心疼他,明天早上吃過了飯,我跟金大哥說一聲,給他拿點熱乎的,再給他拿條被子。」
祝大猶豫了一下,道:「別連累你。」
祝纓道:「沒事兒。」
…………
第二天,祝纓起了個大早,推門一看,雨還在下,又縮回屋裡來繼續看書。
張仙姑道:「哎喲,雨沒停。以前要下雨啊,我得愁死,現在看這雨下的,怪不得大娘子當年說,聽著雨聲好睡覺哩。」
她以前得愁房子又漏雨了,愁她那只有三分的菜地別被水沖壞了。愁家裡的米缸見底了,下雨出不去門就賺不著錢沒錢買米。現在不用愁了!雨聲,確實還挺好聽的!
天昏暗暗的,張仙姑一個爽利人竟生出了一點點幽思來。忽然又醒了:「哎喲,天暗了!老三啊,先別看書,我給你再點個燈。」
祝纓剛好看完最後幾頁,心情很好。如果今天上路,這本書就得今晚才能看完。停留幾日對她而言剛剛好,可以在進京前多學一點東西。
不大會兒到了吃早飯的時間,祝纓又對金良說了送點熱湯和被子的事,金良道:「說的也是,一會兒跟他們說,沒被子也多弄些稻草。」
祝纓問金良:「今天能去交功課不?」
金良道:「為什麼不能?」
「昨天見著鐘欽差,今天再有正事呢?」
金良道:「不礙的。」
祝纓於是又去找鄭熹交功課,見到沈瑛在,也客客氣氣地行禮。沈瑛表情一滯,看了鄭熹一眼,心道:這小子與之前大不一樣了!阿萌說的還是太籠統了!
鄭熹給祝纓換了本書,讓他回去繼續讀,看沈瑛目光跟著祝纓走,鄭熹有點不太開心了,說:「天一晴咱們就上路吧,鐘世叔沒什麼,這個周游真是讓我頭疼!」
沈瑛收回目光,一笑:「好。平日裡不覺得,困在這小小的驛站再有這麼一位人物,委實令人吃不消。」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二人說的這位令人頭疼的人物,馬上就跟祝纓有了一點小小的聯繫。
起因是吃完午飯,祝纓回房看書,陸超隔著窗戶叫她出去。
祝纓撐了把傘出去:「什麼事?」
陸超往屋裡看了一眼,小聲說:「下雨困在驛站沒別的事兒幹了,一同賭一把玩玩?早飯後他們在房裡已經玩了一陣兒了,下午都說湊在大廳裡人多些更熱鬧。」
祝纓道:「不賭。」
陸超道:「瞧不起我?」
祝纓無奈地道:「我沒錢。」
「我借你。」
「不用還嗎?」
「想得美!」
祝纓道:「那就不賭了,我還養家呢。」
兩人說話的功夫,又有幾個人過來,都說一同去。祝纓道:「那我看著。」
「哎~這就對了!」
祝纓道:「等我一下,我跟家裡說一聲。」她跟張仙姑說出去,小伙伴叫她一起說話。張仙姑覺得人不能太不合群,就說:「去吧。」祝纓也不拿錢,空著兩手就走了。
陸超他們就在大廳裡,將幾張桌子拼成了一張大賭桌,有人拿來骰盅。祝纓道:「這樣倒熱鬧。」搖骰子,一群人圍著賭大小、喊來喊去,最是熱鬧。相較起來打牌就算斯文的了。
陸超道:「對吧?來!!!」
祝纓沒說自己會,就在一邊看著,陸超等人搖了幾把,也有輸有贏。輸了的說骰子不對,陸超坦然將骰子砸了,確是一副正常的骨骰。指他作弊的人有些訕訕的,陸超一笑:「咱們接著玩,我那兒還有一副。」又拿了一副來。
賭注漸漸大了一點。甘澤道:「不行,不能賭太大了,叫上頭知道了要打的。」於是不再加注。
嚷了一會兒,將鐘宜那邊的人也吸引了來,兩邊上頭不大對付,手下人竟湊到了一起賭錢。人一多,各種人體難聞的氣味就濃烈了起來,祝纓道:「陸二哥,我得回去看看我娘了。」
陸超道:「你多大的人了?有事沒事兒還要找娘?」
鐘宜那邊一個人說:「是要回家吃奶吧?」
祝纓涼涼地看了他一眼,認出來這是周游的小廝,這小子可能早就不記得自己,但是祝纓記得他。這小子沒伺候周游,竟然也跑來賭錢了?
正想著呢,正主來了!
「好哇!你們竟然敢賭錢!」
周游才在鐘宜那裡吃了一通教訓,他時常被父親的朋友們教訓,這些人也很照顧他,挨了這種教訓他是不會記恨叔叔伯伯們的。但是!鐘宜說他的時候,又一次提到了鄭熹:「他才二十七就已有這樣的涵養城府,我已五十七啦,這次回到京城,我得避位一陣子,你既已領了實職做官就不比還是閒職紈絝的時候,他品級比你高,是你上官,你不能對他無禮了。你要讓我們放心呀!」
周游得了這一頓,又給鄭熹記了一筆。回房發現小廝偷懶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又聽前廳有吵鬧聲,氣沖沖地過來找茬兒。這小廝運氣好,正在嘲笑祝纓。周游一看,兩邊隨從都有,倒是鄭熹這邊的更多些。
他索性鬧起來,看看鄭熹怎麼處置這個場面,他一定要嘲笑鄭熹「治下不嚴」。
鄭熹、沈瑛、鐘宜都來了,看了這場面,都沒說嚴懲。鐘宜命把東西都砸了:「都有錢了是麼?每人罰俸一個月。」
鄭熹對自己的隨從們說:「你們,也一樣。」然後看向祝纓。
祝纓半舉雙手,道:「我沒錢,不賭的。」
鄭熹道:「看你的書去!」
祝纓乖乖地道:「是。」
陸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起先那副骨骰確實是正常的,後來換的這副是灌了鉛的!這一砸,被大家看出來,可是要了命了。
陸超閉上了眼睛。
「啪!咔!咔!」骰子、骰盅都打碎了,沒人低聲罵他,站他身邊的人也沒打他,他睜眼一看,咦?砸碎的是一副正常的骰子。
邪了門兒了!
那一頭,祝纓回到了房裡,將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扔。張仙姑正在窗子邊上做針線,問道:「你拿什麼回來了?」祝纓的手掌在桌上一抹,攥成個拳頭,說:「娘,你說個數。」
張仙姑道:「三。」
祝纓將手裡的東西往桌上又一扔,是三個紅色圓點朝上的骰子!張仙姑聽了聲音起來一看,罵道:「你要死!不學好!哪裡弄的這個東西來?」祝纓又將骰子一抹一收一扔,這回是三個三點朝上。
她笑說:「他們拉我賭錢,我沒錢賭,就把這個拿回來了,這下不用賭了。」
張仙姑往她身上打了兩下:「不學好!還不快看書去?!」
「這還用學?他們的本事也有限,鉛的就那樣,高手用的是水銀。」手段再高明一些的,水銀也不用灌,就平常的骰子就行了。功夫都在手上。
張仙姑氣道:「你長能耐了!給我!」將手掌向上攤開杵到了祝纓面前。
祝纓道:「不是我的,我得還給人家。」
「還給誰?」
祝纓道:「陸二哥。」
張仙姑又罵陸超不是好人,怎麼能帶她好好的孩子賭錢呢?「你不許與他一處玩了!」
「哎。」
「不是好人」陸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房把自己的賭具都翻出來仔細查看,沒錯,他今天就折了兩副骰子,一副正常的,一副灌鉛的。自己砸的是正常的,大家都看到了,鐘宜命人砸的本應該是灌鉛但砸碎了也是正常的,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在這兒點賭具,甘澤看到了就說:「別心疼了,祝三那兒有骰子,去找他討兩副就是了。小心些,就在房裡玩,今天也是鬧得太大了。」
「好哇,他還說不賭!」
甘澤道:「你又要佔老實人的先了,他那兒有個貨郎擔子,裡頭有些零碎兒。女人的針線、男人的骰子,盡有的。小孩子以前當貨郎掙點家用,不容易的。」
兩人去找祝纓要骰子。
張仙姑沒好臉,不過覺得女兒留著骰子也不好,說:「你就給他們唄。」
祝纓打開了匣子,從一個小格子裡拿出一包骰子來:「二兩!」
陸超沒聽明白,張仙姑道:「這一包不值二兩銀子的!」
祝纓道:「我就要他二兩。」
甘澤還要說情,陸超賭氣道:「二兩就二兩!給!」
祝纓一邊說:「剛被罰了一月俸就還能拿出二兩,陸二哥,財主呀。」將一小包骰子給了他,又往他手裡塞了點東西。陸超氣咻咻地低頭一看,臉上瞬間變色:「好兄弟,夠意思!」
甘澤摸不著頭腦:「你兩個幹嘛呢?」
祝纓道:「甘大哥不知道了吧?有些事兒,錯眼不見就看不明白了。嘻嘻。」
陸超怕甘澤再問,抱著骰子拖著甘澤走了。張仙姑問祝纓:「你怎麼回事兒?怎麼還收錢了?還有……」
祝纓道:「他們賭錢有得賺,我給他們骰子收點錢又怎麼了?」把銀子給了張仙姑,「別省著,要熱水熱飯的,都給他們些。」
張仙姑這些日子看到的銀錢越來越多,呆呆地想:銀錢也不那麼難賺,那我們以前的日子又算什麼呢?還有老三……
想了好一陣兒,聽到敲梆子來,才說:「我去打熱水,該睡了。」一看祝大,已經倒頭睡了。
………………
這間房是通鋪,左邊是祝大、中間是張仙姑、右邊是祝纓。祝纓聽著祝大和張仙姑兩人沉重的呼吸聲夾著小小的呼嚕,伴著窗外瀝瀝的雨聲,漸漸睡去。
忽然,祝纓睜開了眼睛,輕輕地推開被子坐了起來,凝神細聽。
好像又聽不到聲音了,她皺一皺眉,想了一下,還是披衣下床,趿著鞋往門口牆根摸到了雨傘。想了想,又去摸貨郎擔子裡的斧頭。
張仙姑驚醒了:「誰?!」
祝大睡得好好的,又被張仙姑驚醒:「怎麼了怎麼了?有賊嗎?!」
祝纓道:「是我!我出去走走!」
張仙姑坐了起來:「大半夜不睡,你做賊去啊?」
祝大也說:「睡得好好的,你要做什麼?」
祝纓拉開門:「你們睡,我去去就回。」
張仙姑起來摸火鐮點燈:「你手裡拿的什麼?!你給我回來!」
祝纓一手雨傘一手斧頭的樣子嚇了她一跳:「這是做什麼?」
「我去柴房看一看。」
說完,祝纓就往柴房裡去了。柴房離他們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一道院牆。張仙姑不放心,也端著油燈撐傘去看。祝纓已經到了柴房門外了!
柴房裡關著囚犯,人數頗多,看守嫌太擠,外面又下雨,所以看守在柴房對面廚子的小屋裡待著,夜已深,看守巡了一回夜也睡了。這樣的天,能出什麼事呢?
祝纓卻聽出來不對,柴房與她的住處太近,她好像真的聽到有什麼倒塌的聲音。
祝纓回身接過張仙姑手裡的油燈,往柴房裡一照,大喝一聲:「有賊!!!」
柴房的窗戶是木柵,沒有窗紙,油燈往裡一照,祝纓看到靠著牆根的地方已經被打出一個洞來,柴房裡面的人數好像已經不太對了!
少了一個!
張仙姑怕女兒吃虧,扯大了嗓門兒喊:「快來人啊!!!有賊!!!」
祝纓看這樣不行,拖著張仙姑衝進廚房,拿了口鍋,用斧頭嘭嘭地敲著:「犯人跑了!!!」
看守先被驚醒了,接著,整個驛站都被驚醒了!火把很快點了起來,人也往柴房這裡聚集起來!
祝纓見人多了,就護著張仙姑站到了牆邊上,直到金良大步過來,才說:「盜墓的,牆上打洞。我怕他們已經跑了才喊起來的,金大哥先辦正事。」
還要怎麼辦?金良本來是好心,也是為鄭熹爭個好名聲,誰看了不說鄭熹寬仁?鄭熹也有點這樣的心,因而同意了。現在好了,給他們放柴房裡,因為擠又卸了枷只加鐵鐐,他們竟能就著這個柴房打洞!
金良下令把柴房一圍,裡面的人一個一個提出來,統統上了枷塞回了囚車裡,然後帶著祝纓去向鄭熹稟報。
鄭熹隔壁的沈瑛也被驚動了,匆匆過來詢問情況。鄭熹道:「我正在問,五郎不妨一起聽聽。」
鐘宜那裡也派人來問出什麼事了。鄭熹派人說:「一些小事,已經處置完了。」又下令其他人一切照舊,不許驚惶不許走動。對祝纓道:「你接著說。」
祝纓道:「睡到一半聽到聲音不對就去看看,瞅著裡頭人少了一個,牆根有一個洞……」
鄭熹的臉色罕見地變黑了,問金良:「走脫了幾個?」
金良道:「一個沒走脫,那一個也抓回來了!」那個祝大還惦記的徐道士倒是沒參與,因為他年紀大,淋雨也發了燒,燒得稀裡糊塗的,這群越獄的就沒管他。
弄清事情之後,鄭熹的臉色又很快變得正常了,說:「上枷!鎖進囚車!」
就不能給這群囚犯好臉色!
金良道:「已經關入囚車了。」
鄭熹道:「你安排人用心巡夜,散了吧。」
一干人等齊齊答應,多一個字也不敢說。雨聲中,腳步踏踏地往外走。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哎喲,深更半夜的,好熱鬧呀!」
周游一向與鄭熹不對付,樂見鄭熹吃癟。
鄭熹這裡規矩雖嚴,但是祝纓敲鍋叫人的動靜委實不小,多少叫人聽出來一些。更兼囚犯又重新關到了囚車上。鐘宜是不許人過來的,他知道,人丟臉的時候是不想被別人看到、知道的。周游哪怕已經睡下了,也要來嘲笑一番。鐘宜的禁令禁得了別人,在看鄭熹笑話這一條上,不大能禁得住周游——除非他親自看著周游。
周游晃悠悠地過來,聲音裡透著戲謔。
然而鄭熹卻不是他能輕易激怒的,鄭熹含笑道:「你也睡不著麼?我深夜無眠,思來想去,還是要像你這般,將囚犯囚在車上才好,不可過於體恤了。」
周游大聲道:「哈哈哈哈,你終於知道自己的不足了麼?!何必假好心來邀名?!賊子就該鎖著風吹雨淋!」
祝纓對他十分無語,眼見周游得意地發表完感想,又開心地往外走,她心底對這個紈絝不由生出一股欽佩之情——真是個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得意地掃了她一眼,心中嘀咕:這小子怎麼有點眼熟?又不像鄭七跟前的老人,真是奇怪!
不過如果直接問鄭熹肯定不會回答的,周游心裡就存了一點點疑慮,仍然得意地走了。
金良大聲說:「都散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三十五章 疑心
祝纓見沒人留自己,心裡也不失落,沖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情,鄭熹就是丟了個大臉。犯人沒跑掉,所以事情還算有得解釋,而且是自己人先發現的並不是別的什麼人抓到了逃犯給送回的。
可被周游這麼一弄,鄭熹就折了面子了。敲鍋喊人的是她祝纓,祝纓以為,頂好所有人都忘了自己。
她這麼想的,周游卻不這麼想。
周游此人,生來富貴,萬事不上心,只有一件事令他耿耿於懷——鄭熹。他不想把鄭熹放在心上的,架不住有無數對他寄予厚望的長輩盼著他也能成為鄭熹那樣的人,得空就念叨,想忘都難。
與鄭熹有關的事情,周游也不免上心。比如,祝纓。周游就是覺得祝纓眼熟,一定有古怪。
周游回到自己那邊兒,先跟鐘宜說了事情:「他們假好心,把犯人放柴房,結果犯人打洞要跑。可惜了,被抓了回來。」
就被鐘宜給訓了:「胡說!犯人越獄被抓回來怎麼能算可惜?你呀,就那點小心思,怎麼能為自己慪那一點氣,置朝廷法度於不顧?」
周游道:「沒說都跑,就跑一、二無關緊要的……」
「更加胡說八道了!」鐘宜苦口婆心地說,「他也是在為朝廷辦事,你無論與他有什麼瑜亮之意,也不能誤了正事的。回京之後我或許要歸隱一陣子,你孫伯伯他們近來行事也都小心,我們難以事事護你周全,你自己就要當心,明白嗎?」
周游關切地問:「您要避避風頭,我也就忍了,怎麼孫伯伯他們也……」
鐘宜道:「你也長大了,要懂事。去,睡吧,明天早上起來,不許再與鄭熹起爭執了,這一路咱們還要與他同行,你也不許鬧了,明白麼?」
周游蔫了:「哦。」
鐘宜一訓,他就忘了對鐘宜說祝纓這回事兒,悶悶地回到房裡,看鄭熹出醜得到的好心情就這麼飛了!生著氣又睡不著,就想鄭熹的樣子,覺得鄭熹一定是很難堪了!由鄭熹就想到了那個眼熟的小子——奇怪,真的眼熟的!
周游向來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他以為,他看那小子眼熟,那小子就一定有什麼古怪!則如果從這小子身上的古怪能夠牽扯出鄭熹,就更值了!
周游一腳踢開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
守夜的小廝已睡著了,周游足尖踢了踢他:「起來,問你個事兒。」小廝猛然驚醒,腦子都嚇得不轉了,懵了一下才聽清周游問的什麼。忙答道:「哦,那個呀,那個是跟在後頭的貨郎,聽說鄭大人那邊兒想收來當個隨從,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娘一個瘸爹,都跟著上京的。您問這個幹什麼?還有什麼要打聽的,我都給您打聽了來。」
周游道:「貨郎怎麼能住驛站的?他住哪兒?」
「就住柴房邊兒上,今晚才能叫他發現犯人逃了呢。哎喲,這回可要立功了。」
周游仔細想了一下,他的印象裡,辦差的時候沒遇著這麼個人,那他是怎麼有印象的呢?真是奇怪!
「郎君?」
周游擺擺手:「沒事了。」
小廝又苦勸他回去睡,周游倒騰了好一陣兒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擱家裡,他這一天非得睡到午飯時不可,但是在鐘宜面前,他不敢!第二天一大早,哈欠連天地爬了起來,拉開房門就看到鐘宜就在簷下慢騰騰地打拳,完了,起晚了。
鐘宜又說了他一句:「年輕人,光陰珍貴。」
周游苦哈哈地道:「是。還不是昨晚鬧的麼?好好好,我不找他的晦氣,我只幹自己的事兒!世叔,您不吃早飯嗎?」又催人給鐘宜上早飯,因為鐘宜講究個「食不語」,只要吃飯就不太會教訓他了!
鐘宜一眼就識破了他的圖謀,但不揭穿,輕笑一聲就去吃飯了。知道畏懼就好。這孩子能得這麼些叔伯的照顧,除了亡父的情面,大約也是因為他知道叔伯對他好,雖然長進不大卻並不怨恨叔伯。除了不如鄭熹上進,實在是個好孩子。
…………
「好孩子」吃完了飯,看雨勢轉小,跑去巡了一回自家的囚犯。委實無聊,對小廝說:「我那副骰子呢?」
小廝委婉地提醒他:「您才抓的賭呢……」
他娘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周游自己其實也會賭兩把,他沒什麼癮頭,悶在這破驛站裡太難受了又想起來這茬兒。
抓賭把自己的後路給斷了,現在如果自己又打牌,鄭熹一定會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奸相面對自己。這個周游一準兒受不了!
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踱步,瘋轉了八圈之後讓他想到了:「去!叫人上,去廳裡,咱們玩投壺!」
這玩兒如果押個小注,應該也不算賭博……吧?
想幹就幹,周游呼朋引伴佔了大廳,將桌子清到兩邊,當地立一隻壺。再取些箭來,自己說:「雨天無事,我便做個東,拿酒食來。」又拿出十兩銀子做個彩頭給頭名,第二名給五兩,第三名給二兩。
正經的飲宴投壺還要有點禮數,周游這裡就不用那麼多,只管離壺若干尺畫一條線,站在線後來投壺。輸贏的規則還是照著習慣的來,並沒有更改。
玩了一陣之後,鄭熹、沈瑛那邊的隨從也被吸引了來。周游就這性子,他討厭鄭熹卻不會針對沈瑛,鄭熹的隨從們只要不是心腹如金良這等「走狗」,他也會依心情給點好臉,抬手就招呼:「來,一起來!」
招完了才發現人群邊上竟然有昨天晚上看著眼熟的那個小子,衣裳都沒換。
周游嘴一歪,將手裡的箭支一扔,跳了過來,摸著下巴圍著祝纓轉了幾圈,邊轉邊問:「你,幹什麼的?從哪兒來的?怎麼到鄭七跟前的?之前做什麼的?」
祝纓道:「啊?」
周游的小廝盡職地說:「問你呢!回話。」
祝纓很無奈,她不想跟周游扯上什麼關係的,不管喜歡不喜歡,這都是個有權勢的人,還跟鄭熹不大對付,她現在惹不起。又不能不說話,她有擔心周游問一句「你是啞巴嗎?」再有無端的聯想。
她只好說:「貨郎,跟著賣貨的。」因為官員出行是不收任何的稅的,所以官員出行、赴任、返鄉時常會有商賈跟隨隊伍,繳些孝敬之後賺一點免稅的錢。官員自己、官員家屬、隨從也經常佔這個便利補貼家用。
「怎麼回事?!」金良的聲音又冒了出來,「你小子,功課做完了嗎?就跑到這裡來賭錢了?昨天周將軍才抓過賭呢!你們現在就敢賭上了?」
周游大怒:「金良!什麼叫賭上了?!投壺,投壺懂不懂?」
金良老老實實地陪個笑:「周郎?投壺的彩頭。嘿,還是周郎會玩。小子,回去做功課去!」
祝纓慢吞吞地:「哦。」
…………
祝纓覺得自己倒黴極了,她今天應該繼續讀書的,但是一大清早被喊了過去回話。鄭熹的情緒不像周游那樣,昨天晚上他就正常地吩咐處理善後了,今天一早把祝纓叫過去詢問。他昨天就從金良那裡得知祝纓就住在柴房隔壁所以才聽到的動靜,今天想聽些細節。
祝纓一一說了,又說:「我當時好奇,家母擔心我就跟過去,一嚇,就叫起來了。本該悄悄的找人,把事情辦了的。現在鬧太大了,不好。」
鄭熹笑罵一句:「就你懂得多!叫嚷起來也不算錯,悄悄的找人把事情辦了?你悄悄的時候犯人要是都跑了呢?他的腦袋不夠砍的!在我這裡,有事不許瞞我!犯了錯,老實認了,或有改正的機會,天大的事兒,有我決斷!欺上瞞下妄圖蒙蔽,都給我小心了!」
祝纓心道,你這規矩還真是清楚明白,可惜了,我只對你坦誠下屬辦事該報的那些事兒,我自家旁的事兒你可管不著。什麼都叫你捏著了,我的日子不過了嗎?
口上卻說:「哦。」
鄭熹又順口問她自學的進度之類,祝纓道:「還有一些沒看完,本來今晚能還功課的。」
「我還耽誤你的正事兒了是嗎?」鄭熹沒好氣的說,「去吧。」
「哎。」
平白挨了鄭熹一頓,祝纓也沒放在心上,倒是陸超蒙她的人情,跟她說:「七郎雖然和氣,等閒也不愛跟人說這麼多這樣的話的,更不會問什麼功課,他心裡待你跟別人不一樣。」
祝纓道:「得了吧,你自己個兒眼花手抖的,又能看出什麼來了?」
陸超道:「你想埋汰我的時候能不能把話攢一攢,等埋汰別人的時候使到他們身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我!」
祝纓拖長了調子,道:「謝謝啦——我回去啦!」
這倒有點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那種不服管教的樣子,顯然得鮮活了些,陸超追上她:「哎,別走,你那兒還有別的東西沒有?」
「你想要什麼?收錢的。」
陸超笑罵:「你鑽錢眼兒裡去啦!骨牌,有沒有?」
「你不是有嗎?前兩天還打牌呢。」
「昨天壞了一張。」
「行,跟我回去拿。都怪你們,我娘現在看我都像賭鬼,要把擔子裡的賭具都燒了呢!」
陸超忙說:「嬸子怎麼說話的呢?那能怪我們嗎?還不是……」他壓低了聲音,「那個周將軍來找晦氣的?既然嬸子不叫你拿那些,你擔子裡還有什麼?都給我。」
「收錢的。」
「你個財迷!少不了你的!」
祝纓知道他坐莊開局必有抽頭,也就要了他一個高價,陸超與她一同去取。路過大廳的時候聽到裡面熱鬧得緊,不少人往那邊去,間或聽到一聲:「贏了!」
陸超道:「難道還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開局?走,先看看去!」他倒要看看有誰嗆他的行。
到了一看,周游在投壺。
祝纓是一點也不想跟周游打照面的,這個人既不討喜,也沒什麼用處,還見過她女裝。哪知周游這廝昨晚就多看了她一眼,今天乾脆叫住她了!
祝纓倒也不慌,周游見的是個逆來順受的丫環小啞巴,跟一個會說話的小貨郎還是不一樣的。
金良的出現又替她解了圍,祝纓正準備回去,冷不丁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一位也是祝纓認識的——陳萌。
他好奇地問:「這是怎麼了?這麼熱鬧?」
周游與陳萌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陳萌他爹陳丞相也不教訓周游,周游同情陳萌被弟弟陳蔚謀害,對他說話都透著幾分安慰照顧:「沒什麼,下雨無聊,找點事情解解悶兒。」
陳萌上前抱住周游的胳膊:「怎麼說?」看到投壺的遊戲就說也想玩,問周游可不可以加入,又加了彩頭。又叫自己的隨從來,與周游的隨從分作兩隊,兩邊對戰起來。
祝纓見機溜了,周游趁僕人收拾場地的時候問陳萌:「你認識那個小貨郎?」
陳萌道:「啊,見過,跟著咱們上京的。」
他這話說得極巧妙,周游卻沒有去品其中的深意,順口說:「我也覺得眼熟。」
陳萌也沒把他這話放在心上,看東西都重新布置齊了,地上散落的箭矢也收了起來,說:「周郎,請!」
那一邊,陸超跟著祝纓去取了賭具,張仙姑見陸超拿走了所有的賭具,忍不住說:「癮頭別太大啊!也別帶著我們老三玩,我們沒錢。」
陸超哭笑不得:「嬸子,您瞅我就是個賭棍吶?三郎有主意得很,帶不動!」
張仙姑都笑了:「十賭九輸、輸與莊家,你留點兒錢回家給媳婦兒買花布吧!你出來,她在家裡不容易的。」
陸超就是個莊家,耐著性子聽她叨叨一回,心道:跟我娘一樣話多!虧得祝三能面不改色地聽下去。他連忙打斷了張仙姑的話頭:「祝叔呢?」
張仙姑嘆了口氣:「看徐道士去了。」徐道士因為沒有參與越獄,又發燒,依舊在柴房裡躺著,祝大窮極無聊跑去給徐道士送點熱水、捎點好些的吃食。
陸超知道他們家的來歷,道:「叔也是個善心人。嬸兒,我走了。」
祝纓就去送他,陸超說:「下雨,別送了,看你的書吧!」
說話間雨竟然停了。祝纓笑道:「大主顧,我送送你。」
兩人走了幾步,陸超道:「嬸子這張嘴,與我娘好相似,你竟然聽得下去。」
祝纓道:「她說你,又不是說我,為什麼聽不下去?」
陸超指著祝纓說:「站住,你,現在開始,攢話。」
祝纓笑著搖頭,慢慢退回了房裡。
…………
張仙姑在屋裡等著女兒,祝纓一回來,張仙姑就問:「怎麼回事兒?」
祝纓道:「他的牌壞了一張,我就把這些都出手給他了。省得娘擔心我玩這些個。」
張仙姑道:「我看你長能耐了,你以前上縣城的時候,是不是幹什麼壞事的呢?」
祝纓道:「我要幹壞事,能那麼窮嗎?」
張仙姑啞然,覺得好像是有道理。
祝纓道:「娘,有件事兒得跟你說,那個周將軍也在這裡,剛才我跟他打了照面了。」
「什麼?!那個……王八羔子……」張仙姑低聲咬牙。
祝纓道:「是他,咱們那會的事兒,你沒跟人說過吧?」
「當然不能!」
「跟爹也沒說?」
「我連夢話都不敢說!」
「那就行,咬死咱們那會兒跟乾娘分開以後就是當貨郎賺錢的。」
張仙姑又有點後悔:「當時在牌坊下頭,我跟好些人說話看手相來著。」
祝纓道:「別認,沒那回事兒。」
「知道了。」張仙姑緊張地說。
祝纓卻放鬆下來,慢悠悠地看書,還有心情說張仙姑:「娘現在怎麼怕事了?以前不也這麼過來的?」
張仙姑道:「你怎麼不知道怕呢?以前是什麼樣,現在是什麼樣?現在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以前敢想?」
祝纓心道:我當然敢想,我還想開個小鋪子,下雨天就煮個茶,看人在街上走呢。
又低頭看起手上的書來了。
也許是他們的運氣到了,也許是這場雨下夠了,隨著書頁緩緩翻過,太陽漸漸露出了臉。張仙姑喜道:「出太陽了!能走了!」
祝纓道:「還得等兩天吧,說路壞了,還得修。」
「哦哦,那也離京城近了些!早些回去,什麼時候你爹的案子結了,我心裡這塊石頭才能落地呢。」
祝纓道:「嗯。」
張仙姑又提起花姐:「咱們好歹還是一家人在一起,大娘子在家鄉人熟地熟。只有她,獨個一個人,周圍說是親戚,都是生人。咱去看看她?」
「她舅舅是欽差副官,知道咱們身份不明,案子又沒結,這會兒湊上去,也是下她的臉,也是給咱們自己找麻煩。」祝纓很冷靜地分析。她們給花姐撐不了門面,她能做的,就是不給花姐惹麻煩。見面,花姐或許能有一點見到熟人的慰藉,但是沈瑛如果因此訓導花姐,就是又給花姐添堵了。
得趁早把官司結了!清清白白的才好見花姐!
想要讓官司俐落,一不能得罪沈瑛,二是要奉承好鄭熹。
祝纓翻完書,早早地去向鄭熹交功課。
天放晴了,鄭熹心情也好了不少,大廳的吵鬧聲隱隱傳來也不能破壞他的好心情。金良從外面巡了一圈,回來向他稟告:「叫他們查檢一下車輛馬匹、壞的病的趕緊換。天一放晴,那邊該修路了,路一修好就能啟程。」
鄭熹滿意地道:「不錯。」
金良猶豫了一下,道:「周郎今天又惹事了。」
「他?」哪天不惹事哦。
金良說了周游查問祝纓、陳萌又與周游玩耍等事,鄭熹道:「無妨。」陳萌是丞相元配所出的長子,周游也是京中貴胄子弟,兩家不是仇家就有交際的必要。至於祝纓,反正他會回來交功課,到時候再問就行。
鄭熹安心作畫,畫的是驛路雨景,之前有了個大致的稿子,正在上細,題跋還沒寫祝纓就來還功課了。
鄭熹順口問道:「周游為難你了?」
祝纓道:「沒有。」
鄭熹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這時沈瑛又過來了。他與鄭熹住得很近,走動也很方便,看到祝纓也沒有故作不識,對祝纓點點頭,道:「又還功課了?」
祝纓說:「是。」
沈瑛就不再對祝纓說話,而是對鄭熹道:「我看天晴,咱們也該準備啟程了,七郎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鄭熹放下筆:「你是最周到細心的人,哪裡用別人囑咐呢?只是剩下的路要與那個亂神一道走了。」
沈瑛輕笑一聲,顯然知道「亂神」指的就是周游,道:「其實比一般紈絝子弟還強些,待人接物也看得過去。對別人也都講理,我看他與阿萌還能一處玩耍。可是只要跟您沾上邊兒,他就發昏。」
金良噴笑出聲!
這話說得太對了!周游雖然被慣縱長大,倒也不至於人厭狗嫌,只要不遇到鄭熹,他的應對甚至好過一般人。
鄭熹也笑了,因為囚犯險些逃掉的事積鬱的內心舒暢了不少,道:「他能與別人玩到一處我可真是謝天謝地,有人與他一道玩,也省得他總找我的麻煩!阿萌與他玩什麼呢?他是陳相長子,十幾年在外剛回京,多少雙眼睛看著,要有人緣,也別玩得太過。」
沈瑛道:「是啊,是該小心。他們今天投壺作戲,倒沒出格。」
鄭熹一看祝纓在旁,當老師的癮就犯了,問道:「知道什麼是投壺麼?」
「知道。」
「知道投壺的來歷麼?」
「必也射乎?」
鄭熹微笑道:「不錯,看來你旁聽是聽進去了。玩得怎麼樣?」
祝纓老實地搖頭:「不會。」她見過縣城富戶玩,讓她自己往瓶子裡扔樹枝也有準備頭,但是投壺那個壺,樣式就是特別的,再來用的箭她也玩不起。這不像妙手空空,蹲街邊她就能遇著材料。也不像骰子,不值幾個錢。
鄭熹道:「那就練練,金良,你教他。」
祝纓急忙推辭:「不了。」
「怎麼?學不過來?」
祝纓道:「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不過白白浪費功夫的事兒我不幹。投壺從射禮來,我幹嘛不直接學射箭呢?」
鄭熹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你?」
「不行?那就算了,我還接著看書去。」
鄭熹對金良道:「那就教他。」
「我沒弓箭。」祝纓馬上說。
鄭熹哭笑不得,對著金良擺擺手:「帶他走,帶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學成個什麼樣子來!」
金良笑嘻嘻地:「你自己走還是我拎你走?」
祝纓對鄭熹一揖,又對沈瑛一揖,沈瑛道:「且慢。」
祝纓疑惑地看著他,沈瑛道:「三郎,冠群離鄉遠行,一路很沉默,不知道有什麼心事,你與令堂得閒時來看一看她,給她開解開解。我怕她悶病了。」
祝纓微張了口:「大姐?好!」她沒了說笑的心情,又是一揖,看看鄭熹,鄭熹微微點頭,祝纓與金良沉默地辭出。
走得遠了些,金良問道:「想學射箭?」
「我記得你要教我武藝的,還教不?」
「真的想學射箭?」
「嗯!」
金良本來想打趣兩句的,對上祝纓認真的眼睛,不由想起自己的兒子,說:「好!好男兒就是要弓馬嫻熟!我帶你去取弓箭!好好幹,從軍也可以的!咱們府裡也是軍功起家的!我就是跟老侯爺出征攢下的軍功!」
說起自己擅長又得意的事,金良的話愈發多了起來。他從自己衝鋒陷陣,講到自己成為軍官:「校場台上一站,下面烏壓壓一片,都是人頭!都聽你的!威風極了!你想想,那是什麼滋味兒?」
祝纓想了一下,悠悠地問道:「你怕嗎?」
「什麼?」
祝纓道:「看到那麼多的手下,你怕嗎?」
金良道:「怎麼能怕?你不是沒膽子的人呀!」
祝纓道:「我要是看到那麼多的手下,是會怕的。金大哥,你得學著害怕一下。」
金良皺起了眉頭:「什麼意思?」
祝纓飛快地說:「我瞎說的。」
「奇奇怪怪的!」金良伸手要打她,祝纓往一邊跳開,扮了個鬼臉兒。
…………
金良給祝纓挑了副弓箭,祝纓力氣在同齡人裡不算小,較之成年男子還是稍有不足,出行在外,金良等人帶的弓箭也不齊全,勉強挑了一個合適的,說:「先用著,回京我給你尋副趁手的。」
祝纓道:「這就很好了!」啥趁手不趁手啊!她從小到大,雖然張仙姑盡力張羅,衣服鞋子都還有不合身的時候呢,一副弓箭不趁手又算得了什麼?
金良道:「胡說!兵器就是命!」
「哦。」
金良道:「我教你些怎麼攜帶弓箭的訣竅,兵器家什,你都得知道它是怎麼回事兒,不然要使的時候壞了,就真的要命了!」
「好。」
金良就講這弓也有幾鐘,弦也分出不同,不用的時候弓弦要麼不上、要麼鬆著,防止繃壞了。又講上弓弦一定記得不要上反了云云。祝纓一一記下。
金良知道她記性好,講什麼都是一遍而過,但是這一次卻是很嚴肅地讓她又復述了一遍才放她回去:「去換身兒像樣的衣裳見你娘子吧,這麼短打扮像什麼話?」
「哎。」
祝纓背著弓,眼睛又瞟向了一柄長刀,這刀可比她自己尋找的好多了,哪裡好她說不上來,可一比就比出來了。金良笑罵:「怎麼貪心起來了?這些都是出行有數的,回京我給你找好的。」
「行!」
兩人約定了明天一早出行前出來練功,金良要祝纓學著刷馬、餵馬,早起騎馬,休息時練習射箭,祝纓歡快地答應了。金良看雀躍的樣子,心情也輕鬆了不少,說:「去吧,七郎吩咐的功課不能落下,功課不好,什麼我也不教你了!」
「這還用說?」
金良笑罵一句:「臭小子!」與祝纓分開,接著忙啟程的事兒。
祝纓則回去對張仙姑一說,娘兒倆趕緊換了身衣服,去看花姐。她們住的地方離柴房近,離花姐住的地方遠。還沒見著花姐,半道殺出個人影來!
張仙姑常年裝神弄鬼的也被嚇了一跳:「什麼東西?!」
跳出來的人影不樂意了:「這老婆子好生無禮!你是誰呀?」
張仙姑將腰一叉,就要開罵,祝纓站到了她的身前,問道:「周將軍?您到這兒來做什麼?」
周游!
張仙姑被這一聲「周將軍」嚇得啞了火,伸手拽著祝纓的胳膊就要走。周游微有得意,心下鄙薄這個聽到自己身份就縮了的婆子。他哪裡知道,張仙姑縮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擔心他認出祝纓來。
周游跳到了兩人面前,伸手一攔:「站住!」
祝纓無奈地問:「周將軍,有什麼事兒?」
周游道:「我還是覺得你眼熟!」可看看張仙姑,他又覺得不像,這個婆子他沒見過!
張仙姑忙說:「鄭欽差斷案的時候,府衙前頭,我們看到過你哩!」
這下戳到了周游的肺管子了,當時鄭熹大出風頭,周游和鐘宜被知府兒子弄得十分狼狽!周游恨恨地一甩袖:「哼!你們等著!」氣咻咻地走了。
張仙姑很擔心,問祝纓:「老三,怎麼回事兒?我不是說錯話了吧?」
祝纓道:「沒有,不礙的。他就那樣,咱們見花姐去吧。」
「哦哦。」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三十六章 榮辱
周游讓祝纓「等著」,其實並沒有想好祝纓等著他之後他要怎麼做。他的第一仇人還是鄭熹,祝纓只是捎帶。發完了狠話,他回到自己房裡。鐘宜叫他商量啟程的事兒,他又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
張仙姑卻一直惦記著這事兒,看女兒還是老樣子,低聲道:「你怎麼不急的呀?以後上京了不是還得遇著他?這可怎麼是好?」
祝纓道:「他是什麼人?咱是什麼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張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對!這該死的雨!要不下這麼久就好了!這人也是,什麼記性呀?」
祝纓道:「他這還叫記性好?」真記性好,就該認出來了。
「你又來!」張仙姑恨恨地道,「什麼都不當一回事兒!你還盼著他記得你是吧?」
「小點兒聲。」祝纓提醒。
張仙姑氣個半死,戳著祝纓的太陽穴把她的腦袋都頂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倆嘰嘰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面。張仙姑問道:「是這兒沒錯吧?」
祝纓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環給她們倆領了進去。
花姐與嫂子住在一起,無聊得正在做針線,見到兩人來,陳大娘子笑著站了起來:「可算給盼來啦。」
花姐隨後站了起來,沒開口眼圈兒先紅了,努力壓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著張仙姑的手說:「乾娘,這些天了,你怎麼不來找我呀!」
陳大娘子一笑,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亂忙什麼呢!」才邁出門檻兒就看見陳萌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迎上去說:「他們娘兒倆來看咱們妹妹,你現在別過去。」
陳萌道:「老黃來信了。」
「怎麼?」
「順便給那位于大娘子又捎了些給衣裳、土產給妹妹和祝三,信使一總給我了。老黃信裡說,他已命人將墓園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陳大娘子說,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見到父親,也好有個交代。」
陳萌道:「是啊……」
陳大娘子又問:「那位娘子給妹妹又捎了些什麼?下了這幾天的雨,別淋壞了。剛好祝家三郎也在這裡,他的東西正好給他。」
「包得好好的,是些乾貨,給祝三捎了點衣服書紙之類。」
「唉,也是個有心人。」
陳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頭寫信,叫老黃再照看她一下。」
「嗯,妹妹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裡。」
夫婦二人等三人聊完,才過來說了于妙妙捎東西的事兒。張仙姑和花姐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陳萌只當沒看到,說:「三郎回去時把東西帶回去。」
祝纓道:「有勞大公子。」
「客氣什麼?見外了不是?」
祝纓靦腆地笑了,要接東西回去,陳萌派了個小廝替他把東西背到了房裡。
一回到房間裡,張仙姑沒打開包袱就先說:「花姐不容易啊!一顆心啊,叫活活劈成了兩半兒了啊!親娘,哪有不想見的?婆婆對她也極好的!」
祝纓慢慢打開包袱,見裡面是些紙包的乾貨吃食、兩套衣服鞋襪,張仙姑抖開一套長袍,說:「皮袍子哩……咦?」
這皮袍子抖開,裡面掉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漿糊嚴嚴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面寫著:三郎親啟。
張仙姑認得個「三」字,就說:「給你的信,你看吧。我把東西都收拾了,過兩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纓拿著信在桌邊坐下,放在手裡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開了信封,裡面的信紙很厚一疊,信封一裂就露了出來,寫得滿是字。
于妙妙的字頗為端正,讀起來毫不費力,祝纓打開一看,心裡咯噔一聲。
于妙妙開篇就寫的是:我不再賭運氣了,不想再給老天辱我的機會了。
接下來于妙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絮絮地與小輩話家長、講道理。
她說:壽多則辱。人與人的壽數是不一樣的。姜太公八十輔文王,壽迄百二,他活到一百歲時也不算老。甘羅十二歲拜相,十三歲就死了,十二歲就是他臨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歲,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羅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說:以前覺得是自己能耐,什麼都能應付,現在發現自己不過是一葉浮萍。人活著看命、看運氣,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說自己運氣不錯,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實自己運氣一向不差,雖也遇到了惡人,依舊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個惡人,就能脫一層皮,實在稱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可是在黃先生相幫著選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一切並非如她所想。並不是自己將周圍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盡力掌握安排,是自己處在一團看不清面目的、不知道什麼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賭運氣呢?這運氣一直都在往下的。雖說現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業,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卻又有黃先生看花姐的面子給照顧。可誰敢說接下來運氣會一直這麼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個要托喬木的絲蘿,又怎麼忍心拖累花姐?
接著向祝纓解釋:不是信不過三郎人品,三郎也是個年輕人,能照顧得了花姐就已經很好了。豪門女婿並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當心的。
寫到後來,于妙妙的條理就沒有那麼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
從信中,祝纓得知了于妙妙不選一個老實純樸的小孩子養熟而要選朱丁旺的原因。于妙妙說,老實純樸是個好詞,但是對自己老實純樸,對親生父母難道就會絕情?與親生父母恩情過厚,以後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贅祝纓,祝纓叫她一聲「娘」,抱個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岳母的,于妙妙算個什麼呢?妾生的孩子還要給生母在家裡爭個位置,何況這樣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樣跟親生父母不親。至少能保證朱丁旺不會再認回親生父母,如此一來,于妙妙自認也就對得起過世的丈夫、兒子了。于妙妙也不擔心「日後」他對自己不孝順,她連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會受嗣子的辱了。
她說:我為朱家撐了近二十年,對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後再怎麼樣,可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們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過是拼個命氣罷了,以前拼我的,現在就讓朱家自己拼吧。老天要是看朱家還有餘福還能存續下去,朱家自能延續。如果朱家祖上不積德,合該斷絕,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塊木柴,燒得熱烈,火焰高漲,燒成了炭仍能煮飯,如今已燒成了灰了,就灑了吧,讓風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這把灰也拿去漚肥了!」
又絮絮地對祝纓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受的屈辱也夠了。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她對祝纓說:鬚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麼可惡,路過家鄉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裡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學全天的,祝纓就只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後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麼?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心祝纓的。設若她有不著調的地方,祝纓也應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心很不安的,于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後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于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于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緻得多,這份仕途經驗足佔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係,怎麼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後鄭重的強調: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操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問為什麼早早就下來了,為什麼不把朱家照顧好。想操心的時候離得遠了,搆不著了,也就閒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淨淨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閒閒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於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後說。
信和東西是托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後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也來不及了。
然而,于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于妙妙的信應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後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
于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在思考一件事——于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于妙妙有輕生的念頭並且在安排後事?還是設法攔住不讓花姐現在知情?
于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有勢的親娘之後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裡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於將于妙妙的死算到親娘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于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于妙妙的信之後,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于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于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捨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麼?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吶?!」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祝纓道:「是遺書,寫完了交給黃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張仙姑臉上又恢復了一點血色,「那就是沒準信兒!我跟你說啊,人要是尋死,不是立時就斷氣的,多半會反悔!哎喲,你就會嚇我!」
祝纓心道,那就不是乾娘了。卻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問張仙姑:「乾娘也給花姐捎東西了,不知道那一包裡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沒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訴她這事兒?」
張仙姑道:「去啊!憑什麼不去?這是花姐的事兒,等你乾娘回過神來,跟花姐一對嘴,你中間兒攔著,不好。退一萬步,你乾娘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叫她知道,她會恨的。你這樣,要是覺得不好,就交給她舅舅,他們自家的事自家關起門來商量,這總怨不到你了吧?」
祝纓道:「行,我去找花姐。」
張仙姑道:「早點兒回來,你今天沒看多少書呢!」
「哎!」
祝纓出門兒頂頭撞上了祝大回來,祝大近來傷勢恢復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纓道:「還沒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憐,我還有妻有子照看著,他那些個徒弟都不頂用!打壞的打壞,逃走的逃走,也沒個人跟著他。我能走動了就去看看他。」
祝纓道:「案子還沒結,他還是犯人,鐘欽差還看著呢。」
提到鐘宜,祝大心裡緊張,面上仍然不在乎地說:「怕他怎的?又不歸他管。你幹嘛去?」
「交功課。」
「好生應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囑。
「嗯。」
祝纓揣著信,往花姐那裡走,遇到她的僕人招呼一聲「祝郎君」之後,開始交頭接耳,都在猜他怎麼又來了!
在花姐的門外,祝纓被攔了下來,她看著小丫環,說:「有勞姐姐通報一聲,我想見見大姐。乾娘之前的包袱裡……」
一語未畢,便聽到裡面一聲驚呼:「小娘子!」
祝纓與丫環同時一驚,都奔去屋子裡。屋裡,只有花姐和一個小丫環,花姐雙目緊閉,竟是昏死過去了!
陳大娘子得到消息也匆匆過來,看到這場面,驚疑地看著祝纓,問道:「怎麼回事?」
回答的人是小丫環:「剛才大娘子回房了,小娘子就看鄉下送來的包袱,裡頭有封信,小娘子看完就這樣了!」
陳大娘子指揮著兩個丫環:「快,扶到床上。」又問信在哪裡。
找了一圈,發現祝纓手裡捏著一疊信紙正在一看。
陳大娘子道:「祝家三郎,這兒不太方便,還請移步。」又伸手示意祝纓把信紙給她。
祝纓捏著信紙往外走,紙的邊緣都捏皺了!
字是于妙妙的字,信寫得全不像給她的那麼厚,攏共三四頁,寫的不過是些提示花姐以後要好好陪伴親娘、與祝纓好好過活,不要懷念過往。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封信的最後一頁,只有四個字,四個字佔滿了整頁信紙——
莫要回頭!
祝纓將信一折,攥在了手裡,陳大娘子直接命人:「快,把大郎請過來!」
陳萌離得並不遠,聽到這邊聲音不對,不等人請就自己來了。陳大娘子如此這般一講,陳萌道:「三郎。」伸手向祝纓要信。
祝纓道:「這是大姐的東西。」
「你都看完了!」
「對啊!」祝纓說得理直氣壯。她說的時候沒想什麼,純是因為她就是看過了,並且不想給陳萌。
陳萌想的是:畢竟是妹妹的丈夫。想祝纓真是有些可惡的執拗,認定了不給就不會輕鬆鬆手。一時躊躇,等到想強行奪取的時候,又錯過了時機——沈瑛出手,將兩人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
這是祝纓第一次進沈瑛的地盤。沈瑛這房子一連三間,中間是正式會客的地方兩溜椅子,左邊是臥房、右邊擺著張小榻,又閒放兩張椅子配高几。沈瑛進了右邊的房間,往榻上一坐:「都坐。」
陳萌和祝纓都在椅子上坐了,祝纓不等沈瑛發問就說了:「乾娘的包袱裡有信,上面寫的她已有死志。」
陳萌驚呼:「什麼?怎麼偏偏這個時候?難道有人刻薄她麼?」
沈瑛點點頭:「是啊。究竟怎麼一回事?明明給她安排得好好的,家業也回來了,嗣子也有了,連當地官衙都打點好了,怎麼就死了?!難道我們是會逼迫人的人家嗎?」
祝纓道:「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派人去問一下?」
沈瑛道:「這是應該的,大郎,你現在就去辦。」
「呃,是。」陳萌看看舅舅,出門去吩咐隨從辦事了。
沈瑛又問祝纓:「三郎有何見教?」
祝纓站了起來,說:「您這話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您有什麼吩咐?」
沈瑛輕嘆一聲:「我的家人都在等著孩子回家呀,路上不能耽擱。設若消息傳來,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她卻奔波累壞了,我回去也是不能向她母親交待的,我的姐姐只剩這一個親生骨肉了。人有親疏遠近,我自然更向著自己的親人。萬一那一位有了不測,她回京之後靜居守孝不是更好?」
祝纓嘴裡發苦:「你們以後有一輩子與她相處,就不能寬限她幾天嗎?就當為了了卻心願。」
「我有皇命在身呀!」沈瑛嘆息,「你是個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也不妨對你講,我要是狠起心腸讓她在那兒侍奉那一位,奔波這一趟累死了,又或者將你亂棍逐走、叫她為了死去的丈夫守節一生,還能叫人誇一個好家風、養出個順媳烈女來,是可以邀名的!我是親舅舅,不能這樣做。」
祝纓自己也要上京,也沒有立場,只得說:「我……我能見見大姐麼?把信還給她。」
沈瑛道:「去吧。」
祝纓沒有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將最後一頁給沈瑛看了。
沈瑛嘴裡也苦了起來,心道:沒有這四個字還罷了,有了這四個字,傻孩子心裡怕是要一直記著這位婆婆了。
祝纓收了信,去看花姐。
花姐已然被救醒,倚在床頭,看到祝纓來了,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三郎!娘她……」
祝纓走到床前,將信紙還給了她,說:「你想怎麼樣?」
花姐道:「我、我不知道,我想娘……」
「你娘也想你!」沈瑛匆匆衝了進來,接了這一句,雖然祝纓知道花姐現在嘴裡的「娘」還是于妙妙。
花姐掙扎著起來:「舅舅。」
沈瑛道:「快躺下!果然是母女連心,京裡剛才的消息,你娘病倒了!就想見你!你就是她續命的藥啊!」
祝纓木木地將信紙遞給了花姐,心道:沈瑛,你是真的厲害!
沈瑛拍拍他的肩膀,說:「讓她嫂子陪陪她,她們女人家好說話。」
祝纓深吸一口氣:「好。」
這一天之後,祝纓越發的沉默了。啟程之後早晚跟著金良習武,白天趕路、夜裡讀半夜的書。行進的時間跟在隊伍的最後面,休息的時候也默默地向金良要求一間最偏僻的屋子。她真是太讓人省心了,這樣日復一日的竟不覺得有一絲辛苦,隊伍裡的人年紀幾乎都比他大,提起他的時候很有一些人誇獎他:「年紀小,人十分聰明,偏偏還勤快得緊,很是好學上進。」
張仙姑和祝大聽了,心裡得意,嘴上卻說:「她還小,別誇她,給誇得翹尾巴了。哪裡就很好了?她也還差得遠呢!」
祝纓也不管這些,別人當面誇她,她也不得意默默地聽著。一切都顯得很和諧。
因為之前耽誤了行程,後半段趕路很急,周游再沒有功夫來找祝纓的麻煩,讓祝纓清淨了一些,張仙姑一顆心也放回了肚裡——這些貴人,就是一時興起罷了,錯眼不見就撂開了。
但是祝纓卻讓周游難過得緊,因為祝纓前前後後算是露了回小臉,鐘宜都知道了,說了周游幾句:「你看看,他出身卑微仍然努力向上,你呢?」
恨得周游背地裡罵她:「我就說這小子不是個好人!身上一股鄭熹的臭味兒!」
數日之後,京城在望,去核實消息的人也回來了——于妙妙確實是死了。朱丁旺一個全村都認為孤僻的人,披麻戴孝,端的是做足了孝子的禮儀,按照于妙妙的遺囑,將她葬在了離丈夫、兒子頗遠但是可以看到丈夫兒子的地方。
祝纓在驛站央人買了些紙錢,跑到大路中央燒了,花姐翻了翻包袱,找了件花紋少的衣裳穿了,又剪了朵小小的白花戴在了鬢邊。
祝纓以為,此事至此也就算有了個定論,大家分道揚鑣,等她安頓了下來,官司了結,只剩給鄭熹還債的時候,就可以再與花姐聯絡了。
不料離京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突然殺出一隊人馬來——沈瑛的三姐,那位馮夫人,派人來接女兒女婿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三十七章 反悔
馮夫人派了不少人,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婆子,兩人帶著車轎,到了驛站先找沈瑛。
來人先拜沈瑛,又給陳萌磕頭。沈瑛就笑著說:「把娘子們都請出來吧。」
陳大娘子和花姐一同出來,沈瑛指她們兩個說:「吶,這是陳家大娘子,也是親戚,要認得。這個,就是你們家的小娘子啦!」
一男一女搶上前哭著拜倒,男的自稱吳安,婆子夫家姓李,花姐就叫她:「李大娘。」李大娘連說:「不敢,一個糟老婆子罷了。」
說完就抱著花姐哭:「可算見到您啦!」花姐心中為于妙妙難過,但是見到母親派來的人,也是心中酸楚,抱著她也哭了一場。
吳安一直垂手站著,等她們哭得差不多了,對沈瑛道:「不知我們姑爺在哪裡?夫人的話,要帶女兒女婿一道回去的。我們先接了二位回去安置了,等您進宮復命出來,好設宴謝您把佳兒佳婿給找了回來。」
花姐收了淚,心道:他們終於認了三郎了。
她是個心裡有數的女子,祝纓是她的丈夫,但是舅舅、表哥平日雖然也問過幾回祝纓的事,卻始終放任祝纓與鄭熹的隨從們在一處,這不是個認親的樣子。她心裡也有無數的猜測,只是沒有說出口,只留意觀察,就怕自己強硬了,反而害了祝纓。無論是鄉下還是城中,姑娘死心塌地要跟個窮小子,爹娘把窮小子打死的事也不是沒有的。去官府告「拐帶良家婦女」,一告一個準。她舅舅這更妙,自己就是官兒,自己就能動手打死祝纓。
花姐的盤算,是上京見了親生母親,好好跟親生母親講。母親,多麼親切的詞,比舅舅、表哥又更親近些。她要對母親說,祝纓是個聰明又上進的男孩子,雖然現在貧窮些,但是又老實又肯幹,什麼都做得,也不計較別人的壞處,是個頂好的人。
今天,花姐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露出了數日來第一個輕鬆的笑。
沈瑛也笑了:「這下好了,一家團圓。」陳大娘子道:「來,咱們去洗洗臉。」李大娘說:「老奴奉命,給小娘子和姑爺都帶了衣裳來。」
沈瑛道:「你們去梳洗打扮,三郎那裡,有我呢。」
李大娘等人擁著花姐去重新洗臉、妝扮,沈瑛這裡,吳安恭敬地道:「郎君看,這樣可還行?」原來,他是沈家的僕人,沈瑛也是他的舊主人,因馮夫人家破人亡、心腹僕人也流散殆盡,沈家舊僕倒還有一些,因而撥給了馮夫人做個幫手。
沈瑛道:「很好。」
陳萌很快想明了其中的關節:「舅舅!原來舅舅說的自有辦法,是說的姨母?是了是了,岳母要女婿,咱們總不能攔著,沈家七郎更不能攔著了!妙啊!不過,舅舅看祝三,可做得咱家女婿麼?」
沈瑛道:「這一路你是看在眼裡的。」
陳萌想了一下:「是。所缺的是家世,不能多一有力外援。不過為人不錯,倒也不必太在意家世了。年紀還小,用心讀幾年書再出仕,應當不錯。」
沈瑛想得很周到:「女婿外人,如果家世太好,自有父母宗族,難以與我們一心。這樣無依無靠的,反而比貴胄公子更有益。」
從來富貴人家選女婿,要麼門當戶對,要麼出類撥萃。沈瑛想了一下,祝纓這一路展現的天賦與勤懇,不能說治經史成學問大家,做實事還是會非常可靠的。
所以,就在幾天前,沈瑛打定主意之後就快馬給京中送信,向姐姐陳述利害,也就有了今天這一齣。
但是在帶走祝纓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做——向鄭熹解釋。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放任祝纓和鄭熹的人混在一起,猛然間要把他的人帶走,還是要有個說法的。
沈瑛道:「你們隨我來!」
…………
走不多遠就到了鄭熹的住處,鄭熹這裡也是一片輕鬆,快到京了,人犯一個沒逃掉、一個沒病死。差事辦得乾淨俐落,除了回程的時候因為下雨耽誤了一點時間,可以說是完美了!
鄭熹吩咐金良:「再檢查一回,人犯務必齊整,咱們的人也要規規矩矩的。」
「是。」
「官司未結,祝纓現在不宜就入我府裡,先讓他們家在外面安頓下來。等案子一結,你就去把他帶來見我。」
「是。」
鄭熹又說:「陸超,將帶回府的東西也歸置好。」
「是。」
都妥了,鄭熹想,等下跟沈瑛再合計一下面聖的事,這趟差使就算了了。接下來他就能接到大理寺的任命,到時候一紙文書將祝纓招入麾下,開始幹!
今年的秋決已經完了,到過年之前,將大理寺的風氣變一變、先整頓個大模樣出來。明年開春就開始清理積案,在積案中繼續經營大理寺,以後大理寺就是他的勢力範圍了。大理寺管著諸多的刑獄,也是個積攢政績的好地方。既能判冤決獄、除暴安良,又能成就自己,鄭熹很滿意。
這趟收到的祝纓比他預計的還要好,意外之喜了屬於。
鄭熹笑吟吟的。
沈瑛苦兮兮地來找鄭熹:「七郎,害!我……」
「五郎請坐,怎麼了?還有一天就到回城了,怎麼倒為難起來了?」
沈瑛這才面帶愧色地說:「是家姐。」
「怎麼?」
沈瑛道:「她的性情有些固執,說……必要見女兒女婿,我……真是羞見七郎。」
鄭熹的眼睛眯了一下,沈瑛這個姐姐他是知道的,馮、沈兩家出事的時候鄭熹已經記事兒了,沈瑛的三姐可真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她極重禮儀尊卑,講究個等級分明。這不能說是壞事,但是過於注重講究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也容易得罪人。
所以鄭熹之前對祝纓是花姐丈夫這件事並不很放在心上,有這位馮夫人在,論理她是應該看不上祝纓的。所以沈瑛、陳萌未邀祝纓同行,反而放任鄭熹攜帶祝纓。鄭熹也就默認沈馮放棄了祝纓,而祝纓也識趣還有點傲骨,並不去攀附。
鄭熹以為,他們已經達成共識了,馮家不要這樣的女婿而鄭熹要這樣的手下,皆大歡喜。早知道馮家要這樣的女婿,他對祝纓就會有另外的打算了。
鄭熹平靜地道:「五郎的意思,要帶他回去了?」
「是家姐,已經打發了人來了。吳安。」
吳安上前跪下,道:「小人吳安,是我家夫人打發了來接小娘子和姑爺的。」
鄭熹一聲輕笑,金良知道他這是生氣了!金良自己也有點惱的,這一路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了!這甚至不是花心思的事兒,這不是耍人玩兒呢嗎?你們姓沈的還有沒有一點兒譜了?
鄭熹又是一聲輕笑,對沈瑛道:「這個女婿,你們是打算認了?」
「我亦無法。家姐一路坎坷,家母心疼她,家母發話,我能說什麼?她說,家貧也沒有什麼,寒門貴子難得的是為人忠孝,她看中的是品性。此事真是對七郎不起。」
鄭熹道:「令姐也是個貞烈女子。」
這位馮夫人不一般,家裡落了難,她一把剪刀將臉從左往右斜拉了兩道,再從右往左斜拉兩道。二十年後再回京,鄭熹陪同母親見了馮夫人一面,就見那張臉上彷彿一張斜放的井田圖,四道疤痕凸起將臉分成了九格,雙眼、鼻子、嘴巴,一格一格安放在臉上,整張臉跟拼的似的。
誰能不說她節烈、哪個不嘆讚她的德行呢?
她如果就要這個有孝行的女婿,鄭熹都不得不算一算沈瑛從找到外甥女到現在的時間,以及往來送信所需的時間。這麼大的事兒,他們在路上連下雨帶等修路,足夠信使打三個來回了!如果用六百裡加急,八個來回都有餘!
你們現在終於想起來說要女婿了?鄭熹含笑不語。
沈瑛苦笑道:「這下好了,我原本沒有打算的,現在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還要安排這麼個外甥女婿。只好厚著臉皮來請教七郎,七郎原本打算怎麼安排他的?」
怎麼安排的?當個小吏先?鄭熹悠悠地說:「安排他先學點東西。」
沈瑛道:「還是七郎想得周到。」
鄭熹心中對沈瑛很是不滿,卻也沒有表露出來,祝纓確實關係到他的計劃,但也沒有重要到非她不可。記下沈瑛一筆,不代表現在就要如何。鄭熹對沈瑛道:「五郎要人,恐怕要知會他父母一聲呢。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參與。金良,去把人請來吧。」
金良一臉嚴肅:「是!」
…………
金良一路疾行,表情嚴肅得不得了,心裡全是不滿!沈瑛這幹的叫什麼事兒?金良心眼兒沒有鄭熹那麼多,也知道這事兒不對頭!鄭熹這一路的心血白費,雖說心血不多吧,還真的上了點心的。還有祝纓,金良當她是半個徒弟來看的。
沈瑛這就要把人給撬走?!忒不厚道了!
他知道,對祝纓這樣的出身來說,做馮家女婿比做鄭熹的下屬小吏強多了!祝纓是個有上進心的孩子,天資又不錯,春筍要冒尖兒,攔是攔不住的!如果沈瑛是個坦蕩的好人,金良覺得他、甚至鄭熹,也都是樂見祝纓有個好前途的。可沈瑛,能算是個好人嗎?
好人能幹出眼下這件事兒來?
我得勸勸他,至少提醒一下,也不枉相識一場。金良打好了腹稿,到了祝纓的門前。
祝纓正在屋子裡聽張仙姑嘮叨。
這一路行來,也有在大的城鎮落腳的時候,金良等人都說京城比這個還要大,還要好。張仙姑內心也是充滿了期盼的,手上在收拾屋子鋪床,口上不停的問祝纓:「老三,咱們到了京城,住在哪兒好呢?咱們的錢夠不夠使呢?我和你爹幹什麼營生好呢?要不貨郎擔子給我們?」
祝纓道:「看鄭欽差怎麼安排唄,今晚我問問金大哥。」
張仙姑又跟祝纓籌劃起京城生活來:「得賃個房子吧?能賃兩間就好了,一間屋住著不方便……」她說了一陣就住口了,因為金良來了。
「哎喲,說人人到。」祝纓放下手裡的被子,拿茶壺晃了晃。
金良道:「別弄那個了!」
祝纓道:「巧了,還沒打水。」
金良板著臉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張仙姑和祝大都聽出他語氣不對,手上的活計都停了下來,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張仙姑道:「金兄弟……」
金良道:「我找三郎有件要緊事說。」拖著祝纓出了門。
祝纓力氣不如他,被拖得跌跌撞撞的,祝纓道:「鬆手!你拿賊呢?!」
金良鬆開手,看祝纓揉手腕,忙說:「哎喲,對不住、對不住!哎喲,這個事兒啊……弄得我冒火。」
祝纓看看四下無人,站住了問:「說清楚,怎麼回事兒?還要拽著我,出什麼事兒了?」金良看起來粗獷,做事還是有點譜的,這麼匆忙肯定有事兒。
金良也往四下看了看,嘆了口氣,低聲問:「你是要跟你娘子去你岳母家,你知道不知道?」
祝纓一向機敏,也被這個消息給砸暈了:「什麼?!」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金良道:「沈副使剛才帶了個人過來說,他的姐姐、就是那位小娘子的親娘,想女兒想得緊,一天也等不得,今天就派了人來接女兒女婿了!」
「她女婿是誰啊?」
「不就是你麼?」
祝纓道:「哪裡來的女婿?『祝三』都銷戶了!你跟在鄭欽差身邊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你見過有想認女婿倒把女婿家放到別人家當拖油瓶的?當時在陳府,當著他和鄭欽差的面兒,就讓我跟鄭欽差走了。不是麼?」
金良道:「我也覺得奇怪呢,七郎正在與沈副使說話。我看他們先前不怎麼想認你,怎麼突然就認了?你心裡可要有個數兒。現在要叫你和你爹娘一同過去說話呢。他們真要鐵了心,七郎也不好與沈副使起爭執!」
祝纓道:「你等等,沈副使找到了鄭欽差?怎麼回事兒?鄭欽差又怎麼說的?你從頭說,先別急著趕時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金良已經鎮定了下來,低聲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問道:「你就沒聽到一點風聲?」
這事太反常了!祝纓被打個措手不及:「沒有!我與他們有什麼交情你還不知道?還有,鄭欽差是要向他低頭了?不管我了?」
「什麼低頭,別說得那麼難聽!」
祝纓道:「好,說好聽一點兒,先前他跟我說的那些都不算數了,是嗎?」
「哎……也不是這麼說的,你知道的,這個……」金良一個七尺男兒說話也支吾了起來。
祝纓道:「懂了。」人家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鄭熹開始還要她當僕人呢,他和沈瑛才是一路人,自己算什麼呢?她恐怕不夠份量讓鄭熹跟沈瑛爭她的。他們看她,一如當初周游和知府將她送來退回,沒差的。但鄭熹已經是她眼下能選擇的最好的了。
「你有什麼主意趕緊想,對了,還有你爹娘也要一同去說話。教教他們怎麼說,要快!」
祝纓道:「還用什麼教呢?您家大人那兒說話不算數了,難道還會為我出頭?就是我們與沈副使講了唄。」
金良聽出話中之意,問道:「你不願與你娘子一回見岳母嗎?還想跟著七郎幹?我也氣沈副使,可也得跟你說明白,免得落埋怨。你到了那裡,正經是個姑爺,岳母家勢大難免會看人臉色,你是個有本事的好孩子,他們但凡有一點兒腦子也不會苛待你。他們會安排你,你的前途還是很好的。除了他們心眼兒有點兒陰,你防著點兒就好。要跟著七郎呢?那你得打定了主意!你就得拒了他們的安排,也得七郎有這個想法才行。不然,搶別人女婿來當隨從,你聽聽這個話。就算是賣到我們家當奴婢的,也要許親人贖回呀。」
祝纓耐心地說:「我不是他們家的女婿的,他們不認的。」
「他們現在要認了。那麼好的娘子,就這麼撒手了?我瞧你對她挺上心的。」
祝纓道:「我承過她的照顧,想讓她餘生順遂,卻不是要她做我的妻子。」
金良道:「那好,你帶你爹娘過去,好好囑咐他們,我偷個空兒跟七郎說了你的打算。我可不敢寫包票,這個事兒,難。要是不成,你也別怨我,更別怨七郎。」
祝纓道:「行。」
金良猶豫了一下,勸道:「跟沈副使也別說得太僵。他先前是怠慢了你,你與他慪氣於事無補,他看著脾氣不錯,其實經歷坎坷,性子剛強呢。我看七郎有時候都比他好說話!你那親事,看著情形不對,要你應承你就應承下來,你一個男人,怕什麼?男人不吃虧的!」
祝纓抽抽嘴角:「我去叫我爹娘。」
…………
張仙姑和祝大在屋裡團團轉,時不時望望門外,也不知道金良和女兒說了什麼。不多會兒,祝纓回來了,夫婦二人兩路合圍,把祝纓卡在中間:「老三啊,怎麼回事兒啊?」
祝纓小聲把事說了。
「什麼?」祝大先是一聲驚呼,「吃了吐啊?!」
張仙姑也慌了神兒:「不是說瞧不上咱們麼?怎麼又改主意了,不會是有什麼事兒吧?」
祝纓道:「走吧,再耽誤下去,他們該親自過來了。」
祝大和張仙姑心裡發慌,一邊攏頭髮、整衣裳,張仙姑一邊說:「怎麼辦啊?」
祝纓道:「先推,推不掉再說。」
張仙姑道:「推不掉還能真到他們家去啊?哎喲,這群人可真是,要不……咱們就挑明了你是姑娘家吧。」
祝纓看了她一眼說:「那就死定了!騙婚,還騙的是他們,他們是什麼好人?先不應,實在推不掉了,咱也不與他們住一處,在外頭自己另尋個住處。花姐還要守孝呢,也不用過來。只要他們家人對花姐好,咱們悄悄走掉就是了。」
祝大問道:「那鄭欽差呢?他就不發話?」
祝纓道:「爹看咱們配叫鄭欽差給咱們出力嗎?咱們還花著他的錢呢!他娘的!他要反悔,這錢我就不還了!」
祝大道:「嗯!」
張仙姑罵道:「你們兩個長能耐了還!快走!」
三人出去,金良道:「害!我也不說什麼了,走吧。」
四人到了鄭熹那裡,沈瑛與陳萌還沒走。見到他們過來,鄭熹含笑道:「人來了,你們去聊吧。」示意送客。
哪知這兩口子不像祝纓這麼賊大膽,鄭熹、沈瑛還是審祝大案子的人,張仙姑也不比祝大好多少,那邊祝纓還長揖作禮呢,這邊咔吧一聲,兩口子跪下了!
鄭、沈二人哭笑不得,鄭熹道:「快,扶起來。」
祝纓與金良將二人扶了起來,鄭熹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便參與了。」
張仙姑為了女兒可是豁出去了,大聲說:「您這就不管了呀?不是說好了,跟您上京去幹活的麼?」
鄭熹道:「先前是不知道你們之間還有這樣的事,現在知道了,我倒不好硬扣著他了。那不合禮數。」
「合的,合的。」祝大說。
沈瑛和陳萌臉上有點不好看了,陳萌道:「親家……」
聽到這個詞兒,張仙姑倒抽一口涼氣,打了個噎嗝兒:「啥?」
祝大驚訝地說:「你們還真認了啊?那婚事不是不做數了嗎?」
沈瑛心道,這倒是有點小麻煩,妻子背著丈夫給兒子訂的婚事,丈夫如果反對,恐怕還得照丈夫的意思來。
他說:「都是誤會。」
祝大就很好奇:「啥?誤會啥了?這一路……」
祝纓道:「爹!」
「啊?」祝大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陳萌救場,對張仙姑道:「姨母派了人來接女兒女婿,請您二位一同去,見一見親家的。」
他這一路跟祝纓還是有不少接觸的,張仙姑也認得他,可張仙姑也懵了:「頭先跟大娘子訂的婚事不是不做數了嗎?大公子,你們別害怕,我們是講理的人,不會賴你們的!花姐是個好人,我們都知道的,一準兒不拖累她!就算老三要,我也不叫他瞎鬧!你們就安心一家團聚吧!」
她一個做神婆的人,跳大神之外就靠一張嘴糊弄人,嘴皮子俐落得緊,陳萌幾次張口都沒有找到機會把話說出來。
張仙姑說著說著,又想起來了于妙妙,于妙妙活著的時候,她和于妙妙為了爭奪祝纓的注意力還有過一點點疙瘩,但是人都死了!于妙妙待她們母女還是不錯的,張仙姑又懷念起這位「厲害的大娘子」來了
張仙姑眼淚往下掉,一邊哭一邊說:「大娘子多麼好的一個人呀,一定也是想花姐過得好好的。我們老三能給花姐什麼呀?花姐人又好,長得又標致,得一個好人家才行啊。」
沈瑛跟這神婆實在糾纏不起,當著鄭熹的面他又不能做得太過份,他直截了當地找到了這一家裡說話算數的人:「三郎,我只問你,如今親事做數,你願不願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祝纓的身上,祝纓道:「那門親事本就是權宜之計,你不必為了什麼別的顧慮非得承認……」
沈瑛再次說:「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祝纓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鄭熹當機立斷,將兩家人「送」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送回沈瑛那裡,然後招回金良問:「怎麼回事?」金良趁機把祝纓的意思說了,又添了一句:「七郎,我看三郎這孩子很好,也有主意,您看是不是留……」
鄭熹道:「反常。倒也像是他的行事。沈瑛這一手玩得,可真是不漂亮。」
「那,您會收留他麼?」
鄭熹輕輕搖頭:「那他不能將沈瑛開罪死了。」
金良有點焦躁,道:「竟這麼麻煩麼?」
鄭熹道:「他有這個本事將事情辦妥,我倒真有心栽培他了。」
金良道:「他是個聰明孩子,應該……能夠……吧……」
…………
張仙姑和祝大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倆自己個兒是沒辦法了,跟沈瑛放賴?這個膽子他們是沒有的。兩人都想:那要沒辦法,就認打認罰唄。啥也沒有,可不就是天靈蓋接狼牙棒麼?
張仙姑更是想:事兒是我辦下的,到時候我頂罪就是了。
祝纓的心裡也很緊張,她已經將各種情況都想了一遍,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底牌。一家三口現在要什麼沒什麼,拿什麼跟沈瑛硬扛?命嗎?如果鄭熹不給她撐腰,這關難過,而鄭熹顯然不打算過分干預。沒把她捆起來送給沈瑛,都算鄭熹有良心了。
看張仙姑和祝大的樣子也是指望不上了,祝纓先開口對沈瑛道:「真的沒有出什麼意外嗎?您別怕,當初乾娘和我娘訂契的時候也是權宜之計,現在要是有什麼事需得我認下這門親事,也是可以的。」
陳萌罵道:「你怎麼是個死腦筋?」
祝纓道:「大姐對我有恩,我想她過得好,她不必是我的妻子。大公子能明白麼?」
大公子明白個屁!「有恩,你又想她好,娶了她最好。」
祝纓道:「是啊。所以之前訂了契,後來四阿翁尋釁,我才能將大姐和……乾娘爭回來。現在要是還像那裡那樣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不皺眉頭。要是沒有,我願意放手。」
親娘啊!這還是個聖人!陳萌算是聽明白了,這貨敢情就是報恩呢?報恩你以身相許不就行了?陳萌想拎起祝纓的領子晃一晃,試試能不能聽到水聲,要伸出手的時候看到了祝纓的身高,想到一個可能!這貨十三歲,恐怕還沒開竅。
他果斷地道:「現在就要你認下這門親事!」
沈瑛則溫和地問張仙姑和祝大:「是有什麼難處麼?」
沒有難處,就是我們生的是個閨女!但這話他們面對沈瑛的眼睛時又不敢說出來了,他們果斷地慫了。
祝纓不願父母被沈瑛逼問,說:「您請先帶大姐回家。容我安頓下來了結雜事,再登門去見拜見。」
陳萌忍不住了:「你有什麼毛病?」
祝纓趁勢就接上了話:「沒有毛病。不但沒有毛病,也沒有家業,更沒有事業,沒有立足之處。」
沈瑛道:「難道你還想給鄭熹當僕人嗎?」
「人家還不定要不要我呢,」祝纓自嘲地說,「我不是當僕人,也不願做僕人,如果做僕人我就不跟他幹了。是他答應我,做事有回報。我是去做自己的事,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我知道跟著大姐去有什麼樣的好處,可那些都不是我自己掙的。有些本領可以永遠不用,但不能不會,有些東西可以差一些、少一些,但不能沒有。我得自己給自己準備一個容身之處,哪怕以後用得少,哪怕不如別人的。不是慪氣,也不是什麼傲骨,就是,過活。以後您要瞧我順眼了,順手提拔我一下,我承您的情,可這第一步,得是我自己邁出去的。」
沈瑛愕然,旋即與陳萌忍不住坐正了向身體。
沈瑛想了一下,問道:「你不想去見岳母?」
我甚至不想有岳母!祝纓道:「容我安頓下來再去登門。鄭欽差也不一定就收留我,哪怕他不收留我,我也得在您家之外有個落腳的地方,那樣登門算客,不是打秋風的。」
沈瑛臉上陰晴不定,沒想到祝纓一個很識趣的人竟如此難說話,不過這些話也難以辯駁。
「也好。」沈瑛緩緩地說。
張仙姑忙問:「那親事……」
「自然是做數的!」沈瑛斬釘截鐵地說。
祝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只能先認了。
三人心中滿是不確定,從沈瑛那裡離開。
三人一走,陳萌就罵道:「真是個木頭腦袋!」
沈瑛輕嘆一聲:「人是好人,只怕養不熟呀。」
陳萌道:「那您還說親事做數?」
「我已當著鄭熹的面反悔過一次了,再來一次,會是個什麼考語?」沈瑛還要臉,不能這麼赤裸裸的反復無常,他才回到官場,聲譽不能這麼敗壞了,「那也確實是個不錯的孩子。」
陳萌道:「那怎麼辦?」
沈瑛想了一下,道:「先晾一陣子,進了京他就知道官場不好混了!鄭熹能給一個隨從多少關照?鄭家自己的姻親晚輩還照應不過來呢。受了冷眼吃了苦頭,就該知道路怎麼走了。如果還不醒悟,那就是他自己蠢了,到時候再離婚,可怨不得我了!」
陳萌想了一下,道:「這小子可真是不開竅兒,還要白費這些功夫。」
沈瑛道:「如果能調教出來,倒也不算白費,這小子別的都好,就是犟。」
「現在還想著鄭七,也不知道鄭七是怎麼叫他這麼念念不忘的?」
沈瑛皺眉道:「不過是見得更早罷了。」
………………
祝纓並沒有對鄭熹念念不忘,不用她特意記,總會有人提醒她。
一家三口才走出沈瑛的住處,金良就在不遠處守著了,他對張仙姑和祝大說:「大哥大嫂先回去,我有話對三郎講。」
祝大兩口子也不敢反對,說:「哎。」
金良低聲問祝纓:「怎麼樣了?」
祝纓道:「親事他們還認,不過說好了,我跟你們進京,安頓下來再去登門拜訪。」
金良道:「你跟我來!」將祝纓帶到了鄭熹的面前。
鄭熹放下手中的筆:「你們是不想叫我把這畫兒畫完了,說吧。」
金良道:「三郎還跟著咱們呢!」
鄭熹道:「沈五怎麼說?」
祝纓問道:「在陳家的時候,當著沈副使的面兒說的那些個話,親事與他有關,他反悔了。進京做事,與您有關,您反悔嗎?」
金良道:「問你話,你先說,怎麼反問起七郎來了?」
鄭熹擺擺手,看著祝纓道:「那要看你與沈五說了什麼了。」
祝纓復述了一遍。
鄭熹道:「話倒是不錯,想我收留你?」
祝纓道:「不收留也沒關係,之前給我的錢我就不還了。」
金良叫了一聲:「三郎!」又叫鄭熹,他竟比這兩個人都著急。
祝纓道:「沒什麼的,我原來也是四處混飯吃的。」
鄭熹道:「沈五肯認你,雖另有考量卻也不是陰謀害你,不會讓你到處閒逛的。」
祝纓說:「我知道好歹,知道多寡,知道得失。哪怕在鄉里路邊挑擔叫賣,我也不賭博,我不喜歡押注。如果自己立不住,什麼都是虛的。一葉浮萍,能度幾番寒暑,又能渡幾隻螻蟻?如果要個僕人隨從,自有比我能幹柔順的。要個能立得起來的人,就是這副脾氣了。兒子看老子還有腹誹的時候呢,能幹事而沒有脾氣的人,必有所圖或有所忌憚。您不收我,我也還是要另尋個自己的事。不能一無所有就進了別人的家門。」
鄭熹的眼神銳利了起來,說:「好。」
金良開心地說:「七郎答應了!三郎,還不快謝七郎?」
鄭熹道:「你高興什麼?我還沒想好怎麼安排他呢!你先帶他回京。」
金良喜道:「是!」又催著祝纓磕頭道謝。
祝纓鄭重拜了下去,仰頭對鄭熹道:「雖然不知道沈副使為什麼改主意,但您說他對我沒壞心,我也就當他沒壞心吧,他的想法我以後總能弄明白的。本來好好的,他們回家過活,我上京做事。現在他一改主意,我就成了個雞肋。您依舊願意收留,我承您的恩情。您給個雞肋的價就成了。」
金良大為驚訝,因為就在祝家一家三口去沈瑛那裡的時候,鄭熹也說了「雞肋」這個詞。當時甘澤在一旁伺候,問他是不是想吃雞肋了,鄭熹不置可否。
鄭熹笑得很開心:「你是雞腿。去收拾行裝吧,明天就入城了。」
祝纓道:「最後一件事兒——那位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們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
「這才想起來問?」鄭熹笑問。
祝纓道:「您應該是知道的,對吧?」
鄭熹想了一下,道:「那位夫人麼,我幼年時就知道她。極重身份,尊卑貴賤、禮儀廉恥,性格剛強得緊。說一件事,當年她還沒經歷變故的時候,有她丈夫的同僚家開宴,此人妻子已亡,她見到那人的妾室主持迎客大為不滿當眾發難,就因為這個妾出身娼家。不過,想必經過二十年風雨坎坷,她也比以前改變了一些。他們家以前是人丁興旺的,經歷變故之後近枝凋零,想必因此更重視女兒。」
祝纓不客氣地說:「連我一塊兒當添頭,是誰的主意了呢?」
鄭熹道:「添頭?你這麼看的?」
祝纓道:「這一路,有多少機會送信吶……」
鄭熹嘆息一聲:「我要是沈瑛,第一面就把你留下了,哪怕他姐姐不願意,他將自己女兒給你都是合適的,何必要在這一路看到你聰慧刻苦之後再改主意?他是真的不捨得放手了,便是我也……」
祝纓眼睛瞪大了一點,又恢復了正常:「噗,一塊雞肋,有什麼好喜歡的?」
鄭熹道:「你畢竟是他的外甥女婿。」
祝纓道:「那可也不一定,我跟您說過我的來歷,這婚結得本來就勉強,從權而已。我對大姐是為的恩情,如今又添了對乾娘的懷念。」
「那娶了正好呀。」
祝纓搖了搖頭:「不合適。不能耽誤她,她這一生二十年,經歷了多少事呀!還是別再跟我受累的好。她娘家要是做人,給她選個好丈夫,我退婚絕不會猶豫。」
鄭熹道:「小小年紀!想好了嗎?做人家女婿,可與做我的門生不同的。」
祝纓道:「您認了是帶我們全家上京的,對吧?」
「認了!」鄭熹認真地說,並且親口許諾,「你先安頓下來,年後我自會安排你。律書可以繼續讀,經史更要溫習起來!那才是根本!」
「誒?」
鄭熹道:「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馮家的事,你也不必很擔心,這妻子想要就要,你也未必就配不上他們家了。想要離婚時,只要你的理由拿得出手,我保你全身而退。」
祝纓大喜:「真的?」
鄭熹道:「快走快走!」
祝纓磕了一個頭,爬起來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三十八章 初雪
鄭熹心情不錯。
祝纓說的對,因為沈瑛橫插一槓子,將他的計劃也打亂了,祝纓的人生也產生了變數。沈瑛認了祝纓的身份,祝纓在他這兒就是雞肋了,他放手的時候雖有點遺憾,也不至於不捨。更多的是對沈瑛在自己面前耍小聰明的不滿。
但是當祝纓處理好了與沈瑛的事兒,回來說出「雞肋」這個詞的時候,鄭熹突然就開心了。
他知道看人準,祝纓還是給了他驚喜,祝纓比自己看中的更好!
這孩子心裡敞亮,明白。有些話,平庸的人說出來是欠教訓,天才說出來就叫計劃或者行程。
祝纓值得他再去跟沈瑛稍稍聊一聊。
鄭熹背著手踱到了沈瑛那裡,兩人住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沈瑛也剛剛重新做了安排,他打發吳安護送花姐回京,並且告訴花姐:「三郎另有安排,你先回去見你母親。」
花姐很擔心祝纓:「他是有什麼事兒麼?」
沈瑛道:「他想先自己在京城安頓了下來再見你。」
花姐心中隱隱失落,又不敢多問,還是決定先見了親娘再說,溫順地點了點頭。沈瑛心口的氣順了一些,陳萌更是想:還是妹妹好!
花姐才走,鄭熹又來,沈瑛急忙出迎。
鄭熹搖頭嘆息:「別忙啦,你心裡想必是有事的。」
沈瑛道:「慚愧。」
鄭熹道:「沒聊成?」
「慚愧。」
鄭熹道:「也別總慚愧慚愧的啦,你像是一個久不騎馬的人,重新再跨上馬背的時候難免生疏,你一急,越發不得勁兒。五郎,慢一些,穩一些。」
沈瑛既慚愧又有點感動:「七郎,我辦事疏忽,你不生我的氣反而這般開導我,我愈發無地自容了。」
鄭熹道:「這是哪裡話?我們也是故人啊,我比你們小幾歲,個頭沒你們高,小時候你們一群人一道玩兒,我就想,什麼時候能和你們一道玩耍呢?後來我長大了,卻又等了十幾年才重又見到你。」
沈瑛也是一番感慨。
鄭熹道:「三郎那個孩子是有些脾氣的,才見他的時候他為了他父親的案子到處打聽撞到了我的手裡。我看他乾淨伶俐,問他要不要跟我走,他說,不做僕人。我就說,不做僕人也行,給我做屬下。他就應了。五郎,事緩則圓,給他個台階又如何?」
「哎……只是要讓姐姐失望了。」
鄭熹道:「這孩子先放在我這裡,我安排他先讀讀書,磨磨性子,你看如何?」
沈瑛遲疑地道:「七郎的意思是?」
「不讀書可惜了,也許讀著讀著就明白事理了呢?」
沈瑛原本就有心晾一晾祝纓的,道:「當然好。只是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性子?」
鄭熹不在乎地說:「那不正好,不就是為了磨性子麼?」
沈瑛也笑了:「確實正好。」
鄭熹道:「你說好那就好,我也回去了。明天入城還要面聖,你也早些休息。」
沈瑛將鄭熹送出門,不想卻看到祝纓又過來了,兩人心底都閃過一絲驚訝:他來做什麼?
陳萌已經出聲了:「你來做什麼?」
祝纓道:「親事還做數的,是嗎?」
「你要反悔嗎?」
「如果做數,我就來見一下大姐,與她道別。如果不做數……」
鄭熹輕聲說:「五郎。」
沈瑛道:「讓他去吧。」陳萌這才不攔了。
祝纓鄭重一揖,去尋花姐。
………………
祝纓是先應付完自己爹娘才來找花姐的。
沈瑛前後一番變臉連這兩口子都瞞不住。在圍著祝纓一通詢問,得到「沒事」的答復之後,這兩口子又劈哩啪啦的說開了。
不在沈瑛面前,祝大就敢嘲笑他了:「哪家對姑爺是這樣的啊?姑爺是客,吃席都得上坐的。這一路的,給他們擱最後頭,陳大公子時不時來撩一下,也不像是對姑爺的樣子。怎麼京裡的人跟別處的規矩不一樣?」
張仙姑也認為沈瑛不是好人:「只是把花姐擱在了那裡,這甥舅倆,看著也不打不罵的,心可狠呢!人家沒拿咱們當親戚,花姐倒是他們親戚,也被他們拘著了。這一路拿咱們當下人看,哪有對女婿、對親家是這樣的?」
祝纓說了鄭熹願意收留自己,兩口子都很高興,又愁這婚事居然不能馬上解除。又說到了花姐,又是一陣嘆息。祝纓就說:「今天這一鬧,我倒不想這麼快離婚的。」
張仙姑道:「說什麼渾話?」
祝纓道:「也不是渾話。剛才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硬說親事不做數呢?不也是怕麼?自己立不起來又沒個靠山的時候,強說不認賬就怕得罪了人有麻煩。當時是咱們跟乾娘、花姐約定的事兒,現在乾娘沒了,花姐還在。得叫她也知道。」
于妙妙死了,花姐在這世上沒剩幾個熟人了,也沒道理再回朱家村。娘家要是對她不好,花姐也就沒有前路了。眼下沈、馮兩家的為人看起來不特別的差,但也沒有十分的好,保留著「丈夫」的身份才能更好保護花姐。
如果沒有今天這一齣,她反而不擔心花姐,一個寬容的娘家是能讓花姐日子好過的。沈瑛這一手玩得實在不好看,祝纓不免懷疑他的為人。
你不許離婚,那花姐就還是我的人!我護著她!
張仙姑也念舊情,想了一下,說:「那你可得有數,這門親事也拖不可太久。她一個女人家,還是得成家、生個孩子才算好。別耽誤了她。」
「我知道,先穩住她,等兩下都安頓下來了,我瞅瞅找個機會再退親。」祝纓就來看花姐了。
花姐已經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雖然是素衣,看著卻更鮮亮了。看到祝纓來,她開心地笑道:「三郎?!」
祝纓道:「大姐,我有事要跟你說。請姐姐們給我們留點兒地方。」
丫環們笑著掩口出去了,只有李大婆不肯出去,硬說這事兒不合禮數。花姐很為難,祝纓道:「也沒什麼,就幾句話。」
花姐本來坦坦蕩蕩的,李婆子這麼一杵著,倒好像他們在做賊似的,花姐說話腔調有點不自在:「三郎,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先不跟你一道進京了。你先去見親娘,我把爹娘安頓下來再去找你。」
花姐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驚呼:「出了什麼事兒了麼?怎麼……」
祝纓道:「沒出什麼意外,你坐下,咱們慢慢說。」
花姐心裡雖急,模樣兒依舊很溫婉,道:「你說,我聽。」
祝纓道:「我不知道沈副使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那位夫人是怎麼想的,但是起先冷淡現在又改主意是真的。我經的見的少,他們這個樣子我心裡實在沒底。也不是看鄭欽差是正、沈副使是副,是答應鄭欽差在前,我要履這個約。沈副使要是喜歡一個反復小人,那我無話可說。」
花姐點頭:「我明白。」
祝纓又說:「現在跟你去了那裡,不是贅婿也是贅婿了。我也不怕做贅婿,我做過了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鄭欽差原先沒這麼看重我的,因為你和沈副使他才更看重我一點。」
花姐道:「你本來就很值得。」
祝纓道:「值得的人多了,多的是想磕頭都找不到神仙的。我的運氣不錯了,遇著兩個神仙。」
「哎……」
祝纓笑道:「兩頭都想討好,就兩頭都討不著好,我就先照著原來的路走了。以後怎麼樣,走走再說。這些事兒也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花姐笑道:「也好。男兒頂天立地,只是又要吃苦啦。」
祝纓道:「我是怕他們說你。我又不跟著去,又把媳婦兒扔娘家蹭飯。又看你沒人撐腰,誰都來管著你、欺負你……」
李婆子挨了她這一句,臉上不自在,輕咳了一聲。
花姐「噗嗤」一笑:「胡說八道!我還收拾了包袱找你去!又不是沒過過窮日子,府城賃的一間房也住過呢。」
李婆子一直垂眼聽著,等花姐說出了這番話,又輕咳了兩聲。
祝纓起身,拉開房門,將李婆子推出門去,關門落鎖,整個動作如乾淨俐落,李婆子被關在門外還沒醒過味兒來。
花姐吃驚地說:「三郎?」
祝纓附在她的耳邊,花姐耳上一蒸,心跳快了一拍,只聽祝纓說:「你要見親人,見了,處得來就處,處不來,我總在外面的。並不是因娘和乾娘簽的一紙契書,大姐,打小你就照顧我,我都記得。」
花姐不自覺地摸摸耳朵,低聲說:「你放心去吧。舅舅這裡我應付得來。娘一走,你又不常得來,我一時覺得舅舅、表哥是依靠,又想見親娘,才……我心裡明白,雖說是骨肉,到底二十年沒見,人情冷暖。這個新家,我原本也沒想一頭扎進去不出來的,只是娘走了,我便無處可去罷了。知道有你,我心裡就有底氣多啦。
去吧,別太累著了。你總是什麼事都記著,扛著,又不肯說。別人看你做什麼都那麼的容易,可世上又有什麼事是容易的呢?看人挑擔不吃力罷了。
對了,舅舅、表哥常問起你,多麼聰明,又多麼會做事。世上哪有天生就會做事的人?別嫌我話多,跟了鄭欽差就好好做,可也別與旁人弄得太僵了,進了京,先看看,哪個人好相處。」
「哎。」
祝纓直起身,說:「那我走了。安頓下來就去找你,你……」
「我不急,你也別著急,這麼些年我不是也好好的過來了?嗯?我比你大好些呢。」
「哎。那我走了。」
祝纓拉開門,回頭看了一眼花姐,說:「那,京城見?」
花姐笑道:「京城見。」
外面,李婆子被祝纓弄懵了,終於想起來拍門:「小娘子,莫開玩笑,給婆子開開門!」她還不敢聲音太大,也不敢提到祝纓之類。
祝纓笑著拉開門,笑道:「大娘好。」
李婆子氣得鼻孔大了一圈,祝纓正色道:「大姐是您接走的,還請以後好好照料她。」
自此,岳母接女婿的事便告一段落了,花姐被吳安與李婆子接走,祝纓一家三口依舊在鄭熹的隊伍最末尾。
………………
次日,欽差回城。
兩個欽差不是同時出京卻是同時回來,浩浩蕩蕩的隊伍排得很長。雖然天上彤雲密布、天氣也變得寒冷,依舊有人圍觀。這樣的場面祝纓是看不到的,她還得在城外多凍一會兒。
祝纓的車以及鄭熹、沈瑛等人從外帶的土儀車輛及隨行的商賈並不與欽差的儀仗一同入城。他們有比欽差回城早一點的,也有晚一點的,祝纓屬於等欽差入城之後再入城的。
張仙姑對祝纓道:「你坐進來避避風,京城這風怎麼跟刀子似的,割鼻子割耳朵的?」說著還打了個噴嚏。
祝纓道:「你坐回裡面去吧,我穿皮袍呢,不冷。我得看著牲口別亂跑。」
「嬸子,不礙的,我陪他在外頭挨凍呢!」甘澤的聲音笑嘻嘻地傳過來。
張仙姑道:「哎喲,甘大郎來啦?」
甘澤跳到車轅上坐著,說:「是,金大哥叫我過來幫忙的。你們也是,為什麼不就住到他家裡呢?他那宅子這兩年才換的新的呢!有兩進!在京城兩進的宅子,可不簡單呢!他都說了,有的是屋子,不差你們住的這一間。他那兒還有丫頭、小子伺候著,廚下也有熱飯,你們也不用自己張羅還能省下錢來。見外了不是?」
祝纓道:「官司還沒完,一家三口也不能都在他那兒蹭吃蹭喝的,遲早還是得有個自己的住處。這又是車又是騾子的,也不好到他那兒打擾。甘大哥看,我們先住哪兒合適?」
甘澤道:「金大哥說了,叫我先陪你找個客棧住幾天,趁這幾天看看房子,租個合適的搬過去。我尋思著,只住幾天還真是找個客棧更好,客棧裡也有草料,也有院子,你這騾子和車也都有客棧伙計能幫著照看,省你的事兒。不過要多花幾個錢,圖個舒坦也值得。」
張仙姑還心疼錢,祝纓已經說了:「好。聽你的。」
甘澤親自駕車,甩響了鞭子:「駕!」
祝纓鼻尖一涼,指尖按了一下鼻尖:「下雪了?」
甘澤驅動了騾車慢慢地往城門走,抬眼看了一下天,說:「我看這天也是該下雪了,京城這會兒正是下雪的季節。你們那兒雪大麼?京城的雪能下半尺厚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我們那兒也下雪,不過沒這個早,也沒這麼厚。」她又心疼起女兒,怕祝纓凍著了。以前沒錢的時候,再冷的天也得捱著,現在有點錢了,誰還不知道講究一點過得舒坦點兒呢?
她琢磨著:等安置下來了,得給老三添件斗篷,就像縣城裡看著的那個財主家娘子穿的那種大紅的斗篷,不能像于大娘子穿的那樣的灰色的素斗篷。
祝纓坐在馬車上,看甘澤將車趕進了城,京城的城牆極厚,比府城的厚多了,門洞裡很暗,跑出了門洞才重又亮了一點。城門附近還不是最熱鬧的,聚了點小攤小販,有人支起了油布篷,油氈,抄著袖筒弓著腰還在死熬著生意,有人已經開始收攤了。他們攤子上賣的東西與府城、縣城也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也有同類東西但是花式不一樣的。
甘澤看祝纓一雙眼睛不住往街兩邊看,又甩了一聲鞭子,笑道:「這才到哪兒?等安頓下來了,天晴了,我帶你往城裡逛逛。給嬸子帶好東西回來。哎,你不還得看房子麼?有的是你逛的時候。」
張仙姑又探出頭來說:「哎喲,你才跟著鄭欽差出了一趟差回來,不得回家看看麼?這就淨跟著我們瞎混了,真是太辛苦你啦。」
甘澤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們不知道,我家爹娘都在莊子上,並不在這裡。我回府去也不過是自己,與些相熟的人說說話。我的東西都托陸二帶著,抽個空到他那裡將東西分揀了,等我爹到府裡來了,再捎回去。我盡有的是功夫,不然金大哥怎麼單叫我來呢?」
張仙姑道:「那你也夠辛苦的了,等賃下了房子,你常來坐坐。」
甘澤道:「那敢情好。」
祝纓耳朵裡聽著他們的對話,又聽著街面上人的談話,眼睛還不停地看著兩邊的街道。只見這路果然是越走越繁華,街上各色的鋪子招牌也多了起來,人們的衣著也與府城的有些差異了。
嘆了口氣,心道:哪怕是來這裡算命,都得先到街上蹲個十天半個月的,再仔細看看本地人才能猜得準啊!
甘澤見她一雙眼睛閒不住,心裡難得感慨:到底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這一路行來再聰明懂事,經過各種事情都還能尚算圓滿地應付完,可畢竟是個孩子!
甘澤拍拍祝纓的頭:「別急著看那個啦,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咱們出去逛逛,我帶你。順便找房子。叫叔、嬸兒在客棧裡歇著。叔,你先別出來,今天是七郎面聖。面聖完了,那個案子順利了也還得有幾天才能判完,你們也別說什麼案子的事兒,就說到京城來謀生的。京城人多、閒人也多,別叫他們說什麼循私給你放出來的,再給你拿回去!」
祝大原本在車裡很悶,聽了這一句,忙說:「我就在房裡,不出去!」
甘澤道:「估摸著也不用太久,干係到陳相公的家事,他怕也不想家醜外揚,這事兒辦得就更快。照以往的慣例,七郎能得幾天假,然後就有新任命啦,那時候就好了!」
祝家一家三口心裡都輕鬆不少。
一會兒功夫,甘澤將車駕到了一處客棧前面,率先跳了下來:「就這裡吧,不是頂好的,勝在位置好。」
第二次住比較好的客棧了,張仙姑也不怯了,和祝大兩個人下了車,問:「車怎麼辦?」問話的時候心裡很緊張,因為車裡還有財物,絕大部分是鄭熹之前給的還沒花用完的,張仙姑頭回擁有這麼多的財物,擔心得不知道怎麼看守好。
甘澤道:「等會兒,叫小二給弄到後院去,騾子也卸了,東西搬到房裡去。咱們進去吧。」
他與這裡的掌櫃混個臉熟,掌櫃的眼也毒,一眼看出祝家三口人都是外鄉人。甘澤捶了他一拳:「看什麼呢?這是還沒賃好房子才過來住兩天的,以後就住京裡了。快,給安排好。」
掌櫃的道:「這是三位?」
甘澤道:「對,有事就跟這位小兄弟說。」
祝纓對掌櫃的拱一拱手,仿著剛才路上看到的人的招呼口氣跟掌櫃打了個招呼。
掌櫃的想了一下,道:「您這,是要兩間還是三間?或者還是包個院子?現在正空了兩間院子,也是很清淨的。單間的也有,鋪蓋都是乾淨的……」
祝纓猶豫了一下,道:「要個院子吧。」
張仙姑聽了,說:「別!那得多少錢呢?」
祝纓想的是,雖然是暫住,但這幾天又是等官司、帶上京的車輛、行李還多,自己有個院子更方便一點。一家人少不得有事情商量,張仙姑、祝大嗓門還不小,自家還有秘密,還是獨個兒有個院子更好。
祝纓道:「兩、三間房的錢都花了,就不在乎再添一點包個院子了。來都來了,就住舒服點兒。」
祝大也覺得有個院子住更好些,甘澤也說:「是呢,住大點兒,方便。」張仙姑只能怏怏地同意了。
掌櫃的笑了:「那好!這位娘子放心,一准兒是個乾淨舒服的院子,被臥都是新拆洗的!炭盆也是好好的!小二,熱湯熱水的送上來,牲口卸了餵了,行李搬進房裡……」
祝纓安靜地打量著這個客棧,不算很大,人也不是很多。乾淨倒還算乾淨,就問:「包飯麼?」
掌櫃的笑道:「自然是包的,小郎君看水牌上寫的。」祝纓一看,這裡的水牌分兩類,一類是客棧自己的廚房做的尋常飯菜,一類是可以到外面代買或者是有人提籃過來賣的。都可以訂。
祝纓道:「好。」
張仙姑不大識字,讓祝纓念給她聽,聽了就覺得貴。祝纓道:「京城,自然是會貴一些的。先安頓下來,等下來點菜。」
掌櫃笑道:「好嘞!」心說,還是年輕人好說話,像這女人這樣的中年婦人,那是世間最難纏的,想從她們手裡摳錢,得是和尚道士神棍之流啊……
…………
京城客棧的院子,張仙姑就不大看得上,因為這個錢跟府城花得差不多卻不如府城的大且好。騾子卸下了去餵草料,車倒是給放在了院子裡,這院子頓時就小了一些。一個院子,三間正房,帶個小廂房。
正中堂屋是個待客的地方,正房東屋一張大床上面倒有被子,西屋擺個書桌,有書架但是架子上沒有書,還有一張小榻,上頭又沒被臥。小廂房倒是有住的地方了,卻是個通鋪,也有被臥。
家具都半舊不新的,窗戶倒是合得嚴實。
掌櫃的還說,這裡柴炭如果要添,就要再另加錢。
當著甘澤的面兒張仙姑不好說什麼,還要招呼甘澤一起到前廳吃飯,甘澤道:「不了,我得去回話呢。」
祝纓道:「娘,你和爹先把東西搬到屋子裡。我跟甘大哥說句話。」
張仙姑猶豫了一下,祝大還想留下來跟甘澤應酬,被張仙姑拽走了:「你就別顯擺啦!能的你!」
祝纓留下甘澤,問道:「真不一塊兒吃?」甘澤道:「你又不吃酒!跟你吃沒意思,你小孩子家,京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這裡賃個房子也不便宜的。你要想岳家不嫌棄,也不能賃得差了。等你搬好了家,我們再給你暖宅去!」
祝纓道:「那我問你幾個事兒。」
「你問。」
祝纓就問幾個地方,比如鄭熹、金良、甘澤等人的住處,再問沈瑛、陳萌、花姐的住處等等。
甘澤笑道:「你說這個?七郎住在府裡,金良在外面自有宅子,我也在府裡伺候著。你娘子必是與親娘在一處,馮家舊宅抄完轉賜給別人了,回京後又另賜了一處,那位夫人沒別的孩子,過繼了一位族子。不過她時常回娘家居住,就是沈副使那裡。陳大公子應該是回相府。你道我為什麼選這裡?這裡離金大哥的家近些,過三個街口左轉頭一戶就是他家了。咱們府不在這一片,你得再走五條大街……」
他一一說明。祝纓向他道謝,兩人又約了第二天上午甘澤過來找祝纓,甘澤看了看日頭,說:「明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還過來。」
祝纓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甘澤道:「老氣橫秋的!你才多大呢!走了!雪下大了,別送了,回去吧。」
祝纓執意將他送到門口,回房一看,張仙姑已經收拾上了,祝大往屋子裡搬東西,搬完他就不管了。張仙姑一面鋪床一面說:「還不如要兩間房呢!這包院包的,怎麼住呢?!那頭廂房的通鋪又白擱著!還有,叫什麼包飯?我瞅瞅,咱們能不能自己弄點兒,或自己去街上買,還便宜。」
絮絮地說了許多過日子的話。
祝纓道:「那也不如就叫他們弄了來強,娘,你就安心過這幾天吧。等賃了房子,有你累的呢!」
「知道要賃房子你還這麼花錢呢!咱還沒新進項呢!」張仙姑又嘮叨上了,「剛才問了卸車的伙計,他們說,在這兒冬天頂好是生個炭盆兒,那又要買炭,花銷可不少,還有床,咱們仨還是住一間吧,這樣燒一個屋子的火盆兒就行了……」
住驛站的時候不用自己花錢,張仙姑就很捨得,現在要從自己兜裡掏錢了,她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個花。
祝纓聽她嘮叨,也不嫌煩,說:「我去看看飯,想吃什麼?才上京這頭一頓,就花些錢吧!」
張仙姑停下手,坐在床沿上嘆了口氣:「是呢,不容易。」
祝纓道:「等會兒把西屋那張榻搬到東屋來,就燒這間屋子的炭盆兒。」
祝大道:「你去點飯吧,給我弄點酒來,東西我來搬。」
祝纓去了大堂,掌櫃的迎上來問:「小郎君,怎麼樣?可還合適?」
祝纓道:「您費心了,我來看看飯菜。」她先往櫃上放了幾貫錢,再與掌櫃的議定,以後一家三口就在這店裡吃飯,又付了一個月的房錢。
她算著,就算馬上找到了新房子,賃居的房子無不像徐甲那種房子那樣,哪怕乾淨,也沒什麼好家什,有些甚至要修補門窗和房頂。置辦家什、檢查房屋就得花一些時間,如果沒錢就只能湊合,現在手上還有些錢,這段時間還是住客棧的好。
掌櫃笑眯眯地:「小郎君痛快人!」
祝纓道:「那您也給我痛快些!我在這兒住了一個月,你這包飯不得算進去嗎?」
「小本經營……」
「要麼包飯打折,要麼騾子草料你別找我要。」
掌櫃的見她一個半大孩子講價,十分有趣,笑著:「也好,算你便宜些。」
攏共也沒便宜多少,一個月算下來也就便宜了不到一吊錢。祝纓也不與他計較,因為祝纓還沒摸清京城的生活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講價,是順口的事兒。
這客棧在張仙姑眼裡是貴上天了,不過熱湯熱水卻是隨時有的,張仙姑向掌櫃討了個大浴桶,喊祝纓洗了熱水澡。如果不是冬天洗澡容易著涼,就沖熱水不要錢,她都想每天洗了!
不然錢不是白付了嗎?
…………
晚上,祝纓就搬了小榻過來放在他們的床前,中間放著炭盆,將門關得嚴嚴的。張仙姑怕她冷著,將榻上又多鋪了一層客棧裡的被子在下面,喊她躺下了再拿一床客棧的被子壓在自家被子上頭。
吹了燈,祝纓合眼長長地出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
對面床上,兩口子卻睡不著了。
張仙姑感慨:「我這輩子居然能上京?還能住這麼舒服的地方?以後還能在京城安家了?你說,咱們在老家的時候,房子還漏水呢,半夜還能聽到狼嚎呢,現在……」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吧,蒼蠅都沒你能嗡嗡。」
張仙姑大怒:「呸!老東西!還嫌棄起我來了?」
兩人拌了幾句嘴,祝大問祝纓:「你問過鄭欽差,什麼時候叫你過去幹事了麼?」
祝纓道:「他還有正事要辦呢,你的案子。」
祝大又愁又不愁,說:「不是給我放了嗎?沒事了……吧?還有徐……」
祝纓道:「案子了結之前咱們先別聲張,老實待著,這兩天別去看徐道士了。」
祝大道:「他可憐……」
張仙姑冷冷地說:「你老婆孩子差點受連累蹲大獄又上天入地的撈你,當然不如老道士可憐。」一翻身,拿個脊梁沖祝大。
祝大嘴裡嘀嘀咕咕著不知道說些什麼,不再提徐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窗戶外頭發亮,雪已積了不少。店裡的伙計們也剛起床沒多會兒,不過熱水已經燒好了,早上的熱粥也滾了。早飯很簡單,祝纓也吃得很香,吃完了飯,就在大堂裡等甘澤。
天下著雪,祝大和張仙姑都在房裡烤火鬥嘴,也不出來。
掌櫃的看客人少,也招呼著祝纓一起烤火說話。他也嫌悶,一老一少聊著天兒,掌櫃的是想聽些外地的趣聞,祝纓是想問著京城的生活。祝纓也會說話,從牆上的水牌上寫的菜名開始說飲食,掌櫃的當然也是懂的,兩人從南北方菜品的不同,說到同樣食材的不同做法,又說到風俗。
掌櫃的招待過的南北客商也多,還能給祝纓講一些不同地方的奇特習慣。
說了半天,掌櫃招呼祝纓喝茶,吃點炒豆子之類的小零嘴兒,直到甘澤過來。他撐了把傘,換了身衣裳,笑著說:「等急了吧?怕不怕下雪天冷?」
祝纓道:「我以前沒見過這麼大的雪,正好長長見識呢,只要你不嫌這樣冷的天還要出來受凍。」
甘澤也是年輕人,笑道:「雪天也很有意思的!走!」
祝纓問掌櫃的借了把傘,與甘澤一同出去,甘澤說:「咱們先找個中人,中人知道的多,叫他們打量著,有合適的來回話就成。囑咐完了中人,我帶你去金大哥家認認門兒。再逛一逛京城,其實下雪的時候有些景是不錯的。等雪停了,又是另一個樣子。你要什麼樣的房子?」
祝纓道:「先問問價,再好的房子,我住不起也是白眼饞。我打聽過了,京城的房租比府城貴得多了。」
甘澤也知道祝纓的情況,一家三口跳大神的,什麼都倚仗著之前鄭熹賞的那一筆錢。是不少,一百貫呢,可這又是置辦行頭又是住店的,又沒有別的來錢的地方,得等到祝纓正經有了差使職使才能有俸祿。
然而小官小吏不吃不喝的也得好幾年才能攢上一百貫,他還得養家,養爹娘。爹娘眼看年紀大了,吃藥都是一筆錢。得省著花。
甘澤道:「你家這樣,至少得兩間屋,頂好有個小院兒。到了看看,偏一點的地方錢少些。你年輕,也不怕多練練腿腳。」
不多會兒,甘澤就說:「到了。」
祝纓道:「你地面好熟啊。」
甘澤笑道:「我就是跟著七郎跑腿兒的人,什麼事兒不得知道一點兒?能跟那起子什麼都不懂的公子哥兒身邊的人一樣嗎?主人也不懂事,僕人也不懂事,出門一道叫人坑了!咱們七郎什麼人?我要不懂事兒,早不配在他身邊待著了。別看這一路金大哥跟著七郎,他也是個官兒呢,平常並不在七郎身邊的,是這次七郎出遠門兒,他不放心,老侯爺也覺得得有個人護衛著,才叫他跟來的。」
中人對甘澤很客氣:「甘郎君,您來啦!」
「呸!什麼郎君?這裡有位祝小郎君要賃房子,你給弄了。」
祝纓先問了價,這價格何止是比府城貴?翻了快兩番了!但是祝纓想到自家的情況,還是決定租個:「要個獨院兒的!」能跟現在客棧的包院兒差不離就行。
中人揀出幾個給他看,都不便宜了。甘澤看了,說:「比小吏小官兒們一半的俸祿還要多些了,你再要生活就不容易了。」
中人臉上還掛著客套的笑,祝纓誠懇地問中人:「有鬼屋嗎?鬧鬼的、有奇怪事兒的、死過人的,只要有屋頂、門窗沒朽的都行。」
中人的笑容僵住了。
甘澤趕緊說:「他開玩笑的,你照著差不多的找!偏點兒沒關係,只要門口路好走,遠些也行!要有水井的!」
中人揉了揉臉:「好嘞!甘郎君您就等著瞧好吧。」
甘澤把祝纓拖了出來,說:「你這也太……算了,咱們去金大哥家吧,他也得了假,現在一定在家裡,他見了你肯定高興的!他家的廚子好手藝,燉得很好的豬蹄子,爛爛的又有嚼頭。」
兩人撐了傘,祝纓道:「咱們買些豬蹄帶去?這裡的集市在哪裡?」
甘澤笑道:「不用!他有錢!」
兩人往金良家走去,轉過兩個街口,身後傳來馬蹄聲,祝纓將甘澤往街邊拉了拉,兩人貼著街邊店鋪的牆根往街心望去,只見一陣人騎著馬冒雪疾馳。
領頭的一個人看著很眼熟——陳萌。
他輕裘肥馬、隨從相擁,眼睛也不往兩邊瞟一下,氣派極了!
馬跑得很快,將雪花在空中帶起旋渦,馬蹄落地面上發出聲聲脆響。
祝纓撐著傘,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對甘澤說:「咱們走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三十九章 規矩
金良家住得離客棧不遠,京城的布局比府城還要方正,祝纓默數著大街的數目就能算出大致的位置來了。到了地方,甘澤叩響了他家的門環。
祝纓四下一看,金良住的這一片宅子都還不錯,多數與金良家差不多,門戶看著也高大鮮亮。
一個小廝過來開了門:「來了來了,誰呀?!哎喲,甘大郎!快請!這位是?」
甘澤道:「就你話多,這是祝三郎,以後有你見的時候呢,快對金大哥說,我帶著三郎過來吃豬蹄啦!」
小廝插上門,一道煙往後跑,邊跑邊喊:「來客拉!甘大郎帶人過來了!」
不多會兒,金良就快步走了出來:「讓我瞧瞧!哈哈,三郎!你來了!」
甘澤道:「我呢?我呢?」
「看見了看見了,快來!」金良一手一個將他們帶到了後面,主要是為了讓兒子見一見祝纓。他如天下所有的老父親一樣,必得讓兒子見一個他認定優秀的、比兒子強的人,好讓兒子學習學習。
金良的兒子叫金彪,長得虎頭虎腦的,正在院子裡玩雪,被打斷玩耍就已經很不開心了,再被親爹一訓,祝纓就覺得要糟!忙說:「人家玩得好好的,幹嘛打斷呢?」
金良瞪眼,祝纓翻了個白眼:「我是來吃豬蹄的,可不是給你當靶子的!豬蹄呢?」
金良就丟開了兒子,對妻子道:「快,叫他們把那鍋豬蹄熱一熱端上來,再打點酒來!」
甘澤趕著金大娘子叫嫂子,金良又介紹祝纓,祝纓也老老實實管金大娘子叫嫂子,從袖子裡掏出個長方盒子:「不是什麼好物件兒,不過我瞧京城這兒少見,還請嫂子別嫌棄。」她之前扮貨郎,進貨的時候進的不少,出門就順手捎上了一點。
甘澤道:「好小子!你倒有東西送,顯得我不會做人了!」
祝纓道:「你們老相識了,能帶我直接上門兒的親近人,自然有你們的算法。我頭回上門,不能叫嫂子說『那個吃白食的』,好歹得賺個『窮鬼』的雅號。」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這孩子會來事兒!你金大哥還說你呢!又懂事,又聰明!哎喲,這個……」她還真打開了,只見裡面躺著兩支絹花兒,做得跟真的一樣,手藝好得很。
金良道:「我給她打了金的銀的,沒賺她一聲誇呢!」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這樣的假花兒也就是比不過宮裡的,外頭的都沒這個好。拿到外頭,也不比你那金的銀的便宜太多。你出去一趟,怎麼就單單沒帶這個回來?」
金良說祝纓:「你小子,當時怎麼沒再提醒我?」
祝纓道:「我看你有錢,還以為不稀罕這個呢。南邊兒的手藝,做這個好,嫂子不討厭就行。」
金大娘子抬手就把其中一枝戴到頭上了,笑著說:「等著,豬蹄兒管夠!你家裡還有爹娘?大雪的天兒路不好走,等天晴了再請過來,今天你再捎些回去吃。哎,你在這兒吃酒,叫個人去說一聲,別讓他們擔心。」
金大娘子說話間就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金良拉著甘澤和祝纓去前面,剩下個金彪目瞪口呆生氣地把堆了一半的雪人踢了一腳。這群人過來,就是為了打攪他玩兒的嗎?大人真討厭啊!
金良家不止有豬蹄,還有酒,還有燒鵝、有點心。金大娘子又拿出些好果子給祝纓,叮囑祝纓:「他們都是粗人,灌酒跟飲牛似的!你好好的,別跟他們一路,我給你好茶果吃。」
甘澤與金良都笑:「他原就不喝酒的!」
金大娘子放心了:「我就說,這樣秀氣的小郎君不像你們那樣!我去看豬蹄熱好了沒有。」
金良與甘澤倒酒喝酒,甘澤對金良很尊敬,說話時像是很能開玩笑,喝酒就顯出來了,他不敢叫金良給他倒酒,金良拿著酒壺,他都是站著捧著杯子接的。兩人一碰杯,甘澤一盅就乾了。
祝纓倒不太意這個,她也不喝酒,金良喝了兩杯說:「昨天就燉上了,今天熱熱就能吃了。要不你們就這麼來了,現做哪來得及?」又問祝纓情況怎麼樣。
祝纓也說了,金良道:「唔,挺好。七郎這幾天雖然得了假,還有些事要辦。那個案子,唔,陳相公家的,你們知道的。」他喝著酒,慢慢地說著裡面的門道。
這事兒涉及丞相家的醜聞,然後又有人想到了京城也有幾樁盜墓的案子之類。一面是陳丞相想快點把這案子結了,一面是有人想拷問盜墓賊問問舊案。
這裡面還會有點麻煩呢,少不得要問問鄭熹的意見。
同時,鄭熹在京城親族眾多,從自家向祖母請安、向父親說明情況,到去外婆家彩衣娛親,還有岳父家要去。
除此之外,鄭熹要接手大理寺雖然已經有內部消息了,但是不會他剛一回來就有任命,可能要過上幾天。鄭熹也得做個準備,這個準備裡不止有祝纓,他還有別的調度。
祝纓道:「正好,我也還沒找到房子安頓下來。對京城也不熟,一個地方,地面不熟什麼事兒也都幹不好。就算現在叫我過去,我也得請他寬限幾天,把京城走一走、看一看才安心。」
金良道:「是個幹事的人!來了!」
豬蹄燉得很爛、味道極香,祝纓抽了抽鼻子,說:「好手藝!」香得想把盤子都啃了呢!
金良道:「真是個孩子!」他和甘澤喝酒,偶爾吃幾口菜,祝纓抱著豬蹄子啃得歡實。他們又聊些京城的情況,府裡的閒話之類,祝纓也跟著聽。這餐飯吃得很長,到午後,雪停了,他們這裡才算吃完。
金良已經有了酒,說:「三郎,我告訴你,跟著咱們府裡幹,虧不了!你是選對人啦!你瞧瞧這滿京的這些人,就算是丞相的兒孫,他起手能有個六品官,運氣好的得勢的上個五品?可接下來呢?!這些人家裡,背著個空銜兒,分家再分不到,祖產再揮霍一下兒,自己再窮講究些,等能幹的老子一死,還有些過得不如我呢!你看看我!看看我!有妻有子,有房有地。」
甘澤喝了不少,說:「是是是!我哪天要能跟金大哥這樣,這輩子就算沒白過了!」
金良又說:「這京城裡,多的是面上光鮮內裡空的人家。你瞧這一片片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個個能通天似的,也對,也不對。有些人吶,是旁枝,他根本沒勢力。整個京城,真個有本事的也就數得上的那些。可是呢,有些人,他不能幫你成事,壞你的事卻很有本事。你聽老哥哥的一句勸,認準了七郎,就跟著他走下去。」
甘澤道:「可不是!有些人,你看著他勢頭挺好,可不定什麼時候他自己個兒就沒啦。」
祝纓默默地聽著,心道,你們是跟著鄭熹這個厲害的人物眼界高了,就你們嘴裡這些個沒本事的,都能夠我頭疼的了。
仍然是記下了他們說的一些人,比如金良點了幾個京城的紈絝,他們自己沒本事,但是父祖位高權重,這種人最麻煩了。比起他們,周游都算是個好孩子了。
這裡大聲喧嘩,金大娘子出來一看,見他們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說:「你們酒少喝酒,我叫他們煮了醒酒湯,甘大郎吃完再走。」金大娘子又叫人拿大瓦盆給裝了兩盆,一盆讓甘澤帶回府裡分了吃,一盆讓祝纓帶回去跟父母一起吃,又讓人送。
祝纓道:「我自己能走,不用送的。就是甘大哥,他吃成這樣兒回府裡怕不好,您留他再歇一陣兒再讓他走。就算回府沒人計較,他這樣子走在路上跌了跤摔了吃食也是罪過了。」
金大娘道:「是這個事兒,我把他們扣下來,叫小幺兒先送你。」
她還是派了開門的那個小廝把祝纓送出門,又讓丫環扶金良和甘澤去休息,等醒酒了再說。小廝叫來福,抱著個布包的瓦盆跟著祝纓回了客棧,就幾步路的功夫,祝纓已經問了他的姓名年齡,以及小廝是金良自己的僕人,不是鄭侯府裡的。金大娘子是金良行伍間同袍的女兒,這同袍也是鄭侯的手下。等等。
客棧很快就到了,來福給祝纓送到了小院裡。彼時祝大和張仙姑正在磨牙,兩口子一生中就數這段日子衣食住行最好,閒得只好磨牙了。祝大念叨官司和徐道士,張仙姑就罵他給孩子惹事兒。
院子外頭就聽到聲音了,祝纓隔著門道:「我回來了!」
兩人才住聲。
張仙姑跑去開門,看到小廝打扮的來福,問道:「這怎麼回事兒?」
來福道:「小人來福,是金大官人家的,叫送小郎君回來。我們娘子說,家裡自做的,小郎君覺得好,您要還喜歡,只管說一聲,咱們再送了來。」
張仙姑道:「是金大兄弟家的啊?哎喲,我們也沒準備禮給他呢!快進來!」
來福把瓦盆送到了堂屋,放在了桌子上就要走。祝纓抓了一把錢給他:「怪冷的,喝杯熱湯暖暖。」
來福推了兩下就笑著揣到了懷裡,說:「大娘子,小郎君給了我們娘子兩枝花兒呢,她喜歡那個!前兒跟大姨還說到花兒,大姨那個比她的好,她回來還生氣呢。小郎君,東西送得真是妙啊。嘻嘻。」
笑著跑了。
張仙姑聽他說這一套,放下一顆心,有點高興地說:「這金娘子人也挺好,也不挑剔,咱們送點兒合意的東西她就高興了。」
祝纓搖搖頭:「不是。還得備份兒厚點的禮給她送去才叫好。」
祝大道:「不用了吧?」
祝纓道:「她只是不討厭罷了,可沒有真的很喜歡。兩枝花兒,白吃白拿這許多,擱了你,你能高興啊?一次兩次的還行,第三回就該討人厭了呢。」
張仙姑問:「拿了什麼回來?」
「豬蹄子,很好吃的,我吃過了。」
張仙姑解開包袱,深嗅了一下,說:「香啊!一人一個,今天吃好點兒!晚上就吃這個!配個這店裡的飯,這店裡的飯,我瞧著份量也就那樣,吃起來也就那樣。」
祝纓道:「行,就吃這個。明天我再出去一趟,看一看,再採辦點禮物。你們要帶什麼麼?」
張仙姑心疼錢,就什麼都不要,祝大說:「店裡的酒貴,你外頭沽些酒捎回來。還有,能打聽到案子就打聽打聽。早些結案了,早早安心能幹正事。房子呢?」
「找了中人了,叫他給看著。我想弄個帶小院兒的,就跟這個差不多,不過好一些的貴,想找個偏一點的。」
祝大道:「偏一點沒啥,有個院兒就行。」
張仙姑拿個大碗取了三隻豬蹄出來,說:「這個拿去灶下熱一熱,剩下的還夠一頓呢。對了,你明天出去,要不要置辦點兒孝敬鄭欽差的禮物?那是以後的上峰。還有,花姐那兒,得去吧?哎喲,不知道花姐怎麼樣了……」
…………
花姐也在想祝纓:不知道三郎現在怎麼樣了。
花姐比祝纓早一天入城,馮夫人派的人接的她。路上,吳安和李婆子就對她講了家裡的事情。花姐她爹,也就是先前的馮侍郎,花姐出生的時候她爹才四十歲,就已經做到侍郎的絕對的年少有為。就因為太有為了,捲進了當年一場事件裡,結果就是自己家完蛋,岳父家也完了一大半。
現在終于平反了,但不幸的是,花姐的哥哥姐姐們已經都不在了,馮家人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好弄了個馮家的族子來繼嗣。現在馮夫人就只有她一個親生骨肉了,所以急著要見。
馮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沈家,上次也捲進事件裡,現在好歹回來了,花姐外祖母還在,舅舅姨媽也死了好幾個。現在當家的是沈瑛,沈瑛已經結婚,且有兩子一女。陳萌是大姨的兒子,大姨已經死了。二姨早夭。還有一個小姨,跟小姨父在外地。就因為當年的事,小姨父的官運也不太好,不過,現在已經開始轉運了吧!
花姐努力把這些訊息都記下了,心裡對未曾謀面的生母也滿是憐惜:寡婦、沒兒子、嗣子承繼。
當天,回到了京城卻不是去馮府,因為馮夫人這兩天住在娘家。花姐的外祖母等人都在那裡,等著花姐和沈瑛回來。
李婆子道:「夫人眼巴巴地等著女兒女婿呢,這姑爺也是……」
花姐沉默不語,她心裡還是覺得祝纓的選擇也沒有什麼錯。她說:「他要是什麼富貴子弟,隨時去哪裡都去得,他也不會計較就落腳在岳家。正因什麼都沒有,才更不能就這麼跟我來了。」
李婆子道:「小娘子見了夫人,可不好這麼說。只說姑爺有事就得了。」
花姐道:「好。」
到了沈府,花姐被先迎到了後堂,一個頭髮全白的老太太穿金戴銀坐在正中,旁邊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坐在左手邊,右邊站著個穿著彩繡的端正婦人。又有幾個年輕的婦人、一個小女孩兒。其餘都站著。
花姐努力分辨著各人的身份,不是因為她呆傻,只因她與祝纓一樣,對這「富貴」還是缺了幾分見識。權貴人家的丫環,相貌、穿戴可能比鄉下良民土財主的親閨女還要好很多。不過坐的位置還是可以明白的。
李婆子很勤快地給她引見,丫環們鋪下了拜墊,花姐的心早飛到了生母那裡。照她的猜測,衣服,她可能認不太出來,座位卻好認,那個蒙紗的應該就是她的生母了。
果然,拜完外祖母,眼淚沒擦就是拜見親娘!母女倆相擁而泣!花姐將這些年的思念、這幾個月的驚惶、這一路的委屈,統統都哭了出來。馮夫人也哭泣不已,哭得難過時,面紗糊了臉。
沈老夫人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來,再見見你舅母。」這是沈瑛的妻子,她的眉眼間彷彿有無盡的哀愁,人也瘦瘦的。又有沈瑛的女兒,只有五歲的樣子。馮夫人指著一個年輕的婦人說:「這是你嫂子。」
這是馮夫人嗣子馮驁的妻子,說是姓趙。
花姐都一一見過了,沈老夫人道:「回來就好,你舅舅明天也回來了。都去換了衣裳,今天咱們娘兒幾個好生聚一聚。你們也好回家安排掃祭。」
李婆子引花姐到馮夫人那裡換衣服,到了裡間,馮夫人除下面紗,露出一張疤痕縱橫的臉。花姐見了吃了一驚,伸手輕撫上了馮夫的臉,說:「一定很疼吧?」馮夫人按住女兒的手,兩人又哭了一場。
李婆子再她們收淚,更衣,再去沈老夫人那裡。花姐將豔色的衣服拒絕了:「娘,我還在孝中。」
馮夫人洗淨了臉,說:「哦。在你外祖母面前,也不要多提那些事,她身體不好,別讓她再傷心了。」
「哎。」
最後換了件淡色淺淡的衣服,馮夫人取了支珍珠簪頭的簪子給她戴上:「戴這個吧。」
彼此都很陌生,這餐飯吃得不是很熱鬧。第一是花姐還在孝中,第二是沈瑛的妻子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第三個是馮驁的妻子與大家也不是很熟。
沈老夫人經歷流放,身體也不很好,吃完就歇了,說第二天還要等沈瑛。馮夫人就打發兒媳婦也休息,自己帶著女兒同房睡。
到得這時,母女倆才能好好說一說話,互相說一說這些年來的經歷以及接下來的安排之類。馮夫人先說當初很倉促:「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那時候你爹已經下獄了,人外公家也沒個做主的人。能將你送出去,總比留下來強,我只好將你送走了。天可憐見,他是個可靠的人!」
花姐道:「爹……」她說的爹還是許友方,話出口就知道不太對,吐出一個字就不再說了。
馮夫人道:「你爹是個君子。」她說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了。
花姐默默聽她說了好些舊事,才說:「他們都很關照我,只可惜都不在了,許……家,還有我那婆婆。」
馮夫人就問:「她怎麼,又將你再轉嫁了呢?好好一個孩子,她怎麼敢,就這麼待你?」這是她的女兒啊,怎麼能像奴婢一樣對待呢?
花姐道:「當時族人逼得緊。」
「唉,你現在這個丈夫如果好,也就罷了,又是個古怪的人。怎麼找了這麼個人呢?」馮夫人還是不太滿意的,「她也是,哪有這麼做的?」
花姐道:「也是事急從權,他們都很照顧我的。」
馮夫人撫著她的背說:「我的兒,你受苦了。你的性子也太好了,須知道,你性子一好,就有人會得寸進尺。你恪守禮教了呢,他們就不敢再越雷池。」
花姐道:「並不是不想的,只是逼迫太緊,處境太難了。」
馮夫人笑了,本應溫柔的笑被一張九宮格的臉襯得猙獰破碎:「傻孩子,你還沒明白。守規矩是最簡單最容易的。男子建功立業難不難?定國安邦難不難?紓困解厄,難不難?就算想做一行的翹楚,技壓群雄,都是難的。再說女子,做一才女,難不難?更不要說什麼手刃仇人為父報仇了。可只要你謹守禮法規矩,也就有了一個令人稱頌的長項了。盡可傲視同儕。她們有不足之處,你盡可指出。」
花姐想到自己的經歷,是她不想守規矩嗎?四阿翁不讓她守!
可看著母親的臉,她又沉默了。輕聲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聽說,當年是將一個女孩兒與我對換了的,她呢?她的父母……」
馮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嘆一聲:「失散了。咱們家自己都遭了事兒,怎麼還能叫奴婢家僕再跟著伺候呢?各分了一處,前兒我們還說,這樣的忠僕太難得了。共患難過的僕人人啊!尋回來,我都不想給你哥哥,想留著給你當陪嫁了。」
「還,還沒找到嗎?」
馮夫人道:「我回來之後,你舅舅就托人去查當年的舊案。這些沒入官的,流轉都會有些記錄。只是過去太久了,查找不易。」
像馮夫人這樣的,有名號的成年人物,又有自己的親人在努力尋找,找起來當然快。馮夫人帶走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年紀又小,長大一點就被迫與馮夫人分開。似這樣沒入賤籍的,本身就是不由己,馮夫人也攔不住。這一轉手,再找就困難了。因為這樣身份的人,是可以由官府調劑調撥的。
而那一對忠僕夫婦,本就是家奴,也是發配或發賣的命,再找也沒那麼順利。
不一定是死是活,也不一定落在哪裡。他們又不是馮家、沈家的骨肉,自然不會有人像尋找馮夫人、花姐這樣下死力氣,找起來就更慢了。沈瑛能為了外甥、外甥女親自出京,是絕對不會為了家奴親自奔波的。不是不想找,只是沒那麼上心。
馮夫人說:「別想這些了,已經在找了。」
花姐聽出來馮夫人不願意多提舊事,只得住了口,心裡仍在想:他們叫什麼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給他們立個牌位,做個道場。
第二天沈瑛回來,家裡又是一日開懷。花姐也只能相陪,只是裝成靦腆,不與他們戲笑。
馮夫人有許多問題要問弟弟,終於在回府前尋著了機會問沈瑛:「你說的那個極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別提了!犟種!沒眼色的……」
「嗯?」
「他還是想跟著鄭七呢。」
「這是什麼道理?」馮夫人心中不喜,「怎麼能有自甘下賤,願做皂隸的人呢?這就是你說的很好?」
「好,自然還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飛,就讓他試試。」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會不會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來,就聽話啦。」
馮夫人道:「也罷。我看冠群也懨懨的。」
「她這些日子經歷的事有些多,姐姐別管得她太狠了。」
「怎麼會呢?」
當天回馮府,又見了新哥哥,這哥哥看起來是個與于平彷彿的人物。當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處。這府是夠大的,僕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個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還要強得多。可花姐總覺得心裡難安。
再起來雪已經很厚了,花姐去給馮夫人問安,馮夫人笑道:「來了,等雪一停呀,咱們就給你爹掃墓。然後去開祠堂,祭祖,叫你認祖歸宗。還有,得給你外公他們掃墓。」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卻絕口不提祝纓。
花姐試探著說:「那……三郎也該一同……」
馮夫人道:「你舅舅說,他還有正事,別打攪他。他是女婿,又不姓馮。你只管安心住下。」
花姐問道:「他沒來過嗎?」
馮夫人道:「他要過來的嗎?」
花姐雖然是跟母親說話,已隱隱覺得口風不對了,及時止住了話題。心道:三郎,你究竟怎麼樣了呢?
………………
祝纓在街上亂晃,她有一個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預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練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騙人,就得練好眼力、打聽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扎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騙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裡是窮人、哪裡是富人、幹什麼營生的有什麼特點……
雪一停,正冷著,她揣了點錢就晃出了客棧。甘澤、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纓也不為難他們。先在街上一邊轉、一邊觀察、打聽,辦了幾件京城串門常用的禮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據說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歡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裡,算是正式的拜訪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岳父家。家裡來福收了祝纓的禮,還問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這回事兒,還是在府城的時候假黃先生行騙那會兒于妙妙給她解說過的,祝纓心中一沉,掏了一張帖子給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京裡閒逛。原本是想請教金良,京城裡像沈家這樣的人家,登門得準備什麼禮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二天,金良找到了客棧,問她:「你找我有事兒?趁今天就辦了,明天我假就沒了,得回去了。」
祝纓於是問了,金良道:「你現在登門,仔細給你臉子看!這樣吧,我陪你去!」
兩人到了沈瑛府上,門上說馮夫人已經回家了,再去馮府上,門上說:「掃墓祭祖去了。得一陣子才回來呢!」
金良皺眉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娘子找回來,他們是得掃墓祭祖的。可怎麼不帶你呢?」
祝纓嘆了口氣:「回去吧。正好,咱們房子也沒準備好呢。」
金良對門上道:「告訴他們,姑爺來過了,既然他們不在,就等姑爺有空再來吧!」拖著祝纓回去了。
一路上囑咐祝纓:「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只管好好跟著七郎幹事,有他們後悔來求你的時候!」
祝纓問道:「鄭欽差,還在忙麼?」
金良道:「忘了跟你說了,現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欽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領了新職稱呼他的新職。反正,你這幾天先輕鬆輕鬆好好看看京城,不好麼?」
祝纓又問案子,金良道:「不會拖太久的。陳丞相不願意。」
果然,祝纓又在街上蹓跶了十來天,就陸續有了消息。先是,陳蔚自殺了,這個消息很隱秘,但是甘澤、陸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澤與陸超輪班跟著鄭熹,這消息是他們來找祝纓的時候透露的。
然後就是公布的結果了,盜墓賊判了幾個死刑,又判了幾個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二十板了,也開脫了出來。
祝纓將這消息告訴了祝大,祝大道:「哎喲,他在這裡沒親沒故的,也太可憐了。」
張仙姑又要罵他:「他是你爹?你這麼上心?接回來你做好人,還不是我們娘兒倆操心?你自己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還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說:「這案子都結了,還不許我說兩句?」
祝纓道:「別吵了,既然擔心,就雇個車,去接了他。」
張仙姑道:「接來養著嗎?這……哎喲,也不能看著他死,可咱們自己還沒個著落呢。請醫問藥的,又該怎麼辦呢?」
祝纓道:「不礙的,這京城有不少寺廟道觀,也有人租住的。找個道觀,給他賃間房,付兩個月的房租,比咱們住店、租房都便宜。那裡是道觀,也有符水,也有藥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這樣娘也不用操勞,爹也不用掛心。」
祝大還在猶豫,張仙姑就罵他:「要不你跟他過,我們娘兒倆過,說好了,這錢都是孩子跟著鄭欽差賺來的,你要伺候你這新爹,你自己養活他去!咱們散伙!」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麼對這個徐道士越來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憐,也就我還可憐可憐他了,我要不管了,沒人管了。」
張仙姑臉都氣綠了,看了眼祝纓,把髒話給咽了:老豬狗,當年親生的閨女你都要掐死,說不是兒子就不要了。現在倒知道一個老道士「可憐」了?還是拿閨女賣命的錢來孝敬他!
張仙姑對徐道士沒什麼惡意,甚至有點同情,可是丈夫這樣,她煩得不行!對外人比對老婆孩子好,真是個王八蛋!
祝纓當機立斷:「就這樣了!」
祝大哼唧了兩聲,終於同意了。張仙姑道:「老三,你來,拿錢給你爹,叫他知道這錢是從誰手裡接的,是誰掙的!別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大水淌來的,由著他顯擺呢!」
祝大終於老實了,祝纓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個道觀合適。」於是雇了車,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將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觀裡,賃了一間單間,留了錢。這才回來。
祝纓見徐道士也實在可憐,又單獨給他留了兩串錢:「徐爺爺,你拿著,怕有花用。」
徐道士吃力地點了點頭。
祝大一步三回頭,搖頭嘆息:「哎,可憐可憐。」路上還跟祝纓說:「鄭欽差那兒,怎麼樣了?咱們早點兒賃了房子搬過去,花錢還能少些。我也能來看看老徐。」
祝纓道:「案子判完了,應該沒事兒了吧。」
話才說完呢,回到客棧裡卻收到了金良來給他留的信兒——皇帝又派了鄭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現在還沒下來,祝纓的差使現在也還沒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著出京了。金良讓祝纓別急,先賃下房子搬過去住了,安心等著。搬了好了家,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去他家留個住址,他一回來就去找祝纓。
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實窩在包院裡跟張仙姑大眼瞪小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四十章 新居
「那……咱們就這麼等著了?」張仙姑遲疑地問。
祝纓想了一下,說:「咱們不還得賃房子麼?也不算就為了等他。要是現在就有事兒叫我做了,我還嫌事兒多抽不開身呢。」
張仙姑道:「哎喲,來這兒也是因為他呢,他這一走,有點沒著沒落的。」
祝大說:「有什麼沒著沒落的?要不咱們就依舊在這兒討生活!」他算過了,鄭熹給的錢還有剩,夠賃個房子的了。有了房子,就是糊口的事兒了。
張仙姑道:「能耐的你!這兒什麼都貴呢!」
他們越說越偏,祝纓道:「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對哦,兩口子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討論著接下來的生活。張仙姑的意思,祝纓以後要是再跟著鄭熹幹,萬一還能做了官兒,他們就不能再跳大神了,也得有個正經人家的樣子,那他們幹什麼呢?不能就這麼乾等著吃喝吧?
張仙姑說:「在城裡也是沒有地種的,咱們就閒著?那可也太……太……」她也說不出「太」什麼來,總之就是不大安心。想想當初跟于妙妙住在縣城的日子,于妙妙有好大一份家業要管,她們家現在可沒什麼家業呢。
祝大道:「咱就孩子做官兒,依舊與他們混,又怎地?還能不叫她做官兒了?」
張仙姑還沒罵他「發癲」,祝纓就先說了:「能。」
「啥?」
「你看過于平、黃先生他爹跳大神的?」
張仙姑道:「別理他,他就是想臭顯擺!別處沒得顯,就……」
「娘!」祝纓叫了一聲,又對祝大道,「真要無聊了想重操舊業,就出家,做道士、做和尚都行。那個倒是不禁。」
張仙姑道:「跟徐道士那樣?」
祝大以前也想過正經當道士的,因為比神棍有保障得多,有得住、有得吃,安穩。現在道士就沒這個吸引力了,他就是想吹個牛。想了一下,又蔫兒了:「還是算了。」又問祝纓,他就蹲道觀裡看人玩,行不行?
祝纓道:「那倒沒什麼。」
祝大樂了:「那行。」
張仙姑道:「消停些吧,房子還沒賃好,什麼都沒弄好,你還拽起來!」
祝纓道:「累了這麼些年,歇兩天再琢磨幹什麼吧。人生地不熟的,真想幹活,住一陣子,開春後天也暖和了、地面也熟了,再下手不比什麼都不知道就折進去強?」
張仙姑道:「也對。」
祝纓道:「我再去看看房子什麼的,也不能全都托給中人了。街面熟些了,套上車,我帶你們逛京城。」
祝大道:「這個好!」
張仙姑囑咐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等祝纓走了,她掐了祝大一把,道:「你是想累死她嗎?!生下來沒掐死了,這會兒就得累死了供你作夭?我就這一個孩子,她要有一丁點兒麻煩,我跟你兌命去!」
祝大心中羞愧卻又不肯就認了,也罵了兩句:「這些天你越發長本事了!哪家婆娘敢這麼說男人的?!」
張仙姑道:「我當然長本事了?誰叫我男人沒本事呢?!」
………………
兩人吵架的時候,祝纓又揣了點錢在街上閒逛了,京城風物與別處不同,第一條就是品類豐富。別的不說,各地官員只要有點能力的,都想往京城湊一湊,也因此,京城聚集了各地來的「菁華」。跟著官員們來的僕人等,又帶了不少各地的習慣。
商人也好往京城湊,兩市上能聽到各地的方言,有些鮮貨離產地遠無法原樣運到,但各地的物產多少都能有一些。
祝纓一路看著各地的藥材、北方的皮毛、南方的珍珠、海邊送來的魚蝦、異域的珍品,不由驚嘆自己之前見識的淺薄。第一次看到了駱駝,看到了高鼻深目的胡人。雪已停了,好些酒肆裡人又滿了,又有各種歌舞。
祝纓也不去喝酒,就在外面看一看,與她一樣的人也有一些,她這樣子也不顯眼。
再逛民居,往偏僻的地方去,就會發現京城住得比府城更擁擠。府城擁擠的地方她也去,甚至有搭窩棚的,也有租單間的屋子住一家子的,卻都不如京城人這麼有頭腦。京城人甚至有「二房東」,自家賃了房子,間作幾間,分別賃給別人。
京城三教九流尤其的多,連賊的手藝都比府城的要強些,膽子也大得緊。祝纓本著新到京城不要結怨的想法,只閃過了兩個小賊的第三隻手,不想他們還來了勁了,彷彿拿她當個挑戰似的。
十分邪門!
祝纓在東市上逛了兩個來回,小賊們居然開始前仆後繼!氣得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順手摸了他們的錢袋,統統扔到了路邊的水溝裡——袋裡的錢她也是一文沒取。她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賊的!
因下雪天冷,水溝也結了冰,才不顯得骯髒腥臭,小賊們紛紛往路邊水溝裡撿錢袋。祝纓心道:這樣也不是辦法。
她揪住了最近的一個,這小偷也是個瘦嘰麻桿兒的小男孩兒,身上的冬衣髒得發亮,彷彿一個黑灰的硬殼罩在身上。錢袋都被扔在了水溝裡,男孩兒掙扎著要往水溝俯身,祝纓揪著他的領子,彷彿拎著了一隻小烏龜的外殼。
祝纓道:「在我身上費功夫,不耽誤事兒嗎?來,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再你給十個錢。」
小男孩兒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擰身問道:「什麼事兒?」
「京城,有鬼屋嗎?」
小賊一雙眼睛滴溜溜一轉:「有,你要幹嘛?」
祝纓道:「當然是會一會鬼啦。」
小賊嚇了一跳,說:「那我帶你去,你放開我,還有,錢呢?」
祝纓鬆開了手,真的給了他十枚銅錢,都是制錢。小賊將兩樣分開揣好,道:「你跟我來。」
他帶著祝纓走了一陣兒,祝纓道:「別想引我去你的窩,好叫人堵我,嗤——蔥油餅吃完了嗎?」
小賊嗅嗅自己的雙手,又呵一口氣聞聞,周身打量了圈,覺得自己沒有破綻,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祝纓道:「前面街口,你沖那個蹲牆根兒的使了眼色,他從旁邊繞了過來,跑到這裡報的信。」地上都是腳印,雖然積雪清掃了一些,一般人看著雜亂的腳印認不出,祝纓卻是看這些東西的小行家了。
小賊的臉色難看極了:「你怎麼知道的?!」
「行了,鬼宅呢?」祝纓不在乎地說,指指對面巷口,「跟他們打個招呼,別跟著我。咱們快些把事辦完,你依舊幹你的營生去。你們跟比賽似的,那一伙人這會兒收成可要比你好了。」
小賊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只得乖乖她去了一處「鬼宅」。祝纓看了一眼宅子,垂眼再看看這小賊,小賊年紀絕沒有她大,長也沒她高,有點怯地說:「我知道的,最鬼的鬼宅就這兒了,這破地兒,換了五回主人了。」
祝纓摸了把門鎖,上面積的那點雪都要化了,門鎖已經沒了,一摸還一把灰,顯是很久沒動過了。透著門縫往更裡看,裡面格局一目了然。
這是所獨門獨院的宅子,雖然只有一進,但還是很寬敞的,正房三間,西邊廂房、東邊廚房,還有個簡陋的馬棚和一個簡陋的茅房。院子也大,有個葡萄架,還架了個鞦韆。從「殘存」的建築來看,新蓋的時候也是高大氣派。只是現在連門板都朽了一半,正房大門洞開,牆上、瓦上全是枯草、窗紙也破得差不多了。馬棚的頂也沒了一大半兒,連茅房的味道都淡了許多。
小賊說:「起先是個官兒住的,官雖不大,能買得起京城這樣的宅子已然是不錯啦。後來聽說吊死了個丫環,就開始鬧鬼,只好賣了。有個商人買了,又鬧鬼,半夜嚎,要索命。這名聲就傳出去了,有人低價買了來請道士作法,道士也來過了,說是驅完了鬼,結果還是鬧。有人說鬧的不是鬼,是狐仙,半夜丟瓦片打門打窗戶的。
第四個來買的就是個道士了,在這兒安個外宅,誰知道來會外宅婦的時候,鬼跟狐仙一塊兒鬧了起來,點著了火,兩個人光著屁股跑了出來,可現了個大眼兒!只好作價又賣了。買的也是個商人,本想自己住的,進來頭一天夜裡上茅房就看到一個白影躥到了馬棚,將他的驢子放了出來,驢子將他的腿也踩斷了。養傷的時候又被鬼討命,嚇得連夜搬走了,這房子就在這兒了……」
祝纓倒是不怕鬼的,她跟著爹娘這麼些年也沒見著一個真鬼,真狐狸倒是見過,也沒見著它們成了精化成個俊男美女給她兩個窩頭充飢,所以她就設了個卡把狐狸抓了換了點錢,全家吃了好幾天有肉有白米的飽飯。
她愁的這宅子,就算租金便宜了,想住怕不是得給它重蓋一個!那省下的錢還有什麼用?白給房東蓋房子嗎?
祝纓搖了搖頭,問道:「還有嗎?」
小賊她來一個地方就已經覺得夠倒黴的了,壓根兒不想再帶她跑路,他將手伸了一伸又縮回來,說:「我是這個,不是飛賊。」
祝纓問道:「西邊這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好像是個客商,也是賃的房子。這兒賃房子的人多。」
祝纓多給了他五個錢,看他一道煙跑了,自己也只能看著這個破宅子搖頭了。京城人工也貴,她自己能修修補補甚至搭個破板房,讓她自己蓋個這樣的房子,一沒料、二沒工,不行。她一家子又得一個落腳的地方,客棧花錢也確實多。
看來這筆錢還是得讓中人賺了。
………………
祝纓又去了中人那裡,直截了當地說:「甭管甘大哥說了什麼,你就給我找個鬼宅,便宜些的!越便宜越好,鬼越厲越好。」
中人指著遠處的大宅說:「那些宅子裡頭,不知道要死多少鬼,都厲,可都不便宜。」
祝纓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得,很遠的那一片,亭台樓閣,乃是京城權貴居住的地方。就算鬼宅她都住不起,何況現在人家住得好好的,也壓根不會賣。
祝纓道:「我錢少,得省著點兒。等我攢了錢,還要買宅子呢,這買賣你還接不接著做?」
中人看著這個小孩兒充大人也頗有喜感,認真地說:「我倒是想做呢,你知道京城的房價嗎?就部裡,一個六品官兒,他但凡衙門沒油水,家裡也沒祖業收益,都得攢個十年二十年的。我知道你跟甘大進城,還帶點兒南邊兒的口音,興許真有個前程,那也得留神,京城做官兒,不容易的。」
祝纓道:「我口音還有不對的地方嗎?」
「嗯,還有點兒咬舌頭。」
祝纓點點頭:「京城官兒,不容易,是麼?」
「可不是,這京城多少官兒,混得上名號的才有多少?又有清濁之分……」天下腳下的人,連個中人都能給人講朝廷大事了。祝纓也不催他講正事,只把他說的與金良等人說的比對,大致來說,這個中人居然不是胡說八道的!
一個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看著他,中人也升起了一股做人生導師的驕傲,得意地道:「凡來京城的,就要賃房、租房。窮酸、清高、擺闊……我見得多啦!也有些人有房子要賣的,不瞞你說,除了那些個王府、高門,朝廷賜宅的,那些個咱摸不著,其餘的房子,我多少都知道些兒。」
祝纓道:「城裡就你一個中人?同行是冤家呢,他們能告訴你?」
「這就不知道了吧?是冤家,可也是同行呢,不得互通點有無?你瞧那市面上的商人,他們也是冤家,可一同抬價的時候……」打住,說漏嘴了!中人後悔了,不該這小子說太多的。這小子簡直有邪術!怎麼一問,就叫人說了呢?
他並不知道,做神棍的想混得好,與人聊天、誘人說話的本事是必得有的,不但是說話的內容,連表情、眼神、體態、動作、語氣、聲調都有點講究。祝纓在這上頭比她爹娘厲害多了。
他算機靈的,大意一點的祖宗八代被套了都不知道呢。
祝纓也不再追問,就說:「那鬼宅呢?還有沒有?」
中人道:「好好的孩子,要什麼鬼宅?喏,倒是有一處,地方也不錯,周圍要麼是小有些家產的小財主和商人,要麼是小官兒,不過又不很富。你要有多點兒錢啊,他都能賣給你。就是房子破點兒,在那邊城東,安宜坊裡頭。」他報了個地址。
祝纓心道,那不就是我剛看的?太破了!問了價,價格倒真是個骨折的價,租房是骨折價,買房也是骨折價。但是租房的骨折價後面,是這破房子沒法住,得維修,那還不如去租個正式的。買房的這個價格得一百貫,祝纓得砸鍋賣鐵還再欠債才能買下來,買完了也得重新修,甚至重建,那就更沒錢了。
看祝纓沒說要租更沒說要買,中人緩了口氣,說:「你就聽我的,這房子便宜是吧?破舊得很!你修修補補的錢,都夠賃個好的了。這京城,但凡鬧鬼輕一點兒,房子好一點,它賣便宜些都能脫手了呀。要不就是徹底荒廢了,比這個還破。你又不是頭一個要找鬼宅的。我勸你,還是正經賃個好房子吧,我這會兒倒是有,看在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自家給你打個八折。」
房子又不在安宜坊了,但是聽布局與安宜坊那處房子差不多,卻是一所很正常的、不鬧鬼的房子了,井繩也是正常的,門窗也是正常的。祝纓道:「那看看吧。」
中人拿了鑰匙,與祝纓去房子看了一圈,租金是住客棧包院兒的三分之一,但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就得自己張羅了,院子裡甚至還有一口水井!中人說:「這井水不夠甜,要到外邊弄水,不過洗洗涮涮是足夠的啦。你們吃水也吃不了多少,這邊離西市也不遠,零碎兒坊裡就有小鋪子能買。懶得做飯時,那邊也有小食鋪子,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能虧待你了麼?」
祝纓四下看了,又進了房裡看裡面有沒有漏風,可惜房上還有殘雪,看不出是否漏雨,屋裡地上倒還沒有濕。祝纓溜了一圈,說:「有老鼠。」
中人道:「哪兒沒老鼠呢?宮裡還要抓呢!夏天還有蚊蠅呢!」
祝纓問道:「還有別的嗎?」
「都不如這裡。」
祝纓又跟他看幾處房子,這一天就過去了。到了太陽落山,中人問道:「怎麼樣?定下來沒有?」
祝纓道:「還有沒有?」
中人也有點洩氣了,摸出張京城的圖來,指給她看:「咱們這一天,能跑的地方都跑啦,你瞧,這裡、這裡、這裡,這一片貼著皇城,這都不是你能看的地方,都是各路官員住的,小官兒都擠不上邊兒呢。咱們在這兒,離皇城遠,人密,才是咱們能看的。那邊那一片,富商多,也貴。這個就別看了,這裡太破舊了,我看你也瞧不上……」
祝纓默默地記下了這張圖,又將沒有標注的地方都問了一下,這個是什麼街,那個叫什麼坊的。最後說:「我心裡有數了,明天我帶爹娘去看一下,回來就跟你訂。」
中人跑了這一天,如果能訂下來,倒也不算白辛苦,他笑道:「那敢情好,這樣下次甘大郎問起的時候,我也有個交代啦。怎麼不見他?」
「還說你們認識呢?你不知道他跟著鄭大人辦差去了?」
「鄭侯出京?」
「不是,他兒子。」
「哎喲,哪一個?七郎不是已經回來了麼?」
「又有新差了。」祝纓說。
中人見祝纓說話間很是隨意,再看她的樣子也很白淨俊秀,穿著還挺得體,有點小財主家小兒子的樣子。中人見過許多人,卻有點吃不準祝纓到底是個什麼身份。心道,難道是鄭侯家什麼遠房親戚?
想起來套個話的時候,祝纓已經跟他告辭了。
…………
第二天,祝纓套好了車,帶上張仙姑和祝大,一家三口又到了中人那裡。一路上,張仙姑還擔心地問:「咱們出來了,那放在客棧裡的不會有人偷了吧?哎喲,咱們就該留一個在屋裡看錢的。」
祝大道:「留誰?你留下?不看看房子你又不放心!」
張仙姑道:「輪流看!都要賃房子了,好幾貫錢下去了,還不興咱們多看幾回呀?」
祝大道:「也對。」
兩人嘰嘰喳喳的,祝纓道:「來都來了。錢我放好了,別擔心。」鄭熹給的錢已經花了一小半了,現在再賃個房子,如果是長租,又得去不少,剩下的祝纓都給藏房樑上了,也不怕丟。
祝大和張仙姑才不說話了。
拉上中人,一道去了房子那裡,祝大和張仙姑看了都很滿意,他們這輩子也沒住過這樣歸自己管的好房子,雖然是賃的,兩人心裡都有了一股難言的激動與安詳。兩人在院子裡打轉兒,又往屋裡看了,裡面家具雖然簡單卻不簡陋,灶下連鍋都有,廚房裡還剩了一小堆劈柴。
鋪蓋一鋪,自家攜帶上京的零碎一擺,這日子馬上就能過起來了。
中人看出他們樂意,說:「大哥大嫂,咱們這就定個契?」
祝大問:「多少錢?」
中人看了看祝纓,微笑著報了個數:「房東要押金,押一付三,三個月起租。您要再長租呢,租一年,租金先付,就免了押金。要是來年還賃這個房子,年前得付了下一年的。如今離過年不遠了,您要租三個月,就交三個月的。要租一年呢,就得交到明年過年的,我給您免了這個月的,您交十三個月就得。」
張仙姑道:「這個月就剩三天了!說得好大方呢!」
中人道:「那這樣,我對三郎誇下海口了,要給打八折的。您要是長久的賃這房子,我再給您折一折,一年收您二十貫,您瞧怎麼樣?」
「二十貫?你怎麼不去搶?!!!」張仙姑炸了!在老家,沒出縣城的時候,她全副身家也沒這些錢!二十貫,大半年前夠讓她放棄丈夫的命了。擱這兒就只夠租一年房的?她的心裡,府城那個單間兒,連押帶付一個月的租金也幾百錢,到了京城,房子是大了些,她也準備多付些,可一貫一個月也頂天了!
這還要長租?閨女就算真的當官做吏的,一個月能掙幾個錢?都花房租上了嗎?
中人聽她這口音是外地來的,對祝纓道:「三郎,這裡是京城。一個月不到兩貫錢,頂頂劃算了,換個人,他得一個月三貫錢才能拿到這房子,我已經沒賺頭啦。這是看在鄭家甘大郎的面上給的價,這些日子你也轉了吧?更便宜的也有啊,大雜院兒,你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氣度,跟那些賣水的、拉車的、抬轎的合住一塊兒?」
祝纓想了一下,其實她還真不介意,她之前十幾年住的也是又窮又不好。不過到了京城,手上又有了一點錢,還是住得好一點。不然,就這幾十貫錢,放在那樣的一個環境裡,真得有一個人日夜看著它們。
祝纓對張仙姑道:「娘,就這個吧!賃個整齊的房子好過年!暖暖和和的過!咱們不朽是怎的?」她還是很有信心在鄭熹那裡做事能堅持下去的。這幾天在京城逛著,也大致知道了物價,房子賃下來了,月俸也足夠生活且每個月都能存下一點。
她打算過兩天再把從南邊帶來的貨物給發賣了,越近過年,各種東西都漲價,還能多賣些錢。算來這一趟因為是跟著欽差回京,帶的東西也多、也沒稅,一路吃住都不用自己花錢,等於是直接從府城那裡將貨帶到京城,除了貨價沒有成本,卻能收獲得到兩地全部的差價。
居然也能賺上個二十來貫錢!怪不得商人們都好跟著官員行走!
祝纓道:「咱們訂契,你跟我去取錢。」
中人道:「好!說好了,二十貫?」
「好,二十貫。」
中人道:「我回去拿契書,再備車拉錢。」
「房東呢?」
中人笑道:「他家將房子將給我來賃,自然是有道理的,他人現不在京城,白放著也是長灰,又怕沒人住招狐狸。否則我也不能就做主給你這麼個價錢!我也不會騙你,我騙了你,不怕甘大郎來找我的麻煩?我這現也有房主的文書給我,這就回去取來給你看。」
當下,帶了中人去取了契書,給祝纓看了房主委托的文書,他又駕了車跟著回了客棧,兩邊兒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契書各執一半。
臨走前,中人笑道:「三郎,甘大郎面前,還請多為我美言幾句話!以後有買賣,還來照顧我的。」他這筆買賣確實沒賺太多,但是甘澤帶來的人,他是留了個心眼兒的——跟侯府有關係,先處處看看,不行,來年再給他漲價嘛!
…………
那邊,一家三口都很興奮。張仙姑和祝大嘴上說著「貴了」,心裡對一次做這麼大一筆的交易也是有不自覺的自得。
祝纓道:「咱們明天一早就搬過去吧。」
祝大道:「客棧的錢都付了。」
「住幾天算幾天的,這個是講好了的。錢是存櫃上的,算清就行。」
張仙姑道:「真想現在就搬過去呀!」
祝大道:「白費燈油錢!又要宵禁了,等抓呢?」
這一晚,張仙姑和祝大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祝大說:「我來收拾車,老三,你去櫃上與他們算賬!」祝大不但識字不足三百,算賬也算不清三貫以上的賬目。這個不是因為他蠢,而是他的日常生活沒有超過三貫的,沒算過。
祝纓與父母不同,打小就機靈些,私塾本不該講算術的,但是四阿翁和于妙妙都要求塾師教一點——他們的家業需要孩子懂一些基本的算術。
祝纓與掌櫃的算完了錢,掌櫃的還說:「恭喜恭喜,算是落下腳啦。」
祝纓道:「同喜同喜。」
「有親戚過來,來照顧我生意呀。」
祝纓心道,我哪來的親戚?仍然說:「好說,好說。」掌櫃的又包了一小包醬肉給他賀喬遷之喜。祝纓道:「多謝。」也收下了,又解了一陌錢給掌櫃的當給店裡的打賞:「我才來京裡,錢不多,一點心意。」
有了這份錢,小二也願意多給搭把手,掌櫃的又告訴他一些自己進貨的地方的價格。比如柴炭、比如米麵。冬天少菜蔬,掌櫃的又告訴他哪家乾菜好,買了發一發回來吃之類。祝纓又問他草料怎麼弄。
掌櫃的說:「你要有別的用呢,就養個騾子。一般人家,別養它,要用的時候就租個幾天,還能連車把式一塊兒雇了呢。」又說送他兩捆料,足夠撐到他把騾子賣掉了。
等到一家三口到了新的地方,開了鎖,卸了車騾子,把門一關!祝大和張仙姑就在院子裡跑了幾圈,笑呵呵的:「哎喲哎喲,有房子住了!」
張仙姑道:「哎喲,可怎麼住呢?我說,咱們別跟這邊似的這麼安排了,就東屋一張床、西屋一張床,間開了,都有好床睡!我看了他們那裡,廂房那兒也有一張床,搬到西屋去!就多費點兒炭,老三也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房了。」
祝大也不嫌她囉嗦了,說:「那邊兒,再搭個棚子,能擋雪就行,把那些貨放在那裡。我瞧瞧,灶下旁邊應該有個地窖……」
一家人動手,祝纓也不住正房,自住了西廂,西廂比正房小些也是三間,開門朝東,她想自己住。
這裡的前任主人可能也是這樣住的,正房住著主人夫婦,西廂住一個讀書的兒子,正中一間擺了一張簡單的書桌和一把椅子。文具是沒有的,不過祝纓自己有,都擺了上去。也只有兩支筆,一疊紙,兩本字帖、一塊樸素的硯台、一塊墨。
靠北那間堆了兩個簡單的木頭櫃子,窗戶底下也是一張短榻。她還有之前在府城買的幾本書,都擺到了北間的書櫃上,孤零零的,顯得很可憐。
間出靠南的一間做臥房,臥房裡有床,有盆架、衣櫃,一個小小的妝台,上面的鏡子已經被取走了。祝纓把自己的一個簡單的妝匣放了上去,裡面就一面小鏡子,一把梳子,幾根布帶和幾根簪子。把帶來的鋪蓋一鋪一放,她也有幾套衣服,也是佔不了一格的衣櫃。
張仙姑還要叫她到正房西間搬的時候,她已經把一切都布置完了。
張仙姑只好自己收拾正房,也是一放鋪蓋再放衣服,兩口子書都沒有,西間純是擺設了,不過西間有一個小小的神龕,裡面借的不知道哪路神佛已經被請走了,張仙姑道:「等我請個菩薩來供著。」
祝大往床上一躺:「哎喲,舒坦!」
娘兒倆好歹還跟于妙妙過了幾天不操心的日子,祝大這輩子當數現在最美。
祝纓道:「還缺臉盆、菜刀,等下擔子裡拿把鎖把他們的鎖換下了,鑰匙咱們一人一把,中人給的鎖和鑰匙我都收起來,咱不用他們的。退租的時候一並給他……」
聽她安排得很好,祝大就不管了,說:「你去,我歇一歇就打水飲騾子。能尋摸點木頭下腳料,再弄個錘子,咱們釘個棚子。」神棍家,許多東西也是自己動手的。
有了祝大,好些力氣活就歸了他了,祝纓出門買了四隻銅盆、幾隻木盆、新的碗筷菜刀之類,又撈了點菜,買了幾個油燈、灌了壺燈油,買了些油鹽醬醋。
當天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一家人忙活得很晚,到了晚間,祝纓就下廚做了頓晚飯,張仙姑燒火。祝大坐在正房中間等著上菜,就著酒嘗了兩口,說:「老三,哪來的這手藝?」
祝纓道:「一直有。」
張仙姑道:「你以前有錢買這麼些叫她施展麼?」
祝大道:「你這人,明明幹了不少活,出了許多的力氣偏偏嘴上不饒人,磕三個頭倒放九個屁,叫人如何感激呢?」
「你別作夭我就感激你了!」
兩人鬥了一回嘴,都說:「這下可以好好兒地歇一歇,等著鄭大人回來啦!」
張仙姑更是想:「我看那頭有個地窖,咱們要不要趁沒過年再買點兒東西囤著?什麼柴啊米啊的,又能放,過年時又貴!到時候老三要是忙,我們兩個買東西太多又怕算不清賬!」
祝纓道:「成!」
祝大拍板:「就這樣!你也喝兩盅!」他給張仙姑也倒了點酒,「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老三也不容易,咱們都不容易。你們辛苦啦。」
張仙姑放下酒盅,抹了抹眼睛:「老東西,又說什麼屁話。」
…………
次日一早,一家三口又趕著車,先去買了些柴,再又買了兩袋米和一些乾菜之類,都堆到了車上。
張仙姑坐在車裡,依著米袋子,祝大坐在車轅上看著街邊的風景,高興得唱了兩句,引得路人側目。又有人偷笑,祝大也不以為意。張仙姑說兩句:「你發癲。」也小聲地哼唱了起來。
祝纓雖不唱,也含笑聽著。她的車趕的不快,慢慢的,遇人遇馬遇著華麗的車還避讓,心道:自家養個騾車確實不便,過兩天是得變賣了,要用再租就是了。
前面又來了一陣人馬,她將連避了一避,留了餘地。哪知這一隊人卻是屬螃蟹的,險些要刮著她的車,其中一個人鞭馬的時候著實抽到了她的車壁上。
祝纓凝目望去,那一隊人也在看她這邊。
領頭的人問:「尹老二,你怎麼慢了?」
「尹老二」道:「這破車,阻了我一下,好險我的馬沒蹭上!」
祝纓想縮回去已經晚了,領頭那個可不就是周游?她只得對周游頷首致意,不想周游「哼」了一聲,扭頭鞭馬就走!
遠遠的,一群人進了一處酒樓,他們說的話祝纓可就聽不到了。一群人問周游:「周郎,認得那個小子?長得倒不錯,也不害怕,倒是從容,哪裡的風流罪過?」
「滾滾滾!我才沒那個癖好呢!」周游說,「一個可惡的小子,一身鄭熹的臭味兒!啊!我說怎麼眼熟呢,什麼從容?就那樣子可真像鄭熹!可真是臭味相投!」
眾人知道他一向單方向視鄭熹為對手,他們自己也有些被鄭熹對照打擊的經歷,其中一人就說:「周游,鄭熹咱們動不了,這個小子,我給你出氣!教訓教訓他!」
周游道:「行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是順口一說,聽的人卻記住了他的回答。一行人酒足飯飽之後,各自回家,要替周游出氣的這個人酒醒之後想起來有事要辦,偏巧了,他恰是一個衙內。
能與周游玩到一起的衙內,自然不是什麼好衙內。他召了個京兆府的小吏:「有個小子,給我找到,給他個教訓。」
這等小事,也不必稟告衙內的父親,小吏道:「好辦!」
當天,宵禁前,祝纓悶了一鍋米飯,將鍋巴用油炸了,燒了鮮湯澆上去,又燒了一條魚,一家人吃得正香,門被砸響了!
祝大嚇了一跳:「官司不是結了麼?!」
祝纓去開門,只見一隊衙差堵著門,問:「你是祝纓?」
「是。」
「哼!小白臉兒,個兒不高,就是他了!拿了!」
一條鐵鏈便把祝纓鎖了出去!要躲這條鐵鏈,祝纓自然是能躲得過的,難的是接下來,拒捕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她由著這些人套著自己的脖子,問道:「不知有什麼誤會,我犯了什麼事?」
來人道:「你犯了什麼事自己不知道?老實點!走!」祝大和張仙姑急上前去,被衙差將朴刀一橫,頂了回去!
祝纓道:「爹、娘,別急!關好門,明天再說。再不行,你們去客棧留信,等甘大哥回來……」
「走吧你!」差役不客氣地拽著鐵鏈把祝纓拽走了,當晚就扔進了獄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一章 入獄
祝纓一向機靈,張仙姑也是個爽利人,祝大雖然是個普通的男子倒也不是個傻子。這樣一家三口三個神棍,被一群官差整懵了。
除了祝大,他們沒被官差抓過!當時,張仙姑和祝大上前被攔了回來,祝纓被拿走,張仙姑巴著攔她的人的胳膊說:「好歹說說是為了什麼呀?天子腳下,不能就這麼把人帶走了啊!」
祝大也問:「好歹有個罪名,我們也好明白錯在哪裡了呀!」他以自己的經驗,祝纓這些天在京城裡逛,可能捲到什麼事裡了,但是事應該不大。問明了,好辦。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個銀角子的私房錢給不耐煩的官差,問:「您給指點指點?」
差役收了銀子,在手心掂了掂,說:「哼!少說兩句吧!整天在街上閒逛,叫貴人看不順眼,要給個教訓罷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祝大和張仙姑在京城冬夜裡站了一陣兒,一陣風吹過,祝大打了個噴嚏,說:「先回去。」拽著張仙姑回了家,將門插上。
張仙姑急惶無計:「這可怎麼辦?金兄弟還有甘大郎他們都不在呀!鄭大人又做欽差去了!老三從來機靈,也不會得罪人,這又是犯了哪路神仙的駕了?」
祝大道:「咱們一家三口在京城也不認識什麼壞人,認識的是金良這樣的,怎麼可能有事呢?恐怕也是個似是而非的事兒,可能受一點皮肉苦。咱們現在手上還餘了點錢,使錢打點一下,趁早把閨女撈出來。」
張仙姑道:「都宵禁了,打點也得明天了!這一晚上,她可怎麼熬哦!」
祝大是蹲過大牢的,雖然是府城的,不過他想,天下的牢房應該也都差不太多的,他說:「沒事兒,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下大獄也不會關得很久,也不跟重犯關在一塊兒,明天打聽打聽她在哪兒……」
牢房是按罪行輕重分開關押的,輕一點的關一處,重一點的往裡面關一關,再重刑犯,又是另一個地方了。如果判了重刑如死刑等,還有可能移到大理寺去復核一下,最後行刑前統一關押點齊人頭一起上法場。
輕犯、不夠審的、候審的、隨手抓過來作證的、抓來等著移到重刑牢裡的……等等,有些甚至是被關到了差役們當值時的班房裡的,也不會給他們準備囚衣,有可能就是犯個宵禁就被抓了來,許多人挨幾下板子就放了。
還有一些就是像祝纓這樣的,與衙門裡有點門路的人有私交,看了不順眼抓過來教訓一下。再有一些是差役文吏們的勾當——找個藉口抓幾個肥羊來勒索一下,錢到了也就放人了。或者是欠了租子為了追債之類抓過來嚇唬嚇唬,交了租子或是欠債,沒幾天也就放了。
總的來說,沒有明確的罪名,事兒就不大。
張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打聽!」又盤算著自己在京城認識的人,祝纓說花姐下鄉掃墓了,不在,鄭熹那一群人出去辦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沒什麼倚靠了!
張仙姑思來想去,倒是客棧的掌櫃的似乎還是個地面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聽打聽。
祝大心底也不安,說:「行,明天把門鎖好,咱們一同去。實在不行啊,就在那門口蹲著等!」
張仙姑眼圈兒鼻尖都紅了:「老三還不知道受什麼苦呢?她一個姑娘家……」
牢裡關的,甭管是大獄還是班房,絕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窮凶極惡的犯人,絕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閨女,不滿十四啊!這可怎麼辦?一旦露了餡兒……
張仙姑後悔極了,眼淚總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時候就該跟大娘子還有鄭欽差他們說明白的,那會兒說了,也沒有現在這些事兒。」
祝大低聲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個什麼樣的貴人,為的是什麼呀。別哭了,明天出門看看再說。」
張仙姑道:「老三……」
…………
祝纓被鐵鏈拘走的時候,祝大已經在問了,她也就在踉蹌間聽到了衙差的回答。調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幾個差役的節奏,她一邊走一邊想:什麼貴人?
她攏共也就識得這幾個貴人,全是在府城的時候因為案子認識的。鄭熹一撥、鐘宜一撥、沈瑛一撥。鄭熹這一撥現在又出京了,對她也沒什麼不滿,那就不是他們。鐘宜沒那麼無聊,沈瑛這一撥不好說,哦,還有一個周游。
因為才在街上見過,祝纓把周游也算了進去,順便把陳萌也算了進去。她就知道這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如果沒有什麼看鄭熹不順眼的人遷怒於她,那幹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於是嘀咕了一句:「哪個貴人呢?我也沒……」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麼?!老實點!」
從祝大那裡拿到銀角子的人回來了,說:「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誰!」
領頭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願地將銀角子交給了領頭的,嘟著嘴不說話了。
周游!祝纓確定了罪魁禍首,並不知道周游並沒有親自下令要送她一場班房之旅。當然,這不妨礙她把這筆賬記到周游的頭上。
貴人。
祝纓面無表情地想,貴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游,想說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書吏的紈絝子弟。
書吏找到他們,說:「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個不長眼的小子,你們去將他拘了來關幾天,讓他吃個教訓。」報了個街名,讓他們去打聽一個趕騾車、穿皮袍的白淨小子。
這群本地差役街面很熟,祝纓根本無意隱瞞自己的行蹤,一家三口購物都是大聲說話的。天擦黑的時候,差役們就找到了祝纓新租的地方將人給拿了來。
他們教訓人,要麼就是抓了打一頓,要麼就是壞人家的生意買賣,要麼就是抓了來嚇唬嚇唬。其中,關起來嚇唬更能撈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著勒索,「犯人」或者「犯人親屬」就會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並沒有超出以往的經驗。這不,已經得了一個小銀角子,兌也夠大家伙兒喝頓熱酒,補了這一趟出來受的凍。接下來說不定還能拿到一點兒,差不多關上個三、五天,再去問一問能不能放,如果上頭覺得氣消了,就收這小子家裡幾貫錢,大家分一分補貼家用,然後將人放了。
如果上頭氣沒消,就再關一陣兒,反正他們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個月的,再問一次。如果過一個月還讓關著,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裡一送,慢慢關著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孫們擔待著。
一般而言,也就是關個幾天。所以差役們抓人雖凶,還順手往祝纓背上拿刀柄敲了幾下,倒沒有很捶她、也沒有將她如何。只是將人帶到了萬年縣的班房裡先「寄存」一下,和萬年縣的講明了,過幾天就來「提」。
兩個差役頭目的聊天聲中,祝纓平靜地看著這個「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來當班房的,房子看著居然還挺結實的,有一排挺寬敞的大通鋪。房子內部經過了簡單改造,窗戶上了木柵,通鋪之外也加裝了粗木柵,間出囚犯的通用空間與看守的空間。看守那一邊,有桌有椅,還有張小床,桌上一盞油燈。
以祝纓對周游的了解,周游這個人就是個沒定真的人,可能只有跟鄭熹作對這件事能讓他堅持,別的人和事兒……祝纓搖搖頭,周游沒這個長久的耐心。哪怕是個壞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幹成一些大大的壞事,周游,不太行。
她想,離家之前已經囑咐過了父母,讓他們等著鄭熹回來,到時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話關進來,也就能一句話放出去。
貴人。她想。
…………
祝纓從抓她的人與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這個地方是萬年縣。京兆分兩縣,萬年是其一。原來,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邊班房現在另有用處,不方便帶回,就與萬年縣這裡的差役商議,借地兒關一關人。
「等我們那兒騰出地方來了,再將他連同你們這裡抓了要送府的幾個一並帶回。」
兩邊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時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爭競關係,彼此之間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紹自己的同行那樣。
萬年縣這裡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將祝纓上下一打量,一個白白淨淨的俊俏小子,說不定就是沒順著哪個貴人的意,叫拿過來吃點小虧,那人再來裝個好人將他「救」出。
嗯,行,明白!
兩班差役也沒有再多為難祝纓,一個將鐵鏈一收,另一個將人往班房一關,齊活!
木柵的門在祝纓身後被鐵鎖一纏,加了成人拳頭大的鐵鎖,咔,鎖上了。
萬年縣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將門一鎖,也出去了。祝纓一臉無辜地看著滿屋的犯人。
整個屋子統共只有一盞油燈照亮,人臉看得不是特別的真切,不過想到自己的經歷,想必這些人裡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關起來的。
原本已經休息的犯人們也看著她,一個老頭兒跟她打招呼:「後生,怎麼來的?」
祝纓搖搖頭。
老頭兒看看她,瞧著也不像犯有什麼大案的,說:「犯了夜禁?」
祝纓想了一下,說:「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與黑夜也沒什麼分別。
老頭兒笑了:「他們兩個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關一個晚上,至多兩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裡被抓的?只要當時不是在別人家人往外『拿』東西,就關不久!」
說著裡面的人都哄笑了起來。
祝纓好奇地看著這些人,七長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纓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來灰心喪氣的,也有毫不在乎的,只有兩個看起來很不好惹像是匪類。
張仙姑的擔心也沒錯,這是一群男人,沒一個女人。
老頭指著兩個翻白眼打呼嚕的人說:「這兩個,也是才被拿過來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瘋。這是活該的。」
祝纓委屈地說:「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頭道:「瞧你穿的這個樣子,也有兩個閒錢?又不多。他們就拿你這樣的,好收幾個錢。不是大事兒,叫家裡送點錢就得的。」
祝纓問道:「您是為什麼呢?」
老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點債。晚了,挪個鋪,睡吧。」
祝纓看看通鋪,一個面相凶惡的人冷笑道:「細皮嫩肉的,進了這裡還想講究?」
另一個看來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說:「你睡這兒吧!」班房裡只有幾條髒被子,硬得像鐵一樣,鋪的都是草。
他們扔了一條被子給祝纓。
祝纓也不蓋,將一點草攏了攏墊個底,再將被子一折,一半鋪在草上,一半理平貼著牆壁。穿著皮袍子坐在上面倚著牆壁盤膝而坐,打個盹兒。
只聽那個面相凶惡的人冷冷哼了一聲:「臭毛病!」
祝纓呼吸平穩,眼睛也不睜一下,這個地方其實還行。京城雖然下完雪也很冷,不過她穿著皮袍呢,還有被子靠著,可以的。並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時候艱苦多少。與許多人同處一室也不算難熬,冬天賽神的時候,他們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擠在一處,不過那時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頭有個爹罩著。
現在這一屋子的囚犯,據她看來,那個老頭說是「欠債」,恐怕欠的是賭債,這老頭缺了兩根手指頭。缺指頭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賊,不過賊如果被道上抓著了,容易被砍了食指,這老頭缺的是小指和無名指。
倒是那邊角落裡的兩個人說是犯夜禁,很像是闖空門的賊。害!也是手藝不好的!要祝纓說,闖空門還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靜,又有夜禁,有點火亮和動靜就容易被發現,不抓你抓誰?真要幹這一行,都不琢磨的嗎?傻子!
給他挪地方的那個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黴進來的,因為他的裝束很正常,應該是個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個犯了夜禁的是那個也穿著皮袍的年輕人,像個讀書的,但是讀書人被抓進來……斯文掃地囉!
班房裡沒什麼亮光,現在只能看出來這些,祝纓看完了就不再有什麼動靜。
看守又回來了,將刀柄往柵欄上敲了幾下,祝纓睜開了眼。看守問:「看你這樣子,是受不了醃臢?要單間不?要床鋪不?」
祝纓歪歪頭,一臉的疑惑。看守道:「單間,五百錢一晚,只要床鋪,六人合住一間,一百錢一晚。」
祝纓心說,我全家一個月有兩貫錢也就夠了,五百錢?你不如去搶!周游再沒耐性,怎麼也得過個三、五天再給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幾貫錢了。我家裡那兩個上躥下跳的,說不定還要使錢找我,家裡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費了這錢!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著看守,看守道:「媽的!晦氣!是個傻子!」
但凡再便宜點,比如合住二十錢一張單獨的床,祝纓也就肯住了,她還是願意花點錢讓自己少受點罪的……可她不是冤大頭!
看守又問:「有人要住麼?」
那個穿皮袍的年輕人說:「我!」
看守開了木柵門,讓他出去了,走之前邊鎖門邊哼了一聲。老頭對祝纓道:「花上一百錢,就能睡床上,你怎麼不去?」
祝纓道:「我沒錢。」
「先住上,再叫家裡送來也是可以的。」
祝纓搖搖頭,老頭嘆了口氣,裹著髒被子翻了個身兒,身下的草沙沙的響了一陣,睡了。
整個囚室漸漸都睡著了,也不見看守回來。
…………
次日一早,祝纓早早睜開了眼,跳下了大通鋪,將被子順手疊了,在地下活手腳。這個班房蹲得,裡面固然沒桌沒椅,可也沒有鐐銬,連看守都不一定整夜在外面看著,可見真是「輕罪」。
她活動了一陣兒,陸續有人睜開眼,也沒幾個人肯動彈一下。都坐牢了,還要早起?!
祝纓也就趁機觀察了整個囚室的所有人,除了她這間,旁邊還有兩個用木柵間出來的囚室,三個囚室加起來得有幾十號人。一部分人都醒而不起,也有一些人壓根兒就沒醒!
直到看守從外面弄了一隻大桶,聞著味兒應該是雜麵、乾菜之類一塊兒熬的粥,一隻大木盆裡放著些碗,開了木柵門都往裡一推。一群人圍上來搶碗、搶粥,看守拿棍子將搶的人往一邊打:「打翻了飯你們就都別吃了!」
祝纓湊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撈了兩個看起來乾淨一點的碗出來,看他們搶長勺子盛粥,直接將碗伸進桶裡舀了兩碗粥,默默地將其中一碗遞給了老頭。
老頭嘿嘿一笑,接了粥沿著碗沿兒吸溜了一大口,說:「暖和!」
就只有這點菜粥,祝纓第一碗盛得淺,很快吃了這一碗,再去桶邊的時候,他們已經盛滿了粥去吃了。她就拿著勺子在桶底撈了稠稠的米和菜,滿滿地盛了一碗,回去慢慢吃。等別人吃完了一大碗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吃了一大碗、一淺碗。
老頭看到了,接過了她遞過來的第二碗粥,笑著比個大拇指。
祝纓把他的飯碗也收了,都扔到了木盆裡。老頭道:「後生,有眼力啊。」
祝纓有一個習慣,對老人是比較尊重的,老人雖然力弱,但是經的、見的多,尤其是一行一業的老人,許多活計已經做不動了,眼力還是有的。她有好些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是跟一些老人那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學到的。縣城那邊各項手藝人或許不如京城的精深,也都是當地有經驗的。否則,她天資再高,單憑自己悟,也不能會那麼多門道。有些東西,還是得師傅往門裡領一領的,比如得偷偷跟塾師學會些生字,才能自己看書。
對祝纓來說,這些人比個什麼力氣大的「大哥」有用得多。
祝纓靦腆地低下頭。
老頭自己也不至於一口吃的也搶不到,這裡到底承了點人情,也給祝纓指點一下:「那個別惹。」祝纓看那人臉上還帶點淤青,是個壯漢。
又指著昨天說祝纓「臭毛病」的那個凶惡漢子說:「張十三,脾氣不好,也不大幹什麼好事,吃個酒打個仗,倒不會欺負弱小。有點俠氣。」
再指旁邊另一個粗壯的中年人:「王屠戶,賭錢打架叫弄進來的。好賭,急了也能拿刀捅人。」
指著最後一間木柵裡的人說:「這些,都是新抓毆鬥的,下的狠手,各有死傷。萬年縣拿了,又要併案歸京兆管,所以先押在這裡,這兩天就得押到京兆大牢裡關著。京兆街面上的幾個龍頭才叫朝廷拿了打死了,他們在暗中爭龍頭。賊頭瞧著這個,也躲了,現在街面上不太平,各路小鬼都在搶香火紙錢。你出去之後小心些,天一黑就回家,可別再犯夜禁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偷兒這麼大膽,我戲弄了幾個也不見他們賊頭來找我。問道:「你呢?出去了怎麼辦?」
老頭嘿嘿一笑:「我?我也先不出去啦。」
祝纓心道,那你至少是隻大賭鬼了!卻又問他:「您老貴姓呢?」
老頭道:「什麼貴不貴的?叫我老骨。」
祝纓問道:「我出去了,要捎什麼話嗎?」
老骨道:「不用。哎喲,他們知道我在這兒。這兩天,我的飯就拜托你啦,老骨頭嘍,歇一歇也好。」
直到此時,祝纓和老骨都以為,祝纓沒兩天就能出去了。哪知當天過午,京兆府那邊牢房騰好了,萬年縣提人送往京兆府,就是那群鬥毆的。這群人一個一個被揪出來,上了腳鐐往外趕上囚車。
眼見一個囚室都空了,新看守像是想起來什麼的,指著祝纓道:「你!白淨,個不高,青色袍子。就你了!」
因為交接,昨天的看守叮囑他,這個是京兆那邊寄放的人,就一並給送到了京兆府——並不放她出來。
祝纓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老骨誇了一句:「好小子!」他老江湖了,竟然沒看出這小子的來歷,還以為是哪家讀書的小郎君呢。他只看出來這小子是讀書的樣子,看手呢,也做些活計,但絕不是幹的粗重農活之類,估計是家務。也就是一個能保證衣食,但是沒有許多奴婢伺候的、能過得下去的小康人家。
他居然瞞過了自己,混上了一個戴鐐銬進大牢的待遇。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骨感慨。
祝纓哭笑不得,問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才問完,就被兜脖子抽了一巴掌,她輕輕往前抻了抻脖子,讓這巴掌沒有搧實了。
打的人也沒很在意,只罵:「賊皮!你們這些賊皮,有什麼誤會?!快點!」
竟是因為兩班看守交接的時候沒說清楚,將祝纓也同那群鬥毆的凶徒算作了一撥!因為這個誤會,祝纓被送到京兆府的時候就沒有放在班房裡,而是送進了大牢!
正正經經犯了案子的重犯,又或者是與大案有重大干係的人才「有幸」住的地方。
祝纓孤零零一個人,被扔到了這裡。能犯大案的,沒她這個年紀的,也許有成年男子長得矮,體型瘦,與她相仿,但也都是成人的骨勢。祝纓簡直不敢相信,這群差役就這麼把她扔過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個「誤會」她現在沒法解釋,因為當時抓她的人不在!她認得那些到她家的人,那些臉,在這裡一張也沒有。
周游,看你造了什麼孽!
牢頭看了看祝纓,將她的鐐銬除了,掂量了一下,塞進了一間牢房裡。
這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是牆,一面是粗木柵,木柵上一個細木柵的門,也是鐵鏈鎖著,牆上的窗戶也用木柵封了。也是通鋪,因為只有六個人,就比之前那個通鋪要寬鬆許多。一個馬桶放在角落裡,通鋪的一邊。通鋪上也是墊著草,有被子,也是硬殼一樣的,並且應該屬於她的那一條好像被一個絡腮鬍子給鋪身下了。地上髒兮兮的,整個空間都散發出一股黴敗的味道。
祝纓進的這一間已經有五個人了,她進來之前,掃了間附近的囚室,裡面也是差不多這般,最多六人。她估計,這裡一間也就頂多六人,不知道這是有什麼講究。
柵門又在身後鎖上了,祝纓嘆了口氣,半地下的牢房比萬年縣的那個暖和些,但是看看「獄友」們,顯然不是什麼善類。進萬年縣的班房,有個「老古」給她念叨兩句,還有人給她騰鋪、給她被子,雖然嘲諷兩句,但是惡意不濃。
然而,這裡這五個人,沒一個好相與的!
祝纓相信,那個盤膝坐在鋪上的、懨懨的中年人身上有股賊味兒。
他旁邊壯一點的那個,目光邪淫,必是好色之徒。
絡腮鬍子翻身起來,打量著祝纓和牢頭,他一臉橫肉的,看起來是欺負人欺負慣了的,因為他看人都往人身上弱點看,彷彿隨時會抬起拳頭來往這些地方狠狠擊打,讓人無故痛苦哀號似的。
正在哼著小調的那個,精瘦,但是目光和表情都表示,他隨時準備坑人一把。不像「一臉橫肉」是動拳頭,他一定是那個趁人不備往人腰上狠捅一刀然後裝成沒事人一樣跑路的。
他的旁邊,居然有一個看起來挺斯文的三十上下的男子,看到祝纓,含笑點點頭,望之親切。
祝纓想:要打起精神來,好好把這牢坐好!
………………
牢並不好坐。
這兒也沒上鐐銬,但是一間牢房裡三面是牆、每間牢房裡的人數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門,整個囚犯的居住區和外面還有一道在柵欄隔開,這道柵欄外面,才是間出來的牢頭的值房。
在這兒越獄都要比在班房裡多開一道門。
祝纓被扔進牢門的時候,牢頭扔給了她一件單布上衣,又寬又大、既髒且舊,喝道:「穿上!」
祝纓理開了一看,只見前後心處都是一個大圓圈,上面一個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還有餘量。
「獄友」們都在打量她,祝纓乖巧地低下了頭,心道:我先看兩天再說。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陰影,祝纓錯愕地抬起頭,後退了兩步,背抵著木柵,看著絡腮鬍。
絡腮鬍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樣子,摸著下巴看著她:「脫了!」
祝纓瞪大了眼睛,沒說話,絡腮鬍道:「還要老子動手麼?!」
祝纓縮著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脫下來遞給了他,他拎著囚衣看了看,冷笑一聲:「還行。那一件也給我!」
祝纓穿的是于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個小康人家要猶豫一下才能置辦的行頭,這牢裡各人穿得都不大顯眼,她這身袍子穿得仔細、保養得乾淨,絡腮鬍自己穿的冬衣也舊了,就被這絡腮鬍看中了。
祝纓也不吭氣,真的將皮袍脫了下來,沒來得及遞出去就被絡腮鬍搶走了。
看得那個斯文男子直搖頭。
暖和的皮袍脫了下來,祝纓打了個哆嗦——她裡面就剩夾衣了,有點冷。
絡腮鬍的身材比祝纓要高大一些,這皮袍他貼身穿了都繫不上,有些生氣地敞著懷,又將他自己的舊冬衣穿在了外面,卻將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給了祝纓:「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說:「穿上吧,沒穿囚衣,牢頭見了要打人的。」
祝纓對他點點頭,匆匆把這件更髒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面,更顯得空蕩蕩的了,一抬胳膊,這囚衣半條袖子都爛壞了,怪不得絡腮鬍連囚衣也要跟她換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裡靠了靠,對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沒事兒的。老胡就這副脾氣,瞧這不處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個絡腮鬍,大步走了過來,斯文男子微笑看著他,老胡氣得很,一揚手,沒打到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纓臉上。祝纓還是如法炮製,順著他的力氣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纓半邊臉迅速浮起了五個指印,只是離打掉兩顆大牙還差了不小的距離。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處了。快吃晚飯了。」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沒給祝纓。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這脾氣,所以才會傷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
老胡猛地坐起來,罵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幾個孬種!打完過了兩天才死的,干老子屁事!」
祝纓心道,打完兩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後果,你當訂律法的人傻?你早兩個月幹這個事,就值一個秋決上場了。
斯文男子對祝纓道:「放心,你只要沒什麼鋪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買』,他等閒不打人。那個挨了打的,是死犟,不肯將鋪子折價賣給他。你很聰明,他要的你都給了,你沒事的。」
祝纓小聲地問斯文男子:「先生貴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貴,姓文。」
祝纓又往他那邊挪了半寸:「文叔好。」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溫柔地問道:「你呢?」
這時旁邊一隻手伸過來,曲起食指,用指背輕刮了一下祝纓受傷的臉,祝纓受驚地跳了開來,遲疑地看著那個一臉不懷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臉的涎笑:「哎喲,老胡,打重了啊!太不憐香惜玉了!多好的面皮呀,打壞了可惜。嘖,哎,你怎麼不問問哥哥我姓什麼叫什麼?我告訴你,我叫潘寶,是,哎,你別躲呀……」
祝纓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邊:「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開玩笑呢,他只好女色。」
潘寶道:「在這兒,男色也只好湊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還沒你好看呢!」
祝纓抿緊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沒事兒,他也不殺人。」
祝纓看了一眼老胡,這一眼把老胡又給看毛了!他罵道:「賊小子,你看誰呢?這個殺才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說:「這潘寶,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兒,倒與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幹什麼就幹什麼……」
懨懨的中年男子聽到「賊」字,看了這幾個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條廝理地對祝纓道:「潘寶呀,看中了街上一個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討,老婆子不肯給。他就把那丫頭姦汙了,說不嫌棄這丫頭已經破了身子,願意收了這丫頭。沒想到老婆子不願意,要找他拼命,他把老婆子也打傷了。害,可憐吶,他也有幾個錢,他要在外頭呢,興許還能給這家幾個錢看病,咱們少尹偏偏要為民請命,將他拿了來。現在,嘖嘖,那邊兒傷的傷、殘的殘,難熬過這個冬天嘍……」
他的語速不快,祝纓仍聽出了其中的興奮,這份興奮是對著祝纓來的,他在看祝纓的反應!
祝纓又縮了一下。
潘寶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個就弄哪個!你們等著,哪怕判了,我使點錢過不兩天,也會將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個青天,他也不能一輩子扣我在這裡!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纓這邊湊了一湊,道:「我看他的錢不夠贖這個罪的,你說呢?」
卻聽到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精瘦男子站了起來:「來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二章 一殺
獄裡的飯是是囚犯負責分發的,四個人,前面兩個人抬著一個盆,裡面是碗筷,後面兩個人抬了一個桶,其中一個拿著個大勺。
所有人都衝到了木柵前,祝纓也只好入鄉隨俗。
站到了木柵前,她就知道為什麼連之前那麼沉得住氣的那個懨懨的中年男子和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風一樣衝過柵欄來了!
前面抬盆的將盆往木柵前一放,幾隻手透過柵欄縫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個往桶裡舀一勺混和的菜、雜糧之類煮的糊狀物伸進柵欄裡隨便放進哪個伸來的碗裡。
也有關係好的囚犯照顧「同窗」,多撈點乾的,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就這一碗!
發明不讓囚犯吃太飽這個辦法的人真是個機靈鬼兒。
保持監獄安定的秘訣在於,讓囚犯吃不飽也餓不死,沒力氣鬧事兒他們就不會圖謀越獄了。
祝纓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撈了一隻碗兩支筷子,橫叼著筷子,她半邊臉還火辣辣的難受,分飯的囚犯只給了她一淺勺,她也不馬上就爭。叼著筷子,捧著碗,她靠在一邊牆上,準備吃飯。
大部分犯人吃飯要麼蹲著,要麼坐通鋪上,反正就那麼一碗,怎麼吃不是吃?趕緊吃完了,萬一桶裡還有餘料,還能湊過柵欄看分飯的心情再討上一口。祝纓一手捧碗,一手拿著筷子扒拉飯,還行,沒餿。碗底沉著一點豆子,湯上飄著兩片菜幫子。雖然煮得不算太爛,但是熟了,竟然還有點鹹味兒,它還放了點鹽!
才吃了兩口,就見外面有人提了兩隻大食盒進來。食盒蓋得嚴嚴的,許多人還是能夠從它的樣子裡感受到其中飯菜的美味。祝纓停下了筷子,目光隨著食盒走。這牢房三面是牆,她站了起來,走到木柵前,只見一個獄卒提著食盒進了最裡面的一片區域。
祝纓估摸著,那兒得是重犯的牢房。什麼樣的囚犯能吃得這麼好呢?
這時,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飯,也湊了過來,說:「羨慕吧?吃不上的,那個得花許多錢了。」
「文叔知道?」祝纓好奇地問。
斯文男子道:「那裡頭的人,有錢!這飯可不便宜,不止是飯菜的錢,還得上下疏通哩。這牢裡,只要你後台夠硬、錢夠多,妓女都能給你找來過夜!不過我看你麼……」
他打量了祝纓一下,又看了一眼絡腮鬍子,說:「你家裡許有幾個錢?怕是不夠的。不如這樣,告訴我你犯的什麼事兒,我幫你出去,你只要謝我些銀錢就夠了。」
祝纓抱著碗,警惕地看著他:「你自己都還在裡面呢……你是幹什麼的?」
一旁潘寶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湊,說:「他?訟棍一個!騙我家裡送他十貫錢,到現在也沒幫我脫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柵前等放飯,也給祝纓補了一點信息:「他也答應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們兩個!我沒幫麼?老胡你,打死的那兩個人,見天在衙門口哭,一個是獨子,爹娘不依不饒,弄不了你主子總要你賠命的。一個的老婆帶著個孩子,沒了男人怎麼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裡別惹眼,走王推官的門路,報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張帖子,事兒也結了,你偏不老實!」
他又罵潘寶:「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給你做妾,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個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過了,要賴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設局訛你的,你氣憤不過爭執的時候拳頭擦破了她的腦袋。你呢?當著少尹的面,一雙狗眼長在那丫頭的身上,恨不得眼裡伸出鉤子把她衣裳扒了,你當少尹是瞎的?!!!你還打那個婆子,她氣死了你知道嗎?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裝個好模樣,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兒,再好了,將自己折在裡面,你倒怪我?我攏共收了你十貫!」
說完,仰天長嘆:「我怎麼遇到了你們這對活寶?!竟壞了我的招牌!」
又對祝纓道:「小郎君,你莫學他們,你瞧,我的主意多麼的好,全是他們不懂事兒!你只要聽我的,十貫錢,我包你徒兩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貫,當堂就得能你開釋了!如何?」
不如何。
祝纓問道:「那剛才裡面那個什麼罪過?你也能開脫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著我!他背後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過!凡欺男霸女、強佔民田、折磨奴婢、毆人傷殘等等他都幹了!有些自己動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幹這個的。要不是這次打死奴婢的事兒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證,都抓不來他。你等著,不用幾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張帖子的事兒。」
百畝地搶你九十五畝,留五畝叫你餓不死,罪過就不大,可你的後半輩子就完全變了。再比如,有個鋪子,他給搶了,你要因此全家沒了著落,只好賣身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墮落。
沒一條是致人死命,卻是條條沖著人命門去。
沒高人指點,又或者自己就是個明白人,是萬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來的。
這注買賣錢,斯文男子是賺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纓:「怎麼樣?你要沒有一張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貫錢。信我,我若沒本事,少尹怎麼會把我抓了進來?」
祝纓明了:他是因為包攬訴訟被抓的。訴棍,從來都是官府痛恨的一類人。官員越正直,越是討厭這種人。
老胡吼道:「閉嘴!」
分飯的囚犯又回來了,老胡、懨懨的中年男子、潘寶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趕緊伸碗:「王五,來點,趕緊的!」
…………
祝纓沒有往前衝,她碗裡的還沒吃幾口,稀湯幾乎能照清她的臉。
姦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強者,加一等。
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
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強姦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報家中無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顧,就可能免死。
擅自殺一個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說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說明,這些刑罰都不會有。
以上三種,還可以贖買。
連這樣的法,你們都不願意守。
祝纓想,你們還要怎樣?
周游順口一提,她就被送進了行轅,一個不喜,就又將她送還。再一個不喜,她就進了大獄。
你們還要怎樣?
祝纓抱著碗,挪一挪腳步,讓潘寶湊近的大臉落了空。潘寶又逼近了一步,依舊沒能靠近。潘寶笑吟吟地說:「哎喲,別小氣嘛,來,看你沒吃的,我這兒還有些,勻你一點兒!」
他將筷子尖兒放在嘴裡嘬得滋滋響,一手托著碗遞向祝纓,一手伺機而動。
祝纓的腳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寶往前一撈,祝纓又往後縮了一步,接著擰身就跑。
潘寶樂了,含著筷子,話裡帶著含糊的口水聲:「還挺有意思嘿!」猛地拽開大步去追!
祝纓看了他的步幅,借著兩人錯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別人的視線,手往下面一抖。潘寶一腳踩在了一片菜幫子上,腳下猛地一打滑,手裡的碗飛了出去,撞到了牆上,半碗菜湯豆子在牆上噴濺開來,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牆上發出一聲鈍響,從牆上彈了開去,彈到了囚室另一面牆前的地上,又小彈了一下,不動了。
正在吃飯兼看好戲的幾人目光往牆上一移,順著木碗移了一回視線,再扒下一口飯繼續看戲的時候,卻見潘寶已經整個人趴在了地上。祝纓抱著碗,叼著筷子,一臉無辜地靠牆站著。
他們哄堂大笑,數老胡笑的聲音最大。
三兩下扒完了飯,老胡將碗往地上一撂,抱著胳膊過來踢了潘寶一腳:「起來,別裝死!叫我看看,你的臉鏟平了沒有?」
潘寶的身體動了一下,兩條胳膊似是要撐起身體,又癱平成了個五體投地。老胡用腳尖將他踢翻了個個兒,臉色一變:「不好!」
幾人都圍了上來。
懨懨的中年男人將潘寶的腦袋托了起來,翻翻眼皮:「昏死過去了。」
祝纓有些惋惜,蹲到通鋪上扒著已經半冷了的菜湯豆子。
斯文男子道:「老馬,你是老江湖了,這樣摔一下能摔昏過去?他壯得跟頭驢似的!」
懨懨的老馬道:「腦袋,跌得不好要命都是有的……」
收碗的回來了,祝纓把飯吃完,又把他們幾個的碗筷也收了,連同潘寶那個翻在地上的碗。六個碗,一把筷子,都隔著木柵扔到了盆裡。
打飯的犯人看了她臉上的傷,說:「喲,新來的?學著規矩了?哎,他們怎麼了?」
能撈到打飯這個差使的,在囚犯裡也算是上等戶了,他喊這一聲,老胡回了一句:「幹你的活去!這蠢材自己跌昏過去了!」
老馬拍拍潘寶的臉:「醒醒!」
老胡道:「你這樣不行,看我的!」扯開了胳膊劈哩啪啦給了潘寶幾個大耳光,光聽聲音都能知道比打祝纓那一下重得多。
潘寶一抬眼皮,兩眼一翻,口中含糊一聲,當著他們的面昏了過去。
老馬心中一動:「不對!」
伸手掰開了潘寶的嘴,認真看了看,說:「壞了!快!來人!」
送飯的已經走了,吃飽了的犯人正在扯閒篇磨牙。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哪怕是犯人。他們這裡這一聲,引得許多閒人扒著柵欄圍觀。還有人說:「怎麼了?怎麼了?」
老馬將人拖到了柵欄邊兒,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看到了潘寶口中的筷子尾!
斯文男子咬著手指頭,道:「壞了,要出人命了!」
老馬伸出手指去捏住筷子尾一試,兩根筷子已經自咽喉向上斜插進了腦子裡,只留尾部一寸多還在口腔中。這還怎麼弄?抽出來怕不要帶出腦漿子?
祝纓心道:他活不成的。
…………
犯人們鼓噪起來,都在喊:「快來人吶!死人啦!YOOOOOOO~」
「有人死啦!快來看吶!」
往裡面牢房送飯的獄卒正在裡面那間牢房裡陪著喝酒,順便給這個犯人講一講外面的消息。聽到鼓噪聲,放下了酒盅,提著刀出來了:「嚷嚷什麼?!一群賊皮,真是不打不老實!」
犯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是「潘寶跌死啦」、「呵呵,你這兒出人命啦」之類的話。
獄卒拽開大步,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潘寶這間牢房前,見潘寶就被貼著木柵放著,同監的人離潘寶兩三步遠圍成一個圓弧站著。
獄卒皺皺眉頭,往外面又喊了兩個獄卒來,三個人開了鎖,一個去檢查潘寶,另外兩個監視著這個囚室裡的囚徒。別人不知道,獄卒心裡挺清楚,老馬,京兆都有名的賊頭子,京城道上近來很亂,巧了,少尹正在整肅治安,他就認了一項罪名住到這裡來躲清淨。
老胡是某家貴人的打手,是有來歷的。精瘦的漢子是街上某個龍頭手下的幹將,因毆鬥致人重傷,也關到這裡來。姓文的訟棍在京城地面上也是小有名氣。
這四個人連同潘寶,雖然犯的事各有不同,都是本府少尹為民除害的時候抓了來的。
這幾個人最好別出事兒,否則少尹記起來問,怎麼回呢?
怕什麼來什麼,獄卒一探潘寶的鼻息,還有一點點,忙說:「快!抬到鋪上,請個郎中來!」
另外兩個吃了一驚:「怎麼了?」
「出氣兒多、進氣兒少了!快點,不能叫他就這麼死了!他要死了,咱們沒給叫郎中,就怕少尹追究!」
剩下兩個人也緊張了起來。
牢裡死個把犯人是沒什麼的,尤其這種屬於意外,吃飯的時候跌倒,筷子從喉嚨裡插進了腦子把自己給插死了。雖然也有律條規定的,如果犯人需要就醫等等而看守沒有去做致犯人死亡,那也是要受罰的。但是,一般也沒有人會太在意——除非家屬不依不饒。
有的時候,不依不饒也沒用。死了就是死了,連追責都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他們只要裝作認真搶救了的樣子,回來再報一個意外身亡也就得了。
也不怕沒錢,因為潘寶家多少還有間屋子,總能從潘寶身上弄到這點湯藥費的。
不多會兒,郎中也請來了,一看,說:「難!小孩兒吃飯不留神,筷子戳喉嚨裡是有的,撥了,沒傷到氣管也好說。這個插到了腦子裡,看命。先說,不撥,肯定死,撥出來,也不一定就活了。」
獄卒不耐煩地道:「都知道!動手吧!」
郎中費了點力氣,讓老胡把潘寶的嘴撐開,自己拿了個鉗子捏著筷子尾,一用力,還脫了手,筷子又往裡彈了一小點,再重新往外撥。撥出一根之後,獄卒鬆了口氣,郎中道:「還有一根。」
兩根都撥完了,潘寶兩腿一蹬,挺了。
郎中道:「這可不賴我!」
獄卒道:「行了,明天你再來一趟。」
「啊?!」
「要往上報,你只須說你見到的就成啦!」
郎中擦了一把汗:「哎。」
獄卒也沒有往外搬屍體,說了一句:「都不許吵鬧!」又問潘寶是怎麼跌倒的。
斯文男子道:「喏,那不是?踩到菜幫子滑倒的!」
獄卒抽了根火把往地上一照,果然見一片踩得快要看不出模樣的菜幫子,以及一道長長滑痕。他點點頭:「是了。這豬狗,吃東西潑潑灑灑的,害了自己的性命!」
斯文男子偷笑了兩聲,他們剛才可是看了一齣好戲呢!
獄卒罵道:「砍頭的東西,你笑什麼笑?」打量了一圈,見祝纓看起來最乖巧,指著她說,「你,過來,把他囚服除了!」
獄卒也不想動屍體,但是囚服還是要回收的,祝纓慢吞吞走了過去,將潘寶的囚服解開。拽起一隻袖子,再將屍體一推了個骨碌,就將一件在地上滾過的囚服除了下來,站起來抖抖灰塵,拿到通鋪那兒仔細地疊了起來。
獄卒不耐煩地道:「在這裡了還窮講究什麼?你過來,把他腰帶摸一摸,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
祝纓轉身,無辜地看著他,獄卒罵道:「聾了嗎?快點過來!」
祝纓才慢吞吞地走過去,肩上又被刀鞘抽了兩下。獄卒催促道:「翻翻看,有什麼銀錢、金簪子銀墜子……」
摸屍體啊……祝纓想,慢慢地彎下腰,伸出手去。獄卒道:「快點!」往她小腿上踢了一腳。
祝纓進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只有一把鑰匙。事實上,犯人進牢裡,也不給帶金銀、利器之類。祝纓來的時候因為是從萬年縣轉來的,除了鐐銬之後就沒有再多搜身,所以鑰匙得以保存。而潘寶進來的時候顯然是搜過身的,身上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兒。
祝纓道:「沒有,就衣裳。」
獄卒皺了皺眉,道:「晦氣!」潘寶的衣服也不夠體面,否則倒可以扣幾件綢的、夾的拿出去或送人、或賣掉……
他又指揮祝纓把屍體的鞋子脫掉,看看有無夾帶。竟真的在裡面翻出了一點銀子,獄卒接了銀子,說了一句:「這麼點。」就出去將牢門鎖上了,將潘寶的屍身也留在了牢房裡。
祝纓指著潘寶的屍體問斯文男子:「就……這……就這樣了?」
斯文男子道:「明早他們會來搬取屍體的。放心,還能再問他的家人要點收屍的錢,有錢賺,他們不會不管的。」
祝纓默。
到了通鋪上,將潘寶的被子拿了,往最邊上的位置那裡一放。轉到這間牢房沒人給她被子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她有了自己的被子了。通鋪也寬敞了許多,睡覺的時候,只要不是故意,鄰鋪就應該不會擠到她。
最靠外的人挨著馬桶睡,這倒不是個意外,祝纓主動往這兒一窩,自然也不會有人讓她不要這麼睡。只是,這間牢房裡六個人,一個死的挺在地上,剩下五個竟只有老馬和祝纓心中不慌。
其他幾個人,包括老胡,看著凶悍,也沒有與死屍共處一室過夜的經歷。他們有的爹娘還沒死,有的爹娘早死都沒印象了,守靈的事兒都沒經歷過,怎麼能有這樣的經驗?
老馬蓋著被子睡了,祝纓攏了攏通鋪上的草,一根一根捋起來。
斯文男子睡不著,將別人拱到一邊,挨著她,問道:「你幹嘛?」
祝纓道:「睡不著,我編個草墊子。」
斯文男子瞪大了眼睛:「啥?」
祝纓不再理他,手上慢慢地動著,斯文男子終於放棄了。祝纓編了一陣兒,從潘寶身上摸了兩張草紙,慢吞吞地到馬桶邊方便。斯文男子一個翻身,捏著鼻子背對了過去——就不該過來,臭啊!
祝纓又編了一會兒,這鋪上的草也不多,祝纓鋪草墊子的手藝也尋常,編了個薄的堪堪有尺半寬、兩尺來長的就往身下一墊,再將被子對折,一半鋪、一半蓋,祝纓合上了眼。
心想,聽起來本府少尹是個明白的官兒,則即便鄭熹出京了,京兆府應該還是有明白的主事人的。今天聽起這少尹的為人,多半不會因為周游胡說什麼就把自己繼續給扔在這個大牢裡。只要再等幾天,或是少尹查犯人,查是提去過堂之類,無論怎樣,有個機會申訴,就能出去了。
再不濟,就等鄭熹回來金良、甘澤等人也就能聯繫上了,到時候也就能出來了。
家裡還有三十貫錢,足夠父母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了。都不是會亂花錢的人,他們會擔心自己,即便出來找人、打聽,三十貫錢也能撐一些時日。
除了白蹲幾天大牢,父母白擔心幾天之外,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祝纓沉沉地睡了。
這一覺,祝纓睡得挺香,其他人卻睡得不安穩,但是礙於一個老馬在,本囚室沒有鬧騰,旁的牢房鬼叫兩聲:「老胡,潘寶想你。」之後,也就都睡了。他們有的是不怕的亡命,有的是「反正在你們屋不在我這裡」。
再睡不著的,就念兩聲佛,自覺安全了。
…………
一覺醒來,祝纓打了個噴嚏,還是有點著涼了。
獄卒們起了個大早,早早請了牢頭過來,開了門,指了地上的菜幫子給他看,又揪來了郎中。牢頭頭痛地道:「好吧,抬去給仵作填個屍格。唉,又要挨罵了!」兩個獄卒將屍體抬走了,牢門重新被鎖上。
不多會兒,又有犯人被叫去擔早飯。
跟晚飯差不多,祝纓想,也不知道午飯是什麼樣子,她從來是個勤學好問的好學生,虛心向斯文男子請教。斯文男子這頓早飯就不大吃得下去,說:「午飯?這裡哪裡有午飯的?」
老胡看起來脾氣好了一些,說:「這裡就兩頓飯!」
那你還有力氣能打人?祝纓心想,你真是吃太多了。
一會兒,早飯來了,跟昨天晚飯差不多,擔盆的兩人面色有異,斯文男子順道:「哎,怎麼了?」
外面的人冷笑一聲:「怎麼了?你這就知道了!」
將盆隔著木柵一放,犯人們照舊是一擁而上,然後都愣了一下——只有木頭碗,沒有筷子了!
木頭碗嘛,是怕他們把瓷碗打碎了。筷子……
那人說:「上頭說了,筷子會出事兒。」
所以索性就不給了嗎?
斯文男子罵道:「會幹人事兒嗎?沒筷子還有勺子呢!」
祝纓撈了隻碗,接了一碗雜菜豆子,蹲到一邊吸溜完,又趕上了第二趟。盛飯的犯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給了她半碗。
吃完了飯,就是漫長的囚室一天了。有的囚室裡會有老囚犯吹牛,講自己犯的案子,也有的囚室裡幾人不合,一等獄卒走了就上演全武行!再有一些「知識淵博」的,在講些技巧。又有冤枉的在喊冤枉!反正沒別的事兒,就喊。
等到陽光短暫地從狹窄的窗戶透進來的時候,老胡終於恢復了正常。他在囚室裡蹓蹓跶跶,一眼就看到了祝纓疊得整齊的被子,以及被子下的草墊。
一提一抖,被子落在了地上,草墊到了他的手裡:「這個不錯!我要了!小子,過來,再編一個,要照著我的身量編!仔細些,不然我打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三章 二殺
通鋪上鋪的蘆席,只是年代久了,很少有人考慮到給囚犯換新的,都殘破不堪了。好蘆席都只是「粗席」,殘破的更是刮皮刮肉的十分不舒服,還不如沒有。
獄卒們也就胡亂弄兩車草過來一扔,讓犯人將草再鋪到破爛的蘆席上。草倒不是地上隨便薅的帶土的雜草,而是兩車細秸稈。這些秸桿比破爛的蘆席要好許多,老胡是豪門打手,在外面過的也是跟著主子享福的日子,自然是不習慣的。
他搶了本該屬於祝纓的被子鋪著,不全是為了欺負人,他也是為了自己睡著舒服。
祝纓的力氣不足以讓她在這間牢房裡搶到什麼東西,好在她有手藝。
編草墊子的手藝還是她蹲大集上看人賣蒲團、賣草墊子,就手跟著學的。手藝稱不上熟練,僅止夠用而已。編出來的成果也像是一個薄而攤開的蒲團。如果有更多的材料,給她更多的時間,倒真能編出個長圓的大蒲團來。
在家的時候她就編過,用的粗秸稈,足有一寸厚,張仙姑拿碎布把邊兒包起來縫上。偶爾有空閒的時候,母女倆就坐在這長圓的蒲團上發呆。現在閒著無事,讓她再編個草墊子,她倒也不覺得為難。
祝纓兩手一攤:「料呢?」
老胡拿手背擦著鼻子:「什麼?」
祝纓道:「沒料怎麼編?」
把秸稈編成草墊子它就緊實,同樣的一張鋪位,兩把亂草就散滿了,想用草墊子得一大捆才能編出一張能鋪滿鋪位的。想要編得復雜些、厚實些,需要的秸稈就更多。
一間牢房裡的秸稈就這麼多,祝纓是新來被欺負的那一個,分給她的秸稈都比別人的少,想盡辦法用最簡單的編法也就只有那麼大一塊。
老胡的要求還挺仔細的,要編得仔細,還得要夠他這麼大塊頭躺的新墊子,勢必要更多的原料,祝纓是沒辦法弄來的,老胡想要,就得自己弄。
老胡的目光在懨懨的中年人老馬、精瘦的漢子、斯文男子身上劃過,老馬瞥了他一眼,老胡就繞過了老馬,精瘦的漢子將手指捏得咔咔作響,老胡清了清喉嚨。他對祝纓道:「連他鋪上的一起!」
他說得理直氣壯,祝纓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斯文男子半僵的笑容。斯文男子對祝纓道:「你才編好的墊子被他拿去了,我的家什他也要拿,咱們可算是同病相憐了。」
祝纓眨眨,樣子十分無害。她盤膝坐在了通鋪上,原本應該是潘寶睡的位置。那裡,在昨晚的一夜睡眠中,已經被「同窗」們不自覺地侵佔得毫無痕跡了。
這一天,她就坐在那兒編草墊子。
………………
牢裡只有兩頓飯,每頓還都不多,到中午的時候祝纓才知道,中間還會再分一次水。每個囚犯一天之內只有這些吃喝,吃,是絕對吃不飽的,餓,倒是有可能餓昏掉。大部分人都盡可能地少動,祝纓只是編草墊子,她與別人吃得差不多,也是飢一頓飽一頓長大的,倒不覺得苦。
還能不緊不慢地編草墊子。
老胡像個監工一樣坐一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的手指不停地動,編織的速度一點兒也沒變,看得老胡打了個大哈欠,給他看睏了。嘀咕了一聲:「不許偷懶!睡覺前給我編好!」老胡鋪一條被、蓋一條被,睡午覺去了。
祝纓動了動脖子,放下手裡的活計,走下通鋪去拿了碗水喝。她的動作有點慢,有些日子不幹這樣的活計了,一上午過去了,手指有些不由自主了。
喝完了水,活動活動手腳,她又坐在了鋪上編起了草墊子,依舊是勻速的,只是比上午慢了一些。
她仍然做著活計,好像這裡不是個牢房,這屋子沒有才死過人並且停了一夜的屍,好像手上的活計不是一個「獄霸」壓榨她做的。
斯文男子看了都覺得詫異!
他湊了過去,問道:「小老弟還會幹這個?」
祝纓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斯文男子心裡泛起了嘀咕,他被少尹抓了進來,但是並不慌張。包攬訴訟這事可大可小,既然已經被關到了這裡而不是班房,馬上釋放的可能是不大了。不過也不會太狠,打二十板子,徒上幾個月,他還能受得住。
既然如此,他也就專心地在大牢裡多攬幾件官司,牢,不能白坐!
他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氣的訟棍,牢裡也有人認識他,多少給他一點面子。他在這兒才能過得還可以,還能有閒心觀察一下「新來的」,掂量掂量來者的肥瘦。
他之前判斷得與班房裡的老骨差不多,祝纓家裡是小有資產,但是又不夠豐厚。是個斯文的後生,這麼大年紀的一個男孩子,穿得也很仔細,應該是家裡很重視關愛的那種,雖不知犯了什麼事,但是落到了大牢裡,潘寶調戲、老胡欺負,要麼躲、要麼挨了,膽子也不大,肯定不想在牢裡多待一天,是會出錢的!
豪門的僕人也會比普通的百姓穿得好,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比如,老胡進來的時候就會吼:「你們知道我家主人是誰麼?」祝纓什麼也不說,看來是沒有後台的。
他給祝纓講解潘寶、老胡並非出於好心,而是為了嚇唬嚇唬祝纓這個小門小戶出來的斯文小子,詐份生意出來。等到潘寶死了,再看祝纓居然敢去摸屍體,又拖了潘寶的被子蓋,還不緊不慢的編草墊子。今天一早,祝纓還有心情吃個早飯。現在又編草墊子。
正常得一塌糊塗,冷靜得不可思議。這一切都像是他正常的日程似的。
斯文男子心裡就犯了嘀咕:小子別是嚇傻了吧?!
嚇傻也分很多種,有的傻子是痴呆,什麼都不懂了,有的是看起來一切如常,但是卻只會幹固定的事情了,這是裝得跟正常的一樣,實際上不定什麼事戳中了他,他就由第二種傻變成前一種傻了。又或者直接瘋了。
這種情況多見於至親死了的寡婦之類,沒了指望,靈堂上哭都不會哭了。斯文男子包攬訴訟打過一些官司,不少就是涉及寡婦歸屬的。
斯文男子不甘心,那可不行,他錢還沒賺到呢!
斯文男子也盤膝坐著,慢慢地跟祝纓說話:「我說的那個事兒,你想好了沒有?」
祝纓問道:「什麼事兒?」
斯文男子道:「二十五貫,包你出去。」
「你自己還在裡面呢。」
斯文男子道:「放心,將你的事情告訴我,我告訴你怎麼訴冤!只要過堂了,你說出我教你的暗語,我在外面自有朋友尋你的家人!」
祝纓想了一下,二十五貫,漲價了。二十五貫,夠她全家在京城過一年了,還是吃得飽、穿得暖,偶爾還能吃點雞蛋和肉,她爹還能時常喝上點小酒。二十五貫,哪怕真能出去,這也是她家幾乎全部的家底了,是手上還能餘一點,但是全家人就都不敢生病了,這個冬天也買不了取暖的炭了。
「我沒錢。」她說。
斯文男子與她交談兩句,疑心已去了一點,問:「家裡也沒有?」
祝纓笑了笑,沒說話,依舊編她的草墊子。她這個樣子倒讓斯文男子心裡沒了底,這是個什麼樣的後生呢?
正經良民百姓?哪有在大牢裡還這麼沉得住氣的?
騙子?小偷?賊人?都不像,舉止上沒有痕跡。
讀書人?讀書人早就喊冤了!
富貴公子?哪家公子是這樣的?還會幹活?還挨打?還摸屍體!還睡馬桶邊兒上!這牢裡的馬桶,得攢得差不多滿了才許抬出去,那個臭味兒,一般人都忍不了,哪家公子能受這個罪?
他又試探地說:「你在這裡,居然過得慣?」
祝纓道:「還行。」
祝纓是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她在朱家村住的也就是比這牢房乾淨些、敞亮些,牆還沒有牢房的牆厚,屋頂還沒牢房的屋頂,也是睡的蘆席。吃飯呢,小時候吃得少時還好,後來長大了,略多吃一點,有一段時間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到她自己學了些手藝也能賺些錢了,全家才又能穩定地吃上一天兩頓飯,有時候兩頓飯外還能加點。
這牢裡,是穩穩的一天兩頓飯的。如果不算被于妙妙招贅之後的日子,其實牢裡也不算太慘了。
斯文男子疑惑更濃,又問道:「讀過書。」
「嗯。」
「多大了?」
祝纓停下了手,仰臉想了一下,說:「過了年就十四。」
「家裡幹什麼的?」
祝纓道:「現在什麼都不幹了。」
這他娘的是個什麼營生?收租子的土財主嗎?
老馬搖了搖頭,對精瘦男子道:「二郎,幫個忙,我頭上癢,你給我看看是不是有蝨子了。」聽起來他們好像是認識的!
精瘦男子道:「來嘍!」
兩個人百無聊賴,互相幫忙抓起蝨子來!不急著出獄的生活,就是這麼從容淡定。
這份淡定在外面又提了大食盒進來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了下去。
…………
老胡一覺醒來,祝纓已經停手了,身前放著個草墊子,大小看起來只夠小半個老胡睡的,他罵道:「賊皮!敢偷懶!」
祝纓還是那句話:「料呢?」
老胡睡覺的時候,身下的秸稈兒沒扒拉出來給祝纓,祝纓編墊子的時候也沒把斯文男子墊身下的秸稈都用完,還給他留了一點。老胡沒打斯文男子,照著祝纓的後頸子上又來了一下:「你不會管他要?」
祝纓就老老實實地對斯文男子道:「文叔,你起開一下兒。」
斯文男子沒了脾氣:「好!老胡!你有種!」
老胡一聲冷哼,對祝纓道:「快著些兒,今晚叫我睡光鋪看我怎麼收拾你!」
祝纓拿了斯文男子身下的秸稈又幹起了活兒,一邊幹,一邊對斯文男子說:「文叔,你都幫多少人脫過罪?」
「那可多了去了!」斯文男子驕傲地說。
祝纓看了他一眼,說:「都做成了?」
「當然!」
祝纓看了老胡一眼,低下了頭,繼續編墊子:「他怎麼還在這裡呢?」
斯文男子老羞成怒:「那是他自己不聽我的話!我縱有千般智計,活諸葛遇上了阿斗也保不了江山!」
老胡大怒:「你說誰呢?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你有什麼本事了?!小子,別聽他的,他是不是也要哄你拿錢出來,他為你脫了官司?你瞧瞧他自己現在哪裡?自己都出不去,倒能幫別人了!他就是個騙子!」
斯文男子反唇相譏:「我為什麼進來的?就是幹成的太多了!別人都成了,就你不成……」他機靈地跳下了鋪,讓老胡的拳頭打了個空,兩人在囚室裡一追一逃,鬧了好一陣兒斯文男子終於讓老胡按住了捶了一頓!
等他揉著肩膀過來的時候,祝纓手上的墊子已經編了一半了,也宣告了斯文男子今夜沒有乾草鋪睡了。他悻悻地說:「這下好了,咱倆一樣了!」說著,摸了摸嘴角,噝,還破了。
祝纓將手裡的墊子理起來看了一看,老胡看到了,說:「還湊合!快點幹!」
祝纓下了鋪,抖抖墊子,將墊子放在鋪上,去老胡的鋪位攏了一抱秸稈回來依舊編墊子。一道編一道問斯文男子:「文叔,你都幹成了哪些案子呢?」
老胡罵道:「賊皮!還要上趕著送上去被他騙嗎?」
斯文男子心道:哦,他說沒錢原來是不放心!倚著牆,讓冰冷的牆壁緩解肩上的疼痛,說:「多的是,我同你說,前門那裡,那個打死自家奴婢的,我就教他們全家做證,是奴婢詈罵主人在前,奴婢家人以屍訛詐在後……」
祝纓手上還在做著活計,聽斯文男子舉出了七、八件他的得意之作,問道:「如果打死了官員,怎麼脫罪呢?」
斯文男子嚇了一跳,道:「你?」
祝纓將手腕伸到他的面前,讓他看清了自己清瘦的胳膊:「我這力氣?」
斯文男子清清嗓子:「那個……難!頂好不要自己去幹!平民殺傷官員是要加罪的,要是本地主官,更要加罪。要記著,良賤有別、官民有別,往下是減等、往上是加等。不過……」他想了一想,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祝纓問道:「不是說很難麼?」
「可以找人頂替嘛!」
「啊?」
斯文男子道:「這就不知道了吧?七十以上、十五以下以及廢疾者,犯流罪以下的,都可以贖買。八十以上、十歲以下以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九十以上、七歲以下,死罪不加刑。哦,對了,連坐的不算。找個老頭兒老婆子,或者七歲以下的小孩子,頂了罪,或者自己裝個重病將死。多半也能脫罪。不過要小心,做官的人嘛!家裡必有勢力,私下報復可就防不住啦!」
這些祝纓都知道的,她還知道,犯的時候沒有達到年齡或者沒有疾病,事發時達到了,也依舊達標論。看到這一條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會有這樣脫罪的辦法和弊端。
她想知道的是,除了讓頂罪和重病之外,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然而斯文男子就只有這個法子了,還說:「頂好不要去幹。如果有仇嘛,落井下石、借刀殺人都行。」由於祝纓沒給錢,也沒答應給他錢,他點到即止,不再說下去了。
祝纓道:「哦。」
又聊了一陣兒,晚飯可算是來了!
祝纓也丟下了草墊子,同他們到木柵前一同搶碗、搶飯。晚飯也是沒有筷子的,這回祝纓也先接了一碗飯,捧著碗靠牆站著吃。所有的犯人吃飯的時候都小心了一點,有倚牆的,有靠著木柵的,還有坐在鋪上的,或坐或站都保持著很穩的姿勢。
一頓飯吃完,碗也收走了,一陣香氣傳了過來,犯人們扒著木柵往外瞅。斯文男子生意沒做成,也不好心給祝纓講解了,其實也不用講解,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兩個塗脂抹粉的妖豔女子跟著獄卒走了進來。
女子一個抱著琵琶,一個拿著笛子,獄卒這回還帶了個兩個家丁模樣的人,三人提著食盒,看起來今晚是要熱鬧了。
犯人們對著兩個女人鼓噪著,又有調笑的,還有人脫下了褲子,對這兩個女子做出了猥褻的動作。拿笛子的將腰叉,罵道:「老娘見過的多了,沒見過這麼小的!」
哄!犯人們熱鬧了起來!都嘲笑這個人,這人登時大怒:「婊子!早晚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
獄卒罵道:「賤皮!都老實點兒!明天都拉去打一頓!」才慢慢彈下了這場聒躁。
老胡舔了舔唇道:「等老子出去,也……」他又有了一點氣,罵祝纓:「賤皮!怎麼還沒編好?」
祝纓也不說話,去他的位置又抱了一抱秸稈,連同草墊子一同拖到木柵前,就著外面昏暗的火把的光亮繼續幹活。
大獄的深處,單間裡,傳來樂器的聲音,女子在唱曲兒,又有笑聲,還有:「滿上、滿上。」的聲音。聽得好些犯人心煩意亂的,也有叫罵的。
足有一個時辰,裡面酒足飯飽,獄卒和家丁提著食盒出來了,兩個女子卻沒有出來。犯人們罵得更厲害了,有人開始當著獄卒的面講下流笑話。獄卒笑罵了幾聲,也沒走,與他們一同聊天。
這份快活又過了好一陣兒,兩個女子抱著樂器出來。獄卒在兩個女子身上揩了一回油,帶著他們出去了。犯人們罵罵咧咧,有詛咒裡間的人「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外面的獄卒進來巡視一回,罵道:「都不想睡了嗎?不睡出來挨打!」
大獄裡漸漸安靜了下來。
祝纓站了起來,將草墊子放到了鋪上,說:「好了。」
老胡將草墊子一鋪,又鋪了條被子上去,搶了祝纓的那條也沒還給祝纓,而是捲了一卷,當成了枕頭。
「嘿!不錯!」他舒坦了。
祝纓回到了自己的鋪上,還是跟那個斯文男子緊鋪。斯文男子白天挨了打,比祝纓挨得重多了,正在小聲詛咒老胡:「殺千刀的,永遠出不去牢門!」之前他可沒挨過打,該死的老胡!
咒完了,發現身邊的祝纓還沒睡,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祝纓道:「罩衣壞了,我看看。」
「囚服,什麼罩衣!」斯文男子嗤笑一聲,背過身去在祝纓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旁邊的那個小子似乎也睡下了。牢房裡漸漸傳出鼾聲,人們漸漸睡熟了。天太冷了,寒冷更容易催人入睡。
夜半,老胡起來方便,尿到一半眼前出現一個黑影嚇了他一跳。這大獄是半地下的,採光本就不好,大獄裡也沒有什麼燈燭,只有遠處牆上有幾個火把,總柵外面獄卒值夜有個油燈。這會兒因為克扣燈油,外面的油燈的光亮已經半死不活了,裡面的火把也早早熄得只剩一個了。
牢房又才死了人,老胡嚇得一個哆嗦,低聲喝道:「誰?!幹嘛?!」
祝纓裹著被子站在鋪上,揉著眼睛說:「方便一下。」
「滾!」老胡低吼,「後面等著去。」吼完,他抓抓頭髮,睡意又籠了上來。
祝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縱身一躍,兩支筷子帶著她自身的重量從老胡的眼眶穿入了他的腦中。
輕輕地落地,祝纓扶著老胡的背,讓他靠在了牆上,自己裹著被子靠木柵打了個哈欠。老胡抓著牆,低吼了一聲,祝纓道:「你完了沒?」
老胡的腳踢了一下馬桶,不動了,祝纓將被子扔回了鋪上,方便完,又爬回了鋪上。
第二天一早,斯文男子咧著嘴爬了起來,看到地上的老胡,笑了:「怎麼睡到這兒來了?」跑過去踢了兩腳。
然後突然跳了起來,按住了呯呯亂跳的心,對祝纓道:「你昨天才給他幹活,他不會對你生氣,你去看看他怎麼樣了!」
祝纓將被子裹得更緊了:「不看。」
老馬與精瘦男子對望一眼,都不吭氣。斯文男子一把掀開祝纓的被子,將他往外拖:「快,看看去!」
祝纓惱火地坐起來,在鋪上看著斯文男子:「幹嘛?!」
斯文男子壓低了聲音:「看看去!」
祝纓不情願地說:「哦。」打著哈欠扒拉著囚服往身上套,一不小心還給穿反了,又重新穿。穿完一件,又將從潘寶身上剝下來的那一件也罩了上去,又打了個噴嚏。下了地,又反身疊被子,斯文男子等得焦急,扯了她一把。
祝纓順勢一個踉蹌坐在了地上,仰臉問他:「文叔?」
老馬一聲輕笑,斯文男子臉上掛不住了,抬腳往祝纓身上踢了一腳:「快滾起來!」
祝纓吃驚地:「文叔?!」
此時,獄卒也起床了,開始了本天第一次巡監,隔著木柵喊:「都幹什麼呢?」欺負新犯人嘛,了解,但是不該當著他的面,這不是不把他放在眼裡麼?罵了兩聲,又罵地上躺著的「挺的什麼屍?起來!」
老胡一點聲息沒有,獄卒也有點慌了,趕緊又叫了一個人來,開了牢門,再一探鼻息,哪裡還有呼吸?
這是真的挺屍了。
一間牢房,連死兩個人!再傻的獄卒也覺得不對了!他喝道:「都站著不許動!」再探查老胡死因,竟是筷子從眼晴扎進了腦子裡。
「不是沒發筷子的嗎?!!!」獄卒焦躁地說。
確實,昨天一天沒人吃飯用過筷子。獄卒的目光從同室的幾個人身上滑過,質問:「是誰?!」
他首先略過了祝纓,因為他看起來就不像是能幹出什麼事兒的人,再看其他三人,似乎也不太像,他們在這裡住了有幾天了,也沒出什麼事兒。
另一個獄卒道:「還是先把屍身抬出去吧。」又指著祝纓,讓她把囚服剝下來。祝纓認得他,讓搜潘寶屍身的就是這個人。
祝纓也如法炮製,將老胡的囚服剝了下來,又將他的外衣剝開,將自己的冬衣剝了下來,她將冬衣留下,反了個面披上了,說:「這是他搶我的。」
獄卒心煩得緊,見她已經將冬衣又穿上了,罵道:「賊皮!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嗎?你叫他能答應你?!」伸手要搶這件冬衣。
另一個獄卒道:「行了,怪可憐的,賞他了吧。快些完事兒,這事兒邪性!」祝纓臉上的巴掌印還沒全消,看起來也確實有點可憐。
獄卒冷冷地道:「算你運氣了!快著點幹!」
祝纓再搜鞋子,也從裡面搜出了點銀子,又從老胡的髮髻裡掏出一塊銀子,最後從老胡的襪子裡搜出兩支筷子,都遞給了獄卒。
獄卒看到筷子,不免想到潘寶,倒吸一口冷氣,覺得這其中必有古怪!急忙指揮著早上去抬飯的兩個犯人把老胡的屍身搬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罵一句:「賊皮!都給我等著!」
等就等吧,祝纓老實站在木柵邊等了一陣兒,也沒等到他們幹什麼,抱著自己的被子到草墊子上坐下了。
斯文男子回過神來,四下看了看,冷著臉站到祝纓面前,道:「你長能耐了!」
祝纓輕聲道:「衣服本來就是我的。墊子也是我編的。被子也是分派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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詈:音同力,責罵。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四章 隨意
斯文男子本能地知道,一間牢房,連續兩天死人這事兒不是很好。
他讓祝纓去檢視老胡,就是心裡隱約有點預感,覺得老胡是出了事故,推個傻小子頂缸。到時候一說,就是這小子是最後一個檢視老胡的人,挨打也是傻小子先挨。
祝纓這兩天的表現就像是一個才聽了許多街上大媽的「學精點兒,別人問你什麼都別答應了,有人賣東西給你你先問問價,都要給它還個價」的經驗,張口就是「多少錢?」的傻小子。用來頂缸最合適了。
他冷著臉也是想先詐唬祝纓一下,一個小子,能見過多少世面?拿捏起來容易的。
沒想到卻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這話說得就很傻!人都死了,說什麼衣服、被子、草墊子?
斯文男子正要再嚇她一下,獄卒來把老胡的屍身抬出去給仵作屍檢的人又進來了。
祝纓又站到了角落裡。
祝纓也不擔心,屍檢也查不到她的身上,她依舊照著自己的規劃把自己的鋪位給收拾好。現在這裡的鋪位依次是,老馬、精瘦的男子二郎、她、斯文男子。斯文男子排在最末,鋪旁邊就是馬桶。
老馬看了她一眼,對她點了下頭,她也對老馬點點頭。
屍身抬走,也是個「筷子從眼睛穿進了腦子裡,人死了」的結論。大獄裡死人是太常見了,潘寶這樣的「意外」都不是什麼稀奇,這裡還會有霸道的犯人整死軟弱的犯人、仇人進牢裡來弄死夙敵之類。老胡不是什麼軟弱的犯人,他的仇人就海了去了,獄卒想查也沒得查——索性就不管了。
就說大獄對犯人的這個待遇——不見日光、一天兩菜雜菜豆子粥、春夏秋冬一條被子、亂七八糟的疾疫——時不時死個把人簡直太正常了,不死才是不正常呢。
只是這一回有一點不一樣,幾個獄卒和牢頭商議了一下,都覺得:「連著死了兩個都是筷子插死的,不太對。要怎麼弄明白了才好。」
「我是牢頭又不是青天!人家多少俸祿?我才拿幾個錢?」
「害!你們都不願意說,我就說出來好了,不就是怕少尹追究麼?」
獄卒這個差使才有幾個餉?吃不飽、餓不死罷了。能跟犯人勒索點好處,補貼補貼家用就是極限了,克扣犯人的口糧、用犯人賺錢的大頭都是上頭拿的。他們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本就不是他們的職責。
然而不幸來了個少尹,這貨不知道是讀書讀傻了還是別有所圖,竟然真的管起這些事情來了。如果沒有少尹多事,他們連牢房裡的稈秸都不想弄!光席就光席,蘆席壞了就壞了!賊皮,還要供著不成?死就死了!那是報應!下輩子投個好胎,坐牢也能混個單間,還能叫酒食女妓進來。
連著死兩個人,少尹那裡恐怕是要有個說法的,至少有個引子。一個潘寶,死了有理由還有痕跡,再來一個老胡,就怕少尹多問吶!到時候問咱們一個玩忽職守,打上二十板子,找誰說理去?
牢頭將幾個獄卒叫到了總柵外面,低聲問:「不是叫你們不再發筷子給他們的麼?怎麼又出事兒了?!」
獄卒們心裡叫了八百聲晦氣,也只能說:「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再給這些賊皮發筷子了!」他們不怕犯人死,死就死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就怕上頭找茬兒。牢頭這個茬兒找得角度新穎,讓他們十分不滿——還有這樣挑剔的?
有人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他就是孝子賢孫伺候著,也沒有千年萬歲紅毛綠龜的!死就死了!」
被牢頭啐了一口:「呸!我管你是什麼妖魔鬼怪、紅毛綠龜,是死是死!我只要能在少尹那裡過關!去!給我找個說法兒過來!」潘寶的死,意外的證據十足。老胡這兒得弄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獄卒們只得自認倒黴,將這間囚室的人嚇上一嚇,審上一審。
獄卒用嚴厲的目光掃射著這間囚牢裡的犯人:「說!怎麼回事?」
斯文男子就是這間囚室的舌頭,忙說:「都是意外,意外!這牢裡怎麼能不死人呢?這地方陰氣重,興許就是冤鬼索命報仇來了。」
「是嗎?你們見到鬼了嗎?」獄卒嚴厲地問!
祝纓在獄卒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斯文男子一眼,獄卒眉頭一皺。牢頭又罵了斯文男子一句:「就你鬼主意多,是不是你在弄鬼?」
祝纓又瞟了斯文男子一眼,這一眼,牢頭又注意到了。
牢頭忽然說:「你們,一個一個過來,我要挨個兒審問,你們不許串供!」
………………
祝纓盤膝在草墊上坐著,現在,親手編的長圓的草墊蒲團鋪在了通鋪上,先編的那個小的薄團捲巴捲巴當做了枕頭,一條被子從中對折鋪到了草墊子上,就是一個勉強不錯的鋪了。她坐在草墊上,還有一條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身後。身上是那件失而復得、反著穿的皮袍,外罩了一件囚衣。
一個人佔了三條被子好像不太禮貌,鋪一個、蓋一個,雖然知道多蓋一條更暖和,她還是把第三條疊好了送給老馬。
然後她就被獄卒揪去單獨審問了。
她是牢頭「欽點」的:「先把那個小子拿過來問一問!年輕、膽小,又是新來的,容易問出點什麼來!只要有一點線索,能在少尹面前交差也就得了。」
祝纓於是獲得了這項榮譽。
牢頭在審問她之前先問獄卒:「這叫個什麼名字?是個什麼來歷?」
非常不幸的是,獄卒們也不知道!
所以祝纓被帶到木柵外面,先被劈頭蓋臉打了幾巴掌,再被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姓什麼?叫什麼?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祝纓心道,我還想知道呢?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
她搖著頭,說:「正在家裡吃飯,就有萬年縣的到家裡來揪了我去關著,又從萬年縣的班房轉到這裡來了的。也沒人告訴我是為的什麼。」
這種事兒年輕的獄卒可能不知道,有經驗的牢頭卻很明白的,大概是有什麼辦事的人亂弄,又或者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害!弄不明白也不就問了,哪位同僚有什麼打算,總會找過來的,人在自己手裡,到時候總會有人找到自己,現在就不必再費這個心了。
牢頭懶得管這個關進來的原因,也覺得一個被誤弄進來的人與其他犯人的關係都不大。他跳過了這個問題,問道:「你與胡大是一個屋的?」
「嗯。」
「他怎麼死的?」
「啊?」
「昨晚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祝纓無辜地說:「我,那個,晚上看不見。」
年輕的獄卒道:「胡說,你又不是瞎子,晚上怎麼就看不見了?」
牢頭已經點頭,問下一個問題了:「昨天,胡大與旁人有什麼爭執麼?」
祝纓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說:「跟文叔打鬧了一陣兒。」
牢頭又問:「旁人都在幹什麼?」
祝纓搖搖頭:「沒留意。是真的,我都在編墊子,老胡說,編不好,就……就……」
「什麼墊子?」
祝纓像是在告狀,說:「他把我的冬衣搶走了,鋪上冷,我就把鋪上的草編個墊子墊著。他看了叫我給他編個,草不夠了,就拿文叔的。我就編了一天。」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獄卒和牢頭一齊看了她一眼,她半邊臉頰上的痕跡還沒有消掉,都是心領神會。牢裡這種事情常有的,欺負新來的。祝纓看起來就沒成年,又瘦,長著一張牲畜無害的臉。挨打、受支使、被搶,都是常見的。
獄卒和牢頭也不以為意,哪個獄裡沒一兩個獄霸反而是不正常了。獄卒還年輕,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犯的什麼事兒?沒想著早點兒出去?」
祝纓道:「沒說。文叔說,給他二十,哦,潘寶死了就漲到二十五貫了,能包我出去。我沒錢……」
牢頭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道:「去吧,把老馬叫來!」
祝纓乖巧地退了兩步,又站住了,表情有點猶豫,又問:「大人,我是犯了什麼事兒給我抓進來了的呢?您能告訴我麼……」
牢頭一擺手,另一個獄卒就驅趕她:「哪裡那麼多的話?滾滾!」
祝纓滾了。她心裡已經認定是周游在跟她過不去,再鬧大一點把周游引過來她一定討不著好,只略提一下,留下一點痕跡。她這兩天聽了許多關於京兆府少尹的好話,還存著「鄭七不在京城,這個少尹正直,能叫他過問一二我也能早兩天回家」的念頭。
死了兩個人了,少尹也該過問了吧?祝纓想。
年輕的獄卒沖她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問牢頭:「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麼夜裡看不見,怎麼不再問問呢?他肯定知道什麼,上個夾棍就什麼都招了!」
牢頭道:「你小子,就是從小過得太好了,沒受過虧呢。這是夜盲。貧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幾天好飯就好啦!」
「咦?」
牢頭道:「你以後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學著。先把那個老馬叫過來,再將他們對面的犯人提兩個過來!」
問過了老馬和對面囚室的囚犯,證實了祝纓說的無誤。頭一天白天的時候,許多人見證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場雞飛狗跳。是的,我們都見到了,老胡還「徵用」了訟棍鋪上的稈秸,把訟棍打了一頓呢!犯人們還提供了老胡和訟棍的舊怨——訟棍收了錢,卻沒有能夠將老胡營救出去,老胡還是落到了少尹手裡蹲了大獄。
牢頭和獄牢們又把斯文男子給拘了來!對這個人就沒有對祝纓那麼「客氣」了,他們心裡已經認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問題的!上來打得更狠!
「說!是不是你心懷不滿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還能是誰?!」
證據十足還不肯招認?獄卒們上去就是一頓暴打!也是合該這斯文男子倒黴,他幹的就是包攬訴訟的營生,衙門裡的人看他就是個「奸詐狡猾」的考語。這個殺才,給足了錢,他能親自把良心剜出來餵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報復?
那不能夠!
這個鍋,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憐斯文男子一介斯文敗類,也是智計百出,卻被牢頭和獄卒內定了要給他扣一口大鍋!一定是這個長了一百個心眼兒的敗類,偷偷藏了筷子,與胡大結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頭和獄卒也不求自己就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過承認了「心懷怨恨」,讓他畫個押,獄卒們也就滿意地離開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樣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
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纓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鋪一分為三,老穆見老馬和祝纓都有兩條被子,也很自然地將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來鋪了。三個鋪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纓的那一份鋪了草墊子,其他兩個人的是稈秸之外,一人兩條被子,三個人的鋪蓋就齊活了!
通鋪還挺長,三人離得比較開,還能在鋪尾給斯文男子留一小塊地方。
祝纓又把馬桶挪了個地方,離通鋪遠了些。這些囚犯真是無聊,非得把馬桶離某一個鋪位那麼近!不會往邊兒上再挪一挪嗎?這群賊皮,就是故意整治新來的呢。
我就不一樣了,祝纓想,我是講道理的人。
祝纓很好心地對老馬和精瘦男子說:「要枕頭和墊子嗎?就是編得慢點兒,我現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問問你文叔吧。」
祝纓搖搖頭:「他不是好人。」
老馬挑挑眉,祝纓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兒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頂缸呢。」
老馬笑出了聲。
祝纓又問精瘦男子怎麼稱呼,男子道:「你這年紀還是叫我老穆吧。你怎麼稱呼呀?」
祝纓道:「老三。」
順手扯了點稈秸又在手指間編繞著,其他牢房裡傳出來聒噪聲來:「逮住了,逮住了!」祝纓去看了一眼,卻是犯人們捉了隻肥大的老鼠,正商量著要吃呢。祝纓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聲。
老馬道:「後生,別再生事。」
祝纓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著回家呢。」
老馬、老穆、祝纓三人坐在鋪上聊天兒,老馬就問祝纓:「後生,為什麼進來的?」
祝纓誠懇地道:「我到現在也鬧不太明白,大約是上頭嫌我不夠明白,叫我歷練歷練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爺讓她開竅。至於老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見仁見智了。
老穆問道:「外頭怎麼樣了?你燒的哪一炷香?」
祝纓道:「我才來,您也別問我太多,我也不問您太多,現如今京城地面上各路神仙正各顯神通,我也說不明白。」
三個人慢悠悠地聊著,全當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沒人幫斯文男子打個飯,更沒有人在睡覺的時候給他一條被子。斯文男子掙扎著爬上了通鋪,想要搶祝纓的被子,被祝纓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鋪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陣兒。
斯文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抬頭瞪著祝纓:「你!」
祝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去。」
老穆笑了一聲:「你也太斯文啦。」他對斯文男子就一句話:「滾!」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嚇到了馬桶邊兒縮著。
這是牢裡時常會發生的事情,總有人被欺負,也總有人被欺負死。有的是因為軟弱,有的是因為運氣差,有的人是因為討人嫌。外面盛傳強姦犯會被同監的鄙視毆打,這話並不準確,看潘寶,之前就過得挺滋潤的。
斯文男子總與這些江湖匪類、人間敗類打交道,他總能佔到些便宜,從這些刀頭舔血的人手裡分一杯羹,卻沒有想到自從進了這間牢房居然一文錢也沒能賺到,反而落到了這個境地!
他嘶聲哀嚎:「來人啊!要凍死人啦!我冤啊……」
這也是牢房裡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詛咒等等,獄卒開了總柵,過來拿刀鞘穿過柵欄劈頭蓋臉一套打,又罵祝纓等人:「賊皮!還不把他弄到鋪上去?!」
祝纓也不硬扛,跳下鋪,拖著斯文男子的一條腿往鋪上拖。老穆跳了下來拖另一條腿,兩人把斯文男子往鋪上一扔,老穆眼力還不錯,也沒有夜盲,問祝纓:「你幹嘛呢?」
自從吃得好了,祝纓也不是個夜盲了,她說:「怕他咬我。」
她手上還有兩件舊囚衣沒還回去,這兩天連死兩個,獄卒沒來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爛的換了下來穿了件整齊的,用破衣服將斯文男子的嘴巴給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將他手腳給束縛住了。扯了點草蓋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後放心地睡覺了。
老馬道:「後生,心狠吶。」
祝纓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給您暖被窩,要不要?」
老馬道:「不要。」
「老馬,心狠吶。」祝纓說。
老穆難得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呀!老馬我是知道的,後生,你這也……」
祝纓道:「你猜,他會不會半夜爬起來咬死我?他不敢恨你們,卻覺得我該被他欺負,一旦欺負不成就要恨我。這種人,佔不著便宜就覺得虧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氣。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祝纓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開,發現這人已經燒得很厲害了。祝纓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卻也沒有什麼好心去管他。
她饒過了斯文男子,獄卒們卻不肯饒過,又將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審。照例也是什麼都審不出來的——這事兒確實不是斯文男子幹的。
一頓臭揍之後,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來,「同窗」三人照例是沒人理會他的。三人一處處閒聊,祝纓記性好,隨口說了點她進京來見到的京城景象,老馬就閉著眼睛說:「還得亂一亂吶!後生,別嫌這兒不好,這兒可比外頭清靜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還掛念外頭的兄弟。」
老馬道:「進來你就安心住著吧,你那外頭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纓都問:「怎麼?」
老馬是個老江湖了,就說起了二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裡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麼寬仁慈和,只要肯對欺負百姓的人下手。老馬下巴一挑:「什麼流氓無賴、地痞訟棍乃至花臂,拿了來一頓亂棍打死,街面就清淨了,百姓都說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鬧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覺喝大酒,照顧太平無事,百姓當然會念他的好了。現在這一位呀,有點那個意思,又比那一位講點道理的樣子。」
因為年輕時見過這陣仗,現在街面一亂,老馬就憑經常覺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風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纓道:「真要這麼厲害,怎麼老胡和潘寶還敢犯事呢?我不信!他們是什麼來頭?」
老馬道:「現在才剛開了個頭呢,他只是個少尹,你等他升一升再看!老胡?鎮國公府的一條狗,潘寶麼,傻子一個。不干咱們的事兒。他們那叫個『廟堂』,咱們吶,是『江湖』。不過呀,他們總是想要管咱們,你瞧,那邊那個,是拐賣好人家兒女去販賣的、那一個,騙了東頭一個老鰥夫的養老錢……這些個人,放在以前有一半兒是抓不進來的,都被抓了。這個少尹呢,唉,倒也算是個好官兒了。要是世上都是這樣的官兒,我也未必就踏入江湖了。等我入了江湖,世上又出這樣的官兒來整治我,說是我的錯……嘿!」
他難得說這麼長的一段話,顯得有感而發了。
祝纓就特意聽老馬講江湖事,間或插上一句自己的見聞之類,說得很少,不過還是讓老馬聽出來了:「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吧?」
祝纓道:「嗯,才來京城。」
老馬道:「那可不能太衝動。」
祝纓道:「我就是想,也沒力氣衝的。」
老馬道:「究竟犯的是什麼事兒還是犯著了什麼人?」
祝纓苦笑道:「我不是因為犯事進來的,律條我背得比地上這塊料熟得多了,怎麼會因為犯事進來?是犯沖。」
老穆道:「那就是運氣不好了。」看來就是被人弄進來吃苦頭的,只是沒想到這小子進來三天,坑了三個人。
…………
祝纓果然是運氣不好的,單獨審問她的時候,她說是從萬年縣轉過來的。擱半年前牢頭也就不會在意,現在因為有了一個認真的少尹,牢頭不得不去詢問萬年縣——你們怎麼回事?
萬年縣那裡倒查了一陣兒,說是京兆的差役抓的人,牢頭又回了京兆府找差役詢問,一問兩句,花了兩天才問到了辦事的人。辦事的這個文吏也不是為自己辦的,聽了牢頭的追問道:「是小公子吩咐的。」
牢頭道:「你要死?小公子能把你怎麼樣?叫少尹知道了,打一頓連差使都給你革了,你喝西北風去?快著些,回我個話,要怎麼辦?」
文吏又去尋紈絝,問:「小公子,那天拿的那個小子,要如何處置?」
這紈絝當時是喝了酒吩咐的,再喝幾頓酒,與美婢廝混兩天,他竟把這件事給忘了!反而問道:「哪天?哪個小子?處置什麼?」
文吏都傻了,他為了巴結這位公子巴巴地把人抓了來,現在人家忘了?
這位小公子見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等等,也不是我的事,我給你問問。」
他又去找周游問,周游自己就是在街上瞧了祝纓不順眼隨口罵兩句,連「教訓」的話都沒有說,是這好朋友為他提前先做了一步的。周游現在也正心煩呢,他敬愛的鐘叔叔請辭在家,鐘叔叔閒了下來就酷愛教訓他,把他和親兒子捆一塊兒挨訓。是真的待他越親,訓他越狠。
周游每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沒功夫和朋友們一起玩了。來的一個朋友還問他:「那個小白臉兒,你想怎麼處置?」
周游壓根就不知道是什麼小白臉,問道:「什麼?處置什麼?」
兩個二傻子雞同鴨講,掰扯了好半天,周游弄明白了:「原來是他!嘿!你們給抓了?!我……」
他本想說去瞧瞧祝纓的狼狽樣,嘲笑她跟著鄭熹混是沒前途的。可恨自己被鐘宜拘得死緊,不得去京兆府的大牢裡閒逛,只好說:「你先把他留一留,要好好關著,別讓他死了或者逃了,等我偷空過去!嘿嘿!別讓他傳遞消息出去!哈哈!我要當面笑話鄭七!」
然而進入了臘月他就沒有什麼功夫了,一是皇帝不但對鐘宜辦差不滿意,同時也覺得他還可以進步,也壓著他老實讀書,不許他閒逛。二是快過年了,離年越近,他的母親、祖母就盯著他去交際——他是全家唯一的男丁,他不出面誰出面?
這一忙,他就又把祝纓一個「鄭熹的小廝」給扔到了腦後。
祝纓在京兆的大牢裡,本就不盼著周游大發善心把她給放了,她等的是少尹問案或者鄭熹回京。不幸少尹要忙的事太多,活活累病了,鄭熹也還沒有消息。
更因周游一句話,牢頭把祝纓又給提到了更裡面的一間單人囚室裡關著了。
個中情由,祝纓就更加無從得知了。
單間牢房比外面通鋪條件要好得多,竟然有單張的正式的床鋪,有比較乾淨的鋪蓋,竟然還個盆架,上面放著個臉盆!牆上也有窗,這個窗子不算小,也是用木柵一根一根地封起來的,房頂一尺多的樣子。
祝纓自己編的草墊子也沒能帶進來,就都留給了老馬和老穆,斯文男子仍然在牢裡呻吟,老馬、老穆也沒空去管他。看看離天花板只有一尺的氣窗,再看看手上的鐐銬,確認老天是認真在跟自己作對。
這個牢門也是厚實的門板,上面還開了個一尺見方的洞,用柵欄間出來,方便外面向內窺視。
門在身後哐啷一聲關上,祝纓嘆了口氣,摸出自家的鑰匙,卸下了繫鑰匙的銅環,拗直了,咔咔幾下,把鐐銬都通開了。
原本以為可以在大獄裡等到少尹或者鄭熹,現在不但沒有弄出去,反而單獨關押了,情況好像更嚴重了!
祝纓在鋪上躺了下來,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她要不要自己從這裡出去呢?
牆上的窗戶,離地面有一人多高,站在下面舉高了手臂也碰不到下沿。不過對祝纓來說這個不是問題,拿床或者盆架墊墊腳就能扒著木柵了。窗戶雖然不大,可她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骨骼還沒完全長成,只穿單衣卸了木柵就能鑽出去。
這地牢是半地下的,從裡面爬到窗戶上要費點勁兒,可這窗戶離外面的地面,估計也就是個一兩尺。
所要擔心的是,窗戶外面有沒有守衛巡邏。
或者,留意一下外面巡邏的規律?也不知道能不能透過這窗戶看到外面巡邏的人。
祝纓正在盤算著,對面的牢房有了響動,祝纓忙把鐐銬又給自己銬上了。走到門邊踮起腳來一看,是有兩個人擔了一大桶的熱水進了對面牢房——就是那個每天都有食盒進來的房間。
祝纓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臉、漱過口了。洗澡這事兒,窮人是一冬天都不會去想的,祝纓也沒那麼講究。可是張仙姑生的是個女兒,還是教女兒臉是要洗的、牙齒是要清潔的,不能張口就是口臭。
祝纓吐了兩口唾沫,覺得口裡的味道輕了一些。
獄卒讓家丁把水擔了進去,將門一鎖,回頭看到祝纓正在牢門上,說:「看什麼看?老實待著去!什麼時候貴人氣消了,你就能出去啦!」
祝纓心道,這獄卒今天倒和氣了?
富人坐牢,獄卒能有好處拿,這不熱水送進去,他又能撈點油水,他的心情也就跟著好了起來,對祝纓也就客氣了一點。另一個原因是,周游傳的話是「好好關著,別死了或者逃了」,他們就給祝纓弄到了單間裡來了,也就不像對外面的「賊皮」一樣,肯跟祝纓多說點話了。
祝纓嘆了口氣。
獄卒看他一個小孩,能犯多大的事兒,也有點同情了:「你出去之後老實去磕個頭、賠個不是,別叫再抓進來了!別犟啦,犟不過的。都是命。一會兒打飯,我多給你個窩頭。」
祝纓發現了,只要不是面對一大堆的囚犯,單個面對,獄卒的態度就會好一些。
她想了一下,說:「多謝。」看對面在洗澡,估計還得再洗一陣兒,她就隔著牢門跟獄卒又聊了一會兒天。說獄卒也是辛苦,要看這麼多人,也難怪有時候會壞脾氣。獄卒道:「就是!誰不知道和氣生財的好?!」
祝纓道:「就像幹活,一天就做一件,仔仔細細做好了,要幹十件,火氣就要上來啦。做一件有一件的好處,幹十件能有十倍的好處,那也是願意的。就怕十件沒有兩件的好處多。」
「那是!」獄卒附和了一聲,說,「咦?你小子倒是有一張巧嘴啊!那怎麼得罪的貴人?」
祝纓道:「我是個幹活的人吶,只會說幹活上的事兒,又不會說哄人的話。說實話就叫人不痛快了。」
獄卒更加同情他了。
聊到最後,對面牢房裡洗完了澡還剩了點熱水,祝纓已經哄了獄卒把一盆溫水給她端了進來。漱了口、洗了臉、剩水洗了洗腳,祝纓穿上了襪子說:「有勞。你要悶了,來找我聊天兒啊!」
獄卒道:「好啊!等你出去了,我找你喝茶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五章 通信
獄卒往對門送東西或者送女人的時候,就跟祝纓聊一會兒天。
兩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機,獄卒聊天上癮,也不到總柵外頭待著了,得閒就進來,從裡面把總柵的鐵鏈鎖上,再進單間裡來跟祝纓聊天。
有時候是罵罵同僚、罵罵鄰居,有時候是說些街面上的趣聞,更多的還是說京兆府裡與他的事務相關的消息。
什麼少尹又從病榻上爬起來辦了什麼案子參了什麼人之類。京兆府現在沒有令尹,因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纓弄到京兆獄裡關著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鐘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請去職避位,京兆尹就被調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這個時候走,整個京兆就聽這位少尹的折騰了,連著我們也不能過安生日子。」獄卒說話的時候很是沮喪。他開了牢房的門,弄了套桌凳進來,還帶了壺茶一點點心——都是從對門那裡順來的——來跟祝纓聊天。
祝纓給他倒茶,弄得鐐銬叮噹作響,手腕落下時險些砸翻盤子。獄卒從腰間摸出鑰匙:「先給你解開,你自己機靈點兒,萬一上頭來查,就自己戴上,喏,這樣就戴上了。」示範完了,他把鐐銬給解了。
祝纓轉了轉手腕,已經磨破皮了。獄卒過來有好處,是消息靈,壞處就是得戴著鐐銬,鐐銬又重又粗糙,手腳都磨傷了。現在終於讓獄卒自己把鐐銬給她除了。
除了鐐銬,真是輕鬆多了,祝纓笑道:「放心,不給你惹麻煩。」
獄卒道:「你能給我惹什麼麻煩?能給我惹麻煩的都是上頭。」
祝纓道:「這就是上頭不懂事兒了。」
獄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覺得上頭是不太懂事兒,不過不能附和,還要板著臉說:「胡說八道!」
祝纓道:「那好,我不說了,你說。」
「說什麼?」
祝纓道:「令尹走了,別的人呢?不是說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換人?換了嗎?」
獄卒搖搖頭:「沒聽說呀。害!什麼時候來個正經的令尹吧!」
祝纓道:「少尹有那麼糟糕嗎?不是說他還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別拿我們作伐子就好!不過,」獄卒想了一下,說,「別說,街面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們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陣兒了,嘿嘿。」
祝纓道:「少尹現在把這些破事兒料理了,好的壞的都是他扛了,以後你也能跟著清閒一些了。」
「呸!」獄卒說,「這就不懂了吧?這裡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裡來?」
祝纓道:「世上總有惡人,不會少的。」
獄卒搖了搖頭:「哎喲,你不懂,我看以後吶只會越來越嚴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嘍。」
祝纓道:「過一天是一天,吶,眼前有一筆,賺不賺的?」
獄卒趴在桌子上看著他:「怎麼?想收買我?」
祝纓慢慢地吃著點心,道:「我的事兒你差不多也聽著了一點兒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盜,收買你做什麼?越獄?」
獄卒爬了起來,點點頭:「也對,說吧,什麼事兒?」
祝纓道:「我一個人關在這裡太悶了,給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頭有話,說不許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許給你傳遞消息求救!」
祝纓道:「奇怪,才說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兒,怎麼不見少尹給我主持公道呢?」
獄卒撇撇嘴:「你就老實在裡頭待著吧!少尹且顧不上你呢!瞧見了嗎?外頭那些個,跟你一天進來的,那都是亡命之徒,當街鬥毆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還有對門兒的這個,擱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兒。取保、贖買,又或者走個門路沒兩天就放了。偏他,要扣著嚴查了……這一認真不就得花功夫了麼?」
獄卒越說越上癮:「在這兒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腳板都跑散掉了!」
祝纓心說:他們還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給個紈絝當狗,把我給拖了進來。你也是,還能給對門那個貨跑腿。
她順著獄卒的話說:「你已經夠辛苦的啦。」
「可說呢!」
祝纓又笑了:「不如這麼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輕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獄卒哈哈一笑,道:「也對,他們更慘!尤其刑部,就是從他們那裡出事兒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這裡的時候,雖然心裡有點數,可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現在他得忙起來啦!哈哈哈哈!」
祝纓又與他聊了一陣兒,確認鄭熹在京外還沒回來,而少尹現在有大案在忙,還在跟京城的權貴們對陣。京兆尹算是位高權重,管著整片地面,剛強的京兆尹尚且時不時要與權貴們打官司,偶爾還要吃個虧。少尹是暫代京兆的副職,級別比京兆尹低、權柄比京兆尹小,通常聲望之類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幹事更吃力。
且又入臘月,他還要維持京城的治安、準備新年等等。
祝纓也不知道鄭熹這是趟什麼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來回都得倆月了。鄭熹在這個時候被她從名單裡剔了出去。
得怎麼想個辦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游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來,祝纓用心打聽少尹的事跡,尤其是他對權貴們的態度,沒見著人,不好說他是不是剛正不阿,但是至少不會是聽了她的事兒就把她再打一頓,然後向周游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纓又跟獄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聽了半天,發現這小公子就是個純種的紈絝,甚至不如周游。
祝纓又與獄卒聊了幾天,漸漸的,把牢頭也給聊了來。牢頭比這個年輕的獄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纓在他面前說話就少,只問:「勞駕打聽一下,我的事兒,什麼時候能有下文啊?」
牢頭罵兩句:「小滑頭!」就說,「老實待著吧!你這算好的啦!還有瞧不順眼扔進來就為了叫他挨兩頓的打的呢!」
祝纓摸摸臉:「我也不算沒挨打呀。」
牢頭又在她頭上敲了兩下:「你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麼嘴呢?小公子扔你進來,必是因為你這張嘴!」
祝纓嘟囔了一聲,也有眼色地給牢頭端茶倒水,又說:「你到對面那屋裡坐著肯定更舒服呀。」
牢頭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裡還能有誰?」
哦,也就是在這裡才不得不對你客氣些的,對吧?
年輕的獄卒此時也得了機會,低聲道:「跟他在一處,總覺不得勁兒,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與他一處吃飯呢!」
祝纓問道:「那究竟是個什麼人呀?這麼厲害!」
牢頭道:「要不是少尹,他都進不來!別以為這牢裡稱王稱霸的就叫厲害了,真正稱王稱霸的人,不會落到獄裡來。」
祝纓喉嚨裡發癢,咳嗽了一聲。獄卒笑道:「戳你痛處啦?」
祝纓對他翻了個白眼,獄卒也不生氣,牢頭道:「才說他,你這嘴也是招打的!」
牢頭要教訓獄卒,獄卒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有點像鐘宜訓周游了。
祝纓勸道:「你聽他的吧,不是跟你親,才不會跟你說這些呢!就算不愛聽,先記住了他說的,誰知道什麼時候能用得上呢?」
牢頭喜歡這句話,說:「對!有沒有用,你先記下了也不費你什麼力氣。」
因為同這兩個人聊得投機,祝纓又拿出個「算命」的本事,算出來牢頭無母無妻無女還沒有姐妹,牢頭大驚:「你有這個本事?」
祝纓道:「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牢頭這俸祿雖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襪、頭巾、帽子,也不能說是很次的貨,他就能開線不縫、破了不補。言談間從來沒提到任何一個女性親屬。看他的年紀也不輕,總不至於有一個還不能拿針線的閨女。再跟年輕獄卒套兩句話,結論也就出來了。
無論牢頭怎麼問,祝纓都不肯再說,再問,就說:「誰能看透天機呢?看得透我還在這裡嗎?不過您嘛,最近小心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正說中了牢頭所想:少尹事兒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纓也好了一點。
祝纓也就趁機提出來,不讓你們放我出去,給我從單間裡挪出去也說不行,那能不能讓我透透氣?比如發飯的時候給分個碗,出去擔點水之類的?
牢頭道:「怎麼?居然想幹活了?」
祝纓道:「骨頭都要生鏽了。」
牢頭道:「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分水、分飯吧。」
就這樣,對面受優待是憑錢,祝纓能出門活動,靠的是一張嘴。
………………
牢房裡白天兩餐飯,中間會再發一次水,平時都由擔飯、擔水的人分發,牢頭現在又把祝纓點去專職管分發。
她被關了單間,然後又能出來,還能與牢頭、獄卒們聊得很好。但凡有點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個什麼來歷,也都不去惹她。
祝纓也不在乎這些,能從單間裡出來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獄的可能性之後,她還是決定暫時留在牢裡。因為與牢頭聊天,她才知道這處大獄是個什麼樣的存在,這大獄是在京城內的!不提它就挨著京兆府,也不說它的牆的厚度、高度,就說翻出牆之後,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麼時候來個什麼人。
難度大,也不能說完全辦不到。
最終制約祝纓的問題是:越獄出去了怎麼辦?
雖然本就不該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過了。如果沒有庇佑者,說不定周游或者什麼別的紈絝想起來,她就得連著爹娘一塊兒倒黴了。
祝纓打定了主意——先在獄裡待著等鄭熹回來,如果鄭熹過幾天還沒回來又或者有了別的事兒,她就設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個正直的官員的話,將她放出來應該不成問題。不放,她就繼續待著等鄭熹。等她出去了,就帶著爹娘去金良那裡住幾天,等到鄭熹回來也就好了。如果關得時間實在太長,長到留的錢不夠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獄,帶著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纓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幹活又與之前這些人不一樣,分飯前,她先拿長柄勺子將雜菜豆子粥攪勻再一勺一勺發下去平均地發下去。發完一遍還有剩,就再發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過以前的囚室的時候,給老馬和老穆多分一點。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窩在角落裡,也沒有再特意去踩兩腳。
第一頓飯分完,她就對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點數。
到第二頓飯的時候,她就能差不多給每個人分幾乎一樣數量的粥飯了。分水也是這般,幾乎能讓所有人都分到一樣份量的水。
單憑這一手,第三天她派飯的時候就沒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搶,撲到木柵邊早晚都分一樣的量,秩序好了許多,也不因為分飯吵鬧了。她也不慣著那些分飯時故意躺鋪上讓她等的人,說一聲「吃飯了」,不過來的就當那人不餓,這一頓就別想從她手裡拿到一片菜葉。
分飯、分水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幹這個活的人可以先吃一點,不過分完水和飯之後要去洗桶、洗碗。他們洗碗洗桶也很隨意,打點水上來,隨便涮涮就得了。幹這個的時候是要有獄卒看著的。
年輕的獄卒對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纓道:「都落到這裡來了,還有什麼行的?」
惹得獄卒一陣笑,等分完了飯,沒把祝纓重新關回牢裡,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個餅,半碟鹹菜吃。入獄半個月,祝纓就與獄卒成了「朋友」。
牢頭看完祝纓分飯,就不再阻止獄卒與祝纓經常一處說話了,有一天甚至分了個雞蛋給祝纓吃。然後對年輕的獄卒說:「有空時,多與他說說話,那小子比你機靈呢。」
年輕的獄卒聽了就不樂意了:「他哪兒比我機靈了?」
牢頭道:「好吧,你跟他多說說話,等他出去了,你們還能做朋友。」
「啊?」
牢頭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與咱們『差不多』的人。多個朋友多條路,他不像他對門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們連人家的大門也進不去,也不像老馬那些人,那是混江湖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纓的來歷他自覺是知道的,是能與小公子等有一點聯繫,或許是家僕又或許是什麼能解接觸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處的層級相仿,結個善緣就沒有什麼不好了。
牢頭心裡還神神叨叨的,覺得祝纓有點神異,相著點兒總沒壞處。所以,即便祝纓沒給他什麼錢,他也沒有就給祝纓臉子看。甚至覺得祝纓這樣會來事的人,以後混得不會差,這等「識於微末」的「貧賤之交」最值得相處。
祝纓在牢頭的默許之下,在大牢裡四處亂躥。因為分飯公平,犯人們也漸漸同她正常說話。祝纓記下了牢中眾人的情況,他們有兩個像老馬這樣為一點不大不小的事進來的,應該是為了躲街面上的紛爭。大多數是像老胡等人那樣真的犯了案的,還有些是現抓的打架鬥毆打死人的之類。
牢裡不時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發配、有的是流放,還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礦場又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做苦役。又不時有新的犯人被抓了進來,這段日子以來,兩類人抓得多。
一是黑道火拼,二是與豪門欺壓百姓有關。
這個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幹實事的人。
牢裡總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還會叫冤枉呢!他們自己說的話倒也算不得準。不過祝纓閒來無事,也把這些「冤枉」都問了一遍。有說自己不是賊,並沒有同伙去偷盜什麼王府的財物。還有說自己也沒有騙姦父妾,是那個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說肯定是鄰居誣告了自己。
等等。
祝纓也不敢讓獄卒去聯繫自己的父母,她還記得那句「不許你傳遞消息出去」,心道,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鄭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臨近過年的時候,祝纓見對門那位居然回家了,問獄卒:「他的官司結了?」
獄卒低聲說:「沒結,不過他使了錢,回家過年,出了正月再回來。」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頭頂著。」
祝纓更加驚訝了:「少尹居然答應了?」
獄卒懨懨地道:「少尹啊,他被參了。」
祝纓嚇了一跳:「怎麼了?」
獄卒道:「還能怎麼?查到太后娘家侵佔民田,非讓國舅吐出來。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
然後少尹就被停職反醒了。
所以祝纓對門那個就出錢疏通了關係,現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纓,因為下令的是別人,她也不是犯案進來的,還得在這兒關著。
祝纓試探著說:「快過年了,我在牢裡身無長物,這個年可怎麼過?總要叫家裡送些錢過來才好過年吧?」
獄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來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傳遞消息!」
祝纓道:「好。」央了獄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張仙姑來見自己,如果家裡沒有,就請他去客棧留訊。
獄卒也答應了。
等到獄卒輪番休假的時候,先按地址去祝纓家,沒想到家裡沒人。只好去了客棧,祝大正在客棧裡等著。獄卒留訊的時候他聽到了,跳起來說:「我就是祝大,有什麼消息?」
獄卒問他:「你大兒子叫什麼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獄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帶些衣服、吃的,帶幾串錢,跟我去見你兒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張仙姑以為祝纓幾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幾天,連片影子也沒見著。他們以為鄭熹會很快回來,到時候在客棧裡等著甘澤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纓了,不想鄭熹現在也還沒回來!
兩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京城又毫無門路,只好流輪在客棧裡等著,另一個人去各個衙門邊兒上亂躥。連打聽消息都不知道從哪裡打聽起。先說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門上還算親切,說,那天晚上他們沒有抓人回來。
兩人有點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難道什麼貴人給抓私牢裡去了?!可他們連周游住哪兒都不知道,只能滿京城地打聽。好歹算打聽到了周游的住處,沒敢直接闖進去,就在門外周圍問,也說,並不曾帶人回來。
兩人沒了計較,眼見得一天天過去了,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街上行人個個喜氣洋洋,周圍鄰居家家張燈結彩,張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終於!
聽了消息,兩口子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回家收拾了一個包袱。獄卒讓他們到自己的值房裡,再喚來了祝纓,至此,一家三口總算是見上面了。
祝纓看張仙姑兩鬢添了許多白髮,人黃瘦了許多,祝大的腰更彎了。兩人的衣服都有些髒破了,想是這些日子以來沒空打理。張仙姑兩口子看女兒,頭髮也毛了髒了、身上囚服發污,囚服裡面的衣服也又髒又皺。人更是瘦了一圈兒。
張仙姑抱著女兒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淚,獄卒道:「小點聲!」
張仙姑趕緊擦了淚,看女兒這一身狼狽的樣兒,在她跟前的時候,她都把女兒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現在倒好,這一身的味道……她說:「快,換上……」
祝纓道:「不急的!聽我說。幾件事兒,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當時想著我帶你們去認門的,沒想到出了這件事兒。你們記下地址,等會兒找金大娘子去。也別逼她一個女人家就能幫我出去了,能傳個信兒就行。」
「好。」
「第二,你們自己也當心,別湊到周游什麼眼前兒,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見不對,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沒別的事兒就別往他們家去。」
「記著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現在知道我在這裡了,就別太擔心了,養好自家身體。」
「哎。」
「得了我的信兒再來見,旁的時候別來,叫人看見了,都吃瓜落。」
「哎。」
「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亂,別亂跑,別看熱鬧。回家插好門。」
「哎。」
張仙姑帶來的衣服祝纓沒要,拿了幾貫錢和幾塊碎銀子,又叮囑:「沒我的信兒,別把錢給人。」
張仙姑也答應了。
祝纓從張仙姑那兒除了錢和一包吃的,沒接別的東西,就讓張仙姑他們回家了。張仙姑一步三回頭,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個金大娘子,好傳個信兒吧。」
兩口子趕緊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臉、梳了頭,又去金大娘子門上。金良跟著鄭熹出門,金大娘子也沒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裡張羅著過年。聽門上說是祝纓的父母,她還樂呵呵地:「哎喲,他爹捎信來還說到三郎的呢!快,叫他們把豬蹄子燉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見到祝大一臉的懊喪和張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樣時就維持不住了:「這……您二位是?這是怎麼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問道:「是金大娘子麼?」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麼?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兩下對上了,張仙姑一張哭,一邊沒耽誤訴說,怎麼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說要帶他們來見金大娘子:「飯桌上正說著這話呢,就來了鬼了!他們說,是得罪了什麼貴人,要拿我們老三。我打聽了這許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來,關在了京兆府獄裡,就是那個姓周的將軍,一時看我們老三氣不順,叫人關她呀……我們招誰惹誰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們這兒可是個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時候,新婚夫婦沒話說就講周游的笑話。金大娘子對這個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麼法子……呃,老三說,別給您添麻煩,您能給鄭大人傳個信兒麼?咱們是奔著鄭大人來的,到了京城他又辦差去了,咱們就無依無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這就去托人捎信給我們那口子。你們再等一下,我給你們收拾點兒東西,給三郎打點也得要錢要物的。」
張仙姑忙說:「家裡還有點錢。」
金大娘子道:「你們不知道,那群鬼,見錢眼開的!有錢跟沒錢不一樣!你們在京城也沒個親戚,我想辦法打聽一下牢裡的事兒,問問哪個人識得牢頭,比你們打聽強。」
張仙姑與祝大一口氣鬆了半口,差點癱倒在椅子裡,千恩萬謝地回了家。
那一邊,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問了些熟人,問到了些內情。雖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卻是周游的朋友幹的,那也差不多了,這筆賬記到周游的頭上也是沒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鄭侯府裡送信的渠道,將消息帶給了金良。
這渠道也不是單為金良開的,是鄭侯府裡與鄭熹通信的時候順捎的。金良知道了,鄭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經開罵了:「這群敗家子!不知道盡忠報圖,光耀門楣,成天作踐人!什麼時候都該拿下大獄,也好叫他們知道什麼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懼!」
鄭熹擺了擺手。金良道:「這可怎麼是好?這就過年了,這信一來一回又得半個月了,可恨咱們還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這年是在牢裡過了。三郎雖然機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計他。您看……」
鄭熹道:「周游要是有心讓他死,他活不到現在。不過,他以後也應該會留意了,經此一難,對他未必是壞事。不要驚動別人,我寫封信去給鐘宜就行了。」他寫的信很簡單,托鐘宜去京兆獄接個人出來。
金良放心了:「這樣就好了。」又覺得祝纓實在是倒黴,又覺得他可憐,說了許多張仙姑和祝大的好話。鄭熹擺擺手,金良收聲,躬身退了出去,回臉就給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訴她放心,鄭熹已經知道了,並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與鄭熹的信都由信使帶回京,都由鄭侯府上轉遞,到鄭侯府的時候就已經是過年了。鄭侯府裡的主人們得進宮,回來看了信再吩咐轉遞已經到了初三。
這邊,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來福去祝家送信。那邊,鐘宜的消息比金大娘還要晚一些——他辭了官,新年過得不太好,別人家熱鬧,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莊子上「隱居」過年了,鄭侯府裡分派信件的時候天色已晚,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鐘府,城內鐘府只當這是一封尋常的拜年帖子,沒有馬上送出。
城內鐘府攢夠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總打了個包,派了個人送出城去,已經過了初七了。他們也不急,因為鐘宜出城前已經備下了許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僕卻在新年的時候把帖子一投,並不需要收到別人的帖子看誰給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這一點時間,事情又起了點波折——初七一過,各衙陸續辦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大獄裡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雲鶴。
他被停職小半個月之後,居然被皇帝欽點做了京兆,他升了!
帶著王雲鶴升職消息的邸報與鄭熹的親筆信一前一後到了鐘宜的手上,鐘宜先看鄭熹的信,上面寫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賢弟,周賢弟就暗示把人關進了京兆獄裡,我想這樣對周賢弟不好,請您把人接回來。
鐘宜知道周游的脾氣,先認定了是周游不對,決定盡快把人接出來往鄭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游談一談!
再看邸報,他就連生氣也沒力氣生了——王雲鶴他升了!
王雲鶴是少尹的時候,或許有管不到的,現在他是令尹了,從王雲鶴手裡摳人?鐘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麼辦?
鄭熹寫信給他,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鬧大,否則一封奏疏參周游公器私用、濫用職權,這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倒黴,這也是給了周游餘地。鐘宜很欣賞鄭熹的這種做法,也很樂意配合,把這事兒糊過去,把鄭熹的人接出來。
現在,接不出來了,找王雲鶴,立時就是一場大風波!
不找王雲鶴?鄭熹那裡恐怕不好交代,鄭熹那裡鬧起來,風波也不會小,那風還得是股陰風。
鐘宜試著給京中的舊友們寫信,打聽王雲鶴是怎麼升的,王雲鶴有無可以說動之處。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為了王雲鶴與太后慪了氣。
原本皇帝是給了太后的面子的,他讓王雲鶴先停職,讓國舅把侵佔的民田還回來,這事兒就算了結了。等過了年,甭管新年大赦還是別的什麼,讓王雲鶴官復原職,再趁新年的藉口多賞賜國舅家,兩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后這邊不依不饒,太后很講道理地說:「我活著,他們就敢這麼對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麼辦呢?」國舅家既不肯歸還田產,太后還要王雲鶴登門給國舅賠禮道歉!
皇帝勸了三次,沒勸動,皇帝脾氣也上了!二十餘年天子,可不是個兒皇帝!
索性就把王雲鶴給扶正!大正月的就給王雲鶴做臉,並且撂下了狠話:「只管放手去辦!」
鐘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六章 正好
鐘宜宦海浮沉幾十年,很明白王雲鶴這種人在這個時候是不會輕易賣誰的面子的。而鄭熹要的這個人卻是不應該關進大牢的,得趕緊把這事兒給辦了,否則就又是一個漫長的官司了,且對上鄭熹與王雲鶴二人,是絕無勝算的。
鐘宜在書房焦慮地轉了幾天的圈兒,還是決定回城。
這麼件事兒,說大又不大,還不好意思將昔年的舊友們都找了過來使力,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去辦。
當天,鐘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該如何與王雲鶴講這個事。
比起鐘宜的焦慮,祝纓現在心情還是比較放鬆的。
張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裡,著急也沒用,他們的難過在於她的生死未卜,現在見著了,也能緩解他們的焦慮,又有金大娘子給看顧著,問題就不大。能聯繫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還捎了一大鍋豬蹄進來,就說明鄭家、金良還是沒把她忘在腦後的。
祝纓把豬蹄分了些給獄卒和牢頭,又各拿了兩個給老馬和老穆,老馬吃得滿嘴流油,說:「後生,能幹。」
張仙姑打點了鋪蓋、衣服之類送過來,祝纓統統沒要:「這裡又是跳蚤又是蝨子的,還有老鼠,咬壞了怎麼辦?都拿回去,洗得乾乾淨淨的,曬得鬆鬆軟軟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蝨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點擠腳了,換雙大點的鞋子來就好。」
她拿到新鞋襪替換了舊的,熱水泡了腳,重新穿了新襪子,臉上就帶出笑影來了。年輕的個獄卒故作老成地搖頭道:「到底是個孩子!這麼點子事兒就能叫你笑出來了。」
有熱水泡腳,這是牢房裡的上等待遇了,祝纓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腳的熱水,自然也是因為對面那個犯人又回來了。獄卒又鞍前馬後的一邊賺著點「辛苦錢」,一邊跟「朋友」祝纓念叨。
祝纓穿好了新鞋襪,在地上跳了兩跳,說:「差不多了。哎,給我再鎖上吧。」
獄卒道:「等會兒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還沒戴夠這玩藝兒嗎?你自己有數兒,萬一有人來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纓就站在門邊,看著對面搬家。
對門這位「同窗」一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今天祝纓終於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富態男子,穿著錦袍翻出來滾邊是皮毛,頭上帽子整整齊齊的裡面應該是貂毛。一雙粉底朝靴,底邊乾乾淨淨。腰帶是銀的,連著各種香袋、玉佩之類。
他抄著一雙手,被僕人扶進來。與牢頭拱手行禮時,手才從手捂子裡拿出來,上頭還戴著幾枚大戒指。
整個人珠光寶氣的,眼見的有錢。
他本來在對面牢房裡還有幾件家什的,什麼床啊、桌椅啦、櫃子之類。現在回來,又帶了新的鋪蓋,之前放在裡面的舊鋪蓋也是錦繡的,沒用過多久,都是好貨,拿出來之後都是讓牢頭拿回家去了。獄卒有點羨慕,說:「等會兒我跟老叔也討一條被子去,你要不?」
祝纓道:「你們還不夠分呢,能給我?」
獄卒道:「看看麼,就算沒有被子,有別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這裡頭的家具啊,也是咱們分。我給你留兩件?」
祝纓道:「你盼我點兒好,我怎麼還在他後頭才能出獄啦?我又沒犯事兒。」
獄卒打量了她一下,說:「是呢,可也得有藉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兒,是打是罰的,總有個出去的時候。你呢?」
祝纓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對面,問獄卒:「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吶?」
獄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吶!虞立安。都說他是藍家的一條狗,不過也沒人拿到過把柄。」
「藍家?」
「唔,內相藍興。」
這個祝纓就不知道了,她和獄卒兩個人就在她的牢房裡小聲嘀咕著,獄卒給她講了藍興,是當今聖人最倚重的一個宦官。又對她講了許多藍興的傳言之類。
等到對面虞立安搬完了,獄卒道:「快,我得把你這的門鎖了,這幾天不到分飯的時候你別出來了,上頭管得緊。別惹出事兒來叫上頭又盯咱們這裡了。」
祝纓道:「行。」
獄卒連鐐銬都沒給她戴,就把祝纓塞進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
祝纓在自己房間裡坐著,心情變差了一點。這都過完年了,她都在牢裡待了一個多月了,鄭熹還沒回來,對面的貨又回來了。獄卒都笑話她要比對面那個虞立安晚出獄,她有點不開心。
給各牢分晚飯的時候,祝纓也沒有那麼活躍了。不過整個牢房也都沒一點大正月的歡快氣,她的安靜也就不太顯了。
王雲鶴回來了,這牢裡真正身負重罪的有一半兒是他下令抓回來的,能高興得起來才怪!
分完了飯,把碗和桶隨意涮了涮,祝纓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點無聊。那邊,牢頭和虞立安在喝酒,獄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雞肉,跑到祝纓這裡跟她一起聊天兒,順便讓她蹭好吃的。
獄卒邊吃邊說:「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從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嘍。」
祝纓道:「他閉門思過的時候你還難過的呢,他回來了,你又這樣。」
獄卒道:「那不一樣!我吧,既不想他遭難沒了下場,更不想他這麼折騰啊!」
一句話就把祝纓給逗樂了,只笑了一聲,她就識趣地轉移了話題,問道:「現在不能探監了吧?」
獄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纓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獄卒道:「這個吧,大人倒還真有點人情味兒,說,正月十日,你們家裡有人願意來探望的,可以來。不過只能白天,不許晚外,防著晚上生事。也不能傳遞東西,所有東西都要查看的。」
祝纓笑道:「那倒好,勞你的駕,幫我遞個信兒唄。」
獄卒道:「哼,別人可不敢這麼支使我,我都要收錢的,你麼……算了,上回那豬蹄子不錯,再捎點兒過來。」
祝纓道:「這個我可不敢說一準兒成,不是我家裡做的,也得向別人討去。不過應該不成問題。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燒香,盼著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這食譜給討了來。」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廚呢。」
兩人逗了一回嘴,那邊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纓飛快給獄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帶走別落下什麼。」然後自己把鐐銬給戴上了,一點也不用獄卒費事兒。
獄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別蹬被子。害!你等會兒,我給你再從外面拿條被子來,與其便宜他們,不如給你。」
他出去之後果然又扯了一條被子過來給祝纓蓋。祝纓在間單間牢房裡,鋪蓋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時候還要厚。除了髒點兒,沒別的毛病了竟然。
獄卒和牢頭卻少了與祝纓聊天的時間了,據獄卒偶爾來說:「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聽說,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兒,嘿!比我還慘!」
祝纓心道:他們活該。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裡忙活的勁兒,祝纓懷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裝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憐了下面的人,比如這獄卒,時不時就得提個人過去過堂。
獄裡的犯人們也頂不想在這個時候被過堂的,有點小冤屈的還好,正月裡放出去,能賺個一家團圓。這犯了案的,一過堂定了案,正月裡天還冷著,剝了衣裳打一頓給扔到雪還沒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纓身上沒案子,倒沒了「倒春寒的時候被扔到荒野裡流放」的擔憂,她一心等著元宵節的時候張仙姑和祝大來看她。鄭熹不能馬上回來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不過已經聯繫上了,她也就不著急了。金大娘子說,鄭熹已經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沒有特別熱切的盼望,鄭熹人不在京城,托別人辦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這天,祝纓早早地起來,把自己勉強拾掇得整齊一點,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發飯的時候也很認真,甚至肯等一個昨天過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柵邊,給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著就安心等著牢頭喊她出去見爹娘。
探監,也有外面的人進牢裡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見親人的。祝纓上回就是到了值房裡見了父母,為的是防止同監的犯人看到她父母來了,知道牢頭和獄卒給她傳遞了消息。
這一回,依舊是祝纓被叫到了值房。
她輕鬆的心情從踩進值房就變得不好了起來:「大嫂?」
來的人不是張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著塊手絹兒,見到她先擦擦眼淚:「哎喲!我都沒臉見你啦!」
「怎、怎麼啦?」祝纓搶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給打啦!」
「啊?」
………………
卻說,張仙姑和祝大兩個自打探監見了女兒之後,心裡就有了點底氣。聯繫上金大娘之後,他們也覺得有盼頭了。同時又生出另一股焦慮來——知道人在哪兒了,我孩子又沒犯事兒,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親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沒有不焦心的。他們一沒門路二沒錢,只能苦等著,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煩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還怕金大娘嫌他們煩。正月頭幾天也不敢登門,怕人家嫌晦氣。
過了人日,才狠狠心買了四盒子禮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禮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讓出行貴人的時候,張仙姑眼尖,看到了騎著高頭大馬的沈瑛。
張仙姑到底是親娘,就怕親生的閨女一個人在牢裡出什麼意外,她那可是個閨女!整個大獄只怕連蝨子都沒個母的,她怎麼能不擔心呢?早一天出來就早安全一天,這個「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試一試!
跟祝大一說,祝大略一猶豫,也說:「死馬當活馬醫了,就早上門,多磕兩個頭,也不折什麼本兒。」
兩人跟著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記下了沈府的地址。以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點香火情,總之,先把閨女撈出來再說!
這就是這二人的天真之處了,沈瑛,現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門卻也不是這兩口子能隨便就登的。
這兩口子雖然知道了女兒消息之後有了點心情給自己洗洗涮涮收拾得整齊了,放到沈府的門前,也是個窮人的樣子。他們倆還是外鄉人,一口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官話,門上一聽就嫌棄!
沈家、馮家的情況與別家權貴還不一樣,他們是才返京的,當年那場大案之後,兩家族人、親戚流散,好些個人過得窮困潦倒,都要往他們這裡找個依靠。此外又有冒充的,或者是硬扯上關係要救濟的。要不是沈瑛姐弟倆硬起心腸,這新發還的家業不定早被哪裡來的族親分乾淨了!
這下好了,兩個外地窮人,口音也不純正,一臉的苦相,過來說自己是親戚?還是什麼沈瑛的外甥女婿的爹娘?
門上當時就炸毛了:「哪裡來的叫花子?就敢胡亂上門訛人?」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只要能讓閨女早點兒從牢裡出來就行,以前也沒少挨這樣的罵不是?神棍兩口子也不在乎,又上前說明了:「真的,是那位馮家小姐以前的……」
門上一聽就把眉毛豎了起來:「老狗!敢訛人?還敢壞我們小娘子的名聲?」
掄圓了棍子就把二人趕了出去,從門口一路追打到巷尾,兩人挨了不少棍子,臉上還掛了彩。祝大護著老婆,多挨了兩棍,其中一棍子還打到了腿上,走路一瘸一拐的。
兩人從巷口逃出,遮著臉回到了家裡。張仙姑顧不上哭,就說:「這下只能等了。」
祝大道:「我早就說等的!」
「那你還跟著我去!」
「我那不是不放心嗎?」
兩人互相了兩句,張仙姑愁道:「不過是個副使的門兒就被打成這樣,老三一個孩子,在大獄裡可怎麼熬得下去呢?!我們還能跑,她要怎麼跑呢?」
祝大心裡很煩,說:「鄭大人怎麼也不頂事呢?」
鄭熹是頂事的,他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非是他親生兒子被抓了,不然別人落到這個地步求到他面前,也就是這個待遇。最好是不動聲色把事給平了,又不旁生枝節,乃是極穩妥的。
不頂事的是鐘宜,鄭熹是有點高估了鐘宜。一封信調了鐘宜回京,然而鐘宜走不通王雲鶴的路子。王雲鶴一旦主政京兆,就是誰求情都不管用了。他不曾親臨大獄,但是之前的案件中也透出了文吏差役等從中上下其手的事,他就先下了令:京兆府裡一應門鎖落下,誰都不許循私,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整個正月裡,誰給他遞貼子說情都不管用了。王雲鶴也清楚,自己被勒令反省的那一陣兒許多人都趁著太后告狀的東風說他壞話呢,現在他要被拿捏了,以後也就是個庸常的官員了。這不是他的志向!
鐘宜又是個去職避位的人,與王雲鶴見個面可以,請托,王雲鶴聽個開頭就捂住了耳朵。鐘宜只得作罷。
他本想把事情平了再將周游揪過來訓斥,現在只好先問問周游到底幹了什麼「好事」。周游大正月的見到鐘叔叔很開心,等到被鐘宜問:「你幹了什麼好事?!」他就摸不著頭腦了:「啥?我都在家讀書的呀!」本來應該派他個職務了,但是皇帝覺得他跟鐘宜出去一趟辦事也不俐落,讓他再學學。
鐘宜道:「鄭七怎麼給了來了一封信?」
周游還沒想起來。
鐘宜只好提他:「你怎麼把他的人弄到京兆獄裡去了?」
周游這才想起來!他露出一個滿意的傻笑,鐘宜抬起巴掌把這笑給打散了:「你是怎麼想的?現在人落到王雲鶴手裡了!」
「哎?那剛好吃點苦頭!」
鐘宜腦仁一陣兒抽痛:「我看你要吃苦頭!他犯什麼法了?王雲鶴就要治他?」
是的,沒有犯法,被你們弄進來了!
周游小聲說:「沒、沒多嚴重吧?」
也確實,以前是不大嚴重的,有的是走在路上好好的被薅到班房蹲兩天,敲點錢再被放出來的。現在就是抓錯了,再給他放出來就行了。能從大獄裡放出來已經該謝天謝地了,還要追問不成?
鐘宜怒道:「那是王雲鶴!他連國舅都頂撞了,你又算得了什麼?趕緊想想,怎麼弄進去的,再給他原路弄出來。大不了向鄭七賠個不是。」
「什麼?鄭七?!跟他賠不是?」
鐘宜冷冷地道:「要麼你自己與他打擂台,我從此不再管你了!要麼你就給我老實些!」
周游果斷把自己的紈絝朋友給招供了——現任的刑部時尚書的小兒子:「他說要給我出氣的,人抓了我才知道的。」
鐘宜道:「你們倆,再在去,找到那個抓他的差役,將人原路帶回。」
「您、您不去嗎?」
鐘宜依舊有耐心教導世侄:「我要去了,是抬了他的身份、證明茲事體大,他就該抖起來了。什麼樣的事,要什麼樣的人去做,不能叫對方覺得可以自抬身價,他一抬身份,這事兒就不好辦了。依舊是你們兩個,對那個文吏說,把人帶出來。他也就只當是一件尋常事給辦了,再記不起來有什麼特異之處。明白了嗎?」
周游聽了話,與他那姓時的小伙伴一起,派個人叫了文吏過來說話。不料這文吏聽了這件事,臉就苦了:「您二位早說半個月,我也就把人帶了出來、賬抹平了,現在出不來了!就算我想,牢頭也不答應啊!」
平空多了一個人,不得給他吃飯?不得給他一件囚衣穿?這些都是一個人頭,是可以報賬的,賬都報上了,怎麼平?再說了,人犯帶到是要交割的,哪怕是死在獄中了,也得有個記錄,再開個花賬冒領個裹屍的席子錢。現在這個人送到牢裡,你說要帶出來,誰簽字,誰畫押?最後誰認賬?
牢頭還怕以後查他的賬呢,怎麼肯替文吏擔責?
以前就撒謊說人犯丟了、死了,或者乾脆就承認拿錯了,本來要抓別的嫌犯的,現在弄清楚了,還他清白將人給放出去。這事就結了。大不了文吏拼著挨頓板子,替老上司的兒子把這件事頂下來,圖小公子日後提攜。
新的京兆尹,他不好糊弄!誰知道會不會一頓板子把他打死了呢?到時候讓小公子多給他燒兩刀紙嗎?
文吏一直擺手,說:「我勸小公子就算想放人也別在這個時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正憋著火氣沒處撒呢!別的還要個證據,您這個,一個大活人無辜被整進獄裡,他有的是話說。別上趕著讓他拿你們立威。」
兩個紈絝無計可施,周游只得回來請鐘宜再拿主意。
鐘宜道:「你們就這樣回來了?!你們平日的脾氣呢?這個還要我教嗎?讓他將這事兒扛下了,就算丟了差使,再給他尋一個安身處就不行了嗎?!這也要我教?無論如何,這個祝纓一定要盡早弄出來!鄭七就要回來了,難道要讓他到京兆去要人,把他們都掀出來嗎?」
周游學到個技能,再去找了時朋友一道向文吏施壓。
就在這個時候,獄卒給祝家送信了,告訴他們可以探監了。
………………
還能探監,當然是個好消息。
張仙姑和祝大面面相覷,不敢頂著一張挨了打的臉去見閨女,托了金大娘子代為探望。而獄卒也答應了他們的拜托,不向祝纓提及此事。
萬沒想到,金大娘子是個有主意的人,她見祝纓次數雖少,見識卻比別人強些,覺得祝纓是個有數的人。難得的探監機會,爹娘一個都沒出現,托她一個外人?祝纓怎麼會不起疑呢?瞞著祝纓,保不齊以後落埋怨,還是老實說了吧。
一見祝纓,就把這事兒給說出來了。獄卒見勢不妙,咳嗽一聲跑了,留下金大娘子向祝纓說:「沈大人家也忒狠心了,你是怎麼得罪了岳母嗎?我就說了,你金大哥也是個不曉事的,成天說,三郎是個有眼力見的,知道跟著誰前途好。你跟了鄭侯家,我們當然歡喜,你這岳父家也不能太生份了呀,得哄著他們點兒。這些人吶,助你成事,他興許沒那個本事,要壞你的事兒呀,哎喲,他們的本事可大著呢!」
祝纓問道:「大嫂,我爹娘傷得怎麼樣了?」
金大娘子道:「我能叫他們再傷著嗎?我娘家,別的不敢說,祖傳的跌打藥還是能尋出些兒的,已經給了你爹娘啦。」又抱怨,怎麼金良辦事不牢靠呢?明明鄭熹的信已經捎回來了。
又拿了好些吃的給祝纓,說:「你放心,你爹娘那兒有我照看著。」
「大恩不言謝。」
「都是自己人,謝什麼謝?你金大哥不在京城,我也沒旁的操心的事兒。唉,三郎,別急,也別怨他們辦事慢,啊……」
祝纓笑道:「哎,托您件事兒。」
「你說。」
「您幫個忙,借您家一間屋子,把我爹娘捎過去養個傷。我怕他們不捨得看病又不捨得吃得好點兒。」
金大娘子痛快地答應了:「成。我也想接他們過來呢,免得他們掛心你,病急亂投醫的又傷著了。有你這話,我可就放心把他們接我那兒去了。」
「您別嫌我們事兒多,多也就多這一陣兒。」
金大娘子嗔道:「說這麼見外的話做什麼?再說,我就不管你們啦!」
祝纓笑笑。金大娘子道:「那我走了!我再給你催催去。」
「不用啦,鄭大人有正事兒要忙,我算什麼人物呢?哪值得連著催他給我辦事的?我等著就行,您看好了爹娘,叫他們也別急著往外跑。」
「成!」金大娘子見她不哭不鬧的,心裡就舒暢,「我在家裡啊收拾好了等著你回來!說不定啊,是咱們一道等你金大哥回京呢!」
………………
金大娘子一走,獄卒摸著鼻子進來,說:「咳咳,那個……」
祝纓翻了個白眼:「行啦,別做出那個樣子啦,你比我大好幾歲,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呢?不怪你瞞我的,我知道的,我人在這裡就算知道了除了乾著急又能做什麼呢?白白急壞了身子。」
如果無事發生,獄卒還要取笑一下祝纓小小年紀就有了老婆,現在就不好說了,順著話說:「就是!哎,咱們走吧。今天燈節,等會兒我給你捎個小燈進來瞧瞧?也算過節了嘛!」
「好啊!」
「行,你先回去等著。」
祝纓回到了牢房,獄卒又得安排別人家探監了。
牢門一帶上,祝纓聽著外面的腳步聲走遠,冷笑一聲。
爹娘被打傷了,我在牢裡不能做什麼,那我出去不就行了?!
不能再在牢裡待了!
祝纓通開了鐐銬把金大娘子送來的竹籃打開,裡面除了豬蹄還有米糕之類。掰了米糕,抽了兩根鋪床的竹子,做了個簡易的捕鼠器,抓了幾隻牢房的土產——老鼠。
晚上分飯時,撕了兩塊竹籃裡墊襯的布沾了點燈油帶了回來。獄卒說話算數,給她弄了盞小花燈,然後就跑去街上看花街玩了。祝纓點著燈,等天黑透,聽對面的牢房裡傳出鼾聲,抓出一隻老鼠,將破布捆在了老鼠尾巴上,提著老鼠在燈上點著了老鼠尾巴,透過窗戶往對面的窗戶一扔!
對面的布置,祝纓略看過兩眼,有帳有幔,床上錦被堆著,椅子上都套著保暖的罩子。裡面還有蠟燭、有炭盆。
接連扔出幾隻著火的老鼠進去,老鼠一躥,對面閃出更亮的火光出來了。
一開始的時候,對面還沒什麼動靜,就在祝纓想把剩下的老鼠都扔過去的時候,對門傳出了驚惶的叫聲:「失火啦!快來人吶!!!」
對面越來越亮,顯然火勢不小,祝纓聽著動靜,拆了捉老鼠的竹片重新安回了床上,撈起鐐銬來。
牢頭衝過來大吼:「都給老子老實點兒!不准亂動!」開了祝纓的牢門,說:「你,小子,我信你,你給我看好了,不許叫他們趁亂逃獄!」
祝纓道:「叔,別急,我看別處都沒著火,不是大事兒。你別大聲喊叫,叫得聲越大,人心越亂。」
牢頭認真地點點頭,說:「你幫我看著他們,我帶人救火!」說完,跑出去敲鑼,喊人取水滅火。
祝纓真的出去跟老馬、老穆他們聊天:「都別叫啦!正月十五,財主放燈,咱們安靜看著就是了。」
老馬笑了:「你怎麼不去看呢?你那屋離他們近哩!」
祝纓道:「我是看景兒的,景兒裡有個肥仔就壞了興致,就不想看了。」
老馬和老穆都捶著木柵笑了,老馬說:「後生,回你屋去,叫他們看你一個囚人在外面走動,當你逃跑給你打一頓就不值了。」
祝纓笑道:「好。」
祝纓才回到自己屋裡,那邊滅火的就提著水桶進來了!對面牢房裡已經燒著了一半,開了牢門,虞立安就一臉黑黢黢地跑了出來,他睡覺脫了的外衣都被燒沒了,身上衣服也燎壞了,頭髮也烤捲了一半兒。
祝纓還要說:「叔,給他鐐銬戴上!別查出來你們私下……」
牢頭趕緊給虞立安把鐐銬又給拷上了,再看祝纓,祝纓已經理著兩隻手臂讓他看清了雙腕之間的鐵鏈。牢頭道:「還好……還好……」
祝纓道:「不太好,你看他這屋,傻子一看也知道他之前過得好了。」
一句話提醒了牢頭,又急忙指揮把虞立安房裡的家具往外搬。不幸的是,這一天是元宵節,能放假的都放假了,牢頭親自過來,是因為照顧著手下人,他值班,讓年輕人出去快活。京兆衙門裡留守的人就不多,救火,可能來幫忙,幹別的活他們就不樂意了。
牢頭找人時,人已散了一半,反因這鑼聲把京兆尹給招了過來!
…………
王雲鶴才做的京兆尹,預備著出了正月全家搬到京兆府的後衙,他自己先提前把鋪蓋行李搬了進來,帶了兩個僕人,正月裡就在府裡開始辦公了。
不為別的,就為京兆衙門離皇城近,五日一朝,他不用像以前起那麼早,上朝前能多睡一會兒真是太美妙了!
王雲鶴也不願在大正月的時候惹事,這點人情他還是有的、這點民俗他還是懂的。這些天他都在查看京兆府的存檔卷宗,不止是案子,還有京兆府的各項文檔,什麼人口戶籍田畝諸如此類。有些是少尹也沒接觸到的,他都趁著現在補補課。這兩天審案子都是順手,或者想起來了再審一審,反而不如做少尹的時候進度快。
且他審案子,呈到眼前的案卷都還理不完,大牢?輪不到的。
這一把火,就把京兆大牢送到了王雲鶴的面前,也把王雲鶴送到了祝纓面前。
王雲鶴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絕不是個美男子,只能說端正,留著一部夾了點銀絲的鬍子。身材也很平常,既不痴肥,也不乾瘦,正常的有點中年發福的……不是特別肥的中年肥仔。
他先看了起火現場,看到一屋子的家具,先就心頭火起。別說京兆大獄了,就算是他王雲鶴現在住的臥房,一切從簡,都沒這多擺設!七枝的燈架就有兩座,大炭盆兩個、小炭盆兩個,床前一架屏風,再看床上燒了一半的被子,絲的。帳子燒掉了,那復雜的床,架子還在,床邊還落著一個燒黑了的手爐子、一個腳爐子。
王雲鶴大怒:「好賊子!你進了我京兆大獄倒先享受了起來!大獄不能震懾群凶,要這牢獄何用?!」
先把虞立安扳倒打了四十大板,問他個在囚室縱火!
虞立安有苦難言,他這裡燈燭多是真的,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自己這邊燈燭或是炭盆燎著了什麼引燃的火了。
那邊牢頭也嚇得不行,王雲鶴先不跟他計較,一擰身就查看祝纓的牢房。先是被祝纓的個頭和年紀弄得一怔,再看她的牢房除了乾淨點,倒是個王雲鶴認知裡的正常牢房的樣子。
王雲鶴見祝纓沒有什麼特別的優待,臉色緩了一緩,問道:「你多大了?怎麼會犯重罪收押?我怎麼不記得有你這個犯人?」人不是他抓的,連看過的卷宗裡也沒有這個年紀的男子的描述,還關單間?王雲鶴憑直覺多問了一句。
祝纓當地一跪:「回大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他們把我從家裡拿了來,先關到萬年縣班房,又轉了過來。也不說我犯了什麼罪,也不說什麼時候判,更不說什麼時候放。」
王雲鶴大怒:「怎麼回事?!」
犯案的卷宗,自然是沒有的,因為祝纓壓根不是被拿了罪過被抓進來的。王雲鶴又問牢頭:「這是怎麼一回事?」
牢頭哪裡會再為別人遮掩?跪下就說:「是某同僚送過來的,與萬年縣一班鬥毆的人一道,也沒說是犯的什麼事。大人知道的,小人只管這獄裡的事兒,誰送個人進來,小人就收了,好生關著。」
心裡想:這小子運氣是好,也是機靈,竟熬到了大人過來。不過,放了出去只怕小公子還不饒他,再給拿住了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
王雲鶴再問下去,一路查到了那個抓人的「尹老二」,再查到了文吏。文吏一臉有鬼的樣子,王雲鶴也不與他客氣:「蕞爾小吏,竟敢公器私用!給我打!」
獄裡的犯人樂了,什麼時候能見著這樣熱鬧的大戲?!以往都是從獄裡提了人過堂,彼此之間的事兒都是通過同窗互相講述的,親眼見著京兆尹當面打人,那可是稀罕景兒!
先扳倒打二十大板。文吏不說,就再接著打。這文吏受刑不過,招出了時小公子。獄人們頓時「嗡」一聲討論開來。老馬和老穆甚至小聲嘀咕:「怪不得老三這麼靈便,是惹的人都比咱們的來頭大。」
王雲鶴一聽,心裡有數,道:「先將他們收監!」讓文吏畫了押,看看天也亮了,命人把祝纓送到後衙看管,不再與這些犯人一處。他自己袖著供狀,去了刑部,找自己的前上司。
時尚書接管刑部,正滿頭包,一見前下屬,招呼打得就很勉強。待知來意之後,臉色也變了:「怕是誤會。」
王雲鶴道:「尚書,如果是誤會,下官就報與陛下,聽憑聖裁。」
「且慢!」時尚書知道自己兒子的成色,忙說,「我審他!現在就去!他固然不爭氣,但與一個外地小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不會無緣無故做這個事的。」
王雲鶴心道,你那兒子,幹什麼破事都不稀奇呢!
到底給了老上司幾分薄面,跟著老上司回家,看他們這父子如何演戲。到了時府,時小公子還沒起床,時尚書羞愧地對王雲鶴道:「見笑了。」
王雲鶴道:「年輕人嘛,渴睡。」
時尚書等不及派人去揪兒子起來,親自跑去掄圓了胳膊,將兒子一巴掌從床上撥了下來:「孽障!你幹了什麼好事?!」
時小公子睡得四仰八叉地從床上被打了起來,整個腦子都空了:「啊?」
時尚書指揮小廝:「潑醒他!」
時小公子被潑了半盆冷水,打了個哆嗦就要發火,抬眼看到親爹,把罵人的話咽了,爬起來道:「爹?!」
時尚書不跟兒子客氣,命人按住了他,問:「你知不知道有個人,被人扔到大獄了的?」
時小公子之前都忘了,最近又想了起來,飛快地說:「周游讓我幹的!那小子是鄭七的人,爹,你知道的,周游看鄭七不順眼的!就說……」
時尚書抬腳將他踹了個四腳朝天,對王雲鶴道:「慚愧慚愧!」
王雲鶴道:「尚書,此事我知道了,不報陛下愧對聖恩。先告訴您,是因為之前您是我的上司。您想一想,如何回答陛下吧。我卻得去對陛下講明的。」
時尚書知道,、王雲鶴就是以剛直而被皇帝提拔的,等閒不能讓他放棄這個原則,說:「也好。」如何回答?模糊提一提周游不就行了?!我兒子是傻,所以被人利用了嘛!對,是他不對,但根子不是他!至於那個小吏,是他們不守規矩阿諛奉承,好好的孩子,都是被這起小人給捧壞了的!
王雲鶴道:「那還須小公子寫一手書畫押,我好結案,將那邊的人放了。」
時小公子巴不得這件事早點了結,忙說:「好好好!我寫!」氣得時尚書記了他一筆,等王雲鶴一走就把兒子又打了一頓——這是後話了。
王雲鶴拿著時小公子的手書,跑到皇帝面前回報,皇帝冷著臉命人召來了周游。
周游領旨的時候還有點小輕鬆——不用被鐘叔叔再教訓了。等到了皇帝面前,看到時朋友的親筆供詞,他就輕鬆不起來了。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周游道:「不是我吩咐的,是他自己說要教訓一下那個小子……」
王雲鶴心道,破案了,就是你們兩個的事了!他也不火上澆油,對皇帝道:「如此,臣便回府將無辜之人開釋了。至於這些……」
皇帝道:「只管放手去辦!」
隨著王雲鶴拿了時小公子的手書回到京兆府,正月十六日,在坐了五十天牢之後,祝纓脫下了囚服罩衣,提著金大娘子送飯的那個包袱,站到了京兆府的大門外面。
繁華的京城大街上,陽光正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四十七章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燈,到了十六這天,天居然晴得不錯。晴空之下,萬物壓著一層白雪,都顯得極有詩畫之意。
祝纓的囚服罩衣已經脫了,抱著個小包袱站在大獄面前,一時沒有控制好臉上的表情,露出點似笑非笑又有點哭不出來的樣子。
年輕的獄卒送她出來,從後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說:「怎麼?放出來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快點回家去吧!趕緊的,以後躲著點兒那些貴人,別再叫抓了進來啦!以後要是落到別的獄裡,也沒有我和老叔這麼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纓抹了一把臉,表情恢復了平靜,抱著包袱問他:「牢頭挨打了嗎?」
獄卒道:「你盼他點好的!」又有點喪氣,「大人說,先記下了,戴罪辦差,要是辦不好,一並處罰。連我也是這樣呢!」
「那就沒大事兒。」祝纓說。
獄卒搖頭道:「不是的,別的大人這麼講,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了,這一位可不好說。」
「不會吧?」
獄卒道:「害!怎麼不會?頭先刑部出的偷換死囚的事兒知道不?」
「那事兒不是已經辦完了?鐘欽差都結案了。」
獄卒一聲冷笑:「那個事兒,主謀是幾個文吏,你猜怎麼著?他們幹的事兒,叫我們一起吃瓜落,他們好歹賺了錢,享受了幾日,我們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獄裡,年輕輕輕的關節都有了病,不過喝點他們的剩湯,挨的罰卻不比他們少!好容易案子說是結了,得把之前的損失撈回來吧?這不,又來了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剛才還催祝纓早點回家,現在又在外面跟祝纓嘮叨上了,說上了癮還說:「罷了,我給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給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還能知道,給你爹娘送個信兒。」
祝纓道:「多謝。」
一路上就聽獄卒說了許多他們的門道,什麼「好處沒幾分,挨打比別人挨得還多」之類。也算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刑部出過問題,應該整頓了,這獄裡還是有點亂。無非是之前損失了,現在得補回來。
祝纓要往金良家去,獄卒也給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門上,祝纓一敲門,裡面來福問:「誰呀?」一面打開了門,看到了祝纓都不敢認:「您是?」
獄卒罵道:「怎麼不認識你們家小郎君了?狗……」
祝纓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對來福說:「是我,祝三。」
「哎喲!您怎麼出來了?!!!」來福門也來不及關,飛奔進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張大娘子!三郎回來啦!放出來啦!」
連金良那個兒子金彪都出來了,一齊圍觀祝纓,祝纓把包袱交給來福,先對金大娘子道了謝。金大娘子道:「哎喲,出來了就好!快,跟你爹娘進去好好說話!哎,丫頭,燒熱湯!找新衣服,給三郎換上!」
祝纓道:「那個先等等,給我燒個火盆兒吧。」
張仙姑握著女兒的手一直流淚,聽了這話趕緊說:「對對!跨個火盆,辟邪!」
祝纓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算了,也是該祛祛晦氣了。」
那邊金大娘子又拿了紅包給獄卒,獄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三已經很熟啦,本不該收你們的錢,不過這是好事兒,是喜錢,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該拿的,家裡這個樣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獄卒道:「我也還有別的事兒呢,你們好好一處過日子,這幾天先別出門兒啦!」
金大娘子與他寒暄幾句,獄卒抱著錢高興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圍著祝纓問長問短。
張仙姑一個勁兒地問:「沒受虧吧?沒受虧吧?怎麼出來的?」
祝大說:「他才回來,你叫他跨個火盆兒,喝口水再說話!就你話多!」
金大娘子就張羅著叫人再多點個炭盆出來放在門口,又叫收拾了燒熱水好歹給祝纓洗個澡、洗個頭,這一身的味兒……不說也罷。
祝纓要火盆不是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這個,不過其他三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順著他們來了。
先在自家兩個神棍一陣也不知道靈不靈的嘰嘰咕咕裡跨過了火盆,然後說:「我是出來了,京兆獄失火引來了京兆尹王大人,問了囚犯,聽說我是不明被冤枉抓進來了,他弄明白了事兒就把我放了出來了。
火盆先別拿出去,都先別抓著我啦,我這一身又是蝨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乾淨了,髒衣服都拿火盆燒了吧。我先洗個澡、篦篦頭再跟你們說話,別叫蝨子爬你們身上了。」
張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來鄭侯府裡的力沒使到,念頭一閃而過,扯著金彪:「你別擱這兒裹亂了。」自己去後面張羅熱水之類。
張仙姑想撲上來哭,被祝纓給制止了。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處三間廂房裡,裡面攏共一張床,住個張仙姑和祝大是足夠了。祝纓進了房裡一看,布置得比自家租的那個房子還要好些,門上掛著厚簾子,正月裡,取暖的炭盆還沒有停。
屋子裡頭堆滿了東西,她認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獄前置辦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撂著她那少得可憐的書本筆紙之類。
輕輕地嘆了口氣,祝纓除了帽子和外衫。
張仙姑接了女兒的髒衣服,也不覺得好東西燒了可惜,一邊親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燒著,一邊對祝大說:「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門帶上了,祝纓說:「這皮袍子還是乾娘給置辦的呢,就穿了這一陣兒……」
張仙姑道:「她是個好人,你也別心疼物件兒啦,你又長高了一些,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裡還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著。」
祝大四十來歲,張仙姑比他小一點也將近四十了,兩個人都不是受了傷就很容易恢復的年輕了,祝纓看著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張仙姑手背上、臉頰上還有一點擦傷的痕跡。
祝纓垂下了眼瞼。
不多會兒,熱水也來了,大浴桶也搬來了。金大娘子道:「叫來福伺候著吧。」
張仙姑哪裡肯?擋在女兒面前說:「還是我來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當娘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這無妄之災,換了我,也不願意離開了。就說:「那好,來福,去擔熱水來!」又取了自己洗澡、洗頭的家什來說,「別嫌棄,都是家裡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鋪沒開張,現買新的來不及。」
張仙姑千恩萬謝:「哎喲,這是哪裡的話?有得使就謝謝啦,哪有嫌棄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個「年輕男子」洗澡,很快又離開了。
屋裡,祝纓繼續一件一件的脫衣服,張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燒,一邊燒一邊說:「諸惡退散!」祝纓將身體沉進大浴桶裡,略燙的水將她整個身體包裹住,皮膚很快就燙紅了,舒服極了!
張仙姑燒完了衣服,又拿了個小桶過來給祝纓洗頭:「哎喲,這哪是起綹呀?這都結成塊兒了!」一邊打濕頭髮,一邊念叨,又說,「金大娘子真是個好人啦!哎,她這洗頭的是皂角弄的麼?還有香味兒哩!比你乾娘使的還好。唉……你乾娘也不在了……」
祝纓把脖子枕在浴桶邊上,腦袋伸在外面,張仙姑給她洗了三遍才不見黑水了,最後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個帶著香味兒的洗頭髮的膏子的時候,才見出潔白的泡沫來。張仙姑道:「哎,給人家快用完了。等會兒得買個新的賠給人家。」
祝纓道:「唔。」
張仙姑又拿篦子給她篦頭髮,篦下來的蝨子抖到火盆裡,燒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你好好泡著,一會兒給搓泥。」
篦了頭髮又給她洗臉,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纓自己搓了搓臉,又搓身上,張仙姑道:「轉過來我給你擦背。」
中間也是換了一次水,祝纓披著大浴巾,祝大親自把水送了進來。
再次泡進浴桶,祝纓說:「沒見著花姐,是吧?」
張仙姑一直手腳不停、嘴不停的,這會兒終於哭了出來:「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兒,得是她家裡那些人弄的鬼!」她抽著鼻子說,「咱們挨打受罵不是常有的嗎?我就是怕你出不來……」
祝纓張開了眼睛,說:「以後不會了。」
「哎……」張仙姑說,「要不,咱們這官兒也不做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別在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幾個官兒,京城這不知道就遇著什麼閻王了,嗚嗚。」
祝纓道:「難的都過去了,我才不走呢!」
「啊?」
祝纓道:「那我罪不是白受了嗎?白丁一個,到哪裡不是受欺負的?我偏不走!放心,以後都會好的。」
「哎。」張仙姑滿心憂慮,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再給你篦篦頭吧。」
…………
祝纓洗沐一新,穿上了乾淨的衣服,披著半乾的頭髮,跟金大娘子去道謝。
金大娘子道:「哪裡就值得謝了?你叫我們家那個一聲大哥,叫我一聲嫂子……哎喲……這怎麼瘦成這樣了?」
祝纓這輩子就沒過幾天好日子,本來就瘦,沒長成個矮子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是斷不可能又高又壯的。牢裡這幾十天雖然竭盡所能,仍是個半飢半飽的樣子——愈發地瘦了。她在牢裡的時候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頭髮也是結的,衣服也髒的,金大娘子跟她不是很熟,看她再慘也只是尋常的可憐。
如今洗沐一新,蒼白的皮膚、發亮的眼睛、俊秀的五官極削瘦而清晰,整個人顯得高瘦而虛弱,穿一件青綢的外袍,緊貼在身上,翻出點潔白的毛邊來,如一株秀竹,就怕來一陣巨風再吹它。比年前見到的時候還要出挑,更添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甚至比金大娘子平日裡見的男子都要好看、可愛許多,有點像鄭侯那樣的大戶人家裡的嬌貴公子了。
這樣清潔的模樣,才是金大娘這樣身份的人心裡能接受的乾淨模樣。
金大娘子就心疼了,像被針扎了一樣。
一邊罵:「狠心的賊,怎麼把好好的一個人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呢?!」一邊張羅著上茶上吃的,又問:「想吃什麼?想玩兒什麼?對了!你今晚的住處我給你安排好啦,就住對屋成不成?被臥都是新的,這就曬去!哎,昨天是燈節,可惜你沒見著,我這兒好些個燈,今兒給你點了,你補過個節,咱們好好樂呵樂呵。」
祝纓道:「大嫂怎麼說怎麼好。」
金大娘子嗔道:「就會說好話哄人。」
「實話的。」
「噗!快些坐下來用飯吧。」
祝纓慢慢吃飯,金大娘子給她布菜,張仙姑就給她繼續擦頭髮,拿小手爐子給她烘乾頭髮。祝大問道:「在裡頭,他們說什麼了沒有?」
張仙姑罵道:「你長眼了沒有?她好好的吃飯,你又拿那些給她添堵。」
祝大一瘸一拐去了門檻上坐著,跟金彪兩個在門口玩彈珠。祝纓道:「沒事兒,都出來了,也沒什麼好忌諱的了。就是說,是周將軍……」
「呸!」張仙姑說,「什麼將軍?他打過什麼勝仗了?」
金大娘子道:「何止是勝仗?連戰場也不曾上過呢。哎,鄭家七郎寫了信回來,叫他們把事兒平了,哪知道王京兆厲害得很,不聽人求情。哪知道他自己把你給放出來了。」
祝纓道:「我不是犯事被抓進去的,他才放的我。是周將軍的朋友,就是時尚書的公子,頭先時京兆的兒子……」
「哎喲!」金大娘子就知道了,對張仙姑說,「這起子敗家子喲!仗著他爹有本事,就欺負人!底下的小官小吏願意巴結他們,就幹出這沒良心的事兒,我看他們就欠王京兆的打!」
張仙姑也說:「就得青天來收拾他們!」
祝纓沒接她們的茬,心道,難道陳萌、陳蔚兩兄弟就是好人了?結果呢?不是犯著了他們自己人,哪裡會為了我們這樣的人辦他們呢?
但也不說出來掃她們的興。
等她吃完了,頭髮也差不多乾了,張仙姑給她把頭髮挽了起來,拿了根簪子別上。金大娘子說:「等一下,我叫他們煎了副藥,你先吃一吃。」
祝纓道:「我沒生病呀。」
「知道,就是個清熱去火敗敗邪氣的湯藥!安神壓驚的!那裡頭不定有什麼髒東西,喝兩劑,對身體好。」
祝纓又被灌了一碗藥,才被金大娘子和張仙姑放去休息。張仙姑就坐在床沿上,隔著被子拍著她給她睡著小時候常聽的搖籃曲,金大娘子在一邊抿著嘴聽著,直到祝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兩人才慢慢地走開。臨帶上門前,還檢查了一下炭盆。
………………
祝纓一覺醒來,已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金大娘子要給她看的花燈她也沒看成。
趿著鞋推開房門,金宅的人也才剛起床。對面的張仙姑和祝大已經起來掃院子了,看到她,張仙姑扔下大掃把跑了過來:「怎麼不再睡會兒?是餓醒的麼?我拿錢給金大娘子,請她再給你辦些好吃的。」
祝纓問道:「還幹活?」
「她倒不叫我們幹來著,可我跟你爹閒坐著也難受,又不敢出去。不幹點兒什麼,就要憋死啦!」
祝纓摸了摸她的臉,張仙姑道:「姓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下眼皮腫了的王八蛋,只會往上翻哩!」
祝纓輕笑一聲:「以後都會好的。洗洗手,吃個飯,等會兒我跟金大嫂說說,咱們去街上……」
「還去?!」張仙姑說,「鄭大人回來之前,你哪兒都不許去了!」
祝纓道:「我還欠王京兆一個人情呢,得還的。放心,現在有王京兆在,別人不敢怎麼樣的。」
張仙姑大急,拽著女兒不許她亂跑。金大娘子處理完家務,過來說:「這是怎麼了?」
「她大嫂子你瞧瞧,她這才回來有兩天嗎?又要跑出去。」
金大娘子道:「哎,年輕人要是閒不住吶,幫我個忙,怎麼樣?」
祝纓問道:「什麼忙?」
金大娘子說:「先吃飯,吃飽了再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祝大和祝纓在一起吃,金大娘子和張仙姑、金彪一張桌子,飯倒是都一樣,祝纓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又在牢裡虧著了些,塞了四個肉包子兩碗粥,才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祝大磕了個水煮蛋,一邊剝一邊說:「我看你娘說的對,你別出去啦。」
祝纓沒吭氣,就著小鹹菜又吃了一個饅頭才停手,擦擦嘴,說:「哦。我先看大嫂要幹什麼。」
「也別跟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多搭話,」祝大肚裡清楚得很,「那是老光棍兒才幹的事兒,等她男人回來,你怎麼說?」
「哎。」
吃完了飯,金宅的僕人收了碗筷去洗,金大娘子就對祝纓招手:「咱們家也有邸報的,你給我念念,都有什麼新鮮事兒,他們是不是快回來了?」
金良最近總跟在鄭熹身邊鞍前馬後的,弄得人幾乎要忘了他自己本身是個六品武職,正經的朝廷命官,他也是能看到邸報的。現在人不在,邸報都在家裡收好。金大娘子不大識字,讀不順邸報,就讓祝纓給讀。
她並不知道祝纓是不是讀過書,但是一看祝纓就覺得這人肯定是有些學問的。
祝纓給她念了,上面並沒有關於鄭熹、金良等人的消息,卻有一條不起眼的——周游革職。這個革職是指,他的實職被革掉了,成了個無業游……官。他身上亡父給他掙下的官品等級還是有的。周游,從一個初入官場的新人,一下子又被打回了紈絝的身份。
金大娘子罵了一聲:「活該!」給祝纓解釋了一下。張仙姑和祝大等人對這官品、實職、差使之類是一竅不通的,只知道比大小。祝纓略知道一點,對裡面的門道也不是特別的明白。金大娘娘家是武官,丈夫也是武官,混朝廷的,比祝家一家三口清楚不少,給他們講了。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高興。
不過上面沒有寫那位時小公子,想來……他還未入仕,什麼都不是,縱有處罰也不配上邸報。他爹的地位又過高,皇帝等閒也不在邸報上罵他爹。
念完了邸報,金大娘子就想去鄭侯府裡托人給金良捎信,順便告狀,又怕祝纓出門。祝纓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書。」
張仙姑和祝大就看著女兒,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纓也沒說謊,拿起書來翻了翻,她這兒還有些鄭熹給的律書,翻了自己要用的幾條,裁了小紙條夾在裡面當書簽。然後就磨了墨開始寫字。
她的字極差,之前是沒錢買筆墨練,後來是完全沒功夫練,她至今仍寫不來蠅頭小楷,字的個頭還挺大,按個頭一個字能稱半兩。她埋頭寫了幾十頁,又到了午飯的時間,午飯有豬蹄,祝纓不客氣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著寫。
金大娘子見她在「用功」,跟張仙姑坐在對面屋子裡,一邊嗑瓜子一邊說:「哎,真是個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這樣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張仙姑一準兒矜持得意地謙虛兩句,此時只說:「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兩個女人互說兒女經,說著說著,張仙姑就發愁了:沈家不是個人!怎麼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養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講,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這樣的人家坑害了咱們!
這兩個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纓在幹什麼。
祝纓埋頭寫了兩天,期間不停地翻書,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個從鄭侯府裡來的人,就喜盈盈地說:「他們快回來啦!!!離京也就百來里了!!!等七郎回來,咱們就什麼都不用擔心啦!你們可以放心回家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躍!
只有祝纓說:「那我去辦點事兒。」
三人都攔著她:「你又要做什麼?」、「什麼事兒不能等他們回來?」
祝纓道:「等鄭大人回來我就得給他辦事啦,怎麼還能有功夫幹自己的事兒呢?我得趁這幾天把私事兒辦了,不能耽誤了他的正事兒。」
張仙姑道:「你什麼事兒?」
祝纓道:「客棧掌棧的得謝吧?中人那兒也沒再聊過,他給打了折扣的。我還得再買點兒東西——咱們的錢還有嗎?」她數了幾件小事兒,最後說,「我自己也還得向王京兆道個謝,見不見得著另說,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來福跟著你。就怕京兆衙門不好進。」
祝纓一口答應了:「行!」
…………
祝纓說要見王雲鶴,就有辦法見到。王雲鶴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進來,估摸著也就這兩天的事兒。翻一下金家的黃曆,祝纓就猜著王雲鶴的家眷哪天搬過來了,蹓跶到了府衙後門那兒,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給王雲鶴家搬遷道喜暖宅,後門進進出出的僕人、雜工很多,門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纓看王雲鶴的家當雖然也是成套的模樣也不錯,卻不怎麼奢華,甚至不如住她對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樣的人,也不收湊上來的人的紅包,還趕走了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走走!行賄行到這裡來了!是要坑害我們大人嗎?」
她就有數了,告訴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現在來還報。」將寫的厚厚的一疊紙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時,她又收到了袖子裡。
管家道:「你莫要釣我。」
祝纓轉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還是上了鉤。
不多會兒,管家就出來讓祝纓進後衙。祝纓讓來福遠遠的看著後門,如果天黑了自己還沒出來,就趕緊去找金大娘子,然後才進的後衙。
後衙一間屋子裡,王雲鶴已經在裡面了。
王雲鶴道:「我見你眼熟。」
祝纓跪下,將寫的東西雙手呈上。管家接了,遞給王雲鶴,王雲鶴一邊翻一邊說:「你是有什麼冤情要訴……嗯?!!!」
祝纓寫的東西很多,開篇就是同監那個斯文男子為拉生意對她吹牛的事情,一樁樁都是這訟棍自述的案子。雖有誇張,件件卻都有依據,祝纓坐牢這些日子旁敲側擊與其他犯人證實,又對照律書將能確認的這訟棍助惡人脫罪的都默寫了下來。
這樣的案子就有十幾樁。後面又有她記下的同監犯人述記,有她認為有冤情的,也有她認為有罪責的,一一梳理。
祝纓道:「前兩天您才將我從京兆獄裡放出來,我感您的恩,想幫您。您蒙聖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這東西交給您,我心裡就算報恩了,也能助您報您的恩。您要覺得這個沒用,也不必告訴我,我只當自己有用了。」
王雲鶴看這字是醜得緊,然而條理清晰。世人對「寫」有諸多誤解,以為背下字來就是會寫了,其實,能夠條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證明頭腦是有邏輯的,這個標準許多人是達不到的,讓他復述個話都能復述得顛三倒四丟失許多關鍵信息又記錯許多內容。
王雲鶴看看字紙,看看祝纓,他想起來了:「是你!」
祝纓又對他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我的心願了了,願您能一直做個好官。」
王雲鶴道:「你通律法?讀過書嗎?」
祝纓搖搖頭:「沒認真讀過,看過一點律書。」
王雲鶴將那疊字紙一收,嚴肅地說:「你該認真讀些聖賢書,不該鑽進這些律條裡!我看你寫的這些,條理清晰,然而離聖賢道遠。年輕人,不要走錯路!你該讀經、讀史!不該鑽研科條,亂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惡,知道為人寫出冤情,不要消磨了這份天真性情!」
祝纓失笑,一攤手:「沒錢。」
王雲鶴覺得很奇怪,祝纓這打扮不像很窮的人,家境至少也是個小康。他愈發板起臉來:「胡說!」
祝纓道:「真的。誰不知道讀書好?我還得養家糊口呢。書都是偷聽來的。」
王雲鶴道:「讀過什麼書?」
祝纓對他印象還不錯,也答了。王雲鶴抽了幾條《論語》又抽了幾條《孟子》再抽兩首《詩》,祝纓都背了出來。王雲鶴讓她再講解,祝纓就將自己聽過的塾師的話背了出來。王雲鶴道:「胡說八道!哪個村塾野書生教的?!」
親自給她講了一陣兒,問道:「懂了麼?」
祝纓聽他講的,比塾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雖然有幾處不讚同,仍然復述了一遍。王雲鶴大驚:「你要沒錢,我助你讀書就是了!不可荒廢學業!」
祝纓道:「大人,我不止沒錢讀書,是連吃飯也沒錢的,全家吃飯的錢都沒有的。」
王雲鶴道:「那才用多久?」
祝纓道:「照您說的這些高深的學問,我還得學個十年。我得養家,不能單靠您,且我已經有了去處,不能失約。」
王雲鶴道:「是誰?什麼去處?我與他講!」
祝纓不肯對他講,只搖頭:「以後或許還有機會見到您,到時候您就知道。」
王雲鶴十分惋惜地說:「不提進士科,你讀個明經科呢?那個容易,也可為國效力,仕途艱難一些也是正途。學問一道,修身養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學,心向聖賢,終有所成的。」
「那也得個三年五載的呀,耗不起,也沒那機會。」
王雲鶴猶不死心,說:「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棄!」
「明法科?」祝纓知道個進士、明經,這個明法是個什麼玩藝兒?她的好學之心又起了。
王雲鶴道:「你既讀過書,怎麼連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給祝纓講了還有明算科之類,同時講了各種學校的等級,以及貢士科考之類。
說完了,喘一大口氣,才說:「明白了麼?」
祝纓復述了兩句,他就擺手道:「我知道你都記下了,你……要讀書啊!讀書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讀書呢?還要寫祖宗三代,我家啊,我只知道連我才兩代呢。」
王雲鶴一怔,道:「只要不是賤役犯人之後,終究是有機會的!即便是,也當修養自身,以近君子。」
祝纓認真給他磕了三個頭,說:「您是好人。」
「你!」
祝纓爬起來就走了,來福在後門那兒等了她有一陣兒了,迎上來問道:「三郎,怎麼回事?」
祝纓低聲道:「牢裡有些人的事兒得做個了結。」
來福見她興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說話,跟著她,看她又去包了點點心,先見了客棧掌櫃,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問中人打聽有沒有便宜的鬼屋要賣之類,最後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們明天就回來啦!可算盼來了!」
張仙姑和祝大也覺得靠山回來了,都跟著一起開心。
祝纓了跟著微笑,吃了晚飯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陣兒還沒睡著。
她見過知縣、見過知府、見過兩位欽差、見過兩位副使、見過宰相公子,如今又見京兆。八個官兒,只有一個人對她說:你的資質該讀書走正路,不該荒廢,如果有困難,我可以資助你一二。
八個官,始見一君子。
祝纓拉高被子蒙住了頭,慢慢地睡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11:02 AM
第四十八章 餓了
鄭熹回京的這一天,祝纓起得挺早,聽著京城的鼓聲爬了起來。擦了牙,洗了臉,好好地穿戴整齊。
金宅上下也都喜氣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齊,連吃飯的桌子都比平時擦得更亮了一點,上菜的小丫環臉上也笑嘻嘻的。
張仙姑拿著個包子問祝纓:「老三啊,你快點兒吃,等會兒得迎一迎鄭大人吧?」
祝纓轉頭說:「不急的,鄭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亂。」
按照上回的經驗,鄭熹回京還得跟皇帝復命、還有許多重要的人要見,今明兩天都輪不到她往前湊。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給她傳個話、說個安排就不錯了。她正好可以借這幾天時間再舉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舊貨發賣了。
從老家帶回來的貨郎擔子很可惜地沒有趕上新年前那一波高價,現在過完年了,好些人家買東西的需求就沒有那麼強烈,價也低了一點。
可惜了。
祝纓吃過早飯仍然在屋子裡認真的臨帖,她臨的帖子還是自己在府城的時候買的,價不貴也不是什麼名家法帖,勝在寫得「板正」。給王雲鶴寫的那疊字紙她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因此發了狠,怎麼也得寫出個差不多的樣子來。
寫了半晌,張仙姑忍不住進進出出,給她端水、端小點心、看炭盆、看硯台凍住了沒有、看墨還有沒有、給她磨墨……張仙姑壓著心事,她很想催祝纓,快點貼著鄭大人去,免再叫什麼阿貓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負你了!但是祝纓就是不動如山,她只有乾著急的份兒。
金大娘子心裡也有事兒,祝纓不是她們從牢裡撈出來的,她總有點過意不去,又盼著丈夫能夠早點回來。她不圍著祝纓轉,她正房堂屋裡原地打轉,邊轉邊罵:死鬼,怎麼還不回來?!七郎面聖,你也面聖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廚下又開始做飯,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裡也不知道買了多少個豬蹄子。這一回金良回來,估摸著又得有人過來蹭飯,金大娘子轉著圈兒地吩咐:「再多買十個蹄子回來!」
丫環嘆了口氣,勸道:「娘子,你已經吩咐了三回了,再買,就買四十個了!十口豬也不夠你買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腦門兒:「瞧瞧我這記性!」
到了中午的時候金良回來了,他沒在外面耽擱也沒帶別的什麼人,一邊拍門一邊說:「我回來啦!人呢?人呢?」
來福開了門,金良撥開他,大步走進來:「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撲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將兒子挾在腋下大步走了過來,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張仙姑在廂房裡催祝纓:「快啊!金兄弟回來了,你怎麼還在這兒呢?快迎一迎,問問有沒有什麼話捎給你的。」
祝纓擱下筆,洗去了手上的墨跡,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著兒子,猛一旋身,看到他從廂房裡走出來,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與祝纓近兩月未見,祝纓又長高了一點,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兒子,大步走到祝纓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纓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纓的肩頭,少年的肩頭薄得像片紙,支楞的骨頭隔著冬衣還是硌著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兩下,說:「好小子!」
祝纓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說說話吧。」
「咳!老夫老妻的,說什麼?走,一塊兒喝酒去!」
祝纓微笑著往後撤了兩步:「我不喝酒的。」
金良提著兒子的領子,看到妻子從後院出來,他不好意思地又咳嗽了一聲:「來啦!」
金大娘子道:「回來啦?」
「哎。」
金大娘子道:「熱湯熱水都備下了,你洗洗臉,換身兒衣裳,穿這一身兒在家裡給誰顯官威呢?快去!」
金良道:「知道了!」
金家一家三口去了後面,期間兒子鬧著問要捎了什麼好東西給他,老婆說了這些日子的事兒,一是過年家裡人情來往等等,二就是祝纓的事兒。金良都聽著了,掏出個皮球給兒子,又掏出一把錢來:「去玩吧!」上半個身子已經往老婆那兒黏過去了。
金彪抱著皮球跑路了,跑出去一半又折回來一要抓錢。金良被這兒子一撞,好險沒一腳踹過去,罵道:「小兔崽子!」
金大娘子咳嗽一聲,手絹兒抵在唇邊挪了兩步,把錢塞給兒子,推金彪出去。也不看金良,就說:「快洗臉!衣裳在架子上!」
她挪到衣架後面看金良洗臉換衣服,金良問:「怎麼聽說祝大哥兩口子叫沈瑛給打了?你說清楚些。」
金大娘子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這些日子都沒見著馮家、沈家的面兒,那天在街上看著了沈瑛,就想跟過去討個情。哪知道沈家下人說不認識他們,當他們是訛詐的窮,哎,怎麼就不認識了?」
金良道:「怎麼就不認識了?狗眼看人低唄!一路上都沒跟人家搭什麼話,七郎興沖沖的要栽培調教,到了京城,他要搶人!三郎也是個有氣性的,硬沒跟去,記恨上了唄。」
金大娘子道:「那現在?」
金良道:「七郎午飯得陪著侯爺他們,叫飯後把三郎帶進府去見一見他。」
金大娘子高興道:「哎喲,那可是好了!我這就看看飯好了沒!哎,還要進府裡,你晌午也別喝酒了吧,晚上哪怕你喝一壇子呢?別誤了府裡的差使。」
金良道:「行。」
…………
午飯的時候,兩家人家是分開吃的,張仙姑一邊吃飯一邊說:「鄭大人這回不能再走了吧?」又問祝纓,「你真要一條道走到黑呀?」
祝大道:「看看你的碗。」
「看什麼?!」
祝大道:「碗裡有乾的吃了吧?桌上有肉了吧?」
「我餓死也不想她有事兒。」
祝纓拿抹布把兩人噴到桌上的飯粒擦了,說:「吃飯吧。餓死也是死,飽死也是死。」
這個話題說過許多遍了,但是張仙姑總是很容易就又擔心起來,一旦祝纓不接她的茬兒,她就又安靜了。然後周而復始。
吃完了飯,祝大就開始打瞌睡,張仙姑不用自己洗碗,就圍著祝纓轉,祝纓還是慢慢地寫著字。
察覺到張仙姑愈發不安,祝纓停下筆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
張仙姑道:「還有二十來貫了。」
「家裡的貨還有麼?」
「都擱著沒動。那頭騾子,我也托金大娘子找人給賣了,咱也養不起那個,車還沒出手,都擱家裡了。」
祝纓心道,賣了貨之後手上差不多有能個四十貫錢了,說:「得拿出些來給金大嫂抵這些日子的花銷,光給錢不好看,再備點禮物。」裡外裡一算,也得十幾二十貫。不說在金家吃的這些豬蹄子,單是金大娘子肯收留,就不能跟人家太小氣了。
張仙姑道:「你要去當差了,不得上下打點一下?」
母女兩個算了一下,手上這就是緊了。張仙姑道:「以往沒錢的時候日子也過了,現在倒敢說二十貫錢不夠花,這日子都是怎麼過的呀!」
祝纓笑道:「遇到意外開銷就大些,以後我有了俸祿也就好啦。」
「一準兒能有俸祿?能有多少錢?」
「一個月怎麼也得有個五貫錢吧?」祝纓說,「我打聽過的,京兆的獄卒能拿五貫。」
張仙姑想了一下,說:「那也行,咱們省著點兒,一個月還能攢下兩三貫錢呢!」
母女倆商量了一陣兒,張仙姑沒那麼焦慮了,祝大午睡還沒醒。金良已經吃飽喝足休息好,準備帶祝纓去鄭府了。
他到了祝纓的門外,問一聲:「三郎在嗎?」
張仙姑趕緊撩開了簾子說:「在的,金兄弟,進來說話。」
金良進來打量了屋裡一眼,說:「還行。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見七郎。」
祝纓驚訝問:「現在就去?他沒別的事忙了嗎?」
金良道:「路上聽說你的事兒,就說,回來面完聖就要見你。他別人都還沒見呢。」
張仙姑又擔心了起來:「金兄弟,好事兒壞事兒?這可不能怪我們老三啊!我們冤吶!」
金良安撫道:「大嫂、大嫂,聽我說,七郎這是惦記著他,要栽培他呢!」
張仙姑才不哭了。
金良道:「我還有話跟三郎說。」
祝纓道:「娘,你也去歇歇吧,有金大哥在,我沒事的。」
張仙姑帶上了門,有點不安心,去打醒了祝大:「還睡還睡!睡不死你!快!起來!聽聽金兄弟跟孩子說什麼了。」
祝大揉著眼睛爬起來:「你瞎操什麼心?」
「要見鄭大人呢。」
「好事兒啊。」
張仙姑道:「老三說,鄭大人事兒多著呢,得過幾天才見,這又突然要見了,不奇怪麼?」
祝大受不了她的聒噪,說:「行行行,去看看。」
他倆可算是來巧了,才到門外就聽到金良的吼聲!
…………
卻說,張仙姑一離開,金良就對祝纓道:「見七郎前還有一個事兒,我私下對你講的,你要心裡有個數,現在就得拿定了主意,是定下主意,不是黏黏乎乎!你那位岳母家你打算怎麼辦?我聽人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不能又想在七郎這裡受栽培,又在那頭當好姑爺的——哼!沈瑛也不是什麼好親戚!」
祝纓道:「哦。」
金良道:「你可真得有個準話啊。」
「知道了。」
金良自認是一片好心,祝纓卻回答得有些敷衍,忍不住地吼了祝纓:「前程大事,你當鬧著玩兒呢?踏進京城這個名利場,一步踏錯就要了命了!多少人自以為聰明能夠耍著人玩兒,最後都被人整死了!你給我起來!認真說話!」
張仙姑在門外嚇了一跳,和祝大衝進去勸金良:「金兄弟,別生氣別生氣,有話好好話,咱好好說,我勸她。老三啊,怎麼回事兒啊?」
祝纓道:「啊,沒事兒,你們歇著去吧……」
金良道:「不能走!他糊塗了,你們當爹娘的不能糊塗啊!他的親事你們到底怎麼想的?窩囊不窩囊啊?啊?七郎就是有心栽培你,他養出你來,你再給沈瑛拾鞋去,寒磣誰呢?」
張仙姑馬上說:「我們不會高攀的!本來就不是正經的親事,兩下一塊兒過了難關就散伙的。這不……一直……金兄弟,我恨不得現在這親事就不做數!」
祝纓說:「大姐就被架中間了。」
金良忍不住道:「活菩薩,你還想著她!怎麼不想想你爹你娘?!他們的打就白挨了呀?你說她是個好女子,那就是個仙女也不值當你爹娘挨她家的打!你……」
祝纓道:「我知道。我……」
金良道:「話都到這裡了,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祝纓道:「我當她是姐姐,是親人。至少要同她說個明白,不能叫她什麼都不知道就……」
金良道:「她就那麼好?!」
張仙姑喃喃地道:「那確實是個好人。」被祝大拿胳膊肘搗了一下。
金良道:「大哥大嫂,你們是父母,做得了他的主,他自己也說不情願要這親事。咱們能把這事兒辦乾淨了嗎?」
祝纓苦笑道:「你忘了,我的戶籍和契書是合不上的,這事兒想要辦得乾淨俐落,要麼兩家都有意作罷。要麼還得走官府,叫我爹娘過一回堂。到時候戶籍又掰扯不清。」
金良道:「那打還能白挨了?」
張仙姑又心疼女兒,幫祝纓辯解:「我們承花姐的情,總得看著她有個好歸宿才好放手呀。」
金良不罵張仙姑,故意罵祝纓道:「你腦子呢?你一天不離婚就一天是她的丈夫,除了你,她哪有好歸宿?我見過給老婆找下家的,戰場上快死了,那得托付好了。你這算什麼?你不要她,看上有夫之婦的,能是什麼正經男人?值得托付麼?他娘家還在,舅舅還在,她姨父是丞相,能叫你把她發嫁了?你,要是想要她,就打官司把她帶回家,不想要她,趁早退步抽身!你又不把人帶走,又不撒手,你想什麼呢?這不是你會幹的事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張仙姑本是被祝纓說動的,此時說:「老三,她要的咱給不了。放手吧。你給她安排的好人家,能是什麼高官公子?人好不好的,咱在一邊看著,能幫就幫一把。你得自己上岸,才能救水裡的人。」
祝大也說:「你都不要這婚事了,人家憑什麼聽你的?」
是啊,花姐憑什麼聽她的呢?她尚且不能對花姐說實話,怎麼能讓花姐閉著眼順著她的話往坑裡跳?再說,她爹娘的打,真能白挨嗎?不現在還到沈瑛臉上,還是她嗎?
祝纓臉上陰晴不定,說:「我知道了,我這就把婚給離了。」
金良道:「真的?你辦得成?」
祝纓嘆了口氣,對金良道:「吶,她舅舅的僕人打了我的爹娘,現在傷痕還有一些,驗傷也不算全無痕跡。就算眼前沒有,還能詐傷,反正是真的挨了打了。與沈瑛撕破了臉也沒什麼,早就沒情份了,不過礙著花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沈瑛,沈瑛要臉,馮家要臉,也必不會硬賴這門親事,不管我是祝三還是祝纓,他想必也不會挽留。真想要脅我,我就上京兆府,京兆大印一蓋,一別兩寬。哪怕翻出咱們的老底兒來,我本也沒個做官的命,從小吏做起已是不錯了。」
金良道:「這不就好了嗎?是她自己命不好,要怨,就怨命吧,不能怨你。」
祝纓苦笑,這件事兒,她還真沒有個兩全的辦法,她說:「我只怕她不怨我。」
金良問祝纓:「能走嗎?」
「能。」
金良自覺辦了一件好事,說:「走吧。」
沒有多餘的馬給祝纓,金良也就不騎馬,兩人並肩出了金家。
金良看了一下祝纓,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哦!這小子的衣服有點小了。心說,這可來不及弄合身的換了,不過他模樣周正,還能看。
金良總擔心祝纓會被風吹倒,步子都放緩了一些,邊走邊跟祝纓說話,不再提什麼親事。他很為鄭熹解釋了一番,怎麼寫信給了鐘宜,沒想到鐘宜也是個廢物,竟然沒辦成,等等。
祝纓安靜地聽著,她相信金良說的是真的,也相信鐘宜確實去辦了,不是她有多少份量,是闖禍的周游份量十足罷了。
只是周游這回也沒能完全脫身。
祝纓輕輕聳了聳肩。
…………
等到了鄭侯府上,金良帶著祝纓從偏門入。金良對這裡很熟,與路過的僕役們開著玩笑,年輕的男僕們叫他「叔」也有叫他「哥」的,還有年紀更小一些的叫他「伯」。
一路幾乎不見女僕。
祝纓一路留意,這個府邸很大,比府城陳府還要氣派一些。她曾在京城逛過一些時日,所見比這處更好的宅子並不多。
正月末,花木都還未發芽,枝子卻都修得規規矩矩的,有兩株古松針葉深綠,傲然而立。
金良帶她到了一處屋子前,說:「這是七郎的外書房,你站一下。」他先進去通報,很快,裡面陸超出來笑道:「快來!」對祝纓擠眉弄眼的,比了比祝纓的個頭說:「你長高了!」
祝纓面無表情,故意踮了踮腳,因為陸超個頭並不高,她這是小小嘲弄了一下陸超,氣得陸超瞪眼。
進了書房裡,就被一股暖氣包圍了,這炭盆燒得比祝纓經歷過的都暖和,鼻子一癢,她打了個噴嚏。鄭熹道:「著涼了?」示意給她一塊手帕擦鼻涕。
祝纓接了,擦完了鼻涕,說:「是屋裡熱。」把手帕放到了一邊,老實站著。
鄭熹道:「坐吧,你什麼時候跟我客氣過了?」
祝纓聽他的口氣不像生氣,居然比上次見面的時候還親切了一點,也就謝了座。鄭熹又對金良示意,金良這才坐下。
鄭熹道:「長高了一些。」
祝纓平靜地說:「過年了嘛,長了一歲。」
鄭熹並不說他曾與鐘宜的周旋,更不提周游,只說:「本該年前就安排你的,不想耽擱了,你又白受了一番搓磨。」然後他就改主意了。
他說:「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開始,好好讀書!」
祝纓愕然:「什麼?不是說帶我當差的嗎?」
鄭熹道:「當什麼差?你得先讀書,從明天起,你過來,到我這邊學裡,跟家裡的人一起讀書。」
金良很為祝纓高興,他說:「還不快謝謝七郎?這是咱家的家學,凡沒進國子監那些學校的,都在這裡讀書的!裡頭都是名師!」
祝纓說:「我是來當差的!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鄭熹道:「這就是你現在的差使了,等你學好了再入仕。不過幾年功夫,我還耗得起。」
祝纓道:「我身家可不清白,到祖父這一代就沒個根兒了。」
鄭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祝纓意識到自己犯了蠢——這對鄭熹這樣的人,就不算是個事。鄭熹要安排個人,可能都不用像王雲鶴說的那樣考試。這種事兒祝纓在民間也聽過一些的。巴結某一貴人,就能得一官職。父祖戶籍,再造一份就是了,她現在的戶籍就是後填的。
祝纓大膽地問:「您的新差使也泡湯了?」
金良忙說:「胡說八道!」
鄭熹道:「我自會安排旁人去幹。」
「能比我幹得好嗎?」祝纓說。
金良道:「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你怎麼……」
祝纓問金良:「你挨過餓嗎?認真餓的那種,因為沒有吃的才餓,不是有吃的吃不到嘴裡或是一時飯沒做好——那種不是真餓。
有人告訴你,再餓兩頓,以後想吃什麼吃什麼。如果你從小餓到大,你是不會忍的,有那麼一丁點兒東西,都要填進嘴裡再想下一口在哪裡。
如果你從小不缺吃的,你是能多熬兩頓的。
這不是眼皮子淺,就是餓了。
我餓了。不過我比別人強點兒,我雖餓不到兩頓,但能餓一頓。」
金良驚愕地看著她。祝纓仍然表情平靜,她想好了,她得盡快有一個身份才行,官身。周游這種貨色是不長腦子的,良民不足以保證自己全家的安全,得盡快弄個官身,雖然小官小吏也容易被人拿捏,處境比平頭百姓可強多了。讀個三五年的書?夠周游跟狐朋狗友把她往牢裡扔八百回了。扔她還行,要是把她爹娘弄牢裡……
鄭熹點點頭:「這一頓,你想怎麼個餓法?」
祝纓道:「我考明法科。律書我已經讀了一些了,還有令,花不了多長時間。反正是背書嘛!經義之類,他們鑽研得太深了,一時半會兒糊弄都糊弄不了,說話就露怯。背書,我可以的。考過明法科,您那差使裡什麼活我就都能幹了。離考試還有點時間,來得及。」
鄭熹指著書房裡某一架子上道:「你要考的就是這些,怎麼樣?」
祝纓道:「就算吞,我也把它吞下去。」
鄭熹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金良不知道這樣安排好不好,他也沒聽過「明法科」這個鬼東西,更不知道這玩藝兒是考什麼、怎麼考、幾時考。正常人誰管這玩藝兒啊?!正要說話,甘澤急匆匆跑過來,在門外說:「七郎,有件事兒!」
鄭熹問道:「什麼事?」
甘澤進來,看了一眼祝纓道:「三郎的爹娘,被人打了!」
…………
卻說,金良與祝纓離開之後,張仙姑就與祝大商量上了。
張仙姑的意思:「要不行我就上大堂上去,契書是我簽的,有事兒我頂了!」
祝大罵道:「你懂個屁!你出面了,孩子身份怎麼辦?好容易辦了個新戶籍呢!」
「那你說怎麼辦?」
祝大道:「老子豁出去了!走!上沈家去,叫他再打我一頓!你在一旁看著,他們打著了,你就叫嚷起來,說他們打親家了!嘿嘿,打了親家,他還有臉要咱們孩子給他家當女婿?」
「是外甥女婿!」
「那就再去馮家吵一場!」
所有人千算萬算,就忘了一件事——張仙姑和祝大是跳大神的,幹這一行的許多都是坑蒙拐騙混口飯吃。祝纓這樣的,是這一行裡的異類。
這兩口子要沒點子歪心眼兒,混不到還能生養個孩子,又把孩子養大。
兩個神棍,向金大娘子借了來福,也是讓來福在街口等著望風:「只要我們不死,你就別出來。看要打死了,再來救我們!」
跑到沈府,依舊是自稱親家,祝大上回是求見,說話還老實,這回就會罵了,嘴裡十分不乾不淨:「忘了根本的王八!」之類。
理所當然地被打了一頓。
兩口子挨了一頓打,故意沒擋臉,掛著彩跑到了馮家。馮家比沈家還莫名其妙,馮夫人壓根兒連「親家」是什麼人都不清楚,門房就更不清楚了。看著這兩口子瘋瘋癲癲的,拿掃把將人趕走。
兩頓打挨完,祝大和張仙姑放心了,坐在街口拍著大腿嚎叫。
來福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世上有無賴,也見過許多無賴,但萬萬沒想到住在自己家、對自家主人特別客氣、還會搶著掃個地燒個火的這兩口子也是無賴!這兩個人,能生出三郎那樣的人來?
真是白日見鬼了啊!
來福趕緊上前,一手一個扶起兩人:「老翁,娘子,快起來!哎喲,這是怎麼鬧的啊?!!!」
三人來了這麼一齣,花姐在後宅隱約聽到了丫環們議論。娘是親娘,兄嫂卻不是親骨肉,嫂子那邊兒的丫環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她一問,那邊的丫環就不會為她隱瞞,直接說:「有兩個叫花子,說是您公公婆婆,叫門上趕出去了。」
花姐大驚,提著裙子一路跑到門口才被丫環婆子攔了下來,這也足以讓她聽清了是張仙姑在哭罵。王婆子勸她:「小娘子,別理這些無賴,咱們回去吧。」
花姐被她攔在臂彎裡,又被兩個丫環堵著,進退不得,急得哭道:「是她!是她!怎麼攔著她的呢?那個是我婆婆呀。」
王婆子道:「怎麼會呢?您沒聽岔吧?」
「口音也對。」
「同鄉人多了。」
花姐道:「王媽媽,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給人祛病驅邪的,唱的歌兒都有調……」
張仙姑這跳大神的本事並不高明,會唱的所有曲子攏共就只有三個譜,花姐都聽過,記著呢。
這邊花姐在宅子裡要出去,那邊張仙姑在宅外巷口哭著唱,熱鬧極了。
那邊王婆子急得不行,看到馮夫人被兒媳婦請了出來,王婆子上前訴說:「說是小娘子的婆家,可看著真是不像啊!忒不體面了!這哪能行呢?平民人家也不能要這樣的親家啊!」
馮夫人氣了個倒仰,是萬不肯再要這樣的親家的,也不用問她兄弟的意思,更不與嗣子、女兒商量。不停地說:「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麼能做親家?這樣無禮的東西怎麼能做親家?」
王婆子就攛掇著:「您才是這家的老封君,您說話,誰能說個不字?現您做主,把這門親事退了吧!」
馮夫人認為有理,命人:「把那兩個花子叫到門房來,去取了小娘子的婚書來。」馬上把契書退還,還要祝大也寫退婚書畫押。花姐還要說話,馮夫人將臉一沉:「把小娘子請回房去!沒我的話不許出來。」
祝大一心歡喜,臉上被打破了還想笑,牽扯動了臉頰的肌肉,扯出個猙獰的笑臉來。王婆子心中惱怒,道:「你快寫吧!」
祝大攏共不到三百字的學識不足以寫一紙退婚書,馮夫人對管事道:「你來草擬!」
管事寫完,馮夫人看了,自己簽了字,又讓祝大簽了名字。
祝大與張仙姑如願把這婚給退了!兩人拿回了原契書,拿著了馮夫人寫的退婚書,按了手印。這門親事的雙方父母,真真「各生歡喜」,馮夫人道:「既已不是親戚,我便不留你們了!來人,送客!」
來福在一旁看了個傻眼,與祝大、張仙姑一同被掃地出手。他一手一個神棍,也不敢就這麼拖回去,又自掏腰包雇了輛車,將兩人塞進車裡帶回金宅。
金大娘子見了,吃驚地道:「這是怎麼了?!」
來福今天虧大發了!哆哆嗦嗦地把事兒說了:「也不知道退親有什麼好開心了,這怕是被打傻了吧?一路都在笑。」
金大婦娘子罵道:「掌嘴!怎麼能這麼說客人呢?去,請個大夫過來。」
祝大還歪著嘴笑道:「大娘子放心,我們自家的事,都辦妥啦!並不用上衙門去過堂!」
金大娘子萬沒想到他們能幹出這個事來,一面請大夫,一面派人去鄭府報信。
………………
書房裡幾個人聽說書的一樣聽甘澤背了一套,都覺新奇。只有祝纓知道,她爹娘真幹得出來這個事!
好久沒見他們跳大神,幾個月來兩個人也認真以「將來小官人的爹娘」自居比較講究了,她漏算了這一條!
陰著臉,祝纓道:「咱們說好的,可不能變。」
金良咽了口唾沫說:「你、你、你手別抖,咱別生氣啊。這裡是京城,不興當街殺人,刺殺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你,你別去找沈瑛,也不能這麼去找馮家算賬,聽著沒?」
祝纓微笑道:「我可沒生氣呢,我的爹娘把婚都退了,省我事兒了,我哪敢生氣啊?!!!」
鄭熹道:「套個車,你們快些回去吧,取些跌打藥帶走。」
金良道:「哎!」
祝纓道:「您還沒說,咱們剛才說好的,算不算數?明法科我可考了。」
鄭熹道:「自然是做數的!不過幾個月,我等得起!先去照顧你父母的傷。」
祝纓對他一揖,拖著金良出了門。
金良老老實實跟著走了一段,跟她說:「藥!」
取了藥,把祝纓塞上車,飛奔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05:44 PM
第四十九章 備考
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這兩口子看著不哼不哈的,竟能辦下這麼個事兒來?
他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說出為自己辯解的話。
到了家裡,正遇到郎中出門,金良與郎中拱了拱手,問道:「傷者怎麼樣了?」
郎中看他的衣著氣派也客氣地說:「沒大傷著筋骨,就是都不年輕了,男的還有點舊傷,得好好養著,天還涼,別受了寒。」
金良道了謝,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將金良扯到一邊,說:「這都怎麼了?!錯眼不見的……」
祝纓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過了,藥也煎上了,別急,啊。」
祝纓道:「哎。」
金大娘子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嘆著氣把丈夫揪到一邊:「這事兒不對啊,來福說,他們倆鬧了沈家、馮家兩家門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嘆氣又是驚訝:「這不是他們能幹出來的事兒呀!張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個不好說話的,他們怎麼會?」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這個事兒啊,你就別問了!」
「我怎麼能不問呢?這事兒處處透著蹊蹺,再說了,你看三郎那個樣子,他這麼小的年紀,自己才從牢裡出來,爹娘又傷著了,還說親事都退了!你常說沈家、馮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進了牢裡,他們連一根指頭都不肯伸出來幫忙。可現在這樣的退親法兒,我簡直說不出來『恭喜』兩個字!你是沒見著,人都打成什麼樣子了……」
「囉嗦!」
金良發脾氣的時候金大娘子還是怵的,她聲如蚊蚋:「我得有個數,才好開解他們嘛。你不對我講,我問誰去?」
金良嘆了口氣:「就是為那親事來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當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見的人。」
「唉,開始瞧他滑頭,後來才發現他有苦衷,是個能扛事兒的人。咱們要有個閨女我都想送給他!」
「怎麼又說這個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舊主家的少主人,對咱們也沒得說,你爹前番有事還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這一個是故主,一個是朋友,我盼著他們兩個呢能好好的相處。本來也沒什麼,三郎盡有本事,七郎盡有眼光,處著處著總有能看對眼的時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們挺投緣兒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搖搖頭:「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體貼周到的時候比別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麼安排的三郎?我雖不知道怎麼樣對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為三郎籌劃得更好。你說,為什麼三郎還是寄住在咱們家?」
「嗯?三郎雖好,也是個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們家、我好好的照顧著,還不夠好嗎?」
金良道:「我覺得還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來。要說讀書是正途呢,他讀的又不是那些個書。」
金大娘子問道:「那又怎樣?」
「唉——三郎的親事是個累贅。倒不是說他不能娶妻、不能與馮家女兒結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場——他得做出來、不是說出來——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只有七郎信任了,才會用心幫扶。沈瑛呢,又橫插一槓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著做事乾脆,又兒女情長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斬亂麻。」
「那你也沒辦錯呀。」
金良道:「三郎答應了親自去退婚。我對七郎說了,七郎很歡喜,也不叫他現在就做吏當差了,要安排他從官兒做起。這兩樣的仕途可是天差地遠!」
「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當官的門道也能說出一二來,從吏開始做起再當官的,在官場上就容易受鄙視。起手就做官兒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級再低,前途也比別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為兒子操心,幹出這件事兒來了。我只想他們說一說兒子,哪知他們自己幹了呢?」
金大娘子道:「這倒是了,他們說過不願意高攀馮家,也不至於使這等苦肉計吧?咱們看三郎好,兩家門第確實不般配,馮家還能賴上了不成?」
金良頭疼地道:「但願三郎別想岔了,只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這一步了,千萬別又遷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准,說:「不、不能夠……吧?三郎脾氣挺好的一個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犟,誰都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七郎等到現在也是因為這個。」
「啊?」
金良長籲短嘆,想起了他不斷追問之後鄭熹的回答:「太有主見的人,難以令人放心。」
還好鄭熹是個有些自負的人,祝纓年紀又小,處得長了自然就能親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慮了起來。
金大娘子見金良脾氣下去了,她的膽氣又上來了,道:「瞧你那個樣兒!等我去聽聽。」
「你別……」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打開衣櫥,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幾條乾淨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個小豁口,一條一條撕好。
將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條拿在手裡,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熱水端著,跟我到前邊兒去。」
…………
金大娘子帶著丫環去前院廂房,先往張仙姑房間去。不出所料的話,一家人應該都在這裡。
她沒猜錯。
張仙姑和祝大笑得臉都變形了,祝大右手拿著兩張紙,嘩嘩地打著左手的掌心:「怎麼樣?怎麼樣?辦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門了,不用怕別人翻咱們的底賬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來過得憋屈,終於以自己的力量辦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張仙姑也捂著臉,樂呵呵地:「什麼夫人吶?那腦子沒你乾娘好使呢!跟個氣毬似的,一戳就跳老麼高!咱們還沒說話呢,她倒先要退親了。」
祝纓磨了磨牙,道:「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祝大道:「哎喲,是有點疼,我這肋巴上挨了一腳。」
張仙姑同時說:「沒事兒,沒事兒的。」
祝纓道:「以後幹這樣的事兒先跟我說一聲,不要白挨打。」
「這叫白挨打麼?」祝大又嘩嘩地抖著兩那張紙,「瞧瞧,瞧瞧,辦成了!」
祝纓道:「就算告上衙門也沒什麼的。」
祝大將兩張紙塞到祝纓手裡,他閒出兩隻手來比比劃劃的,說:「咱有新戶籍,你是要做官兒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們翻出舊案來!她馮家是個女兒,她比咱們更說不得!頂好她也忘了,咱們也忘了!都不提舊賬!她依舊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兒準備當你的官兒。行了,你收好這個,他們要再找你,你就拿這個出來!我看鬧出來是誰沒臉!」
張仙姑不笑了,說:「要說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攤上這樣的親娘,就算吃穿好點兒,只怕一樣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過總好過跟著咱們。她以後缺不了婆家的。」
張仙姑心道,你哪裡知道女人的難處?!
祝纓往他們臉上看了一看,說:「這幾天都先別出去了,養養傷。」
「哎。那你呢?」張仙姑說。
祝纓道:「我外頭還有點事兒,才說到一半就回來了的。」
張仙姑正要說「天快黑了」,聽說她有說到一半的事兒,想起來她是去見的鄭熹,緊張地站了起來:「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說點兒好聽的。」
祝纓心道,我這親都退了,就算說了難聽的,只要不罵他八代祖宗,他都能聽得下去。
點點頭,祝纓道:「嗯,晚飯不用等我了。」
「哎。」
祝纓撩開簾子出來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著她,很是慈祥地說:「郎中說了,沒傷著筋骨,別擔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沒出去吧?」
「在後頭,你只管去找他。」
「有勞大嫂了。我一個人顧不到兩處,給您添麻煩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煩不麻煩。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涼了。」
祝纓不像暴怒的樣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拼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纓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張仙姑兩口子:「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這是我跟我們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沒過兩水,先換上。」又要小丫頭給他們熱敷、換藥。
張仙姑向她道謝,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別說話,養好了傷我陪你聊天兒。三郎找我們孩子他爹去了。」
張仙姑道:「有金兄弟看著,我也放心了。」
…………
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張仙姑對他有這麼大的信心!
他站起來迎了祝纓,說:「怎麼樣?」
祝纓道:「皮肉傷。」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說,京城不比鄉下地方,你整治個人、打殺個人就容易遮掩,新換的京兆知道嗎?是個認真的人,不好過關。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纓道:「你說到哪裡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罵會少?」
金良許多話都噎在了喉嚨裡。
祝纓覺得他這個樣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賞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說:「我的事兒,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麼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麼又沒心沒肺起來了?為你犯愁你還不耐煩了!」
祝纓道:「你要真為我犯愁,就來點兒實在的。」
「你要幹嘛?別想著我幫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以後遇到人,別瞎猜別人會幹什麼,你一準兒猜不對!就別浪費那個腦子了!」
金良生氣地瞪眼:「你再說!」
祝纓道:「還說什麼呀?你別胡鬧了,來,說正事兒。」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紅了腦袋才憋出來一句:「什麼事兒?」
祝纓道:「鄭大人明天還在府裡不?今天出來得匆忙,我沒從他那兒拿書出來看。離考試的時間不多了,得趕緊的。還有,以後怎麼從他那裡弄書出來,也得有個說法吧?我總得再見他一面。他家那麼大一個府,想見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擔心我出去找誰的麻煩,就給我點書,有事兒做了我就不出門了。」
說到這個事兒金良就來神兒了:「七郎還是有幾天假的,明天我帶你去府裡,他要在府裡呢,咱們就見縫插針把你的事兒說了。要是不在呢,我打聽一下他什麼時候在,或者就等在府裡,等他回來把事兒說了,府裡我熟,一準明天把你的事兒辦了。哎,就算拿回書來你這兩天也甭急著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陪的?我也不與他們分開。說起來,一事不煩二主,我還得在你這兒多借住幾天,少則十日,多則半月,等他們傷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兒去。現在回家,我娘肯定閒不下來肯定得搶著做家務之類,不利於養傷。」
她原本打算好了這兩天就搬回賃的地方認真溫書備考的,現在父母都受了傷,就決定先厚著臉皮在金良家借住半個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經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別的人情。
她還有另一樣擔心:親是退了,看父母傷的這個樣子,馮夫人的怒氣不小,養傷期間萬一越想越生氣地再來補一頓打,父母跑都跑不動。
金良大方地說:「客氣什麼?你就安心在我這裡住下!住到你授官為止!我這裡什麼都有,不比你那兒什麼都要自己動手強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祿,就去買個丫頭在家伺候著大嫂。」
祝纓道:「還沒想那麼遠。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著也可惜了,就這幾天,不然不像話。那明天,我來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裡,還到哪裡『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來,咱們就趕個早,去府裡。」
「好。」
說話間,金大娘子已經回來了,笑吟吟地說:「你們坐著,我看看飯食去。三郎,你就與你大哥在這裡吃吧,你爹娘那兒吃飯不方便,我叫他們煮爛爛的肉糜粥端過去,你正在長個兒的時候光吃那個可不夠,就在這裡吃點兒乾的吧,別去饞你爹娘了。」
祝纓道:「好。」
祝纓吃飯也快,金良吃飯也快,兩人飯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個大人吃完了,金彪還在含著碗沿兒吸一口粥又還回碗裡,再吸、再還。金大娘子倒提著筷子抽在桌面上:「你給我好好吃飯!」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餓著,碗放下,不許玩兒飯,誰教的你?不像樣!」
金彪哼哼嘰嘰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話了。」
金良道:「這小子,就是欠揍!」
祝纓笑笑:「他能跟你們說『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兒,就怕把心事都憋著不說,以後你再說他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
金良道:「我慣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卻說:「也對,孩子肯對我說話就是好事兒。」
祝纓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纓一出門,金大娘子就對金良說:「我瞧著三郎是個老成穩重的人,不會幹那沒不著調的事兒。我去的時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說話呢。倒是他爹娘,開心得不像是退了親的人。」
金良道:「親家也瞧不起他,退了親,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著,不比這個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沒想到啊,這兩位這麼……」
金良咳嗽一聲:「不要說他們啦。」
兩口子心情都不錯,金大娘子問明金良,以後祝纓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開心,說:「以後更能互相照應了。」金良這些府內僕役叢裡的好友、軍中的袍澤之類,也有機靈的,但給她的感覺都不如祝纓可靠。她是真心想與一個可靠又聰明的人家長久相處下去的。
祝纓心情也不錯,她上京就是要自己當官兒的,選定了鄭熹這條路,親事也了結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認真備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騰挪的餘地就大多了!
祝大兩口子更是做夢都能笑醒。
連遠在鄭府的鄭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錯。
這些人開心了,沈瑛這一夜卻十分的難熬!
…………
鄭熹在家,是因為他出差回來有幾天假,沈瑛這天還得去衙門公幹,等他回到家裡,門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說:「五郎,馮家娘子回來了。」
「哦?出什麼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著呢。」
沈瑛不及換下官服,大步去了母親那裡,沒進門就聽到了姐姐的嗚咽聲。他做了個手勢,站在窗邊聽了一陣兒,沒聽裡面說什麼內容,就只聽到幾個女人的哭聲,裡面隱約還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聲他太熟悉了,一聽就腦仁兒疼。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沈瑛問:「怎麼了?」
沈老夫人道:「你還說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問道:「阿姐?怎麼了?誰惹到阿姐生氣了?我給阿姐出氣!」
馮夫人怒氣沖沖地抬起頭,她蒙面的紗巾早哭得不見了蹤影,模樣十分可怖:「你還說呢!這是一門什麼親事?你對我說得好好的,冠群現在這個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進又識趣。現在呢?鬧到我門上啦!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教訓他們一頓,把他們趕出京城去!叫他們永遠不許再提親事這回事兒!不然就打死他們!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樣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這麼丟臉的人!」
哦?祝纓繃不住討饒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從中轉圜?周游都掛邸報上示眾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纓的遭遇。別人聽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這麼個小人物,沈瑛是與祝纓有點關係人,是不會錯過這個信息的。
受過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處了嗎?沈瑛感興趣地問道:「怎麼回事?」
馮夫人道:「今天,門上說兩個花子到了我門上說是親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們罵得實在難聽!我以為是騙子來訛人的,冠群說,就是他們!」
「咦?然後呢?」
「你還想有然後?」馮夫人忍不住拔尖了聲音,「當然要退親!我讓他畫押了!」
沈瑛失聲驚呼:「什麼?!!!」
馮夫人道:「你那是什麼樣子?!」
他的母親沈老夫人道:「你們兩個都好好說話!一個一個地說。」
有母親彈壓,沈瑛耐下性子與姐姐從頭捋了一下,又喝問了馮府的僕人,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們?!」
「我打不得他們嗎?」
沈瑛眼前一黑,說:「姐姐先回去,這件事兒,我來收尾。」
馮夫人以為他是要代自己出氣,叮囑道:「千萬辦妥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不能讓一些流言四處傳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說:「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著這事兒不對,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雖然有點慪氣,斷不至於鬧得如此難看。他打算問一問祝纓,把話挑明了,問清原委,而後再做決定。
馮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換身衣裳,好生歇著。你姐姐的事兒,還指望你呢。害!這叫什麼事?」
沈瑛閉上眼睛靜立了一陣兒,說:「娘,一塊良田,拋荒了二十年,再拿回來它是不會自己長出糧食的。得有人種它!京城就是一塊良田,咱們離開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幫咱們一塊兒耕種,姐姐把人給趕跑了。」
「佃戶多的是,可自家人永遠是最親的,咱們都是一塊兒經過風浪走過來的。沒有人從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來了。你外甥也回來了。別急,咱們不缺這一個半個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說:「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讓兒媳婦不用在自己面前侍侯,趕緊回去照顧兒子。
沈娘子跟著走了,回房就又嚶嚶地哭。沈瑛道:「你怎麼又開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連外甥女婿都肯再給一次機會,就不肯幫一幫自己的岳父家嗎?」
「這個事兒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這麼心狠的麼?我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可曾求過你什麼?如今求的,不過是我爹娘兄弟能夠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來了,不能幫他也回來麼?」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嗎?他是真憑實據的貪墨瀆職!」
「他縱貪墨,也是我的父親,也是他養育的我呀!貪墨瀆職的多了,不過是拿這個當個由頭罷了。」
這兩位也是門當戶對,沈瑛雖在流放也要娶個差不多知書達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員家求娶了一門親事。現在一個回京了,另一個還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來。
沈瑛提腳就走,去書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門前就派人去找祝纓。祝纓中間搬過兩次家,先找了客棧,掌櫃的告知了祝纓賃的房子的地址。結果人不在家,問了鄰居說好幾個月沒別回來了。
沈府僕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裡打聽,從獄卒口中得知了:「哎喲,你們是親戚?怎麼現在來找來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僕人這回終於找對了地方,叩響了金宅的門環。
此時,祝纓已經和金良從鄭府裡出來了。
………………
祝纓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鄭府,鄭熹剛用了早飯還沒有出門,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祝纓和甘澤兩個人交換個眼色問好。
鄭熹道:「你們都吃過了嗎?」
金良道:「吃過了。」
鄭熹也放下筷子,問道:「家裡怎麼樣了?」
祝纓道:「大嫂已經給請過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鄭熹道:「馮夫人這脾性越發的不可親近了,離了婚也不是件壞事。妻賢夫少禍,岳母就更加難纏了。」
「哎。」
金良幫祝纓說:「我說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來請示您,書怎麼讀、試怎麼考。」
鄭熹再次向祝纓確認:「真的不考明經、進士科?」
祝纓早已想明白了,說:「不考!」
鄭熹也有點無奈,說:「好吧。把那書篋拿給他。」
甘澤出去,喚了一個小廝,兩個人抬了一隻竹編的箱子來放在地下。鄭熹道:「你要的都在這裡了。國家雖重法度,明法科之類卻是不如明經、進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纓道:「趕遠路,得有雙好鞋子,備好了車馬才能走得更遠,路上頂好有個驛站還有食水。」
鄭熹一笑,點頭。
祝纓道:「這些我都沒有。您說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過這兩科要更難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沖那個去了,一個字掰出八百個意思來,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個上頭,不如叫我幹點兒實事,能看得見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獄裡,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獄裡。就這個吧!我跟明法科有緣份。」
「明經、進士才能走得更遠,」鄭熹說,「你真有此心,更應當聽我的,以後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獄。」
祝纓道:「不是還有您嗎?我就幹點兒零碎的得了。」
鄭熹嘆了一口氣,說:「好吧。去讀書吧,今年明法科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是。還有兩三個月。」
明法科不跟明經、進士擠一塊兒,要等正經讀書人的熱鬧過了,才輪到它與明算之類的一起再考一輪,比明經科要晚上一到兩個月。明法科與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來也沒明經科的考生多,湊合湊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邊角料就夠安置他們的考場了。
祝纓本來也不大夠格考個明法科的,她無處上書三代,所以王雲鶴惋惜嗟嘆。在鄭熹這樣「不拘小節」的人這兒就不算個事兒,他就能給安排了。
鄭熹見她心意已決,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纓要搬這書篋,試著有點沉、不大好搬,順手打開了蓋子一看,裡面也沒有卷軸,是一本一本的書、一疊一疊的字紙。
甘澤低聲道:「昨天你們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羅了些來!」
鄭熹道:「明法考律、令,律書你已經看過了,令是會隨時頒布,越積越多的。此外,為防萬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雖不考,多少要知曉一些。」
祝纓舔了一下唇,這臨時加碼是她沒有想到了,她說:「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書那些她都看過了也都記下了,這是考試的大頭。如果其他的書籍也與律書難易差不多的話,兩個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讀一遍。
考試只要考律、令,其餘的且不著急,所以她還有十五天的時候再細背律、令。
行!就這樣!
甘澤道:「七郎,得動身了。」
鄭熹道:「你好好考,考過了我還有事要你做呢!」
祝纓高興地答應了,金良上前,將書篋扛在自己的肩上,顯得很輕鬆地說:「七郎,我們也回去了。」
祝纓認認真真給鄭熹作了個揖,鄭熹道:「去吧。」
甘澤湊在他身邊,小聲說:「三郎這樣兒,能考得過嗎?」就七十五天,雖然路上也習了一些律書,甘澤還是為這個小朋友擔心。
鄭熹不在意地說:「考不過?正好可以沉下心來讀經史,老老實實走正途。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
祝纓不知道,一個周到的東家已經做好她考試不過的安排了。金良扛著書篋,她就順手從街邊買了兩個胡餅,塞了一個到金良的嘴裡,自己也咬著一個吃。
兩人嘴邊帶著胡餅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僕人被來福送出巷口。
來福跑上來接過金良肩上的書篋,道:「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們來做什麼?」
沈家僕人尷尬地道:「誤會,都是誤會。將軍慢走,我們回去復命。」他們與祝大、張仙姑並不相識,來福開了門,祝大兩口子探頭探腦看了兩眼就縮回屋子裡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們。
金大娘子也沒好話,將祝大兩口子挨了三頓打的事說了,沈家僕人聽得全沒了主意——不是說只是馮家打了一頓退婚了嗎?怎麼我們家還打了他們兩頓?
六神無主地辭了出來。
金良道:「三郎,咱們回家去!」
留下沈家僕人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所措,過了一陣兒,猛地拔退就跑回家報信!
沈瑛回到家裡,得到了一個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將門上僕人拿來拷問,估摸著日子——祝纓在牢裡的時候,祝家夫婦來登門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腸子好險沒悔青!全家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失了場面,說:「來人,去陳府,請大郎過來說話。」他要讓陳萌做個說客,去探探祝纓的口風,親事是很難再繼續了,可也不要再結仇了!
在府城的時候,他看不上祝纓,到了京城還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纓顯見是要跟著鄭熹了,以祝纓的機靈,混不上心腹也得是個幹將,就不能讓他有怨氣在鄭熹那裡給自己上眼藥。
陳萌聽了原委,也是無語,半晌方道:「事情怎麼都湊到一塊兒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著鄭熹出差的時候生活十分規律,他十天裡有一天休沐,其他時候都住在城郊大營裡。他的假期也快結束了,正在家裡收拾帶去營裡的包袱。
他將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給了祝纓:「喏,說要帶你去選弓箭的,又耽誤了,這張弓不錯,你別總坐著看書,頭疼了。功夫還沒忘吧?」
祝纓笑著接了。
「我明天到府裡辭行就得走了,府裡的路你也認得了,門上的人也認得你了,有什麼事兒就去那裡求救。」
「好。」
兩人有說有笑的時候,陳萌登門。
金良很慌張,說:「我去見他,你別……」
祝纓道:「他是來見我的!你攔著,他反而要多想,疑你從中作梗。還是我去吧,總要把話說明白的。我不殺他。」
陳萌也是個斯文公子的模樣,祝纓再見他時,又與初到京城的那個下雪天不同了,陳萌顯得深沉了不少。
兩下見過禮,陳萌就說:「三郎,慚愧慚愧,我才知道你與姨母生出了些誤會。」
祝纓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兒各吃了一頓棍棒,令姨命家父簽了退婚書,兩下各執一份。白紙黑字,哪有什麼誤會?」
「誤會誤會,舅舅使我登門,向三郎致歉來了。」他又帶了僕人,攜了不少禮物。
祝纓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還多賞了一頓棍棒,免得我們再打秋風。」
這事兒陳萌都知道,太陽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說:「都是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時家中的勢力眼僕人,越罵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來罵誰呢?」
陳萌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說:「見笑了。實在是來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斷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的。」
祝纓心道:我聽你鬼扯!周游挨罰的事兒,你們在朝裡會不知道?他為什麼挨的罰,你們能不知道?我下獄的事兒,你們必然知道卻隻字不提,可見心地壞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陳萌的來意,但是不肯馬上鬆口,說:「你們讓不讓,這事兒都已經發生了,如今你我再無瓜葛。您也不必再來。那話怎麼說的來著?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三郎!」
祝纓道:「大公子,你是聖人門徒,親生父母被人毆打了,子女可以原諒這個人嗎?」
陳萌啞然,道:「你這又是何必。」
祝纓道:「大公子,請吧。」
金良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還是把話說明白。」他拼命要給祝纓使眼色,因為陳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還是丞相的兒子,祝纓頂好不要現在就開罪陳萌。
祝纓道:「好,那就說明白。東西帶走,從此兩家不上門。我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你們高門大戶,還請高抬貴手。」
金良道:「大公子,話說到這樣也該差不多了吧?姓馮的事兒,你們姓陳的、姓沈的摻和什麼呢?」
陳萌面色微變,拱手道:「看來,我這說客做得並不好,竟覺得你們兩邊說的都有道理了。」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陳萌也是好涵養,回了一禮,帶著人走了。
金良對祝纓道:「這些禮物呢?」
「還回去吧,一個子兒都不要他的。」祝纓說。
金良就讓來福雇個車,將東西送回了相府。祝纓道:「這事兒不必告訴我爹娘了。」
「行。」
陳萌來了這一回並沒有影響到祝纓和金良,祝纓還是去讀書練字,金良還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鄭府辭行,向鄭熹提到了陳萌。
鄭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務事還沒弄明白,就幫著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營吧,明天我見著了沈瑛,說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帶上行李,得意地對祝纓道:「七郎答應給你和馮家的事兒收尾啦!」
祝纓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機靈,有些事兒不是機靈就能辦的。你就在我這裡住下,你大嫂有什麼事兒你幫著些。」
「好。」
從此,祝纓就在金宅足不出戶,一心讀書備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應,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跟祝纓商議了一下,取了錢交給金大娘子當做一家的開銷,兩個女人實在無聊,為這事兒推讓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強收了兩貫錢。
此事一畢,又閒了下來,金大娘子開始數日子,數著金良什麼時候回來。
還沒數到金良回家的日子,這天五更,祝纓睡得正香,忽然聽到外面一聲尖叫:「走水了!」
祝纓披衣而起,推開門,翻身躍上屋頂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後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環廚子早起燒熱水等著金大娘子起身時好用,一見失火就叫嚷起來。來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著金彪指揮:「快!拿盆來,敲一敲!」
銅盆一響,就有早起或將醒的鄰居也被驚動了,又有人敲鑼,又有人說:「開門,來救火!」
鄰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著桶往這裡跑。
祝纓看祝大和張仙姑也起來觀看,跳下屋頂,說:「你們跟緊我,不要落單,這事兒不對!」
張仙姑問道:「怎麼?」
祝纓道:「火著得不對!」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個禁煙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上次見到柴房著火,還是知府家,沒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麼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後院,拍開了門,金大娘子臉色蒼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纓道:「大嫂,你帶孩子到人少的空曠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錢財不要管了!」她掃了一眼,金宅僕人一個沒少。再看來福開了後門,鄰居們倒也規矩,都提著水桶、臉盆來。
祝纓搶先衝到柴房裡,眯著眼睛掃了一下屋裡,抽了抽鼻子:她聞到了油的味道!
著火必有起火點,以祝纓的經驗,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則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東西。油、輕紗布料、乾草、枯枝是最好的。
鄰居們齊來滅火,祝纓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幾根乾柴,揮滅了上頭的火,提著乾柴走了出來。
張仙姑在外面急得要命,幾次要進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兒出來,張仙姑急得哭了:「這麼多人,你逞的什麼能?」
祝纓搖搖頭:「這事兒不對,你們聞聞。」
祝大道:「有油味兒。」
張仙姑第一個說:「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祝纓護著他們往空地去,低聲說:「先滅火,總能查到痕跡的。」
火勢很快被控制住了,金大娘子先謝了鄰居,鄰居們都說:「以後小心些。」、「受驚了吧?快查點財物有無損失。」
突然有一個人說:「哎喲,這是什麼?!誰丟的東西麼?」
此時晨光初現,他挪開了腳,鄰居們勉強看到和著泥水的地上出現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腳了!
在場的都說不是他們的,遞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說:「怕是哪家的對牌吧。」
祝纓心中一動,說:「先留下來,等會兒點一點財物有無損失。」
金大娘子道:「好。」
鄰居們都說:「哎,派人給你當家的送信,叫他來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應了。
鄰居們才要散去,又有了新發現,一個鄰居在牆根底下發現了一把短刀,揀了起來問道:「還有人掉東西了嗎?」
依舊是無人認領,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今天怎麼回事?
金大娘子接過了短刀,拂去上面的泥水,將它遞給了祝纓:「三郎,你看看,這是什麼字兒?」
短刀上鐫了一行小字:後學羅登敬獻大公子。
祝纓道:「勞煩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還有沒有丟失無主的東西?」
最後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彎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蹺了,鄰居們都不急著回家了。
祝纓提著一根乾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們看不太懂的幾個地方畫了些圈兒,又借了鄰居一架梯子,攀上牆頭看了一圈。接著出了後門,又在街上畫了幾個圈,圈子間隔開始有些亂,後來就很均勻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邊的排水渠裡。有的圈子裡有腳印,有的圈子裡亂糟糟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祝纓道:「有賊,請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畫的圈兒。大嫂,報官吧。」
鄰居們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繼續看下文,都說:「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們去!」
祝纓道:「大嫂,咱們叫人去給金大哥報信,檢查門窗,清點財物,好應付官司。」
不多會兒,萬年縣的差役就到了,鄰居們又有自告奮勇幫忙看家的,也有要幫忙看著祝纓畫的圈兒的,也有要幫忙找人寫狀子的。十分熱鬧。
祝纓也被擁簇著一同到了萬年縣。
萬年縣近來被王雲鶴逼得很緊,很快接了狀子,又看了證物,道:「羅登?」
羅登是個官員,萬年縣知道他,派人請他過來協助,羅登派了個僕人拿著他的帖子過來應付官司。萬年縣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僕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陳相家大公子的!」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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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 06:02 PM
第五十章 難纏
從來京畿重地就比別處更要緊,雖名義上是縣令平素接觸的都是京城權貴,不過與相府有關,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萬年縣喝道:「老實交代!休得胡言亂語,攀扯當朝丞相!」
羅登的僕人卻是很有底氣的,因為確實是他們遞了單子送進陳府的。他說:「是年前為了賀陳大公子回京,特特準備的。您一問陳府便知。」
萬年縣令感覺到了問題有點嚴重,說:「本縣要核實物證,且先退堂!原告也先回家,等候傳喚。」
祝纓也無法與萬年縣令爭辯,因為金良也是個朝廷命官,六品,所以金大娘子即便告狀也不用親自到場,是祝纓帶著來福過來應訴的。朝廷對涉及到正式官員的案子通常都不會在一開始就公開審理,鄰居們都在外面等著她。如今堂上就是她和來福、羅家僕人以及整個萬年縣接案子的一干人等。
她連當堂對質都對不上正主兒!
她留了個心眼兒,交證物的時候必要萬年縣的文吏與她辦個交割,寫張條子,注明了萬看縣接收了什麼東西——對牌、短刀、金簪,另附了對三件物品的簡單描述,對牌上的「丙一」的編號、短刀上的那一行小字、以及金簪的尺寸等等。
文吏開始還不願意,祝纓將幾件證物往懷裡一揣,說:「東西給出去不寫個收條,這可不是辦事的規矩。你要不寫,我就找個肯寫的衙門去。」
文吏很驚訝:「你懂得很多嘛!」
祝纓道:「見識過嘛。」
最後拿著萬年縣開的一張條子出了縣衙。
出了縣衙,鄰居們都圍著她問:「怎麼樣了?」
祝纓道:「我將證物都交給縣衙了,他們要去核實,我先回去看看大嫂。」
鄰居們與她並不熟,知道了最新的進展不好過多詢問,都說:「那先回去吧,別叫金大娘子擔心了。」
一行人回到家裡,金良還沒回來,金大娘子已經清點了損失,除了柴房之外,其他地方只有一些救火的時候不小心損壞了的東西,家中財物並沒有失竊。
金良夫婦的人緣兒不錯,鄰居裡有男子幫忙應付差役或者招攬泥瓦匠修補屋子的,也有女人陪著金大娘子等著金良回來的,祝大夫婦兩個傷還沒好,樣子又不夠體面,竟不能擠到前面去。
張仙姑因女兒去了萬年縣衙,總是擔心不已,站在大門邊兒上一直等著,看到祝纓的身影,一聲大大的嘆息:「哎喲!」一口氣呼出去,腰背彎成了個蝦米,顯得十分的放鬆。
祝纓走進了家裡,對張仙姑笑笑,而後團團一揖,對鄰居們說:「今天打攪到了各位街坊,真是過意不去。等金大哥回來,了解了麻煩,再與各位一道吃酒。」
鄰居們對她也不太熟,見她出來主持場面,又稱金良為「大哥」,也就說:「街坊有相幫之義。」
祝纓道:「案子萬年縣已經接了,正在處置,要費些時日。」
鄰居們有說「不急不急」的,也有問「衙門怎麼講」的,祝纓道:「那就要等衙門裡有話發出來了。今天真是謝謝各位街坊了,天兒也不早了,不好意思再耽誤諸位,一等有了信兒就告訴諸位。」
將鄰居們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張仙姑就是來把住女兒的胳膊,說:「官司怎麼樣了?」
「叫回家等著,案都報了,還是得等金大哥回來才好與他們說。我今天過去,人家都是叫僕人去的,正經主人家一個也沒見著,什麼正經話也沒說、什麼正經事也沒辦。」
張仙姑道:「你金大嫂子不敢住後頭了,帶著兒子先住前面的堂屋裡,東西都沒少。」
「我先見大嫂。」
金大娘子把家裡安排得差不多了,把後門拴好,又上了頂門槓,自己又把家私從原本的臥房搬到了前院落腳的正房裡。前院正房三間,本是金良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她把家私、行頭都搬到了前院正房的西裡間,帶著兒子先住在那兒。她到底是覺得有點心慌。
祝纓到了正房,金大娘子就迎上來問:「怎麼樣?」
祝纓看一看,鄰居們都走了,說道:「先把門都關好,除了金大哥回來,誰都不要講,這事兒不對。興許,是我連累了大哥大嫂。」
金大娘子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話說的?」
祝纓看了一眼來福,來福把萬年縣衙的事復述了個梗概,其中有記得不太明白的地方還是祝纓補充的:「就是這樣了,羅登家說是送給陳大公子的東西,我估摸著是真的。今天這事兒,還是我招來的禍事,真是對不起大哥大嫂了。大嫂容我一日,我與大哥講明白原委,收拾一下我那屋子就搬走,不能再給大哥大嫂招災惹禍了。」
她起身給金大娘子做了個長揖。
金大娘子此時也沒個辦法,她確是不想遇著這些事兒,心裡也慌得緊!祝纓主動說要離開了,她心裡有些願意,又有些不好意思,說:「等你大哥回來,咱們慢慢說,行麼?我現在心裡亂得很,我也沒個主意。」
她也不能事事都麻煩鄭侯府裡,不過憑自己又沒那個辦事從與相府沾邊的事兒上乾淨俐落地抽身。她支支唔唔地說:「等你大哥回來再說吧。」
祝纓道:「哎,家裡柴炭怕都濕了不能用了,我去弄點兒回來。」
金大娘子心裡有點亂,說:「鄰居們送了一些,夠用兩三天的了,不用著急弄。」
不多會兒,鄰居又有送來午飯的,金大娘子也沒心情吃,金彪又有點想鬧,被金大娘子冷著臉拽到身邊狠狠打了幾巴掌在屁股上,金彪張大了嘴要哭。當著客人打孩子,在哪兒都是個趕客的樣子,張仙姑心中非常不安,祝大也站了起來。
金良正中午一回來,看到的就是老婆在打兒子,客人站在一邊手足無措。
………………
金良回到營裡還沒幾天,散出去一些東西,重又與袍澤們聯絡好了感情,正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太平盛世平安無事的悠閒時光,鄰居親自帶了個小廝過來找他,將他家招賊失火柴房被燒的事兒告訴了他。
金良趕緊請了假回家。上司、同僚們聽說他家裡失火,也都不計較他「又」要離營,都說:「快回去吧,挑匹腳力好些的馬。」
金良帶著鄰居一路狂奔,他有個經驗,凡報壞消息的,通常都會把壞消息往小了說,這讓他不得不懷疑家裡不定被燒成什麼樣了!那不能只燒一個柴房吧?
奔到了家裡,見自家房舍還算完好,金良仰臉朝天吐出一口濁氣,方才有心謝了鄰居。鄰居被他拽著一路狂奔,眼也直了,也快要吐白沫了,扶著膝蓋擺手說:「不用管我,我回家去了。」
金良大步走了進來,問道:「怎麼回事!」
金大娘子有了主心骨,說:「可算回來了!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五更的時候,還沒醒,小丫她們就說柴房走水了,又救水。東西沒少,三郎說,有蹊蹺。」
祝纓就接口說了發現證物以及已經去了萬年縣的事兒,將手裡的那張收據給金良看了:「他們寫了收據。羅登說,是送給陳萌的刀子,我覺得不對勁兒。」
金良道:「這是當然!騙個二愣子還行,騙咱們,還差了點兒!」
張仙姑和祝大生恐是自己家給金家招了禍,這事兒他們沒辦法承擔,忙問:「怎麼了?不是他?」
金良道:「這栽贓得也太明顯了!我雖是個粗人,也不上這個當!陳大郎那麼有心機的一個人,怎麼會自己動手呢?派個心腹,還要帶上他的刀?一定有鬼。」
祝大兩口子心頭一鬆,如果不是陳萌,就是說,不是因為退親惹的禍,那就不干他們的事啦!祝大已經後悔了,親事不該那麼退。
祝纓卻不這麼想,她說:「你回來就好,今天到了萬年縣,羅登家也只來一個僕人,相府就更不會讓陳萌到堂了。我在那兒是什麼用也沒有了。我這就收拾行李,這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搬什麼?!」
祝纓道:「咱們都知道,你與陳萌沒什麼冤仇,要有,就是我了。」
祝大問道:「怎麼又說到陳大公子了?」
祝纓道:「就算是栽贓,為什麼拿大哥家放火栽贓?必是咱們家還住在這裡的緣故。大哥大嫂好心收留,我們不能再給你們惹麻煩。」
「胡說!」金良道,「你就住下來!就算之前與我沒關係,現在也有了!放火燒了我的屋,難道就這樣罷休了?!你住下來,他們要再來,正好抓個現行!」
金大娘子也不是討厭祝家人,她還有兒子、有家業,實在不是很期望祝家留下,但是金良回來了,拍板了,她也只好說:「那……我們再搬回後院。」
金良道:「行!我再看看柴房去。」
祝纓看出金大娘子的猶豫,說:「我與你同去,我還發現了點東西,沒跟萬年縣講。」
「什麼?」
祝纓道:「又不知道萬年縣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沒回來,我怎麼能把底兒都透給他們呢?」
兩人往後院去,祝大也察覺到了金大娘子的不喜,說一聲:「我也去看看。」給張仙姑使眼色,讓她跟自己一同去。
張仙姑想的是:都走了,大娘子不是更不高興?我得陪一陪,她就算打我罵我,我也挨著了,只別趕我們走。這兒好歹是個官兒的家,他們還顧忌點兒,等到了自己家,怕不是要殺上門來?!老三年前就是被這麼抓走的!那可不能回去!
她怕。就硬著頭皮待在金大娘子面前陪小心,金大娘子也尷尬,她的心事也不太好給張仙姑說,兩人都訕訕地胡說八道點「柴炭要買了」之類的。張仙姑搶了小丫的活計,又給金大娘子盛飯。金大娘子道:「哎,大嫂,你坐。咱們都是心裡沒底的人。等他們怎麼說。」
…………
祝纓帶了金良到了後院,給他看了潑了油的乾柴,又指著柴房裡說:「喏,火是從這裡燒起來的,人進了柴房裡,在這兒站住了潑的油。這個地方,救火的鄰居們給踩了,不過這兒還能看得出來,這個人在這裡站了一陣兒。」
在柴房外,又指了幾處畫的圈:「這幾個鞋印方向不對,印子也不對。救火的人來去的腳印是這幾個,腳尖是朝這兒的,他們提著桶或者腳,腳掌使勁兒的地方不一樣,腳印的深淺位置就不一樣。」
又將金良帶到牆邊,架起梯子,指著一處說:「這就是沒跟他們說的了,這牆頭上有手印,應該是翻牆的時候本事不夠,借力的時候用的。你這牆頭,積了灰,手印就留下來了。這個我沒對別人講,地上已經踩亂了,怕他們再把牆頭弄亂。你看了,拿個章程,要怎麼報上去。」
又給金良指了她發現的逃跑路線,一路到了大街上的排污渠。
金良都看了,說:「你小子,夠厲害的!唉,七郎選你到大理真是對了!」
祝大強行插了個話,對金良說:「金兄弟,要不,你去問問鄭大人?請他幫個忙?」
金良和祝纓都不願意有事就麻煩鄭熹,都說不用。祝大道:「可丞相家……」
「爹,你別擔心這個了。大不了,我去把賊人找出來。」
金良道:「你在說什麼呢?你還溫書呢!怎麼能耽誤?你現在能有什麼用?不如溫書考試,授了官才能頂用呢。我去找萬年縣!」他雖然是個六品,萬年縣未必買賬,但是天子腳下有人往朝廷命官家裡放火,還牽涉到丞相公子,萬年縣必得給他一個說法!
「就這麼定了!」金良說,「都去吃飯,外面的事兒有我!你們安心住著,好好溫書!」
一家之主拍板了,柴房的殘局收拾一下,金大娘子就得安排著再買柴炭、收拾廚房和被水泡壞的地面,重新把日子過起來。祝家又回到了前院,祝纓就還得溫書。整個家裡,除了金良,人人就都有了點心事。
金良去了萬年縣,不想他才到萬年縣不久,金宅就來了一伙人自稱是陳相府上的。這些人的衣著一看就不簡單,打頭的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穿綢,後面跟著的幾個人雖然是布衣,卻都是全套的,衣裳也不舊。還帶著車馬。
為首的先遞上了拜帖,再說:「求見此間主人家。」
金宅這裡,金大娘子就先不安,她也沒見過丞相家僕人,分辨不清真偽。祝大、張仙姑就更鬧不清楚了。
還是祝纓出面接待,她說:「咱們也不認得相府的人,實在分不清真偽,還請等大哥回來了再說。」
相府的人模樣很有禮,態度卻很堅決:「還請小郎君不要為難我們下人,委實是相公有請。」
金大娘子等人都怕她得罪了這些人,但又不知道要怎麼應付相府之人。金大娘子道:「我家官人去了鄭侯府上,你們有事,等他回來再說,我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
管事道:「娘子何必自謙?既來請,就是有理由的。」
金大娘子沒了對策,祝大和張仙姑也沒了到馮夫人門上鬧的那股勇氣,都有點怯了。
祝纓道:「哦。來福,關門!送客!」
管事驚訝道:「小郎君,您這是?」
「為難你們下人。」祝纓面無表情地說。
管事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忙陪笑道:「是小人不懂事兒了,還請小郎君見諒。」
祝纓道:「你很懂事,是我們不懂事了。你也不必與我這不懂事的說話。」叫關了門,隨便他們愛哪兒待哪兒待著去。
管事的沒料到世上還有這樣不賣面子的人,小兔崽子十分難纏!真是年紀越小,越不懂得畏懼!
正要強行將人帶走的時候,一班差役又趕到了門上:「京兆府辦案!閒雜人等退散!」
金宅的人都放心了,自稱相府管事的人緊張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京兆府是王雲鶴主政,他派的人來了,事情就得由著他來辦了!
金大娘子問道:「不是萬年縣嗎?我家官人去了萬年縣了!」
差役很客氣地說:「原本是萬年縣的案子,然而天子腳下縱火,藐視法紀,王大人十分重視,就接手了。」
張仙姑也敢說話了:「那這些人?」
差役又問管事是什麼人,管事也只好說了。差役道:「正好,苦主有了,嫌犯也有了,你也與我一同往府裡走一趟吧!」
金大娘子是個命婦,不好跟差役等人一路走,免教人說閒話,最後還是坐了相府帶來的車一同去了京兆府,祝纓親自趕車。相府的人陪在車邊走,管事的給個年輕的隨從使了個眼色,這小子一踮腳就跑回府去報信了。
路上,祝纓給了差役一點錢,向他打聽:「這一家老小,都害怕,不知道案子究竟怎麼樣了呢?」
差役道:「你們是原告,怕的什麼?如實說就得了。」
…………
時隔不久,祝纓又見到了王雲鶴。
京兆尹相召,金大娘子這樣的命婦也來了,陳萌這樣的公子也到了,連金良都從萬年縣趕了過來。陳萌冤枉得要死,祝纓還要問候他一句:「大公子,你好。」
事涉官員,京兆尹也沒有公理審理此案,只在京兆府的大堂裡,給雙方都設了座,讓他們將話說清楚。
祝家一家三口是普通百姓,沒有座位,祝纓就站在了父母身前。
王雲鶴還記得她,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也在案子裡了?」
祝纓答道:「我是借住在金大哥家裡的,正遇到了失火的事兒,金大哥早上還在營裡,我就幫忙跑個腿兒了。」
王雲鶴又問她身份、籍貫之類,必要將她的來歷弄明白——寄住在金良家沒問題,看起來也不像窮鬼,怎麼就不肯認真讀書呢?
祝纓也老實回答了,是才入京的,並沒有家產。
王雲鶴又問他與陳萌認不認識、怎麼認識的,是什麼關係。祝纓也不提花姐的事,就說跟陳萌是同鄉,一道上京來的。王雲鶴又問金良與陳萌是什麼關係,金良道:「新任的大理鄭家七郎是我舊主人家的公子,年前他領差南下,剛巧派了我同行,因此認識的。就是前頭鐘尚書辦案的時候,發現了陳相公家二公子詛咒大公子的事情。」
王雲鶴突然指著祝大和張仙姑問道:「你們的臉上,怎麼回事?」
這家兒子與父母的氣質迥然不同,父母臉上還掛著彩,王雲鶴懷疑他們是不是經歷了什麼不好的事兒,祝纓入過獄,難道父母也遭遇了什麼?
祝大和張仙姑在王雲鶴面前畏畏縮縮,話也答得不太全,只敢說:「叫人給打了。」
王雲鶴容不得京城治安不好,逼問是什麼事。祝大先頂不住了,他一上公堂腦子就嗡嗡的,舌頭都直了:「是原來的親家,就那馮家。啊、大公子他大姨!」
陳萌見狀,索性代他答了,說道:「一些誤會,三郎原是我表妹的夫婿。馮家表妹流落在外,一同上京之後想自己爭個出身,並不與馮家姨母同住,因此互相不識得。因誤會,又解了婚約。」
他將自己的辯解之詞也一並講了:「雖有這樣的誤會,我們也並沒有記恨。大人手上的對牌確實是我們府裡的,府裡的對牌有好些,丟失也是有的。那短刀,學生從未見過。禮單上有,也是收進庫房,並不用它的。簪子更是……丟失了的。」
這也丟失,那也丟失,張仙姑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斜眼兒看他。
王雲鶴卻知道,陳萌說的,可能是實情。相府家大業大,這些東西不上心是很正常的。王雲鶴辦案卻並不是憑推斷,又或者全憑自己喜好,他又問金良:「還有別的證據沒有?」
金良道:「家裡還有些痕跡。三郎,你說吧。」
祝纓將對金良說過的又說了一遍,王雲鶴認真地聽了,問道:「這是你看出來的嗎?」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引我去看一下。」
金良詫異地問:「大人要親自去嗎?」一般查案,縣令都未必親自到現場,多半是派差役去取了證據之類,縣令再依據證據判斷。
王雲鶴道:「當然。」
王雲鶴沒有穿官服,而是去後衙換了便衣,裝作個中年文士的樣子,出來說:「走吧。」
金大娘子和金良都起身,陳萌也很想同去,王雲鶴道:「你現在還不可以去。且在這裡坐下……」
話未完,差役跑了進來:「大人,陳相公命人帶了個帖子過來,要接大公子回府!」
陳萌忙說:「我可以留下的!」
祝纓眼珠子一轉,這相府也太奇怪了!她知道的,一般官兒、財主不肯自己過堂,都是派管事下人來。丞相來接兒子回家,她懂,陳萌不想回去,她不懂。
相府,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等她想明白,又一個差役跑了過來,比上一個跑得還要快,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趴在地上說:「大人!陳相公親自來接大公子了!」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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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0:27 AM
第五十一章 吃相
當朝丞相親至,王雲鶴也須得出迎。金良站起來理衣領,金大娘子拿手指攏頭髮,摸摸腰間掛的錦袋,摸出個小鏡子照著儀態。
祝大和張仙姑更是慌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兒,要怎麼見呢?
王雲鶴瞥見祝纓一派沉著,暗中點頭,再看了一眼陳萌,只見他面色陰沉,不由搖搖頭。率先走下堂去,降階相迎。
陳丞相到得很快,祝纓站在金良和陳萌的後面,從他倆相鄰的縫隙裡看過去,只見差役躬身在前面引路,後面一個十分出色的男子緩步走來。
陳丞相看起來四十來歲,按照陳萌的年齡推算,他今年應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外表看起來可不太像。
祝纓以前見過的多半是鄉下農夫、城中小販之類,無論人品好壞,都是飽經風霜,城裡人、富貴人總比鄉下人顯得更年輕,如果按照祝纓看鄉下人的習慣再給他的相貌加上個一、二十歲,那就對了。
真正吸引祝纓注意的,是陳丞相身後的一干僕從。陳丞相的隨從略有點多,他足帶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人被捆著,身後有兩個人押著。祝纓看著那個被捆著的人,目光從上到下掃過,最後定在了他的腳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腳像是受了傷而不是殘疾了很長時間,才受傷的是不習慣自己身體的改變的,走路必然不像長期殘疾那樣可以熟練地掌握自己的身體。重點是,祝纓認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與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樣。雖然鞋子換了一雙不是留下印記的那個,應該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這個陳丞相,真是夠厲害的!祝纓想。
王雲鶴與陳丞相見過了禮,祝纓等人也跟著行禮,祝大和張仙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都跟著胡亂的行禮,叫「大人」,陳丞相也不介意。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你還是這麼的勤於政務。」
王雲鶴道:「相公說笑了,食君之祿,這是我輩該做的。不過令郎與案件有涉,又有物證,恐怕不能輕易帶走。」
陳丞相顯得脾氣很好地說:「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我把犯人給你帶回來啦!說來慚愧,竟也與我有些干係,是府中僕人為盜。」
相府的僕人就押上一個五花大綁的跛足男子上來!
他們進門的時候,王雲鶴就已經看到了,見陳丞相押人上來,便說:「相公,堂內說話。請!」
他雖已換了便服,回到大堂卻沒有再把衣服換回來,先請陳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時又不敢坐了,陳萌更是垂手立著。張仙姑就挨著女兒站著,無意識地攥緊了女兒的袖口。她直覺得這事兒很嚴重!一個周游就能那樣,一個馮夫人就能打他們,丞相……
不敢想。
陳丞相掃了一眼堂上的幾把椅子,很和藹地說:「我也是為案子來,但主審官不是我,還是依著京兆府的規矩來吧。」
陳萌還是不敢坐,金良夫婦小心地坐了半個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著,陳丞相看了一眼祝纓,對她點點頭,說:「你就是祝纓?」
祝纓上前了半步,叉手說:「是。」
陳丞相說:「早就聽說過你,不想如今才見到,要是早些見著了,你該喚我一聲『姨父』,如今卻沒有這個緣份了。」
祝纓道:「人與人的相遇靠緣份,相處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緣份,今天是今天的緣份。」
陳丞相笑了,這是一個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來也令人覺得春風拂面,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是他們眼拙了。」
陳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親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親竟知道的這麼清楚麼?
王雲鶴是剛才已經詢問過祝家的情況,見狀也不驚訝,等他們寒暄完,先問陳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陳丞相道:「讓他們說清吧。」
陳府一個穿著長袍的長鬚男子站了出來,這是個管家模樣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們府裡查失竊,順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纓仔細聽他的話,這人說的是,相府裡的東西都存放在庫房裡,尋常也不去動它,什麼對牌之類也只有在用的時候拿出來核對,平常也由各人收著。因為相府家大業大,誰也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時刻盯著,因此有的東西丟了好幾年可能都沒發現,有些不重要的東西,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過。
祝纓點點頭,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張仙姑一根都沒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幾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鎖。到了鄭熹這樣的人,除了幾件用順手的,其他貴重的東西都是隨手一扔。
管家又說:「將出正月,府裡清點庫房,發現少了幾樣東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這個賊!」
兩個僕人將那捆著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腳也跌跛了。拿來一審,才知道他幹了什麼!自己說!」
那人低著頭,說:「我那天,看庫裡幾件沒人動的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反正府裡的東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來,見到有人送來一大車的東西,打聽了一下,說是給大公子的……」
陳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纓又把他帶來的禮物原樣還給了相府。這箱東西其實是沈瑛提供的,祝纓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陳萌帶來的,就讓金良還給了相府,相府裡的人就知道陳萌幹了什麼事了。
這人說:「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就問了押車的是哪家。順著他們說的地址過去,本來想發一注小財的,不想沒找到。一時氣憤,就放了把火。實在只是為財!」
陳丞相道:「人,我都帶來了,你如何判罰,我絕無他言。犬子,我可要帶走啦。」
他說謊!祝纓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財物的?!正常人家,財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帶著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過,祝纓又往那人跛子的腳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確實是這個人!我認得沒錯,那行腳印也確實不是陳萌的,周圍也沒有陳萌的腳印。
王雲鶴道:「相公說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們苦主那裡還有些別的證據,須得核對了,這樣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豈不更好?」
陳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這個是賊,我兒也未必就不是賊了,是不是?」
王雲鶴道:「不敢。也是為大公子好,免得後續有人再說三道四。也是為相公脫一個教子不嚴的彈劾。」
陳丞相苦笑道:「說到教子不嚴的彈劾,我竟無話可說了。先前已經挨過一遭啦。也好,不過我也想看看。」
…………
他們紛紛起身,祝纓對著王雲鶴頻使眼色。
王雲鶴終於看到了她,對她招招手,說:「小兒郎,你過來,為我引個路。」
祝纓急急走過去,聽王雲鶴說:「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毆打的?」
「是。」
王雲鶴不多話了,陳丞相也聽在了耳中,苦笑道:「她們婦道人家辦事,向來不可靠!」
王雲鶴道:「確實。這麼一來,就算是有『怨仇』了,他們寄住在哪裡,哪裡就有賊人放火,街頭議議,憑這一條就該將這位夫人、沈瑛,還有令郎安個『挾私報復』啦。以後這孩子但凡有事,就會叫人翻出來。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眾口,積毀銷骨。」
陳丞相嘆道:「是啊——你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過來,我看看。」
祝纓依言過去,陳丞相又問了她讀了哪些書,現在幹什麼,祝纓也都說了。又問她老師是誰,祝纓說沒有老師,都是偷聽自學。
陳丞相與王雲鶴都是一番嘆息,陳丞相跺了兩下腳,說:「沈瑛真是瞎子廢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嘆息了一陣,才對王雲鶴說:「咱們走吧。」
他們各自上馬,祝纓跑到王雲鶴的馬邊說:「您別跟他犟,他肯定心裡有數了。不是陳萌,陳萌的腳印我認得!不但我尋出來的腳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腳印就沒有他的!有那個僕人的。即便還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陳萌,而是別人。我不是因為他說我幾句好話就為他說的話……」
她說得很急促,王雲鶴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當然知道。」
他是剛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對陳丞相說什麼「挾私報復」?
祝纓道:「您得講證據,我能給您的就只有那點兒證據。扯不到別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雲鶴翻身上馬,親自到了金宅後門。金良開了門,祝纓給他指出自己的發現。王雲鶴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親自登上梯子,將牆頭上的手印也看了。陳丞相則很有興致地背著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沒有爬梯子,而是問祝纓:「這些都是你發現的?」
祝纓道:「是。」
陳丞相又嘆了一口氣,說:「年輕人,前途無量啊,不該把心思只放在差役書吏的事情,該讀些正經書。」
王雲鶴在梯子上,說:「我也這樣說。」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對陳萌道:「你過來走兩步。」對比了鞋印並不是陳萌的,也乾脆俐落地把陳萌給放了。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將犬子帶回管教了。這人犯,也就交給你啦。」又對金良說:「這屋子又著了火,又遭了賊,既有損壞,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與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與你換,不比這個小,還比這個新,地方也比這個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進的房子與金宅調換,新的,京城的很多這樣的宅子規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這個要好一些。同樣的房子,在更靠北一點的坊裡,離鄭侯府也更近一些,論價錢,能比現在這個貴上百貫。還說,等他們搬完家,再贈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飾暖宅。
陳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風,金良有點繃不住了,忙說:「賊人也抓住了,不過一間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裡就值得這樣了?」
陳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纓,祝大和張仙姑心裡激動,暗道:難道也要給我們房兒?我們那賃的房子雖不如金家,可是正經帶院子的三間正房帶廂房呢,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纓道:「我有房子的。擱那兒好好的,過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說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個金餅砸了,也有點暈,她本就不討厭祝纓,此時也說:「是呀,一道住,總不能再出事兒了吧?你賃房子也要錢吶!」
祝纓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兒都不會有事了。」陳丞相說。
祝纓一怔,而後露出個笑來:「哎。」
陳丞相看著祝大兩口子一臉失望,心中一絲輕笑,道:「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不過,」他對王雲鶴道,「我看這個後生十分喜歡,來呀。」
管家從袖子裡摸出兩塊黃澄澄的金錠出來。祝纓不太了解金子,因為見得少,金大娘子在心裡算了一下,低聲告訴她:「一個得有五、六十貫了,這些得一百貫。」
祝纓道:「不用的!我只要幾十天安心看書,就能自己養家了!」
「收下,」陳丞相語帶玩笑地說,「用心讀書,學得好,就是你的,學不好,要還的。」
祝纓望向他的眼睛,陳丞相的眼珠子看著清澈。涼浸浸的,她想。
王雲鶴道:「收下吧,是前輩們對你的期望。」
祝纓對陳丞相鄭重拜了一拜,說:「好,我留下了,不會給您收回去的機會。」
陳丞相終於大聲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結案、同金良辦交涉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聲說:「都說陳相公是個厚道人,還真是。」
祝纓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陳丞相肯做人時,全然是一股「鄭熹味兒」,周到,和氣,大方。
王雲鶴道:「回衙結案吧。」
祝纓鬆了一口氣。王雲鶴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讀書!」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先審這個犯人,他只問了一句話:「你是怎麼到陳相府上的?」
僕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著夫人嫁到了陳家。」
王雲鶴便結了案,偷盜、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齊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辭,王雲鶴道:「你們先回罷,少年留一下。」
祝纓不明就裡,仍是很信任王雲鶴道:「是。」
王雲鶴將她帶到自己書房,指著自己的一排書架,問道:「看看我這裡,不想讀嗎?」
祝纓道:「我已選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雲鶴嘆了口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祝纓的來歷處境,一個窮要到做贅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棄得沒了婚約,又有一對不甚可靠的父母,家無恆產,人卻機靈。跟著鄭熹進的京,住在金良家,鄭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書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書轉身送到祝纓手上,說:「拿著,考完了試,把這個讀完。」
祝纓低頭一看,卻是一套《春秋》,王雲鶴道:「春秋三傳,當讀左傳。」
「是。」
王雲鶴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寶,叫人多包一些紙墨,都打成一個包袱,讓祝纓拿著回去了。
這天,祝纓還是在金家住下,祝家與金家都受了驚嚇,也得了好處,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滿。金大娘子又很後悔,之前自己怎麼就不想繼續收留祝纓了呢?一力挽留。
祝纓道:「我那房子賃都賃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麼追回來,要麼轉賃給別人。你要考試了,得安心讀書。」
祝纓道:「你還要搬家呢,那邊兒房子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這兩天就得動身呢,咱們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勸道:「我們搬家,你只管在這裡讀書。那邊兒收拾好了,你就帶著你自己的人和一本書過去。一切不用你動手。都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這份功德做圓滿了。」
祝纓道:「大嫂,你功德已經圓滿啦。我再不能拖累你們了。」
兩下十分推讓,場面很是和諧。一個不願意給對方惹麻煩,一個是盡力想為對方提供便利。
最後,金良煩了,說:「爭什麼?都聽我的!三郎,你說幫急不幫窮,你現在也不窮,可你讀書得省心,這也算是個『急』,大哥大嫂又傷著,誰照顧?就這樣!」
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諧,陳府就是壓抑了。
陳萌低頭垂手跟著陳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書房。小廝上來給陳丞相脫了外衣,接了帽子,換了家常衣服。陳丞相張臂站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丟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陳萌心頭挨了一記重錘,猛地抬頭:「爹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會說你這個話。」
陳丞相換完了衣服,在書桌後坐下,侍從上了茶來,陳丞相呷了一口,道:「請夫人過來。」
陳萌看著父親,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陳丞相道:「你母親為你操心,你應該認真謝一謝她。」
她?陳萌幾乎要氣破肚皮,他敢肯定,這栽贓的事兒肯定是繼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結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說是賊,不偷東西,還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證!還是繼母的陪房!
陳丞相道:「她為你清點財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該謝嗎?」
待陳夫人到,也是陰著一張臉,陳丞相和藹地說:「你這些年辛苦啦,既要閉門養病,孩子們也領情的。」
陳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親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實實給這繼母磕了頭。陳夫人一言不發,直到陳丞相說:「夫人?」
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陳鐸!你可是我爹提攜的!」
陳丞相道:「提攜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謝你的母親。」
陳萌和陳夫人都嚇得不敢多言,兩個人像提線木偶一樣,一個拜,一個虛扶,說:「起來吧。」然後兩個木偶一齊望向陳丞相,聽他下一個指令。
陳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陳夫人被兩個強壯的婆子架走,陳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兩個都不是繼母日常使喚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著書房的門關上,轉過頭來小聲叫了一聲:「爹?」直到此時,陳萌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琢磨了十幾年的父親!在老家府城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交際,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親,以及這些關係。
陳丞相沒說話,看著他,目光十分平和,陳萌卻要被他這份安靜給逼瘋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說:「爹!您有什麼訓示要給兒子就直接給吧!」
陳丞相依舊沉默,直到陳萌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說:「這就受不住了?你的膽子不是很大麼?城府不是很深麼?嗯?翻雲覆雨,引國法來干預家事?!!!」
陳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錯,跟你母親有點像親母子了,她也這麼說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兒子。」
陳萌大口地喘氣,抬眼看著父親:「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贓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陳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聽了都要笑死!」
陳萌難過得要命,又有些歡喜,他聽出來了,他爹雖然懷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繼母,卻也知道這件事是繼母有錯在先,並且是陳丞相親自查明了實情。陳丞相雖然生氣,但是還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親的腳下,抱著陳丞相的雙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難啊!」
陳丞相摸著他的頭,說:「你哪裡難了?難到給我出難題?」
「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您又不管我,他們又要害我。爹,螻蟻尚且偷生,我卻有一個後娘,後娘,後娘啊!不如沒娘!」陳萌終於把七歲時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邊只有僕人,沒有親人。我苦啊!」
陳丞相嘆了口氣:「起來吧。」
陳萌擦著眼淚爬了起來,眼睛濕潤地看著父親:「爹。」
陳丞相卻沒有慈祥地回望,而是嚴厲地說:「國法,不可入家門!」
「我不明白,」陳萌有點撒嬌的意思了,「我快沒命了都,還以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鬧大了……」
「活命?我為什麼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給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齊心,不說千秋萬代,三、五代富貴,十代綿延,出一爭氣的子孫,又是幾代富貴,幾十代下來,不成問題。要是內鬥……」陳丞相冷笑一聲,「你引官府殺你弟弟,你母親就能引國法來處罰你!你外祖家嫌貧愛富又無眼光,拋卻美玉與親家結仇,你呢?偏偏貼著你那個廢物舅舅,為他當雜役奔波!祝纓出事,不抓你抓誰?」
陳萌嘀咕一聲:「沒、沒那麼嚴重吧?」
陳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為了栽贓,那個奴才帶著刀在外面轉了數日,祝纓就是閉門不出,他們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則,祝纓在街上被人一刀斃命,刀還是孝敬你的!你說怎麼辦?」
「幸虧他在讀書,沒有出門。」
陳丞相道:「是啊,讀書好啊,好好讀書吧。」
陳萌有點高興,說:「爹是因為他讀書不出門,才給了他金子的麼?爹這回給金良和祝纓,給得太多啦。」
「只要不敗家,物有所值,為什麼不拿錢出來?錢能辦得到的事兒,就不要太吝嗇!得顯出來大度,等閒不要結仇!你以後待這兩個人,不必過於親密,也不可疏遠仇恨。有什麼好記仇的?他們出事兒,再拖出你來當嫌犯嗎?」
陳萌笑道:「並沒有,我也覺得祝纓這小子還不錯。舅舅也有些後悔了呢,他托我去說和的。我……」
「沈瑛那個廢物,你偏與他過從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說是我的兒子!」
「爹、爹?他怎麼了?當年外祖蒙冤自殺,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來,支撐全家到現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陳丞相冷冷地道:「你這是怨我了?」
陳萌又跪下了,說:「我並不敢。只是不明白,當時為什麼不幫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爭!指望誰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殺了。他是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圖擁戴逆王,讓不知內情的人為他說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爭,陳萌哆嗦了一下:「是。兒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親也上書,外公的案子沒那麼快能重查,舅舅也沒那麼早能回來。又派舅舅去接我……」
陳丞相聽他三句話不離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姓什麼?」
「兒姓陳啊!」
「我還道你姓沈呢?這麼想著他,明天把你過繼給他吧。」
陳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兒不敢!兒不是這個意思!兒明白了!家裡有什麼事兒,自家解決。」
陳丞相幽幽地說:「這京城裡,哪一家的屋頂掀開了,拿著本律令一條條比著,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罰的也就只有七歲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國法干預家事,就沒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離開,想禍害誰家,就給誰家當兒子去。我,不要這樣的敗家子。都說你弟弟亂七八糟,是個敗家子。你們兩個比起來,你,才是敗家子。」
陳萌嚇得大氣不敢喘,連連頓首:「爹,我明白了,是兒子想錯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沒有家就沒有我。娘當時,只想著沈家,忘了自己是陳家的媳婦,是我的母親。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創下的家業不知道如何維護,終有散的一天。」
陳丞相道:「去吧。明天開始,叫你媳婦,學著管家。」
「是。」陳萌顫抖著爬了起來,又小心地問陳丞相:「與祝纓那裡還有點首尾,我是不是要再與他見幾次面,好顯得盡釋前嫌?再與舅舅那裡把事兒了斷一下。」
陳丞相看他嚇得有點失措,也慈祥了一點,說:「為什麼要『顯得』呢?你想想,你們有什麼仇怨嗎?怎麼結的仇?」
「沒、沒有啊。」陳萌說。
陳丞相無奈地看著兒子,陳萌傻乎乎地笑了一聲:「是呢,沒有啊。」
「你舅舅那裡,畢竟是長輩,走動就走動。」
「是。我明白了。不會圍著他轉了。」陳萌突然就通透了,對,他跟祝纓沒仇啊,甚至不提沈、馮的話,兩人處得還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纓身份雖然差了點,可也不討厭,看著還挺上進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什麼不好。
舅舅那裡也是,他姓陳,不姓沈啊!
「就是親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隨從啊!」
陳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纓不知道陳府還有這麼一齣,但是從王雲鶴和陳丞相等人的表現來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她早早爬起來繼續背書。王雲鶴給的書她先放到了一邊,凡是不考的,現在對她都沒用。考完了再說。
為了縱火的案子她耽誤了寶貴的時間,現在得補回來!那邊,祝大和張仙姑幫著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著金良兩口子去看新房,那確實是個新房,比他們住的這裡用料還要好些,院裡還有水井、有一株大樹。
金大娘子十分滿意:「夏天能乘涼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張仙姑去看廂房,說大家一塊兒搬進來,等祝纓考了個官兒,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時我就不管了。你們也不用怕有人隨便把他下獄了。」
張仙姑也很高興:「老三真能做個官兒,我也弄個房子!不比你們家,只要像我們賃的那個就好啦!大娘子沒見過我那個房子吧?沒你這個好,可是我親自收拾的呀,什麼都弄得整整齊齊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裡也有數要怎麼收拾了,就與陳府的管家辦交割,換了房契,這邊往新房搬,那邊卻不急著收房子——陳府也不在意這小院子。
他們先搬後院,進進出出都從後門。祝纓就在前院讀書,中午胡亂吃了點飯又接著背書、練字。
下午的時候,祝纓正在練字,看家的廚子說:「三郎,有人求見你哩。有帖子呢!」
祝纓道:「拿來我看看。」
是陳萌的帖子!
祝纓吃了一驚:「他來幹什麼?請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門迎接陳萌。一見之下有些吃驚:「大公子看起來精神好多啦。」
陳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這回可是為我自己來的,不能再給我生氣啦。」
祝纓道:「哪裡。請。」
她把人讓到了自己的廂房裡,陳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彷彿有一點陳丞相的樣子了:「我打攪你溫書了麼?」
「還行。」
陳萌道:「你讀律令?不如讀經史呀!」
祝纓笑笑:「我跟你不一樣。」
陳萌道:「哪有什麼不一樣的?這場官司下來,你也知道了,我也沒好到哪裡去。那個賊人,他是我繼母陪嫁的僕人。那個……」
祝纓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纓笑笑:「後娘哎。二公子還……」
陳萌現出難過的樣子來,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還要裝樣兒。拿上來吧。這個不是舅舅他們托的,是我的。你受這災殃,金良也受連累,你心裡也過不去不是?還傷了你的人情。都是因為我家的怨仇。」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要說這個,我就收了。也不用這麼多,我已經有好些啦。」
陳萌也不強要她都收下,由著她收下了一些筆紙之類以及幾匹新綢,又收下了幾個食盒,說:「正好,給金大哥暖宅。」
陳萌又說:「我就不打擾了,等你授了官,我帶你遊京城。」
祝纓笑道:「這麼好?大公子什麼身份?我……」
陳萌道:「我覺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陳萌最後猶豫了一下,問道:「冠群,你真的不見了?這並不是她的錯。」
祝纓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造化弄人罷了。我現在見她,對她也不好。馮夫人眼裡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個好人家了。」
陳萌道:「你們見一面,我倒能幫忙。到底見面把話說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讀書,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斬亂麻,彼此都好走後面的路,如何?不叫他們知道。」
祝纓道:「也好。」
「這裡人都在搬家,也顧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訴她,請她來。」
「也不必瞞著這裡的人,我爹娘也想見見一大姐,告訴她,不怪她的。」
「好,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什麼?」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這個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麼容易看出來。為什麼?」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她為什麼要聰明?為什麼要算無遺策?成與不成,都有我父親給她遮掩,她為什麼要聰明?沒有我父親,還有她自己的父親、兄弟。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親雷霆手段,單我過堂這一件事,就夠引起非議了!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幹嘛要再精打細算?」
祝纓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給你帶過來。」
…………
陳萌說話算數,第二天就讓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門禮佛,馮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門,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僕人把馮家的僕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裝休假,在禪房裡將門一關,人卻在陳大娘子的接應下離開了寺廟,到了金宅。
此時,祝家一家三口已經吃完了午飯了。
花姐一見他們,眼淚先落:「乾娘,你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張仙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不怪你!」
陳大娘子也陪了幾滴淚,說:「你們有事兒慢慢兒說,先別哭了。」
祝纓給金大娘子一個眼色,金大娘子就請陳大娘子去喝茶。陳大娘子有些猶豫,祝纓去把門給打開了,拿張椅子抵著,以示不會關門。陳大娘子笑笑,跟著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撲到了張仙姑的懷裡:「乾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們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張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說:「不是你的事兒,你能做什麼主呢?你別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戶好人家嫁了,你親娘不會給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搖頭:「他們那個家,不好待啊!親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辦好事了。」
祝大不太會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一看眼前仨女人,說:「你們慢慢說,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個女人,花姐與張仙姑抱頭痛哭,都知道這親事算是真的完了,這也是告別了。
花姐道:「我見你們一眼,看你們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從懷裡掏出一包金銀,要給張仙姑。
張仙姑道:「你一個姑娘家,自己留著花,我們好歹一家人互相照應呢。」
花姐搖搖頭:「金銀在那府裡,有用,也沒用。我以前覺得,人家知書達理、高人一等,說出來的道理與我們想的不一樣,必是我們錯了。他們說要守規矩,我們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著做,這樣才叫「規矩」才叫「上等人」。可是這些日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裡錯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這要真是能成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啊!又不敢留戀,說:「你們有話,趕緊說。不然對花姐名聲不好。」
祝纓道:「訂婚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拿我當個擋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該有一個良人,而不必是我。乾娘走了,你心裡一時也空落落的,現在又是這樣。我要對你說,『別想別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纓道:「朱家抽盡了乾娘的精神、熬滅了她的心氣,我不想你也為姓祝的白白耗乾了自己。不該如此的!」
花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兒可跟大郎看我時不太一樣。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現在看來,你是把我當姐姐沒把我當妻子。你是熱心腸,燒的卻不是那個灶。」
「大姐!你永遠是我姐姐!你要別的我給不了,有別的事兒盡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說:「這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了幾輩子似的。當時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沒有怨恨,我就已經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現在這樣。以後,誰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纓哽咽著說:「大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千萬記住。」
「你說。」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後還會有許多人,哪怕對我苛刻些,對你也還都不錯。縱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們講理些,對不對?」
「那倒是了。可……」
祝纓道:「他們的吃相好看。我說『吃相好看』的時候,是說他們比那『吃相難看』的好些,不是說他們就不『吃』了。你要記著,只要還是吃,好看難看都一樣。」
花姐含淚道:「我知道的。我該走了,這包金銀你們留下,算作咱們相識一場一點心意。互相幫襯著唄,以後我再有事找你們呢?」
「好。」祝纓示意張仙姑把金銀收下,自己去撩開門簾。
「哐啷啷」張仙姑手裡的金銀散了一地,她趕緊上前,花姐指著祝纓長袍後擺一塊血污問道:「三郎,你這是……」
作者:
彤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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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01:00 PM
第五十二章 雙姝
張仙姑臉色煞白,也不管金銀了,兩三步就要並過去擋在祝纓身後。
祝纓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張仙姑沒趕到她身後,她已擰過上身撩起後擺,花姐張大了嘴,看著她的褲子後面,後襠的地方。
張仙姑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祝纓不明所以,還問:「怎麼了?」
問完了,看這兩個女人的樣子,才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門邊把椅子拉開,將門關上。祝纓奇道:「大姐?」
張仙姑見花姐這樣,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說:「花姐,這個事兒吧……」
這個事兒是個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纓這是天癸已至。哪個女人沒有經歷過呢?每個月就這幾天,身下總是難受,無論走、坐、臥、立都要擔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褲。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久而久之,訛傳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動,還要不時回身看看身後,或者問問同伴:「給我看看,後面髒了沒有?」
而此時,不用點明是什麼「髒」了,同伴總能心領神會,知道這說的是什麼,退後兩步,說:「沒有的,挺好的。」或者說:「有點兒,你走前邊兒,我走後邊兒,給你遮一遮。」
與花姐對上了暗號,張仙姑一個神婆連個狡辯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整個人都懵懵的,說:「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求你千萬別現在嚷出去,叫我們有機會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了。」
花姐看看祝纓,見她還有點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麼,她問祝纓:「你是女孩兒?」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嗎?」
張仙姑搶著說道:「我騙他生的是兒子,這才養了下來!後來他知道了,養都養了,也來不及了,就接著養下來了。」
花姐聽了個開頭就知道了結尾,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生了女兒就不養,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許多人家會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祝纓,又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的眼中充滿了憂慮,卻又充滿了決絕。
她問張仙姑:「那退親的事……」
張仙姑張口就來:「我們倒想好好說的,她本來就看不上咱們家,說了就能成,你說是不是?可你們那門兒我們進不去,當花子打出來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沒想到是這麼的看不上啊!我們窮人,沒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這一步,還是得邁。」
花姐嘆了口氣,只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膽子,祝纓才有這樣的人生。
「你……還想考試做官嗎?」她摒住了呼吸,問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覺得如果自己大聲呼吸這話別人就聽不見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花姐一顆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細細地、急促地喘著氣,說:「聽你說這個話,我可真歡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樣。」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嗎?不是當我是姐姐嗎?妹妹……唉,三郎!還是叫三郎吧,別說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訴別人,我妹妹做了官兒,還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淚無聲地往下落,臉上卻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祝纓鼻頭一酸,也落下淚來:「大姐。」
花姐將她摟到懷裡,撫著她的頭髮說:「以前啊,有時也想,我就不要臉,把你摟一摟,會不會好些?後來絕了這份心了。今天終於摟著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乾乾淨淨的。」
張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慘淡:「我不成的,都已經知道我是女人了。他們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麼路都沒了。再說了,我哪如他們書生們呢?我不過識幾個字,會算點賬罷了。」
她鬆開祝纓,說:「乾娘,咱們別光顧著說話了,快給三郎收拾收拾這一身。別叫別人看出來了。」
張仙姑跳起來道:「我去找!我的東西還沒搬到那邊新房裡去!」
張仙姑那邊找東西,花姐就對祝纓道:「你衣裳放在哪裡了?快找身乾淨的出來換上。我跟你說,來月事的時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樣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兒,一定要乾淨,別著涼水、別著髒水,飲食上也要留意,別的時候隨你,這幾天不要吃涼的……」
她從小過的生活雖不是大富大貴,也比大多數人講究,一樣樣的禁忌都跟祝纓說了,又說了兩個偏方:「要是痛經了,可以調理試一試。看大夫的時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著過兩個,一摸脈,別說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說清你祖宗八代……」
祝纓都記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來。張仙姑也回來了,拿了條月經帶來。祝纓看兩眼,張仙姑不好意思地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以後有你看的時候呢!」
花姐又告訴祝纓:「要勤洗換。」
張仙姑道:「要不,咱們還是搬到咱們自己家去吧,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纓道:「小心些就是,答應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說不出道理來,才叫人起疑。我這些日子都不出門,也不與人交際。等考完了,咱們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這樣也好。你,快些換了吧。」
祝纓去換衣服,花姐和張仙姑又教她怎麼弄月經帶,又說禁忌。張仙姑道:「來了事兒,告訴我,你這幾天的衣裳不能再給他們洗了,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祝纓略略通曉了這些事,說:「好。」
剛換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撿灑落的金銀時,陳大娘子過來拍門:「哎喲,這是怎麼了?怎麼關門了?」
張仙姑去開了門,陳大娘子一見祝纓換了身衣服,十分吃驚且生氣:「這是做什麼?」
花姐的手頓了一下,把金銀錠子揀完,拿手絹兒包了,說:「剛才跟我推讓,不肯收,茶和墨都灑身上了。乾娘,收下吧。」
陳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還是整齊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說:「瞧你這事兒辦的!」也勸張仙姑和祝纓收下金銀。
金大娘子看他們像是哭過的樣子,心裡罵馮夫人「造孽」,也勸:「收下吧。」眼中滿是憐惜地摸摸花姐的臉,接過了金銀帕子遞給了張仙姑。張仙姑接了,眼淚也下來了:「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給小娘子洗洗臉,重妝扮一下,這樣兒出門可不行!還道我欺負了小娘子呢!」她對陳大娘子招招說,說:「娘子來幫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麼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陳大娘子,半道上說:「叫他們說說話吧,可憐見的。三郎這孩子,別的我不敢說,規矩是真的規矩,老實是真的老實。哎,你們家那位貴親啊,辦岔了事兒,把個鳳凰蛋給丟啦。再說了,他們以前是夫妻……」
陳大娘子苦笑:「我也說呢,一路上不尷不尬的,事兒就辦得不利索。要麼認,要麼不要,早早定個名份。這拖下去,認了,人家也知道你嫌棄他,怎麼能沒個想法?不認,拖人家一路像什麼話?」
兩人之前一直客套說些天氣、家務、京城衣食之類,這會兒倒說了幾句心裡話,聊了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熱水稍慢才得,又選了胭脂之類。
那一邊,花姐對祝纓說:「表哥叫我捎一句話,我覺得那話不好,不想說的。現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對你說了,應該不礙事的。」
祝纓問道:「什麼話?」
花姐道:「叫你跟著鄭熹辦事的時候留個心眼兒,仔細想一想。怎麼就不讀經史,偏要你讀律令呢?經史是正途,拼個三年五載,求個功名多好。讀律令怕是出不來,彷彿刀筆吏一般,只是為他執掌大理出力罷了。揠苗助長和深耕細作,那能一樣嗎?」
她說完,長嘆了一口氣,道:「好啦,就這些了,以後怕是不容易得見了。」
張仙姑道:「怕什麼,要有什麼事兒,怎麼也想法辦見了。」
花姐勉強笑笑:「但願吧。我親娘的性子很剛直,規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親生的,反而比親娘稍稍鬆些。我親娘又給身邊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記著,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乾心血,燒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應完,又笑了一聲,「別皺眉頭,不是什麼大事兒。之前那麼難不都走過來了嗎?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從出生起……唉……」
祝纓心頭一動,問道:「怎麼?人還沒找到嗎?」
「那對忠僕夫婦已經回來了,那位王媽媽就是我剛出生時的乳母,現在被我娘派到我身邊。可惜,她的女兒至今沒有下落。我問了,娘說,帶著那個孩子,養到五、六歲上,被強令分開了。你知道的,人在賤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說分離就分離。娘和舅舅已經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記得來歷倒好找。孩子長到大,模樣也有改變、小時候的事兒也不容易記得,就難找了。」
張仙姑道:「哎喲,她閨女沒個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兒,你親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這個王婆子心裡有怨恨給你使壞呀?」
「王媽媽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親娘還緊,眼珠子一錯不錯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親生女兒了,看著我,像看著那一個。」
「那,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幫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說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麼?」
「嬋娟,」花姐說,「本來沒名字的,在他們家裡排行第一。娘帶著她,就給她起了這麼外名字。」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馮夫人為人討厭,確是很會起名字了。
祝纓道:「好,我記下了。馮嬋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改姓,反正,名字是這個,就算記不住我娘,名字她應該記得住。」
「好!」
陳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來了,給花姐洗去臉上被淚痕沖花的妝,重新給她上了妝。陳大娘子道:「再不走,禪房那裡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與祝纓依依惜別。
…………
陳大娘子看在眼裡,等上了車,問道:「妹子,你對我說句實話,心裡是不是還想著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裡去了?我們是不可能了的。」
「這……」
花姐道:「我們畢竟是共患難的,縱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沒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沒有怨恨過我,總是幫著我。」
陳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樣子,心道:真是冤孽,這可怎麼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閒事,又嫌棄丈夫竟然沒能把這件閒事給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囑,問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說了嗎?」
「嗯,他都記下了。」
陳大娘子道:「唉,這都是什麼事兒呀?我自打從家裡到了這京城,看著滿眼繁華,卻沒有在家裡自在了。在老家,擔心得跟什麼似的,卻總覺得日子有盼頭。現在,我也不知道盼什麼好了。」
花姐也不敢給陳大娘子拿主意,以親娘的轉述來看,陳丞相府上那位繼夫人也不是什麼善茬,叫陳大娘子放心享受,那顯然是不行的。提議陳大娘子生養個孩子,把孩子教導成材,雖說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穩,再要個孩子,豈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說:「我也是這樣。以往在老家,總琢磨著,到農時了,該安排長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裡要如何花銷。」
姑嫂二人對望一眼,都有點理解對方現在的處境了。
回到了寺廟,兩人悄悄回禪房,卻聽到王婆子與陳大娘子的丫環在爭執:「我去見我們小娘子,你攔著做甚?你們幹什麼了?」
花姐道:「王媽媽。」
王婆子和丫環都驚訝:「小娘子?你怎麼從外面過來了?」
陳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請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麼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該叫我們一聲,我們好伺候著。怎麼能讓你們獨個兒出去呢?」
陳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讓你們跟著,我們兩個才自在。你們一跟,別人一讓,就沒意思啦。你們也歇好了嗎?」
「是。」
陳大娘子道:「正好,聽說這裡的素齋不錯,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給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說的是。」
兩人吃了素齋,又買了幾隻大食盒的素齋,陳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說:「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歸家。
花姐坐在車上,王婆子忍不住說:「小娘子,別怪我多嘴,你一個小娘子,不興不帶人就亂跑的,萬一遇著什麼事兒可怎麼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環不高興了,說:「您老這話說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樣。」
王婆子瞪著她說:「你懂什麼?小心沒有錯處的!」
花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王媽媽,別著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們留意嬋娟的。」
王婆子沒想到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說,忙說:「您怎麼又說這個了呢?夫人聽了,又該不高興了。嬋娟……嬋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這個府裡,就是那個時辰遇上了那樣的事兒。」
花姐道:「王媽媽,你要難過,就說出來。總之,我會盡力找嬋娟的。」
王婆子低聲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別為了這個再惹她不高興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別無所求了。」
小丫環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親閨女呢,您怎麼不管了?」
王婆子沒有生氣,很平靜地看著小丫環,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你演一個給我看看?」
小丫環不知所措,她很討厭這個王婆子的,這個婆子跟李婆子一樣的討厭!這府裡的婆子們總是讓小丫環們討厭的,婆子們總是說些老生常談,總是會禁著小丫頭們不許她們開心。彷彿年輕姑娘開心了,就是一件多麼罪不可赦的大惡一樣!
但是婆子們掌管著府裡的許多事情,算是小有權利,且婆子們出入府門方便,有時候想偷偷買些外面的東西還得拜托她們。
所以,丫環們受著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氣,叫住嘴她們就得住嘴。不過這一回,小丫環卻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話鎮住的。
是呢,能辦呢?小丫環訕訕地想。
花姐低聲為小丫環說了兩句話:「她是淘氣,也是跟你慪氣,是她不懂事兒。王媽媽,她還沒長大,不懂你的處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沒什麼,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當僕人的,都是這樣,我小的時候,也當丫頭,也不喜歡婆子。都一樣。」
小丫環越發傻眼了。
花姐苦笑搖頭,因祝纓而來的那股子高興勁兒也沉到了心底。
「籲——」
車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時掛下了臉,都很沉肅,沉穩地下了車,花姐讓丫環提著食盒,一同去見馮夫人。
馮夫人見她回來又帶了素齋,刀疤交錯的臉上也顯出點笑來:「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該出去走走,那個佛堂很清淨,素齋也好。我聽嫂嫂說,可以先把那兒包下來,咱們到時候和嫂嫂她們一同去,再請上外祖母和舅母他們。」
馮夫人道:「我倒想帶上你舅母,她那個人呀,就會給我臉子看!你舅舅也是,總是說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對這個姐姐不錯,但是近來埋怨她把祝大和張仙姑給打了,退親退得難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
馮夫人才有點高興地說:「那倒是。把素齋拿到廚下去,今晚我就吃這個。」
「哎。」
馮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來給我念念經。我這上了年紀啊,眼神兒不行啦,看書總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來後也如祝纓一般不再出門,每日陪著馮夫人吃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閒也尋些書來讀,還自己做點針線。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樣。
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點笑影,人也略胖了一點點,心情顯見好了一些,話也多了一點兒,也常與嫂子馮娘子說話,不像才到京城時那樣總是憂慮了。
馮娘子在京城也沒什麼交際,她兩口子是馮家遠枝,天上掉個餡餅把兩口子砸了過來。人是馮夫人從血緣相近的幾個親戚裡選的,因為馮娘子的丈夫馮朗親生父母已經死了,馮娘子的親戚關係也簡單,這樣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們與舊日血親來往,就是拘住了一對兒給自家延續血脈的人了。
馮朗雖然也不夠聰明伶俐,馮夫人在乎的卻不是這個,又不是親生的,也不指望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馮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世上有一份聰明,她寧願把這份聰明給女婿、給外孫,也不會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這麼個婆婆,馮娘子的日子就難受得緊。哪家媳婦都立規矩,可這婆婆跟自己不親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親,馮娘子覺得,自己的腳就像被人塞進了一雙小鞋子裡,晚上睡覺都不許脫下來那種!
所以馮娘子開始對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後來發現花姐不像馮夫人,才與她平常相處。近來花姐開朗了一點,與她常來往,馮娘子就覺得這個小姑子人還是不錯的。
又有點為花姐惋惜:有這麼樣一個親娘,生活恐怕很難順遂了。
這麼一想,馮娘子對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點。對這個現象,馮夫人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對兒媳婦也寬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寶的金鐲子給了兒媳婦。她首飾多,但是因為毀容的緣故,頭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鐲子、戒指、項鏈之類,樣子都是精挑細選的。
馮娘子得了鐲子,拿去給花姐看,小聲說:「娘對我說,天氣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飾常露出來,該戴些好的,就拿了這個給我。她這是怎麼?有什麼開心的事兒了嗎?」
花姐心不在焉地說:「是吧?人不能總是不高興啊。」
馮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覺得娘就是……咳咳。咱們明天去燒香?」
花姐馬上說:「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為祝纓今天考試!
也不知道考得怎麼樣了,是該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這一廂,花姐擔心,那一邊,祝纓進了考場。
原本,她就算已經有了良民的戶籍,也不夠格就這麼考試的。如果是考明經、進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紳三人做保,寫父祖三代,且從家鄉那裡做個貢士,或者有個官學生的資格之類,得一級一級核實上來。貢士聽起來只要有地方官推薦就行,其實,地方官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推薦的,推薦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篩選一下人材,不能弄個傻子上京,最後害自己被追責。
但是明法科不那麼重要,雖然也有各種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兩科多,盯的人也少,鄭熹手眼通天,給她弄了一個名額。她有正式的戶籍,寫了爹的名字,又隨便編個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試也沒有想像中的困難。祝纓仗著記性好,律、令都背下了,連一些官方的釋義、解疑的內容都看過了,考的時候就沒什麼難度了。
真正影響祝纓的是她的書寫。
她雖然聰明,也確實「一看就會」、「過目不忘」,但是無論是妙手空空還是爬牆上樹又或者張口編故事、賭博出千之類,都是她日常生活會用到,隨時要上手的。所以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從不生疏。
書寫卻不是這樣,她認真練字也就是最近幾個月,這幾個月還得背書,能練字的時間極少。書寫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觀也指望不上,只能說「寫得板正」。
祝纓每場考試都寫得很艱難,手趕不上腦子,好在時間還算充裕,她與大部分考生一樣,都是到最後一刻才交卷。別的考生是因為不會,或者緊張忘記了,她就是因為寫得慢!她又不與考生們認識,也不與他們同住一個客棧裡備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這兩三個月,痛經之類倒是沒有,但是月事不準,並不是一月一次,為了怕出事兒,她考試之前把月經帶給翻了出來先戴上。
考完當然得回家換下來。
幾場試後,祝纓終於可以不用這麼緊張了,回家之後迎面撞上張仙姑捧了碗麵出來,說:「來!給你做生日!」
祝纓茫然道:「什麼生日?」
張仙姑把碗放下,說:「你十四啦!」
窮人家真不講究過生日,飯都吃不上呢,過什麼過?有的人連生日都被父母忘記了,祝纓算幸運的,張仙姑記得她的生日,但是總忘記給她過生日。還是要考試了,得寫考生的名帖,張仙姑才想起來:哎喲,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過了!
不過祝纓要考試,她不敢打攪,現在考完了,家裡又不像以前那麼窮了,可以做碗麵,放兩個雞蛋,再放大塊的排骨,不放青菜!讓閨女吃個飽!
金大娘子知道張仙姑要給祝纓補過生日,說:「怎麼不早說呢?早說,正月裡就該過了的,不過現在也不晚,我這就叫他們買豬蹄子去!」
金良這天在營裡,金大娘子就主持這個生日,連金彪都老老實實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賀祝纓要做官了。
祝大謙虛地說:「還不知道是個龍是個鳳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纓問道:「怎麼會這麼說?」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說,你學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說你行。只要你考試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兒,不會被別人擠下來!」
張仙姑緊張地問:「還有擠下來的?」
金大娘子道:「門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後面有門路的人擠下來的,他們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來。也有你也考過了,等到授官的時候,叫你等著缺的,那等使了錢或者有門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為一個京城人,金大娘子實在無愧於自己的籍貫。
張仙姑又緊張地打聽:「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鄭熹寫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給祝家一家三口講了好些鄭侯府上的事兒:「七郎的親娘,是老代王的女兒、現高陽郡王的親姐姐。老代王與先帝是堂兄弟,咱們郡主與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報到宮裡,都說巧了!所以雖不是親兄妹,卻與親兄妹一樣親近的!」
要不鄭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夠在二十七、八的時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單拼爹,還拼娘、拼舅舅。他親舅舅是郡王,皇帝雖然不是他親舅,但是由於奇妙的緣份與親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他能這麼給我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試的資格!
張仙姑和祝大都露出個傻乎乎的笑來,張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時候,我們家那個應該能回來,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們明經進士的熱鬧,可好歹也是個正經的科考呢!」
祝纓道:「不用特地回來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擠不過他們。叫他去,他長那麼膀大腰圓的,就該幹這個!」
金大娘子在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為金良也掛念著這事兒,掐著日子請了個假回來給祝纓看榜——只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給鄭熹效力了,金良自認是鄭家人,當然要回來湊這個熱鬧。
頭一天,金良就回來了,第二天帶祝纓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這裡什麼都不算了!區區一個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擠得水洩不通。
金良道:「你跟著我,咱們殺到前面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纓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經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幾?」
祝纓道:「我這個個頭,只能看到第一個。」
金良樂開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嘍!」
「放我下來!」祝纓說。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這個時候才好逗你一逗,別的時候,怕你回頭要報復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昨天 02:33 PM
第五十三章 生活
金良扛了一會兒就把祝纓給放了下來,熱鬧一陣兒過了,扛個半大小子也確實挺累人的。祝纓站在地上,斜眼看著他,邊理衣裳邊說:「你力氣太多沒處使是吧?回去給大嫂搬柴去!」
金良嘿嘿一笑,道:「我家柴炭不用我搬,自有賣柴的給我送進來!再不濟,還有來福呢,你少說我!」
路過一家飯莊,向裡的人訂了兩桌酒席,金良順手付了錢,說:「回去大家好好吃一頓,賀一賀你。」
祝纓道:「那一桌也就夠了,加起來才幾個人呢?」
金良道:「這就不懂了吧?不得往府裡孝敬七郎一桌嗎?」
祝纓還真不懂這個:「什麼意思?是京城的什麼新規矩嗎?我知道事兒成了要謝幫忙的人,京城是一定要謝酒席還是什麼的?」
金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看來呀,之前上京路上跟你說的那些個還不夠呢!這些偏偏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鬧明白的,我也是打小就在府裡、京裡過活,才慢慢知道的,你要問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更從哪裡講起了。這樣吧,咱們先這麼著,我把能想到的都告訴你,以後再遇著了別的事兒,想起什麼跟你說什麼。」
再聰明的人,不接觸,就不了解。接觸,是需要時間和閱歷的。好在她現在已經在京城了,也有人能夠打聽,她自己又是長了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能看能聽能問。
祝纓並不氣餒,說:「好,就從這個事兒開始。」
金良道:「你是七郎帶進京裡來的,說了你別生氣,你一向不想做僕人,但是大家看來,你就是七郎這一邊兒的人。」
「嗯。」
金良就給她講了些官場上的親疏遠近,以及京城這邊的送禮的風俗之類,最後說:「也就這些了,你又聰明,應付一陣兒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跟七郎走得近,你給別人面子上走禮也就得了,你要胡亂給某個人送了個重禮,人家還要多想呢。你還小,也沒什麼積蓄,自己房子還沒半間,還要賃房子住,錢不要亂花。」
祝纓道:「好。回去我把酒席錢算還給你。」
金良哭笑不得:「這就開始跟我算分明了?」
祝纓道:「我還要從你家搬出來呢。」
「嗯?」
祝纓道:「我試都考完了,不好再賴在你那裡了,你看,大嫂帶著孩子只有兩個人,我們一家倒有三口。再說了,我要吃大戶也不吃你,我不會吃鄭大人去?擱你家,你幫他養孩子呢?」
金良聽了,抬手就要打她的後腦勺:「胡說八道了!」
想了一下,也覺得祝纓想要自己單過實在是件很符合脾氣的事兒,說道:「好吧,不過今天可得在我這裡好好賀一賀,等你搬了,我再去給你暖宅,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好。」
金良又說:「把甘澤、陸超那幾個小子也叫過去吧。」
「他們不得在鄭大人面前伺候嗎?」
金良道:「你往府裡送席面的時候跟他們說一說,他們要願意呢,你就跟七郎說,想請熟人一道吃一席。七郎多半會答應的。」
祝纓道:「好。」
兩人回到家裡,張仙姑和祝大一臉的期待,金大娘子也扯著金良的胳膊問:「到底怎麼樣了啊?」金良還要故意裝成個不開心的樣子,落後再大聲宣布好消息,給大家一個「驚喜」。
祝纓道:「甲等。」
張仙姑兩口子一聲歡呼,兩人抱著跳了起來,金大娘子也說:「大喜事!大喜事!我叫廚下加菜!」又拉著金彪說,「瞧瞧,你祝三哥多麼的爭氣,你以後也要像這樣。」
金彪好奇地問祝纓:「考試這麼容易的嗎?」
被他爹薅過去修理:「我看你是不懂事兒!」
弄得大家都笑了。
飯莊的酒菜很快送到了,兩家人很快聚到了一處,祝大要喝酒慶祝,祝纓說:「明天還有正事呢。」
祝大問道:「什麼正事?」
祝纓道:「明天要去鄭大人府上報喜呢。我以前沒喝過酒,不敢喝,怕明天誤事。」
張仙姑道:「那是正事兒,你今晚就別喝了,等辦完了正事再消消停停地高興高興。」她以往不讓女兒喝酒是怕露餡兒,並不是覺得喝酒不好,等到自己家,關起門來,還不是愛怎麼喝怎麼喝?
金大娘子也說:「對對,正事要緊。哎,你也別喝太多了,明天你陪著三郎回府一趟?咱們也算功德圓滿了,你好跟七郎回個話。」
金良道:「我就喝幾盅。」跟祝大喝了兩盅就不喝了。
大家仍然都高興,高談闊論、展望未來。祝大比所有人都激動,拍桌打凳地道:「哎喲,我們老祝家要出個官兒啊,哈哈哈哈!萬沒想到啊!老三,爭氣啊,爭氣!」
金彪在一邊學著他的話,說:「爭氣啊,爭氣!」
張仙姑又在謝金良夫婦,金良夫婦又在客氣,金大娘子說:「大嫂這回可算能夠放心啦!」
「是呢。」
祝纓道:「大嫂,倒有個事兒要與大嫂商議。」
「什麼事兒?只管說!」
祝纓道:「今天金大哥提醒我,我想,還是要請一請府裡相熟的人。」
「都交給我!」
祝纓笑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屋子,幾個月沒住了,白費租金,不如就搬回去,在那裡也叫兩桌酒菜,請大哥大嫂同阿彪一道去,咱們大家,沒有別人,一道樂一樂,大嫂也認認我的門兒,好不好?」
金大娘子有些低落地說:「哎喲,這就要走。」
張仙姑道:「已經打擾很久啦!」
祝纓道:「家裡收拾要還差什麼東西,少不得要麻煩大嫂呢。」
金良也說:「瞧你這個樣兒,他以後要娶妻生子,還住咱們家偏房裡頭?不像話了吧?」
金大娘子心道,我看他與馮家小娘子的樣子,不像是恩斷義絕,你現在偏又提這個!哪壺不開你提哪壺!忙圓了過來:「有了功名授了官,就有自己的家業啦,是該自立門戶的。」
搬出金宅的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起來,金良道:「不急的,昨天席面送進府裡去了,他已經知道了。今天……」
「今天他還得去衙門裡呢,」祝纓接口,「都知道,我是要準備搬家。正好,白天去把屋子掃了,我那兒屋子小,白天就能幹完,宵禁前就能把這邊家當搬過去了。趕著他回家的時候,去求見,他要准見呢,就見一見,不准見呢我就回家等著信兒。」
「你這走得也太利索了!」
祝纓道:「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死了!」
「胡說八道!童言無忌!」
祝纓道:「我都沒出京城,什麼利索不利索的?我乾脆一點,把我那兒收拾好,你們也多個串門的去處,不好麼?」
「罷罷罷,說不過你!」
祝纓說幹就幹,在金家吃過早飯,讓父母在金家打包行李,自己就去看賃的房子。金良道:「我同你去!」
金大娘子道:「你哪裡會幹活了?我帶著小丫她們去就行啦,就在家裡陪大哥大嫂說說話,要有什麼人找三郎,你也好說話。」
就帶了自家僕人,捎上了打掃的家什,雇了輛車,與祝纓一道殺到了祝纓的住處。
祝纓開門的時候,鄰居有伸頭出來看的,見到她還問:「你們是新賃這裡的嗎?」
祝纓道:「不是,頭先賃的,因有事,現在回來了。」
「哦哦,是這樣哦。」
「等安頓好了,請您吃茶。」
「那敢情好。」
推開門,只見地上已經長了好些荒草,已經賃出去的屋子,中人是不會再來幫忙打掃的了。再開了各屋的門,都是一股灰塵的味道。那輛還沒有處理掉的車也還在院子裡,看起來也有點舊損了。
金大娘子比祝纓還俐落,她四下一看,說:「還行。三郎看看,少東西沒有?」
祝纓看了一圈兒,說:「本來就沒什麼東西,也不見多了少了的,正好,從頭開始。」
金大娘子打發來福打水,讓小丫開始擦桌子,又讓廚娘去廚下看看。回來說:「柴米都還有一些,前兩天下雨,外面的柴有點濕了,米也陳了。作料也還有。有個地窖,不大,還存了些東西。」
金大娘子讓大家開動起來,祝纓就去找家什在院子裡除草,幹了沒幾下,金大娘子就又讓來福去幹了。她自己個兒留心,嫌這地方的家具不夠好,反正不如自己家的。不過想到祝纓的情況,倒也勉強湊合了,但是這家的箱籠也有點少了,還有桌椅板凳等等。又去看廚房,覺得只有一口鍋顯然是不夠的,桶也少、缸也少,也沒有碗櫥。
可家俱少也有家俱少的好處——打掃起來方便!
幾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把房子掃乾淨了,因為離開得還不算太久,連窗戶紙都沒用換。祝纓留意看地上,也沒有水痕,這房子在這整個春季沒有漏水,這一點就很讓她滿意了。
一干人等忙到午飯過後才又重新回到金宅,祝大和張仙姑也打包好了東西,他們本是寄居,自己的東西也不多,鋪蓋一卷,一包衣服,之外就是祝纓的書房家什了。張仙姑給所有的書紙都細細的撂好,分別包在一疊疊的衣服裡,生怕給碰壞了。
祝家一家三口的東西也是一輛車就能拉走的,祝家一家三口上了車,塞滿了行李之後再坐人就擠了,祝纓還是去外面與車夫一道坐。三人回到了自己家,祝纓拿錢給車夫,車夫也不客氣地收了,順便幫他們把行李卸在了院子裡。張仙姑說了好多聲謝。
一家三口進了院子,插上門,張仙姑說:「可算回來了!!!」
祝纓提起自己的鋪蓋,說:「時候還早,鄭大人還沒回家呢,咱們先收拾東西。」
張仙姑就忙碌了起來,又是支使祝大打水,又是讓祝纓小心那包衣服裡有書。祝大去看了一下,說:「水缸是滿的,桶裡還有半桶水裡,怕是來福打的!」
「那你還不快來幫我的忙?!」
一家人第二次收拾這所房子,比上次更有經驗了,祝纓的東西變多了,先把包袱堆到床上,一件一件解開,把書先放好,終於堆了大半個書架,心情十分美好。又取了一套正在用的文具放在桌上,多的都收到北間的櫃子裡。然後把鋪蓋、衣服、妝匣放好,撣撣下擺,出門說:「我去找金大哥了,你們慢慢收拾。晚飯我從外面買回來吧。」
張仙姑道:「又買什麼?現在自己住了,只有你一個掙錢,一文錢都要省著花!我看廚房還有米呢!等會到坊裡的小店弄點菜,自己做。」
「好。」
祝纓去了金家,金良道:「時辰剛剛好,再不去就晚啦!」
………………
兩人到了鄭府,絲毫沒有受到阻攔,金良小聲說:「看到門口那些人了麼?都是來跑門路的。現在知道自己佔多大便宜了吧?」
祝纓道:「要不是這樣,也弄不來我呀。」
「狂的你!」
兩人到了鄭熹的書房外,甘澤和陸超都在,金良與他們擠眉弄眼,兩人也心領神會。兩人都對祝纓說:「三郎,恭喜!」祝纓道:「同喜,同喜。」金良道:「他還有事要說呢,要是七郎准假,你們兩個願不願意去他家一道吃個酒?」
甘澤道:「那敢情好!還是昨天那樣的酒菜麼?味兒不錯。昨天那席酒,七郎還點了兩個菜端去嘗嘗,剩下的賞我們,我們也跟著享用啦。」
陸超也說:「當然是好,我這給你們通報去。」
金良對祝纓道:「你面子大,以往別人孝敬的,他也就嘗一筷子就賞人了。」
陸超很快就出來了,說:「七郎已經在等著你們啦。」
金良和祝纓整整衣襟進去,鄭熹坐得一點也不端正,斜倚在臥榻上說:「不錯麼!」
祝纓對他一揖,說:「是您的栽培。」
鄭熹道:「年輕人,別總板著臉,你今天就算躥到樑上我也不生氣的,想笑就笑。」
祝纓撇撇嘴:「我爹娘已經笑得夠多的了,我就省省吧。」
鄭熹也笑了,說:「很好。以後預備怎麼辦?」
「看您怎麼安排。」
鄭熹道:「那就到大理來吧,你沒有樂上天是好事兒,你的卷子,他們在要不要給你評頭名的時候是有爭執的——字很不好看。要練!」
「是。」
鄭熹道:「我這兒有幾本名家法帖,你拿回去照著練。要還功課的!」
「是。」
鄭熹道:「從放榜到授官,中間還會有幾天,即便授官了,也不必馬上到任,會再給你幾天。朝廷多半是給你告身、印綬之類。朝廷命官,每年錢糧之外,會有些布匹給你做衣裳,給了布,衣裳就要自己準備了。趁這幾天,收拾這些行頭,再學一學禮儀。」
「是。」
鄭熹指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既然是到大理,就要把大理寺的情形都弄明白。大理寺是幹什麼的,現在大理寺都有什麼人,有多少官、多少吏,各幾品,各司何職。都記下來。」
「是。」
鄭熹又指著一個紙卷兒說:「那裡是與你同科考試的人的名單、名次、籍貫等,你也看一看。願意相交就相交,不願意,也記著些。」
「是。」
最後,鄭熹又指著一個小書篋說:「熟了律令,眼下是夠用了。但你不再讀書太可惜了,先把春秋讀一讀。」
祝纓說:「那天,王京兆給了左傳,我還沒看。」
鄭熹微微吃了一驚,旋即說:「春秋三傳,都看一看。」
「是。」
「唔……」他想了一下,道,「就先這樣吧。」
「是。」
鄭熹說完這些,才說:「你不對,往常在我這裡沒這麼規矩的。」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先試試,到了衙門裡,得怎麼跟您相處。」
鄭熹笑罵:「該怎麼處就怎麼處!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祝纓也笑了,說:「那你不讓我們坐?」
鄭熹對金良道:「你瞧瞧他,給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了!你們都坐吧。」
金、祝二人坐下了,鄭熹問了金良的情況,知道他是請假回來的,說:「你去見見我爹,幾回回來不見他,不像話。三郎授官,你也不用回來了,總請假也不好。哪天休沐回來趕上了,你們一處小聚也可。你們的交情,不在乎必得掐著日子。也不用擔心,他,我預備要做大理寺評事。」
金良眨眨眼,不太明白,鄭熹道:「從八品,先慢慢幹吧。」
嘿!是個官兒!金良道:「那敢情好,做官須趁早!七郎,我去見君侯了。」
他走了,祝纓就向鄭熹道:「那我要在家裡擺個酒,能請得動您嗎?」
「越來越沒規矩了!什麼時候?」
「明天,想把熟人都一同請了的,可惜我也沒幾個熟人,就你這裡的幾個。本來大姐她們,唉,算了。」
鄭熹道:「這又是人情世故了,我去了,他們該不自在了,我就不去了。你們好好樂一樂吧。」
「那能給他們假嗎?我家也沒客房的,就中午吃一頓。」
「准了。」
「哎!」祝纓回頭對陸超和甘澤說,「准了哎!」他們兩人想笑又忍住了,都說:「好!準備好酒席吧你!」
「樂去吧!回來用心做官,好好當差!」
「您就放心吧!」
鄭熹一笑,心道,等你來了就知道了。
祝纓畢竟是個少年,過門檻的時候最後一步是蹦著出去的,看得鄭熹失笑。出了門,等金良見完鄭侯回來,兩個人一同出去。金良對祝纓道:「你家在那邊,怎麼?還是住我那兒好吧?」
祝纓道:「想哪兒去了?去你家有事說,還有事拜托你和大嫂呢。」
「是嗎?那快些走。」
他家現在離鄭府比較近了,很快就到了。進了門兒,金大娘子迎頭看見了,說:「哎喲,三郎回來啦!」
祝纓道:「是,要好好拜謝一下大哥大嫂的。」
金大娘子道:「說什麼客氣話呢?還叫我們大哥大嫂,就不要說謝。」
祝纓道:「要的,要的。」說著,從腰間的錢袋裡取出一塊金錠,金大娘子認得,這是陳丞相給祝纓的,祝纓不知道價值,還是她告訴的,一個值五、六十貫了。
金良和金大娘子都說:「這是什麼意思?」金良還有點生氣:「真要這樣見外,你就走,這又是何必?」
祝纓鄭重地遞給金大娘子,說:「客氣的話我就不講了,我心裡明白的,大哥大嫂也不是為了賺我這點兒錢。這個請大嫂收下,我坐牢的時候,大哥也不在京裡,大嫂只見過我兩次,連我爹娘都沒見過,就肯收留個犯人的父母。一錠金子,並不能讓人再為我操那麼多的心的,是大哥的情面,也要大嫂心地好才行。給大嫂,是我的人品,只要我力所能及,就要回報幫過我的人。」
金大娘子有些猶豫,金良比她乾脆,說:「收下吧。」
金大娘子接了,祝纓笑道:「這下好了,以後我就依然可以來蹭點豬蹄子吃了。大嫂要是過意不去,告訴我方子也行。」
金大娘子道:「明天我帶一鍋去,連這方子給你。」
祝纓道:「好!我等著。大哥,明天甘大、陸二,還請你給帶過來。」
「好。」
「我回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金大娘子道:「這才多大的人吶,就這麼擔事兒。他這錢我收得不安心,跟欺負孩子似的。」
金良道:「怕什麼,你不收,他也不安心,這小子明白著呢。我明天吃完席就回去,你要不安心,就多走動走動,照看照看。他那爹娘,心地不壞然而有點兒鄉下人的習氣,你給看顧一下。」
金大娘子道:「正好,我已經叫他們去買了點鍋碗瓢盆兒、弄個碗櫃之類,算是暖宅。明天再去買兩口箱子,再添幾樣家什,我知道有一家鋪子,不在西市裡,不用等後半晌,午飯前就選定。東西都是現成的,原本還說量了尺寸打的才好,不愛去那鋪子裡買現成的尺寸,怕不好安放。現在正好用上了。」
金良捂著耳朵說:「錢給了你,你辦就是了,囉嗦……」
………………
第二天一大早,金良去叫上甘、陸二人,三人商量著也湊個份子給祝纓。也不多,金良因為有妻子準備東西,自己就出一貫錢,甘澤沒有妻子,自出了兩貫錢,陸超有個妻子,但是不在這邊住,現備也來不及,與甘澤一樣,也是兩貫錢。
這在京城普通人中間,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禮了。
祝纓也沒有吝嗇,訂了兩桌酒菜,一共八個人,也沒分桌,連金彪都叫他上桌。這一席吃完了,撤了杯盤再上另一席,兩席的菜品還有所不同。
張仙姑也不計較「這兩桌菜訂完,家裡就沒錢了」也樂呵呵地應了。
到了中午,客人都到齊了,祝大、張仙姑也穿戴整齊,與祝纓一齊迎接他們,來人都說恭喜。
大家都是熟人了,金大娘子叫人把東西放好,祝纓道:「都吃一杯吧,來福、小丫,也有你們的飯。」也是從飯莊裡叫的,雖不比酒席豐盛,也是有肉有菜有湯,飯菜很實在。
眾人入席。
祝大和金良一起喝酒又招呼著甘、陸二人,說著上京路上幾人的交情。金大娘子和張仙姑也各滿了一盅喝,祝纓還是一點不碰,與躍躍欲試的金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金良道:「今天高興,你好歹喝一點兒!」
祝大說:「就一盅,也不耽誤事兒,明天還有什麼正事麼?」
祝纓道:「鄭大人還給了點書,叫看。又叫練字。」
張仙姑道:「那倒是正事兒,不過也不在這一盅,喝吧。」
一盅酒,誰說也不能說是大事兒。金彪都要嘲笑一聲:「三哥,你是不敢吧?是男人就喝酒!」
一個這麼點兒的小屁丁,也敢說這個話了!
祝纓看看他,點點頭:「好。」
金彪總看他爹喝酒,早就想嘗嘗了,但是他爹不給,今天終於有機會了,他很開心!說:「來福,給我也倒一盅,我也要賀一賀三哥!」
來福和小丫環都笑嘻嘻地道賀,給他們倒上了酒,祝纓在眾人注視之下一仰脖,乾了一杯!金彪趕緊跟了一杯,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咂咂嘴,說:「不好喝!」大人們都嘻嘻哈哈地笑著,也一齊乾了一杯,再齊齊一亮杯底,同時大笑。
金大娘子說:「來福,小丫,你們也吃去吧,我們自己來斟酒吃飯。」
僕人們去灶下也安心吃了一餐好飯。
這邊,桌子上,祝大一個勁兒地拉著金良喝酒,跟他道謝,張仙姑也跟金大娘子有說不盡的話。金彪什麼話也插不進去,瞥了祝纓好一陣兒,把臉伸到她的面前說:「三哥?你不行啊!」
金大娘子罵道:「你又胡說了!」
陸超也嘻嘻哈哈地笑:「阿彪,不懂了吧?不能說男人不行的!」
金彪道:「不能喝麼,就是不行!我還能喝呢!」
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被祝纓對比得有點慘烈,他的年紀是祝纓的一半,看起來智力好像也只有祝纓一半的樣子,金大娘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每每督促,讓他與周游似乎有了一點點的共鳴。看到祝纓不會喝酒,覺得抓到了這位「三哥」的弱點,上趕著過來送菜了。
祝纓端端正正地坐好,雙手放在膝上,認真地看著他,說:「阿彪,你娘不叫你多玩玻璃球,你就都裝在盒子裡放柴房裡藏起來了。你想偷酒喝,你爹不在家沒有酒,你就拿了你娘放在匣子裡的錢偷偷問過路的買酒,他哄你,拿水給你,你受騙了不敢說……」
「嗷!你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啊啊啊啊——」金彪一陣淒厲的長嚎,然後被金良拖去打了。
「兔崽子,你長行市了!敢偷錢了啊!」
金大娘子道:「他偷了我什麼錢?我怎麼不知道?」
祝纓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給要回來了,你塗了紅色的那些個銅錢就是了。」
金大娘子的習慣,兌點紅色的顏料,把自家銅錢塗一塗,然後就散放在一個錢匣子裡,用的時候抓一把。
她說:「哦,原來是這樣。」祝纓道:「大嫂你也是,別聽街上那些神棍瞎說了,他們那個符水不靈的,都是騙你錢的。」
張仙姑伸手在祝纓面前晃了一晃,說:「不對啊,沒毛病吧?老三啊,你是不是醉了啊?老頭子,你快看看,這孩子跟平時不大一樣啊!」
金良也不打兒子了、金彪也不嚎了、金大娘子也不再問了,摒氣凝神地看著祝大和張仙姑怎麼問祝纓。祝纓仍然坐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腦袋咔轉到正對著張仙姑:「娘,你也是,別再跳大神了,你算命從來不準,驅鬼從來不靈……」
「哎喲!造孽哦!你說這個幹嘛?啊?!!!」張仙姑十分不好意思。
祝大這回機靈了,喝著老婆:「你鬼叫什麼?快把她帶屋裡,叫她睡覺!睡一覺就好了!」
祝纓腦袋又轉向了他:「爹,你藏私房錢……」
張仙姑不拉女兒了,尖嘯一聲:「你從大牢裡出來身上一文也沒有,你身上的錢哪裡來的?!!!」
金良看著不是個事兒,拽著祝纓起來:「走,我送你回屋去。大嫂,他住哪間屋?」
祝纓的眼睛又對上了他:「大哥,大嫂是好人,你別在外面弄相好……」
「哎!你這小子恩將仇報了啊!娘子,娘子,你別聽他的!我沒有我不是!」
陸超道:「邪了門兒了啊,以往聽說發酒瘋有打人的、有唱曲的、有罵人的也有問什麼說什麼的,這算什麼啊?三郎,三郎,你說,甘大有什麼……」
祝纓的腦袋轉了過來:「陸二,你賭博出千,不好。你的手藝又不好,還使灌鉛的骰子……」
甘澤道:「什麼?陸二,你?」他一直知道陸超會出千,但是從來沒抓住過,所以自己雖好小賭,但是從來不在陸超那裡押大注,他的癮頭也不大,輸的也不多,不過聽到的時候還是要生氣的。
陸超道:「你聽我說!三郎,你快閉嘴!」
一時間,祝大、金良、陸超三人合力,把祝纓扔到了西廂房,張仙姑跟去照顧,把祝纓鞋襪除了,人塞到了被子裡。
來福在後面吃飯,聽著前面吵鬧,對丫環說:「哎,前面可真熱鬧啊。」
丫環道:「那咱們快些吃,吃完了也熱鬧去。」
等他們吃完,金良和祝大還在跟老婆解釋。一個說:「我不是我沒有,我沒有什麼相好的!是那天一個大嫂的車陷到地裡了,我給抬了一下,人家謝了我!不對啊,這小子又不在場,他怎麼知道的?」
金大娘子嚶嚶地哭:「那就是有了?!」
「沒!人家謝我,就拿個荷包裝了點香料!」
「我跟你拼了!」
那一個說:「我不偷不搶,每回自己省下的酒錢,不行嗎?男人身上不能沒錢!」
「那是你掙的錢啊?!」
陸超老婆沒來,好點兒,跟甘澤說:「明天我請你喝酒。」
金彪高興了,他娘打他爹,他脫身了,卻不知道這場酒吃完,爹娘回家又想起來了,他爹恨他偷家裡的錢,他娘恨他喝酒,一起打了他一頓。
打完兒子,金良摸著臉上的爪痕說:「以後再不能叫三郎喝酒了!哎,你還叫人賣符騙了錢?」金大娘子道:「怎麼?要翻舊賬?你荷包呢?」
兩下熄火。
………………
祝纓等祝大和張仙姑送走了客人,下了床,趿了鞋,說:「都沒吃好飯吧,來,吃飯了。」
張仙姑小心翼翼地說:「老三啊,你……」
祝纓說:「花大價錢訂的,不吃就浪費了,這些夠咱吃到明天了。」
父母二人不明所以,不過也是真的餓了,三人掃蕩了半桌席面,又把剩下的都收進新碗櫃裡。祝大喝了點酒,雖然被老婆撓了,還是去睡了。張仙姑不放心,跟著祝纓回房,見祝纓正在磨墨準備練字。
她小心地說:「老三啊,你也睡會兒吧,廚房我來收拾,你大嫂子送了好些家什呢。」
祝纓道:「娘,我沒喝醉。」
「啊?你?!」
祝纓道:「他們都不是壞人,可我不能喝酒,萬一露了相就不好了。有這一次,叫他們知道我有這個毛病,以後就再也不會灌我酒了,有誰勸酒,他們還會替我擋著的。」
張仙姑放心了:「哎,對對,這樣就最好了!不沾最好!你要饞酒了,我弄好酒來,咱就在家裡關起門兒來隨便喝!」
祝纓道:「娘,我不饞酒,酒喝多了腦子不好使。」
「那你寫字兒,我收拾家什。」
她說去收拾,一會兒過來問一遍:「你金大嫂送的兩口箱子,我弄一口放你屋裡吧,以後盛東西好使,你這屋裡東西也太少了。」
又過一會兒來問:「去年從老家那兒帶來的貨,怎麼弄?」
又過一會兒收拾完了,又端了熱水來:「喝口水歇歇,再寫吧。」
祝纓已經習慣了她這樣,放下筆說:「明天我再去訂幾個盒子,給京兆王大人和陳相公家送去。還有當時的牢頭,一塊兒蹲班房的。」
「啊?為什麼?」
「王大人是好人,陳相公也給過錢,陳大公子也沒作踐過我,不得謝一謝麼?當時的牢頭,也沒為難咱們。」
「行,我這兒還有花姐花的錢,你拿去使。唉,花姐……」
祝纓道:「那就這樣定了。」
她第二天真的買了幾個盒子裝了一些茶果之類,都是京城還算可以的老字號。送兩位大官可能不夠,卻合她的身份。她給京兆府遞了帖子送了一盒,給陳丞相送了一盒,給陳萌卻送了兩盒。門上都覺得奇怪,一是這禮物在相府實在寒酸,二是怎麼給大公子的多,給丞相的反而少了?
祝纓笑道:「你給大公子看了,他就知道了。」
然後提著剩下的幾盒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轉了一圈兒,牢頭和獄卒都在,兩人有些驚喜:「三郎?怎麼有空來的?」
祝纓出獄後好久沒出現了,這種事他們也經歷過,坐牢的時候喊你是爹是爺,一出獄當你是瘟神,再也不想見。
祝纓道:「有點事兒,耽誤了,早該來看你們的。如今得閒了。二位,一向可好?」
獄卒道:「可累呢!外快還少了,哎喲……」
牢頭道:「又胡說了!三郎,我們好不好的不一定,你看著是真的好啊!新衣裳,這點心,我等閒可不買。」
「我等閒也不買,這不是來看你們嗎?喏,送你們的,跟送王大人的都是一家買的。」
「那可要嘗嘗了。」
祝纓又問他們牢裡怎麼樣了,牢頭說:「虞立安,流放了三千里。老馬和老穆都出去了,老文,也是流放三千里——聽說路上死了。」又說了一點事。
祝纓提著最後兩盒子點心,說:「我就來看看你,明天開始,我又得有事兒啦。等閒著了,再來看你們。」
牢頭道:「這麼忙?你現在在哪兒發財呢?」
祝纓道:「現在也沒定下來,再過幾天就能定啦。等定下來,我一準兒告訴你們。」
兩人笑著把他送出去。
祝纓蹓跶了這麼一圈兒,回到家裡的時候,張仙姑又把昨天酒席的菜給熱了幾盤子,祝纓吃著剩菜,聽張仙姑問她:「該送的都送出去了?」
祝纓點點頭,心道,以陳大公子的心眼兒,一準兒能把點心送到花姐手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昨天 11:10 PM
第五十四章 新官
祝纓打外面蹓跶完一圈兒回來就打算盡量在家裡窩著了,從鄭熹那兒抱來的一疊文書還沒看,王雲鶴給的《左傳》也還沒讀,她心裡比沒考試前還要緊張一些。
考試,就是糊弄一張卷子而已,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真實的人生,與一張破爛卷子不可同日而語!卷子考不過,大不了就是丟個臉,下次再考或者是當小吏或者聽了鄭熹的安排讀經史給鄭熹當三孫子,官場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對金良說的,不能光顧著威風,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來。
張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還要早,祝大被張仙姑打起來擔水去,祝纓起來就聽到他在跟鄰居吹牛:「我們家孩子考試過了,就快要當官兒啦!以後你們有什麼事兒,只管說!」
張仙姑在廚下已經煮了一大鍋的稀粥,正在切鹹菜,又給祝纓和祝大多煮了個雞蛋。看到祝纓起來了,張仙姑笑著說:「快,你爹擔了水回來了,是甜水,你洗漱了來吃飯!」說著,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鬢邊的銀簪在清晨的陽光裡閃閃發亮。
祝纓道:「哎!」
早飯就擺在堂屋裡,張仙姑開心地說:「可算安頓下來了,這下老三也算是個官兒了,也不怕有人來拿了!好好吃飯,好好過活!」
祝纓剝了個雞蛋放到她的碗裡,張仙姑道:「你吃。」
祝纓道:「就多煮一個又怎麼了?現在又不缺了!」
張仙姑還要推讓,祝纓拿筷子把雞蛋給挾開:「行了,一人一半兒,下回再煮兩個,我把兩個都扔隔壁豬圈裡!」
張仙姑嗔罵一句:「狗脾氣!」哼唧著把半個雞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興了,說:「你什麼時候坐衙啊?」
祝纓道:「得等告身下來,學了些禮儀禁忌,再辦身官服才能去報到。還有幾天呢。正好,我趁這幾天把些事兒弄清楚了,免教他們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來的總是要受些欺負,可不能馬虎了!」
「嗯,鄭大人都給提點了。」
張仙姑道:「要說這鄭大人也挺仗義的。」
夫婦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場有什麼禁忌,不過是按著他們的生活經驗,囑咐些神棍生涯裡獲得的經驗智慧。祝纓也不反駁,就安靜地聽著,間或挾根鹹菜下飯。
她一向安靜,以前是因為爹娘、尤其是她娘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能住嘴,其他時候不停地叨叨叨叨,罵大人罵小孩兒的,她早就習慣了。現在證明了,她娘,張仙姑,也是可以不罵人、只說些生活的溫馨瑣碎的。挨罵都能聽著了,這些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呢?祝纓一邊吃就一邊聽,心情好極了。
聽著張仙姑支使著祝大出去揀點廢木板什麼釘個雞窩,揀點破竹皮編個雞籠,她去轉一轉買點雞崽,以後剩飯就能餵雞了。又說要買點粗陶缸好醃鹹菜。祝纓說:「再買點米麵吧,金大嫂雖然給裝了些,我還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飯。」
張仙姑慌忙說:「怎麼?這些不夠?有的!等會兒就去買來弄!」
祝纓笑道:「也不急,缸啊什麼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買……」
「那怎麼行?!你不是還要溫習的?」
祝纓道:「等會兒咱們就這麼著,我去弄點木頭竹子,爹弄個雞窩,慢慢兒幹。我跟娘再去多買點東西,現在能吃好點兒了,以後咱們都能吃雞蛋了!再弄點肉回來。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貨給賣了,手頭也有餘錢了。我看我的俸祿也差不多夠生活了,還能攢下些。就安安穩穩過日子。」
張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說:「那我閒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沒去看他了。」
祝纓笑道:「行。」
張仙姑罵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攤子,把從老家帶來的東西賣了再說!」
祝大道:「他住道觀的,我去那兒賣貨也是一樣的。哎,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纓道:「你往廟祝那兒寄賣就是了,隨便收點兒錢,沒收到也不打緊,算給乾娘在那道觀裡各陰德了。」
說到于妙妙,張仙姑就沒那麼高興了,嘆息道:「她就是想不開,就算是到現在這樣,跟咱們一塊兒,咱們也不是沒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會不好。」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話!快點吃,吃完了刷碗買東西去!」
一家人照著祝纓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纓跟張仙姑去買了好些東西,最後雇了一輛車回來,卸下了幾個粗缸,一堆菜、一大壇子鹽和柴米麵之類。又尋了一些家什回來。祝大看了這一大包家什,說:「好麼,斧鋸刀鑿都有了!」他的手藝粗糙些,不過都還有,鄉居生活什麼都得自己動手,也就動手開始搭雞窩了。
張仙姑嘴不停:「她買了一百個雞蛋!一百個雞蛋!我還沒攔著她就付了,就付了錢了!我的錢!」
祝大和祝纓都不回她這個話,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纓把從家鄉趕來的那輛車給賣了,帶來的東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賣了都找到了下家,只餘幾樣都寫了水牌,預備讓祝大拿去到道觀前隨便一張布就地一鋪,愛賣不賣,給他點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訂個雞窩來用。
張仙姑叨叨完了一百個雞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纓還買了菜和肉,居然還有魚:「前天那些剩菜裡還有半條魚呢,加點豆腐還能湊一個菜。」也笑著罵罵咧咧地去醃鹹菜了。她要多放鹽!這樣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還能吃!
祝纓心道:過兩天鹹菜醃好了,讓娘自己買雞崽去,也是有事做了,總不能在京城還跳大神。又不靈。還容易被當成巫蠱給抓了。巫蠱可是個完蛋的罪狀!
她從車上最後搬下個酒壇子給祝大:「吶!京城的酒,新釀,省著點兒喝!」
祝大道:「還用你說?要我說,你也得練練酒量了!不過,我和你爺爺酒量都好,龍王老兒會游水,你也能……」
張仙姑鹹菜醃到一半,提著菜刀殺了過來:「你要死也別拉上她!老三,你去找兩塊大石頭來壓缸,我跟這老東西兌命!」
祝纓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賃的小窩收拾完了,就開始閉門讀書了。她家燈油等有金大嫂子備了,字帖有鄭熹給了,張仙姑對她很捨得,在家也肯給她點兩根燈芯,讓她夜裡讀書。
這幾天過得,與之前在金良家裡備考沒有什麼區別,祝大和張仙姑也完全沒有「孩子當官了」的自覺。祝大還吹個牛,被張仙姑罵:「她還沒坐衙,你別給她招事兒,等事兒落了了你再吹牛也來得及!」
讀了兩天,陳萌就派了人過來,給了她一整包的東西,從書袋筆袋到飯盒全套的裝備。陳萌還專門寫了張條子,告訴她:這些都是到皇城裡當差需要的。什麼會食的飯菜現在已經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帶之類。最後寫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後一行他還加了個語氣詞,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纓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這一套東西,把自己手上現有的都準備了,發現還差一套鋪蓋——原來,各部官員還要輪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裡,也是要正式的官員帶著小吏安排輪值。
有錢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備一套,窮點的就把自己的鋪蓋兩頭搬,祝纓想了一下,還是另備一套。
過不幾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來——她,祝纓,一個神棍家冒充男孩兒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評事。
大理事評事,從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纓得自己置辦。
好在京城幹這個營生的店鋪有的是,只要請金大娘子給引個路,付了錢,幾天也就妥了,連講價都由金大娘子代辦了。金大娘子因為祝纓給了她一錠金子,總覺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纓一套,祝纓連換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時候,背下鄭熹給的大理寺的名單與自己的「同年」名單,祝纓還有功夫學一學禮儀,然後開始看《左傳》。
看著看著,她就樂了:「這不陳大公子幹的事麼?厲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說要讀書,原來書本真能治人。」
祝大與張仙姑卻都興奮於女兒真的做了官!一個漿衣服,一個就看著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讓祝纓穿起來:「給我瞧瞧。」
從八品,聽起來是個芝麻官兒,連綠豆都不如,卻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兒,連于平、黃先生那樣的人,見了都得老實行禮。且還不是最低級的從九品,而是從八品!對祝纓這樣出身的人來說,絕對是個極高的起點了。
祝纓也不給他們潑冷水,這個官品她已經很滿意了,如果從小吏開始做,可能剛開始是個從九品的獄丞。從九品到從八品,還隔著好幾級呢!
祝大掰著指頭數了一下,說:「你比金良還差五級吧?」
祝纓道:「乘個二,十級。」因為每品分正、從,正、從又分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當官兒了!」
…………
官兒卻不是那麼好當的!
到了正經報到的日子,祝纓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著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頭。
按照之前的教導,京城北邊大片是守衛森嚴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後面是宮城。
祝纓得自己按時到皇城外面,核驗了腰牌,然後到大理寺報到。這個時候,鄭熹還在皇帝面前上朝。不過鄭熹的僕人有在皇城外面等著的,比如陸超和甘澤。二人圍著祝纓轉了兩圈,陸超說:「有點樣子了嘛!就是你還小,看著跟玩兒似的。」甘澤說:「你別胡說,三郎現是朝廷命官了,怎麼能說是玩呢?想開玩笑,回府裡怎麼說不行?」
這兩個就是祝纓的老熟人了,他們兩個還是鄭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們進皇城的時候見三人聊得熱絡,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說了幾句話,兩人就讓祝纓趕緊去大理寺了,且小聲說:「他們要欺負你,你就告訴七郎!叫七郎收拾他們!這群老油子!」
祝纓心道,你們七郎還等著我去衝鋒呢!笑道:「知道了,我進去了。」
按照鄭熹給她的那一疊關於大理寺的文書,這個衙門不像縣衙那裡拿收稅打人,它專管刑獄,聽起來還沒縣衙的職責復雜,連稅都不用收。事實上它的職責範圍有很長的一串,總結起來就兩句話:「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復核,也主審。
凡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當,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詳而質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就這麼落她手裡了?
祝纓顧盼之間也有點小激動。
她小小地激動著,拿了自己的腰牌,按著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裡,她在官員裡幾乎是最底層,除了兩個錄事、四個獄丞,她就是最低級的官吏了,與她同級的還有十一個人,連她,十二個蝦米。與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還授了錄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還低。
新來的錄事姓鮑,年紀有祝纓的兩倍大,與她見了面,叫一聲:「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纓也是不知道的,她說:「我亦不知,只好聽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鄭熹這個大理寺卿出來給她安排活計,鄭熹說什麼她就幹什麼。然而鄭熹還在御前,她就只能幹等著,等鄭熹出來了,也只是說一句:「你們都是新來的?叫什麼?考試的等第是什麼?」
祝纓是甲等,她背書好十條全對了。鮑錄事也是甲等,比祝纓差一點,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錯了。
鄭熹沒有特別的照顧祝纓,轉頭問問坐在下手的兩個人:「二郎有什麼吩咐?」
祝纓看這個「二郎」的座位僅次於鄭熹,應該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雲,看著好像跟鄭熹差不多大。冷雲涼涼地道:「您尚且沒什麼吩咐,我又有什麼好吩咐的?讓他們先做著看看吧。」
鄭熹又問另一個少卿裴清:「子澄有什麼吩咐麼?」
裴清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部清鬚,看起來不太好惹的樣子。祝纓看了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們倆現在心情並不很好,冷雲顯得有點無聊,裴清似乎對自己有點不滿。那指定不能是沖自己,肯定是鄭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問祝纓:「你是甲等頭名?」
「是。」
裴清將她上下打量,忽然發問:「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如何判?」
祝纓道:「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
裴清又抽了幾條,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麼。
祝纓心道:鄭熹得罪他了嗎?怎麼考我抽的都是中間的律條?
背書的人都知道,頭尾是記得最熟的,中間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卻拿這些來考好,很難說不是對她有意見。祝纓尋思著,自己也沒幹什麼缺德事兒坑裴清,指定不能夠是因為自己,自己果然是來為鄭熹出力的。
她沒去看鄭熹,這會兒看鄭熹,屁用沒有,這人就在一邊抱手看著,也是在借裴清試自己呢。
不過裴清抽的這幾條祝纓都答出來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強壓下了不滿,暗道:還行。
然後他問了一個打擊祝纓的問題:「你的字怎麼那麼難看?」
裴清對祝纓不滿,大部分是從這字上來的。他看過祝纓的明法科卷子!
祝纓的明法科是甲等頭名,但這個頭名是有爭議的,因為她的字跡並不好。
他看到了祝纓的卷子。題目固然是都答對了,但是字跡讓他產生了懷疑——這麼一筆爛字,他的學問能好?還是鄭熹點名要的!
從來讀書上學的人,從會背書起就開始拿筆寫字,書背熟了,字也寫出來了。許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書法初成有書法大家的風範了。祝纓呢,字不能說鬼畫符,只能說像是比較初學的人寫的,雖然構架不錯,它顯生疏,這是瞞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幾天學?
這就能把卷子全答對了?!
裴清非常的懷疑。
鄭熹的態度又加深了裴清的這種懷疑,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次考試有漏題,祝纓一個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試的答案,然後填了上去,他並不懂什麼律法。再一看,十四歲?你哄鬼呢?
十四歲,考個頭名,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養著,讓他考個明經、進士,誰會浪費讓他考明法科?
你們這群皇親國戚、紈絝子弟,真是無法無天了!
但是他沒有證據,鄭熹又一副「我覺得這孩子」沒問題的樣子,裴清連對鄭熹的觀感都降了幾分。
不行,他裴清是來大理寺收拾爛攤子、一正風氣的,不像鄭熹,這人只要把事情辦個八分,就穩能積攢資歷了,裴清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這些律條祝纓都答上來了,裴清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判斷可以出了問題,就問出導致自己誤判的點——字。
祝纓本來對自己的字沒什麼不滿的,但是鄭熹讓她練、王雲鶴讓她練,現在冒出個裴清又讓她練,她只能說:「我沒練好。」
裴清又有點生氣了,這小兔崽子真是會慪氣吶!問他為什麼字難看,他就說沒練好,這不廢話嗎?練好了能難看嗎?
裴清道:「好好練!」
祝纓道:「是。」
裴清一口氣噎喉嚨裡,一陣咳嗽。冷雲笑道:「還算聽話,哈哈。來個人,帶他們倆先轉轉,知道知道門往哪兒開!」
上來一個穿綠色袍子的人說:「下官帶他們去吧。」
冷雲道:「去吧去吧,認完了路,再帶到他們同儕那裡去,看有什麼要忙的分擔一些。」
綠袍人一揖,將兩人帶走了。
留下冷雲突然大笑,對鄭熹道:「七郎,眼力不錯呀!子澄兄,這下咱們又添了一個幹將啦,年紀小,律法學得還不錯呢。現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著臉說:「還有卷宗沒看完、獄裡還有犯人沒審,你有空笑,不如多看點卷宗。」
冷雲又是一陣笑:「好好好,你認真,我去啦!」說完,他對鄭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剛跨出門檻兒,又是一陣爆笑,扶著柱子,看前面一綠二青的三個人在大理寺轉,他搖了搖頭,哼唧一聲:「要熱鬧嘍。」
…………
帶祝纓他們兩個熟悉大理寺的是個大理寺丞,從六品上,官位比他倆高十級上下,已是鬢斑白了。祝纓知道,大理寺丞,攏共有六位。這位張寺丞告訴他們,大理寺未滿員:「好好幹,都有機會的!」
祝纓心道,你莫哄我,這全是因為去年替換死囚的事,你們牽扯下去一批,到現在還沒補齊。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機會,也必是有人盯著了這些位置想著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鄭熹填進來的。
她還是與鮑錄事一起顯得很虛心且激動地聽著了。
跟著張丞連大理寺獄都逛了一圈,把裡面的女監都看了,又講了一堆禁事項,包括不要胡亂往北邊的宮城那裡亂逛。祝纓和鮑錄事都應下了,張寺丞很滿意地點點頭:「好。就這樣了,各自去辦事去吧!」
祝纓被送到了評事那一堆裡。
大理寺的評事,滿員應該有十二人,現在算上她也就十個人,現在領頭的是一個資歷最老的左評事。空出來的位子,不用說,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後雖補了幾個也沒補滿。就這十個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據說派出去了倆,連她還剩八個。
祝纓進大理寺前已經打算好了:現在正缺人,鄭大人也缺政績,我得好好幹!
見了裴清和冷雲,她就知道:大理寺裡頭,也是山頭林立的,這兩位少卿就不是很聽鄭熹的話的樣子。
哪知到了評事這屋子裡,左評事先來,說:「後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歡迎她一下,大家一齊誇了一通她的考試成績。又問她籍貫哪裡的,問了一圈,沒人跟她同鄉,又問她住在哪裡,發現她住的地方也不與大家很近。最後只好就她是買的還是賃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個白鬍子的王評事說:「那個地方,這個價賃的房子,你佔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調進來的,年紀雖大,資歷不如左評事老。
然後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會兒。
祝纓被他們聊得有點傻:這群老貨都在幹嘛呢?不幹活嗎?
好在她是幹神棍的,聽人說話的耐性還是有的,聽了一個鬱評事講完了鯉魚膾、鮮蝦米的吃法,又聽劉評事說:「今天會食不知道吃什麼?」除她之外的七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食譜。
一個說:「還能吃什麼?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葷一素一湯罷了,比清水衙門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稱的地方大魚大肉。」
另一個說:「一葷一素也有不一樣的搭配呢!」
京官裡,生活緊巴巴的居多,這一頓飯也是挺重要的,他們都在給祝纓講著這衙門裡的生活要緊,全不似一個「被清洗過了,準備幹出新業績」的衙門。
祝纓在心裡把鄭熹之前給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員名單重新和這些人臉對上了,按照簡歷,這裡面有四個是大理寺舊人,上次清洗沒問他們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評事。其他幾個是別的地方調過來的。看來舊人的作風還是影響到了新來的。
祝纓聽他們說完了一頓吃的,會食的時間就到了。頭一天,她什麼也不帶,反正餓一兩頓她早就習慣了,等到了會食的時候大伙兒聚齊了,飯菜陸續上來,祝纓一看就樂了:「這不挺好的麼?」
對她來說,有葷有素有湯,還有大碗的飯管飽,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讓幾個挑食的同僚懷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樣的飯菜了。
吃完了飯有個休息的時間,她就問同事們:「我幹什麼?」
王評事道:「你問老左。」
左評事道:「不急,你新來的,雖是考的甲等頭名,可考試和幹事還是有點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計,你先看看卷宗,學學前輩們是怎麼斷案的吧。老王,你帶他去看咱們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與戶部等不同,戶部存著天下的戶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舊的都要處理掉,大理寺這裡,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頂,從開國初到現在的案子都有,幾十年的大案都在這裡了!
王評事帶著祝纓進了存放案卷的庫房,說:「喏!都在這兒了!你把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麼斷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應付自如了。」
祝纓心說:你們他娘的真是欠揍!別的不說,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幾十件,怕不得上萬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給你們腦袋都塞馬桶裡你們信不信?
她面上還是很謙虛地說:「好,我就看起來。」
王評事帶她認識管看檔案的文吏老方,說:「以後要看就找他,登記一下,還回來的時候銷賬。」
祝纓也都記下了,按照他的說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頭去看。
她的案頭位置倒還好,因為十二張位子還缺二個,她就於剩下的幾個裡選了個通風、採光都還勉強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發紙筆,又有燈燭之類,她沉下心來,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間,評事們也有要「我去看那個案子」、「我去獄裡問個犯人」來來回回,祝纓也站起來問:「要我做什麼?」
他們總說:「沒事兒,你新來的,什麼都還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間,左評事抻了個懶腰,說:「哎,今天誰當值?」
王評事說:「不該咱們的!」
左評事道:「那好!小祝你才來,這一輪先不排你的班,你下個月再班宿吧!」
於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飯去了,留下祝纓看著他們歡呼的背影:搞什麼鬼?
…………
頭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張仙姑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纓回家。還在巷口,張仙姑就問:「怎麼樣?怎麼樣?今天幹什麼了?」
祝纓看著他們倆,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這天晚飯也都是新菜,張仙姑一邊給她挾菜一邊問:「怎麼樣?怎麼樣?」
祝纓道:「我來到,還什麼都沒幹呢,那邊飯還行。」
張仙姑道:「那就好!」
兩個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門裡是個什麼樣子,但都是盡力叮囑。而後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個酒接個風的麼?」
張仙姑一驚:「你可不能胡說啊!」
祝纓搖頭道:「沒有啊!並沒有酒局。」
兩人才放下心來。
祝纓吃完晚飯,又點燈接著讀書、練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來去大理寺應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過她漸漸地看出了點興味來。不得不說,各種案子可比街頭說書講故事的人編的那些離奇又有趣多了!再將前人的判斷對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體悟,甚至為何律一直不變,但是令卻不時對律做出補充調整——律法的改變,跟不上人的心眼兒。
她這一天,依舊是同事們跑來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評事等都說:「不急。」
祝纓只好繼續看卷宗。
左評事見她忙著,起身老文吏老方,問道:「新來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麼?」
老方道:「一些舊檔。」
「哪一年的?什麼樣的案子?」
「都有,從太祖年間的到今年的,隨手抽。我看他拿三個骰子,扔了幾點就去第幾個架子。再扔,就去第幾格。再扔,就抽第幾本……」
左評事嗤笑一聲:「到底是個小孩子。他看的什麼,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記簿子給他看,問道:「這個新來的,來頭不小?那個比他大的可沒他品級高。」
「唔,裴少卿為這個正與咱們鄭大人慪氣呢。」
老方也是一笑:「兩個都想幹出點什麼來,偏偏兩個不是一伙的。嘖,上頭爭名奪利,就會抽著咱們拉磨——您不給新來的接風?」
「接什麼接?還看不出個好歹來呢!先擱那兒吧。大家伙的錢不是錢嗎?又要講個清廉。我們沒錢。」
這兩人雖然一官、一吏,卻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說些話,又聊了一會兒,左評事翻完登記的簿子,見沒什麼問題,隨手一放。
祝纓於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著張仙姑給她預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去皇城應卯去了。
就這麼過了幾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評事對祝纓道:「小祝,你準備好鋪蓋,下旬要輪到你值夜了。」王評事插了一句:「本來不用這麼早的,這兩天他們又有兩個要出去辦差的,害!先前的事兒被翻出來,弄得好些個案子要重新過一遍篩子,這不,原本不用咱們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纓道:「好。」
入職後的第一個旬日就這麼平平無奇地過去了,沒有繁重的公務、沒有找麻煩的上司、沒有排擠的同事、沒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辦事小吏給她搬個書卷、倒個熱水。
祝纓每天過得都一樣,除了字有了點進步,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
到了休沐日,祝纓早早起來,吃了早飯去了鄭府。鄭府已經有人記得她了,門上笑著問道:「祝小郎來了?」
祝纓道:「是。鄭大人在嗎?」
「在的。」
祝纓又多等了一會兒才在書房裡見到了鄭熹,鄭熹仍然是那副從容的樣子,說:「不錯,不用金良帶路就認得我的門兒了。」
祝纓道:「我與您初見的時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過後來處得來,就一同過來了。」
鄭熹道:「嘴上不饒人!手上功夫怎麼樣了?字練好了嗎?」
「這才幾天呀,」祝纓說,「也就比之前好點兒看得見。說起來,您怎麼裴少卿了?他看著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鄭熹罵道:「小兔崽子!你那筆爛字,他能喜歡得了你嗎?」
「那他別來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兒,不但有寫得好的,還有會畫畫兒的呢。」
「又胡說!哪個飽學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個人的字要是能寫得好,必是下過功夫、有些涵養的。你考試題目答出來,像是讀了十年書的,字寫得歪七扭八,像才學寫了十個月,他能不起疑?還懷疑我給你開後門呢。」
「那您就看著?」
「你不是應付得很好麼?」
祝纓認真地說:「我原本以為您是很著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開局面的,您這幾個月偏偏坐得住。您覺得這大理寺現在這個樣兒,很趁手?」
「有話就說。」
「整個大理寺,不大靈光吧?」祝纓說,「我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還沒動手呢?」
鄭熹搖了搖頭:「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雞毛就不用管了。這兒鬧完了還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邊多少人都看著。大理寺內,我若聲色俱厲,贏了也是輸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個,立個榜樣呢?」
「不錯麼,連這個都懂了?」
祝纓問道:「您為什麼不這麼幹呢?」
鄭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著。收伏?說說,這一旬你都幹什麼了?」
「我一天看幾十個小故事呢!什麼亂倫、凶殺、強盜……呃……大理寺舊人斷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鄭熹笑問:「是麼?」
「照您給的名單,原大理寺的舊人留任的有四個評事、一個主簿、兩個司直、一個大理正、四個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後來的。我就把留下來的這些人斷過的案子都找來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類似案子的判罰。」
「哦?」
「上回是因為替換死囚案,大理寺經了手也沒查出來,雖然責任更大是鐘欽差掌刑部的時候,大理寺也被換了好些人,都是查出來有違法勾當的。沒被查出來的,未必就都老實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辦事十分敷衍,只是沒有主動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個人,就看看他怎麼做事的,多看兩次就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鄭熹讚許道:「不錯。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給你引路的張丞,就是這幾個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纓道:「您這,也是對我的說的吧?我幹好了,也給我升?!」
鄭熹道:「你才過來幾天?就想著升遷的?」
「我沒讀幾天書還敢考試呢!」祝纓不服氣地說。
鄭熹也喜歡她這股勁兒,說:「好,給你交個底,你能幹一個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個廢物,能幹兩個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們兩個!再慢慢淘換老實肯幹的來。」
祝纓高興了:「那這話我願意信。明天當差,就讓我幹活了?」騰籠換鳥嘛!
鄭熹道:「不急,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再看一看他們怎麼行事,起碼看一個月,試試這大理寺的涼熱。活計?多得是!」
祝纓道:「那就是二十天後了?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半小時前
第五十五章 同僚
鄭熹對祝纓十分滿意!
因為祝纓的情況與最初設想的有了點偏差,又遇到了裴清、冷雲這樣的副手,鄭熹原定的計劃也就有了相應的修改。
無論怎樣更改,一個願意幹活且願意聽他正確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興的。
鄭熹道:「別高興得太早啦!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後的清閒日子啦!」
祝纓笑了,她才不信呢!當官兒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夠!
鄭熹道:「替換死囚的案子雖然結了,事情卻沒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過一遍篩子,你自己算算,這得多少時間?他們已經幹了幾個月了,進展仍是有限。」
祝纓道:「在您手下,怎麼還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鄭熹嘆了口氣,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纓講的,與沈瑛、馮夫人家有關的那起牽涉二十年前奪嫡的大案現在也在大理寺辦。皇帝要求,細細地審!甚至沒定下期限,但是時常在問,可比「倒查十年」還要關心呢。
他說:「天下的賊人都等著你查完那十年的舊案再犯新案嗎?」
祝纓忍不住笑了,鄭熹道:「笑什麼?」
祝纓道:「想起那年揀佛豆的事兒來了。」
「什麼?」
「有個小尼姑,她師父總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幫她出氣。她師父揀佛豆,在佛祖前念聲佛、拜一拜,從一個笸籮裡揀顆豆子放到另一個笸籮裡。我就等她揀了大半笸籮,悄悄把她揀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沒揀的那一堆裡,叫她多磕幾個頭。誰不是尼姑過來的?偏她就長成個老賊禿……」
鄭熹笑罵:「小兔崽子,當我是老尼姑呢?快滾快滾,幹好了才有得升遷,幹得不好時,你給我等著!」
「還是您等著看我幹活兒吧!」
祝纓很滿意鄭熹的承諾,她喜歡做些痛快事。就左評事那樣的,她一個人頂兩個完全沒問題的,三個也行!她對左評事完全沒有愧疚,雖然鄭熹也說,先趴一個月試試大理寺的涼熱,左評事他們讓祝纓把舊檔都看一遍,也說不急。
但是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讓他和光同塵」。否則就該給祝纓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點,哪些已經重查過了、哪些是還沒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個庫房裡去隨她自己怎麼玩。
第二天,祝纓又到了大理寺,依舊是「看故事」,順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纓就扛了行李卷兒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經見怪不怪了,打開行李看了一眼,見裡面沒有違禁的東西就給放行了。
這一天,吃完晚飯後祝纓沒有早早睡下,趁著值夜,她打著燈籠到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定員的獄丞有四個,獄丞下面有若干的獄吏,獄丞和獄吏的輪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裡。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個月才輪一回值夜,獄丞就四個人輪著來,他們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職,卻幹著大理寺「官員」裡最苦最累的差使。
從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纓一開始先當個大理寺的小吏,幹得好了升官,也就是個獄丞差不多的官兒。然後再一點一點往上爬,如果能幹,或許到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現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點,終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門檻兒。
不過,她背後有鄭熹就另說了,幹得好,可能升遷的速度與金良差不多,但最終會因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極大的限制。從來從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多的是小吏成為個極小的官,一直混著日子。能夠讀書、參加明法科的考試,是真的要謝謝鄭熹的。
祝纓嘆了口氣,對著值夜的獄丞說:「今天我值夜,過來看看。」
獄丞躬著身說:「大人,這邊請。」
祝纓怔了一下:「哦。」
獄丞四十上下了,是從獄吏升上來的,他新任這個從九品也就才幾個月,端的是兢兢業業。獄丞前面引路,小聲介紹這裡都是按照規定來的,絕對不會再出「要命的事兒」的。
祝纓就站在牢裡,馬上就能感覺到了大理寺獄果然是個高級的地方——這裡居然比京兆獄還顯得乾淨整齊!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監和女監,紙筆、利器、錢物之類都不許帶入。除了復審的要犯之外,裡面還關押了為數不少的官員、命婦,按品級,還能讓他們洗澡。
比較乾淨,但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
獄丞小聲說道:「這幾個都睡著了,不好驚動。有些案子,大人們只是進來關幾天,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著裡面的幾間,說:「這個不怕,他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就等著肚裡的貨被掏出來,看是毒酒還是白綾了。」
祝纓注意到,有的囚犯沒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則全身都著囚服。
她看著一間單間,裡面的人也穿著囚服,但是感覺上這間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門,都顯示出這裡住的人不太一般,問道:「他是誰?」
獄丞給她一個一個地介紹這裡面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個案子就是:「龔相公,龔劼。」
她現在對大理寺的案子還是不太熟,二十天過去了四天了,還剩十六天,她得忙把這些都搞明白。她說:「你有名冊麼?我瞧瞧。」
獄丞拿了名冊給祝纓看,祝纓心道:這是個好東西,我得時常過來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冊,聽獄丞說:「當年他誣告馮侍郎與安王勾連,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圖宮變奪位的人,那陛下能饒得了馮侍郎麼?二十年過去了,因為另一樁案子,牽出來馮侍郎當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於陛下的。陛下警覺了,要問龔劼的罪。他這二十年,深負重恩,卻不思回報,結黨營私、賄賂公行、以妾為妻……」
祝纓道:「等等,最後混進去的是個什麼鬼東西?怎麼能與前面這些並列?」
獄丞嘆息道:「他那個妾,滿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面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臉了。一朝夫婿事敗,又翻出來啦。那也是個厲害女人,在那邊女監,大人要看一看麼?」
祝纓道:「好。」
又去了女監。
女監人比男監少,獄丞指著其中一間說:「喏,就是那個了,龔夫人。現在還能叫一聲夫人,等判下來,她這個誥命是必要奪了的。」
祝纓又看獄丞手裡的另一本名冊,上面寫著個詹桂香,想來是她的本名了。這昏暗的燈光下,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臉上也有點髒了,她一張臉冷冷的還能看出點年輕時的美貌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祝纓心道:就是你們,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獄丞小聲說:「享受了二十年的榮華富貴,也算值了。虧得陛下聖明燭照,才沒有叫這樣的人再接著作威作福。」
祝纓心道:陛下也不是什麼好人,個奸臣擱眼前二十年愣是沒發現,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獄蹓了一圈,祝纓回到值班,鋪好了鋪蓋,有兩個小吏給她打了熱水來。
祝纓道:「你們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會兒。」
兩個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纓回憶了一下今天所見,取了值夜的鑰匙,掌了燈,去翻老方當值的那個案卷庫,搜了半夜的舊檔。快到三更的時候,她才收拾好看過的案卷,將門鎖了,回去用已經涼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外面的動靜就非常的大了——大臣們要上朝了,皇帝要準備起床了,整個宮城、皇城,都動了起來。
祝纓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疊好被子,頭髮才梳好,小吏已經敲門問:「大人,該起身了。小人們送熱水進來了?」
他們起得更早。
祝纓拉開門,說:「拿進來吧。」
她洗著臉,突然問道:「你們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麼?」
小吏們道:「也有,不過有時也不休。現在衙門裡事多呢……」
祝纓心道:哦,對了,這個可沒人告訴我。唉,大理寺這地方可真是……
她還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們這麼一講,她也就決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鄭熹,她也不必在這種「不休假」上面顯示自己的忠心,不過現在事情確實多,讓裴清再挑個理,鄭熹臉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纓這一天依舊是「趴著」,又去扔骰子看舊檔。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經重審過了,都有標簽,祝纓就看這些前後兩次審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麼不同,前後斷罪不同的,再由鄭熹、裴清等人裁決,則他們又是如何裁決、依據是什麼。
一氣看到了晚上,她才扛著鋪蓋卷兒回家。
張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鋪蓋。祝纓道:「我扛得動,又不沉。」
張仙姑道:「那麼遠的路呢!」
她們家賃的院子比較靠南,位置別說不敢跟鄭府比了,連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纓每天早上去皇城內的大理寺,得走上半個時辰。回來扛著鋪蓋再走半個時辰,張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說:「怎麼當了官兒,還要這麼跟逃荒似的?」
祝纓道:「逃荒能有這麼好的鋪蓋?怎麼迎這麼遠?」
「哎,值夜,沒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纓道:「那是大理寺,我還是個官兒,我自己一間房呢。」
張仙姑放心了,說:「快回去吧!飯都好了!今天有炒雞子,還買了半隻燒雞。我從你金大嫂子那裡學了燉豬蹄子,等你回來嘗嘗。以後再值夜啊,我給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長個兒的時候,得吃好點兒!」
張仙姑做飯也不咋好吃,不過祝纓吃習慣了,笑著說:「好!」
張仙姑問道:「下回什麼時候值夜?想吃什麼?」
祝纓道:「還早點,怎麼也到下個月了。」
母女倆回了家,祝大接了鋪蓋,張仙姑道:「先擱咱們屋裡,明天我給她曬曬再收起來。」
一家人又吃了飯,祝纓見張仙姑這回也肯多煮一個雞蛋了,就說:「這就對了嘛。」
祝大道:「我也這麼說的——」
張仙姑道:「就你們倆話多!快點吃!吃完早點睡!」
祝纓也不爭辯,吃完了,張仙姑刷碗,她就點著燈再臨兩帖字,日子十分悠閒。
第二天,張仙姑又起了個大早,做好了早飯,祝纓吃了早飯就要去大理寺,張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說要吃烙餅的麼?我做了,肉餡兒的,你捎兩個去。這大早上的跑一個時辰的路,到了不得餓了嗎?」
她拿藍花布包了兩個餅子,裝到一個小竹籃子裡,邊遞給祝纓邊說:「到了衙門裡再吃,要有爐子,叫他們熱熱。要是沒有,千萬就著點兒熱茶熱水的。」
祝纓提著籃子看了一看,一個小籃子,剛好夠裝點零嘴的,說:「爹這手藝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廢話,我的手藝,能不好嗎?」
那是不怎麼好的,祝纓也不笑話他,說:「再弄個大點兒的,萬一有別的用呢。」
祝大粗聲粗氣地說:「還用你說?!我還編幾個大筐使呢!」
祝纓提著肉餅走了。
…………
一路到了皇城,守衛見她帶了吃的,說:「可有夾帶?」
祝纓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這兒吃了得了,有水嗎?給一口。」
守衛翻了個白眼,對這個芝麻官兒擺一擺手:「進去吧!」
祝纓帶著兩個肉餅到了大理寺,那邊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開始忙著招呼她喝熱茶了。祝纓道:「有勞。」翻出自己的肉餅來吃。
就倆,吃完了才覺得這麼吃獨食……那也沒別的辦法不是?
左評事問道:「住得遠,沒來得及吃早飯?買了帶過來的?」
祝纓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餓,叫帶點兒墊巴墊巴。」
左評事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這麼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了,進了京城,何必再這樣呢?我對你講,從你家那裡出來,別急著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條街,就在萬年縣對面坊裡,有一家極好的早點!花個幾文錢,就能買上極好的胡餅!」
他聞著了,祝纓吃的這餅,肉餡兒的,但是味道一聞就不那麼香,手藝不咋地!
說到吃,老王評事也來了,說:「還有,你把京城地圖對半兒劈,跟那家對著的,有一家早上賣湯餅的,也好!」
八個評事都湊到了一起,七個男人七張嘴,都在講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點。有說羊湯的,有說餛飩的,有說包子,還有賣粥的、賣炸糕的……
祝纓在一串報菜名中啃完了兩個肉餅,兩手一攤,說:「好,我記下了。」可以買來給父母嘗嘗,不過以她的經驗,張仙姑多半是舍捨不得花錢買早點的,還是會想自己做。
左評事滿意了:「哎!這就對了嘛!對了,千萬不要胡亂去一些小攤子,他們用料不講究!」
評事們都點頭附和。
老王評事道:「哎,他們下朝了。」
眾人一哄而散,祝纓擦擦嘴,漱個口,準備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與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呢!
等她抱著一疊「故事」走過來,就見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沒人給她介紹,她也就站在一邊乾聽著。來的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看衣著也是個八品,唇上一抹黑髭,捲起袖子正在說:「太慘了!就站路邊兒吃了口牛肉餅!這都能給御史參了!朝上吵得熱鬧得緊!」
祝纓瞪大了眼睛,路邊吃口牛肉餅!就被參了?!!!她背了那麼多的律令,沒一條是這樣講的!
黑髭人說完了八卦,一回頭看到她:「這誰啊?」
左評事給他介紹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為哈!悠著點兒,時間長了就知道了,都一樣!」
左評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協律郎,楊六。」
祝纓和楊六互相認識了一下,就問道:「御史這麼嚴的麼?」她不信,真嚴了,能讓周游猖狂?
楊六和左評事都笑了,說:「嚴麼,當然也是嚴的,不過也是分人、分時候了!」
與所有的衙門一樣,御史裡也有好有壞,有進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餅的這位,不合遇到了一個嚴些的御史,就被參了。不過王評事另有說法:「怕不是與前天頂撞了……」
楊六咳嗽一聲:「我得回去了!」一道煙地跑了。
祝纓問左評事:「那我要是自己扛著鋪蓋卷兒回家,叫他們看著了,會不會被參呢?」
左評事道:「什麼?你幹這個事啦?哎喲,沒叫人看見吧?」
王評事道:「別急,沒參,就是沒事兒。以後誰要再拿這個來說事兒,叫他拿出證據來!小祝,你把鋪蓋就搬到值房裡來,給你騰個櫃子,都放在那裡,用的時候就扯出來用。」
他們一個一個給祝纓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纓都是頭一回聽說,心道:放心,我會賴的。
左評事告訴祝纓:「通常不礙事的,不叫人看見就成!只要小心一些時刻,譬如蘭台換主官了,必要緊一緊皮的。再有,咱們大理寺和他們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這些事情都是個口袋罪——有失官體。你背的那些律條,當然是沒有的。」
他們說了很多,左評事最後道:「何必自己弄?叫你的小廝搬取就是了。」
祝纓道:「沒有小廝呢。」
大家都很驚訝:「還沒來得及嗎?那就要趕緊弄一個人,不行,我們給你找一個?花不了幾個錢……」
祝纓兩手一攤:「我沒錢。」
她家裡剩的錢不多了,還得留著下一年的房租、今年的一些交際、下個月的米錢,還想再攢一點錢以防萬一,又想存點錢好買房子。手裡卻只有陳丞相給的一錠金子是個大頭,其實都只剩零錢了。
蹲一回大牢,人受罪,錢更是受罪。
前輩們道:「怎麼會呢?你有別的花銷嗎?像我們,養一大家子都還能有個小廝、一個燒火的丫環呢。」
弄了半天才發現,祝纓還沒領俸祿!
左評事道:「你這孩子,成天在這裡不哼不哈的,怎麼也不說一聲?快些領了!我告訴你,要到太倉署去領,唔,你名字已經在冊了,像咱們,是每月上旬領,他們有中旬領的、有下旬領的。也不要看什麼太祖年間的舊制,那些過了幾十年,與現在都不一樣了——漲了一些。咱們官兒小,沒那麼仔細,相公、鄭大人他們領的與咱們又不一樣,這個不需咱們管。你只要知道,你每月有錢,每年有糧,年節有賞,衣裳也會折些布給你就行了!」
照左評事說,祝纓的俸祿,包括料錢之類各種折抵,她每個月真的能拿到五貫,看起來與京兆的獄卒差不多。真正的差別在後面,她每年還能夠拿到八十石的米,這兩樣算是大頭。每年還能再有兩匹布用來裁新衣。換季的時候比如夏天,會有消暑的補貼,有時候是發物,有時候也折成錢。再有她在大理寺每天會食這一頓,吃得也不錯。
祝纓心道,八十石米!一次領了?我家裡又沒有米倉!得先把家裡收拾收拾,再……
等等!
她想起來了,金宅好像也沒有那麼大的米倉呀!等我問一問大嫂。
她謝了左評事的提醒,王評事又添了一句:「領了後,弄個小廝,別自己在街上亂轉了。等叫你參了,你看咱們上頭這些大人,他們一生氣,咱們又得不自在了。」
祝纓道:「好。」
左評事又說:「你明天請個假,不,就今天吧!宜早不宜遲,這個假,大人們是一准兒會批的!」
祝纓只得把才借來的案卷又還回去,再去找鄭熹請假。
…………
鄭熹一看她就樂了:「怎麼?請假找我呢?」
這小孩子一直裝大人的樣兒,辦事看著周到得不得了,不想先是忘了領俸祿,再是直接找自己請假!
「哈哈哈哈,」他笑不可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哪有直接找主官請假的?你幾品?我幾品?叫人坑了吧?越級來找我,不怕得罪上司麼?哈哈哈哈!哎喲,這官場上呀,最忌諱『越級』二字了,明白了麼?」
祝纓就不明白了,鄭熹這麼大一個人了,還能因為這點事兒笑成這樣,她懷疑地問:「你不是鄭大人的雙生兄弟吧?怎麼一點不像他?這麼不穩重!」
「噗!哈哈哈哈!」聽著鄭熹的笑聲過來瞧熱鬧的冷雲冷不丁地聽了這麼一聲,也笑了!
鄭熹一見他來,馬上就從「鄭大人的雙生兄弟」變成了「鄭大人本人」,說:「准了,去吧,你不是還值了一回夜麼?都算上,給你兩天假。家裡生計要緊,陸超在外面,叫他幫你。」
冷雲有些詫異地看著祝纓,心道:難道這是鄭七的心頭好,小孌童?
祝纓的耳朵動了動,遠離著冷雲出了門,心道:這冷少卿不對勁,我得小心點他!
她回去告訴左評事:「批了兩天假,今天、明天,我先回去領錢、領米了。」
「去吧去吧。」他們都說。
祝纓出了皇城,在外面找到了陸超,告訴他鄭熹的吩咐,陸超道:「你還沒領?害!也對,你還沒授官,也不知道該給你多少呀!這個好辦,走,我去雇輛車,然後咱們再領。」
祝纓道:「不急,你先陪我去趟金大哥家,我有事要問金大嫂子。」
陸超與她一邊走一邊說:「你要問金大嫂什麼事?金大哥不在家,你一個青年男子,別往人家跑太勤啊!」
祝纓道:「陸二哥,你雖然坐莊開賭局、出千、日常玩笑胡說八道,倒還有幾分靠譜。」
陸超兩臂亂揮:「住嘴住嘴住嘴,什麼出千?不許說那個!」
兩人也是熟人了,一路說笑很快找到了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驚訝地問:「你們?你們不好好兒地當差,過來有什麼事?」
祝纓道:「我才知道,俸祿沒領,鄭大人叫陸二哥幫我,我想有些事兒還得先跟大嫂打聽打聽才好!」
「你說。」
「錢,我就只有那一點,抱回家或者兌了,也沒什麼。這米,有覺得有點多啊!一次都領了,我家就三口人,就算吃得多些,一年能吃完了它,也沒地方放呀。」
金大娘子與陸超都笑了:「哪有就一次都拉回家的?他們有那麼大的倉也不都一次放這麼多的!」
金大娘子道:「太倉署也是,幹事的會看人下菜碟兒,你沒根基的去了,專拿三、五年的陳米給你,那東西,能填肚子卻沒滋味。你拿回家,再存一年,到年根兒上,吃六年前的陳米?一個放不好,都黴壞了呢!」
祝纓道:「難道都不存米?」
金大娘子索性都給他說了:「這是在京城做官的人都知道的。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呢,是我疏忽了,你是才來的。你現在還沒有置田買房的,自然也是沒有租子了,他們有田地的,像我們家,在外面也有幾十畝的,秋天就有新米吃。不夠的,我們領了發的糧,都拿到米店裡去,哎,這個是要折的。八十石陳米,得抵個六、七十石就算有良心了,等家裡的糧吃完了,再去米店取新米。也有人不換米,當時就轉手賣給他們,這個就要壓價了。」
金大娘子還提醒祝纓:「官府發的東西,好些都是這樣的。還有,米店裡收的這些陳米,它也會加點價再賣出去。米也分上等、次等,價也不一樣。有人即便領到了新米,嫌是次等,也會賣了另買新米。那次等米呀,米店就會賣給小食鋪之類,他們或做米糕、或熬得碎碎的做成粥,也就賣了……」
金大娘子把這些都講完了,說:「現在懂了?」
「是。」
「以後京城生活上的事兒,要是不明白,只管來問我。我在家裡也是閒著與阿彪慪氣。」
陸超低頭笑了,金大娘子打了他一巴掌:「還有你,不許勾著阿彪淘氣!」
祝纓知道了這個門道,就問金大娘子有什麼換米的門路介紹。金大娘子道:「索性,我就與你一同去吧。」
祝纓道:「那叫上我爹娘吧,他們在家裡閒著也發慌,又沒個熟人說話的。」
金大娘子道:「對呢,以後這些事該交給你娘來辦,等你成親了,再叫你娘子學著家務,哪有叫你幹這個的?」
於是陸超去雇了輛車,金大娘子和祝纓一同先去接了張仙姑和祝大。張仙姑和祝大這兩天正在嘀咕呢:「家裡錢快花完了。」聽說領錢領米,都很開心!張仙姑還照了照鏡子抿了抿頭髮。祝大又洗了洗手。
路上,金大娘子又教張仙姑一些京城小官家裡的生活,張仙姑都聽了,末了,心道:小廝就不用了,老三哪能放個男人在身邊?我也不用丫鬟。真好,省了兩張嘴!
金大娘子先帶他們聯絡了相熟的米店,告訴他們:「這是我兄弟,他家跟我們家是一樣的!你認得認得他,認得認得這位大娘子。這是祝家的。」然後讓米店派了一個管事帶著伙計和大車,跟他們去領俸祿。
祝纓先領了這一月的俸祿,此時已是下旬了,祝纓說明了自己是新授官,倒也順利領到了五貫錢,還被額外叮囑一句:「記得你們是上旬來領的,別岔了!下不為例!」
祝纓笑道:「明白。」把錢放回車裡,張仙姑和祝大也算見過世面了,五貫錢,沒能讓他們守著錢走不動道。只不過,一個下車跟著金大娘子學事兒,另一個站在車邊不肯離開。
米是由米店的負責裝運,管事的看著伙計裝車,跟祝纓套近乎:「小官人真是年少有為。金校尉是外面營裡的,不知小官人現在何處,身居何職?」
祝纓道:「啊,我哪算什麼官人了?大理寺的評事罷了。」
管事又恭維了她一番:「您這年紀就已做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
祝纓沒幹夠一年,折算成了五十石米,不算多。管事的問祝纓是想折成新米記賬,要吃的時候就來取,還是折成錢。祝纓想了一下,說:「記賬吧。到時候家裡來取。」
「好!」
管事當場給她寫了票,又拿一對對牌,說:「您拿著一個,取的時候兩片合了就能取了。」票上寫著,新米四十石。八折價收的。
事情辦妥,張仙姑一面心疼:十石米,十石米,陳米又怎麼樣了?那是十石米啊!!!夠吃好幾個月的了!
她恨不能撓了閨女的後背,卻又不能在「外人」面前給做了官的孩子失了場面,只能忍了,還得賠笑說:「辛苦你們了!」祝纓又說請他們兩個吃飯之類,陸超看出來張仙姑的心疼,又看看祝大也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忙說:「我送你們回家,還得去接七郎呢。」金大娘子也拒絕了,推說晚上有事。
三個人各自分開,祝纓回到家,挨到了做官之後的頭回埋怨,爹娘都嫌這回虧了。張仙姑一想到十石糧,心口就疼。
祝大道:「我也會挖地,也會做木工、泥瓦工,咱們自己修個囤子,省多少糧呀。」
祝纓道:「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過一石以上的糧食?不懂存放,糧食是會黴壞的!每天都有官員因為糧食沒有存好被問責問罪的。還是放在他們那裡放心。放糧食不要地方?不要人工?不得防賊?防耗子?現在咱們只吃現成的,折點就折點。下月又來俸錢,明年又來祿米。」
張仙姑又擔心:「它那家店,不會跑了吧?」
祝纓道:「憑他跑到天邊兒去,我也給他揪回來了,就四十石米,別擔心了。」
張仙姑道:「對,你是官兒啊!給他抓大牢裡去!」
祝纓終於說服了父母,又說:「早上別自己起那麼早啦,坊裡尋個乾淨的食肆,咱們買著早飯吃,還省一頓的柴、水。」
張仙姑不願意,祝大卻願意,說:「這個好!你想吃什麼?我早起買去!」
張仙姑道:「孩子掙點錢不容易,你又要擺闊!」
兩人爭吵了一陣兒,張仙姑敵不過父女二人,終於哼哼唧唧地說:「你們姓祝的一條心呢!」
祝纓自取了一貫錢,說:「我有些零用,旁的都放在家裡,爹娘收著。」
張仙姑道:「那我給你存著,再有些交際呢,我問了他們,京城婚喪嫁娶,講究!你衙門裡那裡人,肯定更講究,不能露怯!還有你,死老頭子,不許亂花!一個月你只許花一百錢!去年這會兒在老家,全家一個月也落不下一百錢呢!」
祝大想到女兒也確實要應酬,就說:「行。」
張仙姑顛顛倒倒地算賬,算下來,每個月能餘下三吊錢,笑道:「一年就是三十六貫。」
祝纓道:「沒算房租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又去二十貫!再往來應酬……那這京城的官兒,都喝西北風吶?!」
祝纓道:「咱們一家一年吃不了八十石的米,明年不全兌了米,也兌些錢。再有旁的賞賜之類,我都存下來,也能存下一些的。」
張仙姑道:「那還好,那還好。你去睡吧,哎,我去燒水。哎喲,當官兒的日子也不好過吶!明就去買雞崽兒,剩飯剩菜就能養大,每天下個蛋,就不用再買雞蛋啦……」
…………
鄭熹批了祝纓兩天的假,她第二天也沒在家裡,依舊去了大理寺,銷完假回到了自己的案前,思考等會兒要弄什麼檔來看。
左評事扶額,問道:「不是說請兩天的假麼?怎麼今天就來了?你就在家裡多歇一天安排安排又怎樣?」
祝纓道:「坐不住,還是這裡清淨。」
左評事十分不清淨地連連發問:「事都辦好了?小廝也買了?鋪蓋呢?怎麼沒帶過來?」
王評事也湊了過來,想起來什麼似的說:「你的祿米,也處置好了?忘了對你說,他們的米,不太好。」
祝纓道:「嗯,是陳米。」
王評事道:「那不要都拉到家裡呀,要到米店去換的。」
左評事也說:「是呢!你怎麼不問問我們?這下好了,又要雇車送去了。」
祝纓道:「都弄好了,換了對牌了,八折。」
這口氣十分熟稔,評事們有點訕訕的,說:「年輕人辦事,就是俐落。」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都交給家母去辦了。以後每月都有新米吃了。」
王評事搖頭道:「他們米店的米,也要到秋天才下來新的呢,你現在吃的還是陳的,不過比咱們領的略好些……」
「不錯嘛!」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大理寺成飯堂了!不問罪子問飲食了!」
裴清目光一掃,一屋子的老油子瞬間歸位,正襟危坐,眼前各有一疊案卷,齊聲說:「大人。」
只有祝纓的案頭是光禿禿的,裴清黑著一張臉,說:「你的案卷呢?這些天你都幹什麼了?!」
祝纓道:「我在學著怎麼做事。」
裴清問道:「學會了嗎?」
「差不多吧。」
裴清道:「什麼『差不多』?!大理寺是幹什麼的?經手的全是大案要案,干係多少人的生死榮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你一句『差不多』,要生出多少禍患?!」
所有評事噤若寒蟬,都在猜:他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要找個孩子出氣?
祝纓也是這麼想的,要麼鄭熹欺負裴清了,要麼裴清在外面受氣了。否則以裴清上次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沒有那麼討厭自己的。
她端正地站好,說:「是。下官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小小年紀,就這麼輕浮!才到大理寺幾天?你就請假!徑自找了鄭大理給你批假!」
這吼聲,怕是能傳出三里地了!
所有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冷不丁的,冷雲又冒了出來:「老裴,你幹嘛呢?不就被參了麼?快來,咱們來想個轍,把這個事兒給糊弄過去!」
裴清轉過臉,絲毫不給冷雲面子地開罵:「糊弄?你來大理寺就是來糊弄差使的嗎?就是因為這樣的『差不多』,這樣的『糊弄』,才有今日之辱!你我幫同鄭大人接掌大理寺不過數月,尚未見表彰,先被御史參奏了!」
哦,被御史參了啊……
祝纓心想,御史也是閒的,裴大人莫非是蹲大理寺門口吃肉餅被抓了?
左評事等人都緊張了起來,他是經歷過去年大理寺被問責的,連他自己,都被御史帶過去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
冷雲涼涼地道:「剛才在朝上,你要有這個氣勢,咱們也不至於被御史台的那群貨追著逼問了。還是七郎給圓回來的呢!走吧!七郎叫呢,你不糊弄,那就拿出個解釋來!把案子說過去!」
說完,一甩袖,揚長而去。
裴清黑著臉,也跟著走了。
留下評事們惴惴不安。左評事道:「我去找楊六問問,他消息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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劼:音同節,慎重、謹慎;穩固;努力、勤勉。
髭:音同資,嘴脣上邊的短鬚。
作者:
彤櫻
時間:
13 分鐘前
第五十六章 不累
裴清和冷雲都冷著臉到了鄭熹面前,鄭熹表情不變,說:「坐。」
今天,他們大理寺,被參了。
御史們並不都是閒著沒事兒管別人怎麼吃飯的,他們中還是有許多是幹正事的。今天不是大朝會,丞相、各部正副職、京兆之類湊在御前,向皇帝匯報一些進度。
冷不防,皇帝扔下一份彈章來,問鄭熹:「你們大理寺就是這麼做事的?我命你復查舊案,你屢說有進展,這就是進展麼?」
鄭熹彎腰揀起來一看,御史拿他來練手了。
大理寺自從去年陪著刑部吃了一回瓜落,也成了個許多人都想踩一腳的地方了,哪怕換了他來主持,大理寺依舊是那個「舊案有漏洞」的大理寺。往前倒個十年八年的,會不會還有別的案子有問題?
這封彈章也是言之有物的,講的是兩個相似的受賄請托的案子,一個受一百匹匹,被頂格判了流放二千五百里。另一個受了二百匹,為什麼只判了一千里?他們都沒有特別的需要赦免的情況,大理寺為什麼這麼判?
御史也知道,鄭熹等三人是新調來的,大理寺大量的案件還在復查。但是,你們為什麼自己沒查出來,讓我知道了呢?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說出來。你們解釋吧。
鄭熹當時也沒辯解,他先問御史:「說這話可有依據?可是拿到了我大理寺的案卷?」
御史道:「當事人的兒子鳴冤,由他陳述的實情。」
鄭熹從容不迫地說道:「陛下,容臣回去查閱舊檔,再給一個答復。」
這才拖延了時間。
三人都坐下了,鄭熹道:「兩份檔我都抽過來了,二位都看看吧。」
兩人各取一份,看完了互相交換,鄭熹問道:「如何?」裴清的臉色依舊難看,道:「確實是誤判了,該糾正過來的。」
冷雲道:「那也不能認!」
在御前的時候,一切案件的信息當時三人都是不知道的,他們沒一個當場就認了這件事的。朝廷裡待久了就知道,被彈劾了,免冠謝罪只是個儀式性的動作,與認罪無關。當時沒認,現在冷雲就更沒理由認下這個錯了。
就算把十年來的案子都過一遍篩子,也輪不到這三位把每一個案件都記住。且這受賄的案子,才兩百匹,時至今日,真算不得大案要案,不太配被鄭熹記住的。鄭熹現在辦的是什麼?窮治龔劼黨羽!天下光死刑,少的時候每年也有十幾件,多的時候一年幾十、上百的都有,十年得幾百件死刑,區區受賄,實算不得什麼。
他們被參的實在是冤枉。
都怪手下人沒幹好!
也之所以,裴清今天會特別地生氣,把不幹活的祝纓給狠狠訓了一頓。換個其他十四歲的孩子,怕不要被嚇哭了。
裴清的臉色仍然不好看,卻還是堅持說:「御史已經呈到陛下面前,如何能不認?大理寺正在復查舊案,就是手慢一點,又如何?」
冷雲道:「手慢?再叫御史台的人來查大理寺?臉不要了嗎?當時叫我來大理寺,提起來就是『那個被御史台抄了的大理寺』!丟人不丟人?」
裴清不軟不硬地來了一句:「你不是也來了?」
「我那是……」冷雲閉上了嘴,幹不幹這個少卿也不是他說了算的!看他的年紀跟鄭熹差不多就幹上少卿了,可見也是個背後有人的。背後有人,往往意味著要聽那個人的。
鄭熹道:「二郎說的是,怎麼能就隨便認了呢?」
裴清嚴肅地叫了一聲:「大人!」
鄭熹作了個手勢,緩緩地道:「你們仔細看,受二百匹這個,是被向他行賄的人告發的,告的是他收受財物並沒有請托成事。受一百匹這個,他是被旁人告發的,行賄的受賄的一同判了罪。」
裴清道:「您的意思是?」
冷雲先悟了:「就是!萬一是被人做局設套陷害的呢?比如說,你送我一套瓷器,我又不缺這個,扔在庫裡了。次後你告發我,說瓷器裡有金銀……」
鄭熹道:「但是畢竟收受了,所以還是要判。不過要酌情減輕而已。」
冷雲道:「就是就是!這狗東西,自己行賄就是違法,還敢張嘴咬人!以後官兒都不敢做人啦!誰家沒個婚喪嫁娶?沒個互贈禮物的?」
裴清道:「是愛護官員,可是這樣一來,被索賄的人就不敢告發了,豈不是要縱容貪官?」
鄭熹道:「既是索賄犯罪,又怎麼會只犯一回?必有別人告發,何必送了錢又再告發?」
冷雲道:「老裴,你就別再猶豫啦,我看七郎說的就很對!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你再看看大理寺這個樣子,再叫他們多踩幾腳,誰都會以為大理寺好欺負了。到時候人人參上兩本,咱們不必幹正事了,每天應付這些彈劾都忙不完的!」
鄭熹道:「子澄,為了大理寺的正事,也須得將他們頂回去了。」
「頂得回去嗎?」
鄭熹微笑道:「只消咱們講出理由,奏章遞上去,自然會有別人與他爭辯。」
裴清長出一口氣:「也罷!不過,復核舊案的事要加緊了!」
說到「加緊」他就又想起了祝纓,這小子淨偷奸耍滑,十分不堪!鄭熹面上他不說,托付鄭熹寫辯解的奏本之後,他就又殺到了評事們日常辦公的屋子裡來了!
評事,從八品,大理寺裡快要觸底的官兒,都不配一人分到一間單獨的屋子,統共在一處辦公,一個早上被裴少卿連續光顧了兩次!
………………
裴清到的時候,這群芝麻官兒還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都在安慰祝纓呢。
左評事十分緊張大理寺被參了這件事,找到了他自己的關係,向那個黑髭的楊六問到了消息,然後跑了回來說:「壞了,是之前的案子被御史參了。」
如此這般一說。
評事們先議了一回,這事要怎麼糊過去才好,他們說,要不就去查一查舊檔,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好應付。左評事道:「你們怎知道是哪兩件案子嗎?」
眾人都說不知道,左評事道:「我也不知道,這要怎麼查?」
祝纓當然也是不知道的,她才來不久,就算過目不忘,也得先「過目」了。大理寺舊檔那麼多,哪能都看了,又哪能恰好看過這兩份呢?
眾人都有些喪氣,王評事道:「壞了!他們被參了這麼一氣,怕不是要拿我們使性子了吧?」
祝纓道:「不至於吧?」
大家把她圍起來,借著給她講解的由頭紓解自己的焦慮:「都是一層一層往下壓的!正卿受了氣,壓少卿,少卿就找再下一級的麻煩!咱們算是最後一級!除了咱們,沒別人再審案子啦。你是跑去獄裡找獄丞的晦氣嗎?咱們也就配罵兩句小吏,可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好意思罵太狠。罵犯人吧,你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官復原職來報復你呢?苦哦!」
祝纓奇道:「大理寺出過事,不正在戴罪立功的麼?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幹得好些呢。」
左評事道:「不懂了不是?這樣已經可以啦!你看,如今咱們頭上這三位,都是年輕人,那是要銳意進取的!這些案子,他們有八個身子也不能自己都幹完了,幹活的還不是我們?陛下要五天辦的,正卿要三天就辦好,到了少卿,就給你兩天……嘖!所以小祝啊,上頭派下來的活,你得有個餘量。叫你一天幹三件,你就緊巴巴地要落鎖的時候幹完這三件,有時候幹兩件半,他下回就不好再輕易給你加碼啦!」
王評事總結道:「做官是一輩子的事,咱們沒個資歷靠山的,升上去是很難的,怕是要在這裡熬很久。要為長遠計!」
眾評事都長籲短嘆的:「可是瞧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一定要勒著我們加緊的,說不得,再幹快一點吧。」他們相約,主要是為了提醒祝纓,一次加速不要太多,給這三位大人下次發瘋留個餘量。
祝纓道:「我才被少卿罵過呢,橫不能再挨一回罵吧?」她不覺得左評事他們有什麼好感嘆的,這群人,為老不尊的,一天天的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罵他們是不冤的。可是自己,那是苦冤苦冤的!
左評事等人卻誤會了她的意思,王評事道:「小祝你也是倒黴,裴少卿是個嚴厲的人呀!」
左評事道:「是麼,你明明是新來的,哪能就上手了呢?」
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說:「別往心裡去啊!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這才到哪裡。」
裴清進來又聽到這一番話,喝道:「都不用做事了嗎?!!!食君之祿,卻庸庸碌碌,與蠹蟲何異?」
他又把評事們訓了一頓。
然後,他就站到了祝纓面前。
祝纓老老實實地站著:「少卿。」
「你復查了多少案子?」
祝纓道:「您是給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麼?這個月還有些日子,必要我做,還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細,一不仔細,審案子就會被御史抓住把柄,裴清對祝纓的印象好了一點之後一路往下墜去!
「不敢,我先肚裡打好稿子,心裡有數,幹起來才能順手。」
「是嗎?」裴清冷冷地說,「你,那些,拿來!」
左評事顫抖著,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過去,裴清道:「給他!」一伸手,拖了左評事的座兒坐到了祝纓的身邊,兩人就差著一個拳頭的距離。
裴清道:「幹啊。看我幹什麼?」
祝纓看了他一眼,開始翻卷宗。
左評事他們復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來給更上一級、也是「應該」更幹練的人來做了。餘下的這些,左評事每天抱一些檔回來,大家平分,檔也不是隨手抽的,都是按著時間倒序一次抱一撂回來。
復查舊案,也不是每個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證人等等都拖出來再審一遍。多半是查一查舊檔,只要文字做得沒有什麼紕漏,邏輯說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祝纓翻了一個掃一眼就扔一邊。
裴清怒道:「這是在與我慪氣嗎?」
祝纓道:「不是,我在分類。」
「嗯?」
祝纓道:「這個,盜竊,兩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現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夠一年徒刑的,現在都兩年過去了,大獄都蹲完了,也沒有證據顯示他藏匿了其他贓物,不用拖回來加判兩年。那還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讚同地說:「即便如此,也不該就隨手丟棄了,萬一有冤情呢?」
祝纓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還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報刑部復核處死的先揀出來。我手上就一口吃的,只能給一個人吃,眼前有兩個人,我還是先揀那快要餓死的給吧。不是另一個不重要,是我就只有這麼一口。」
裴清的情緒平復了一點,道:「接著幹。」
他不走了!
祝纓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時候,兩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還不是從容地把個桃子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變沒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財主一貫錢,又多吃到了個挺好吃的桃兒呢!
眼下這才哪到哪兒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發現評事們果然審的都不是什麼大案了。大案,得他們出差到外地的時候,撞運氣才能撞上呢。現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評事們,都只能審些「雞零狗碎」。
說是「雞零狗碎」,其實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鄉間地頭或者縣衙之類的地方,全是雞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著律令嚴格來判也就是當場打幾板子打完開釋。
祝纓手眼不停,左評事案卷,每天也就幹個十來份,分完了類,祝纓發現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給看完了!凡有贓物的、有物證的、各人有整齊畫押的,看起來沒太大問題,這也就算復審過了!
不然呢?
饒是如此,她還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來奇怪的,就是畫押的時候筆跡不對。畫押,一般幾種,識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識字的,就畫個圈或是線,又或者是以墨線記下此人手指形狀、長度之類。
這個案子,案犯明明是個書生,居然不是簽的花押而是畫了個指模。從文字上看,罪行與刑罰相適,描述也很清楚,怎麼做的、材料來源在哪兒,樣樣合得上,沒有任何的問題。犯的是私自鑄錢的罪,要流放三千里,這也與書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說讀書人不會幹這種事,而是讀書人一般不會親自幹這個事兒,什麼私鑄之類,通常會找別人主持,要麼是什麼親戚,要麼是什麼僕人,這就很可疑了。留著個讀書人考個功名不好麼?
要麼案子有隱情,要麼「書生」身份為假,或者「書生」名不符實。祝纓提筆寫了自己的疑問,預備等會兒專門再捋一下這個案子。
裴清瞳孔一縮:「這份拿來,再行勘驗!」
祝纓把每一份都做了個自己懂的標記,把這一份抽出來給了裴清,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裴清問道:「你看我做甚?」
祝纓兩手一攤:「幹完了啊。」
裴清一怔:「這就完了?」
祝纓道:「不然……呢……」
裴清又指著王評事面前的一疊案卷讓他拿過來,祝纓又把王評事的活兒給幹完了。
左評事與王評事一頭的汗,不停地看外面的日頭:快點到飯點兒吧,快點會食吧,大家都去吃飯,好叫這兩個閻王收了神通吧!
半個上午,你看二十份,幹了別人兩天的活兒,你還叫不叫大家活了?
終於,老天聽到了評事們的心聲,會食的時間到了!
裴清點點頭,說:「很好!」拿了那一份案卷走了。
…………
裴清一走,有人在埋怨:「小祝,才說的你,怎麼又幹得這麼快了?這下叫咱們怎麼幹呢?」
左評事道:「別吵吵!小祝啊,先吃飯吧。」
會食的時候,一個小吏又提了個食盒過來,說:「裴少卿說,祝評事做事很好。讓把他自己的一道菜給祝評事。」
小吏打開食盒,取出一隻大湯盆來,裡面整隻肥雞煮了一大盆的雞湯,湯上飄著亮黃的油。祝纓有一葷一素覺得吃得還挺好的,素的是碗菜瓜,葷的是菜瓜炒肉片,有肉!沒想到裴清的餐桌上豐盛成這樣!他把一整隻雞都給了祝纓,既沒少一隻翅膀,也沒缺半條雞腿,並不是他吃剩下的。
祝纓對左評事道:「我也吃不了這麼多,咱們分了吧?」
左評事道:「不用不用,給你的你就吃,不然叫裴少卿知道了,還以為你挑剔他呢。」
祝纓也不客氣,把一整隻肥雞吃了個精光,只剩個雞架。
左評事心道:你這叫「吃不了這麼多」?
會食完,還有個小小的午休時間。人們有瞌睡的、有散步消食的、有閒聊的。祝纓是跑去找老方繼續借點舊檔看的。
她一離開,左評事等人就衝到她的桌前,左評事認真地翻看了她復核過的案子,頻頻點頭。另一個評事說:「老左,究竟怎樣,你拿個主意呀!這新來的小子,做壞了成例!」
左評事道:「別囉嗦!我想起來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麼會沒有旁的想法?他請假是找的鄭大人,鄭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識趣。想必他是入了鄭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樣?」
左評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幫他高升一步唄!」
王評事恍然:「妙!咱們看他要怎麼辦,就相幫著。咱們也幹得快一點,共通把這件事弄過去!到時候再有什麼旁的事,讓他頂在前面,咱們照樣過日子。大理寺的差使辦得漂亮,咱們也跟著沾光!哪怕沒個後台咱們的官職晉升不易,給咱們的散官品階升一升,也好多拿點俸祿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讓他顯本事,你踩他一腳,不叫他出頭,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嗎?」
左評事道:「老王,通透!」
此時又有人說:「哎喲,不妙!之前好些事兒都沒給他交待仔細。」
左評事道:「怕什麼?沒交待仔細,你給他辦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還沒等他們跟祝纓說話,裴清又來了!
裴清是個坦蕩的人,他懷疑祝纓就會考驗祝纓,通過他的考驗了,他也會承認祝纓確實有些本事。中午獎了一隻雞,卻不認為一隻雞就好叫下屬賣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纓的極限在哪裡。
他又坐在祝纓身邊監了一下午的工。
祝纓下午又幹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問題,找出三份已經「過期」了的文檔。
裴清就下令左評事:「將這些已經服完刑了的,你們再看一遍,沒有訛誤便重新歸檔。祝纓,明天你就開始復核案卷吧。」
祝纓只得說:「是。」
裴清又帶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鄭熹那裡將案卷一放:「復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鄭熹和冷雲都還沒有走,冷雲百無聊賴,笑道:「七郎,尋了個寶貝呢!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帶出來的人!」
裴清道:「陰陽怪氣的!」然後對鄭熹鄭重一禮,向他道歉,「是我誤會大人了!」
鄭熹忙扶住他,道:「子澄這是哪裡話?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這孩子確實讀書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說愛這個。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慚愧。」
冷雲道:「你兩個別在這裡相敬如賓的啦!咱們快些看看這幾個吧!嘿嘿!這小子懂事兒啊,已經服完刑了的在咱們這兒與死了也沒差別了,沒用了!只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來他冤枉,他沖天一喊,向你一謝……哎喲,這物議就不得了啦!」
鄭熹當然看得出來這個,他說:「那個孩子卻肯定不是這麼想的。」他知道的,祝纓的想法很怪,雖然總能在結果上與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確實,他呀,只想把案子復核完,將正在蒙冤的人放出來。」
鄭熹道:「那咱們就這麼辦了?」
冷雲和裴清都說:「善!」
………………
祝纓再到大理寺應卯的時候,評事們對她就與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評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舊檔過來,說:「小祝,今天你來分吧,先經你手,把那些不必馬上弄明白的挑出來,我們去核對、核對不出來也沒關係。有要緊的,你抽出來,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個名,往上頭遞。」
他們十分地配合。
祝纓眨眨眼,問道:「遞給誰呢?」
「呃……要不咱們去問問?」
「好。」
大理寺裡,鄭熹自己查著龔劼的案子,這復核的事兒裴清擔了大半——冷雲是個能讓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兩人,一個監督大理寺丞審新案子、一個監督剩下的大理寺丞復核舊案。大理寺丞也分兩波,一波審新、一波核舊。
左評事這裡報上去之後,裴清很自然地就接過了這件差使:「報給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對。」
祝纓留了個心眼兒,左評事把他們的分工報了上去,她當天晚上就跑到了鄭府去。
鄭熹剛回家,見她來了,說:「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難道使不動你?你能幹出什麼成績來,不都是我大理寺的麼?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
「什、什麼意思?」
「他與我講過了,」鄭熹笑道,「你呀,不要看著一個人,像是個正直的人就覺得他腦子不會轉彎兒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還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說一聲嗎?」
「哦。」
鄭熹道:「累嗎?」
祝纓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來:「這有什麼好累的?!外頭找茬兒的都有您頂著了,同僚們看我小,也挺照顧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煩了,我還能吃得飽,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裡累了?」
鄭熹道:「真是個孩子。罷,小孩兒,有什麼想要的嗎?吃糖嗎?」
祝纓道:「有誰算術的學問好點兒,能教我嗎?」
鄭熹皺眉道:「你要學術數做什麼?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鑽研這些?得閒不如讀經史。」
「我就是學個算賬,我現在梳對的案子裡一些是要算賬目的,都不太難。估摸著大案子裡的賬會更難算。我先學著,萬一以後用得著呢?都說不識字的是睜眼的瞎子。不會算數的人看到了賬,不也是個睜眼瞎了?」
鄭熹道:「這個卻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會的了,須得有個入門。你先把手上的舊檔加緊核查,我尋個時間給你安排。」
「哎!」
鄭熹笑道:「去吧。」
「哎!」祝纓笑著答應了,走了兩步又回來了,從袖子裡摸出個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鶴來,往鄭熹面前的桌上一放,「給!我路上買的,瞅著有點像您。」
鄭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見著回頭禮了!!!」
祝纓道:「什麼話?還給送過席面呢。他們說你吃了。」
鄭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對對,吃了,吃了。好好幹,下回再升遷,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面。」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著吧!才幾天呢?!知道本朝的官制嗎?嗯?怎麼官員的升降考評是怎麼弄的嗎?這些都不吃透,憑一點天生的小聰明就想平步青雲?登高跌重知道嗎?想要走得長遠,就要把根扎牢!你現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賦不夠的時候要做什麼、怎麼做嗎?!嗯?」
祝纓不笑了,站直了身體,認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鄭熹那裡報備完,祝纓就心無旁騖地幹活了。她從來不挑活,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吃飯還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這一個月過去,她麻溜地又去領了五貫錢回來!當了官兒,買賣是做不得了,但錢在自己手裡,總能找得到生錢的辦法,還是拿回來放心。
領完了錢,還是與張仙姑二八分賬,她自己又留了一貫,娘兒倆都很滿意。張仙姑想著給祝纓再置辦點行頭,又想到祝纓說朝廷會發她換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時猶豫不決。
張仙姑現在所愁這些事,與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纓卻是一點也不愁的,她極少發愁,別人發愁的時候她就想辦法,反正坎兒總能過去的!
她還是核舊案子,別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一邊鄙薄:當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尋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腦子還不太好使,讓你懷疑他是怎麼當上官兒的……
如是數日,大理寺復核舊案的進度越來越快,左評事等人幹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過他們仍然是一副「我年紀大了,沒有小祝能幹,重責大任都交給小祝了」的樣子。然而,他們又有時間給祝纓解答一些官職升遷上的疑惑,這些人自己升遷的希望渺茫,對官制的理解卻是遠超祝纓的。什麼散官、職事官、勳、爵等等,講得頭頭是道。大清早拉著祝纓守在皇城邊兒上,指著進出的官員給她講:「喏,這個紫衫的,陳相公……」
裴清也不與他們計較,這些小官能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都得說多虧有個祝纓做榜樣。祝纓看案子,總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說能比祝纓做得更快、更準。
只是裴清認為,祝纓現在做這個就剛剛好,先在「小」案子時磨練一下,不宜馬上就去接觸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樣的案子干係比較大,通常也更復雜些。譬如鄭熹正在親自督辦的龔劼案。
鄭熹並不與他爭執,他也想祝纓早些成為個熟手,而不是僅憑天賦、直覺辦案的人。那樣再快,鄭熹仍然覺得不太穩妥。他是要個長遠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長成參天大樹的,光憑直覺哪裡夠呢?還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遠,就得學會運用「天賦」,更要學會應付「天賦」不夠使的情況,這個時候,基礎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先復核舊案,以這個速度,再幹幾個月舊案應該能夠復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再讓她參與到新案子裡來,從「小」案做起,漸漸入手大案,祝纓今年才十四!鄭熹打算讓她一邊當差一邊讀書,磨個五、六年也不過二十歲,卻是絕對的年紀、可堪大用。
誰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沒安排,祝纓自己一頭扎進了一場人命官司裡。
…………
時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過的節日。理所當然又有好些賞賜,祝纓的官職不高,但是風頭很盛。大理寺從鄭熹開始,都有些賞賜給她。
除了粽子、絲縷之外,還有些藥材,又有賞錢之類,雜七雜八的,祝纓手上也沒個筐來裝,自己抱著回去又不夠美觀,還擔心御史又要吃多了撐著。
鄭熹道:「出去找甘澤他們幫你送回去。」
祝纓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澤這些人在節日的時候一定是有準備的。到了皇城外面找到了甘澤,正要說話,卻發現甘澤兩眶鼻尖都是紅紅的像是哭過。
祝纓道:「大過節的,你這是怎麼了?」
陸超道:「還怎麼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還不認賬,非得說是她自己吊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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